古诗十九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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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有奇树

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注释】

[奇树]犹言美树。《楚辞·九章·橘颂》:“后皇嘉树,橘俫服兮。”又蔡质《汉官典职》:“宫中种嘉木奇树。”“嘉树”、“嘉木”、“奇树”,义同,都是指珍贵的树木。

[绿叶发华滋]“华”,同花。“滋”,繁盛也。

[攀条折其荣]“荣”,即上句的“华”。华和荣意义本有分别。木本植物开的叫做华,草本植物开的叫做荣。但也可通用。《礼记·月令》有“鞠(同菊)有黄华”和“木堇荣”的话,可见“华”不一定限于木本,而“荣”也不限于草本。这首诗里“华”、“荣”并用,仅仅为了避免重复,在意义上是没有分别的。

[路远莫致之]“致”,送诣也。这句本于《诗·卫风·竹竿》“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而略加变化。意思是说路远而无人为之送达。

[贵]一作“贡”,献的意思。

【说明】

这首诗和《涉江采芙蓉》篇内容大致相同,都是折芳寄远。但前一篇是行客望乡的感慨,这一篇是思妇忆远的心情。邵长蘅曰:“前曰‘望乡’,此云‘路远’,有行者居者之别。”不仅如此,由于所描写的对象不同,通篇的语气也不一样。

本篇和《涉江采芙蓉》都只有八句,是《十九首》中最短的两篇。《涉江采芙蓉》前四句写折芳寄远,后四句突然转入望乡,表现出长路漫漫,百端交感的羁旅愁怀。这首诗在短短八句里,则是以极安详的步法,缓缓地由树到花,由花到人,最后才揭出主题。顺序写来,层层深入地抽绎出幽闺思妇内心深长的哀怨,从明白浅显的风貌里表现了婉曲的思致。陆时雍评《十九首》,说它“深衷浅貌,语短情长”(《古诗镜》),这该是最典型的一篇。

在离别相思的生活里,男子和女子的具体感受是不尽相同的。由于男子在社会上的接触面广,无论如何,他们的生活内容是比较丰富些。对酒当歌,往往引起牢骚不平的感慨;登山临水,往往触发眷怀乡土的心情。总之,他们的羁旅愁怀是交织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生活现象里,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表现出来的。但旧时代的妇女,则深深禁锢在寂寞幽闺,和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生活环境绝少变化,她们的心情也沉浸在朝思暮想的当中,无时无刻不是在煎熬着自己。在忧伤的而又是平静的狭隘生活里,唯一能够标志她们思潮的起伏,那就是时间的更换,节序的迁移,民歌中的四季相思曲正是这种心情的表现;而这类歌曲,绝大多数都是女子的口气,也就是这个缘故。

本篇末句说,“但感别经时”。“别经时”的感慨,是全诗用意的归宿。诗从“奇树”写起,这“奇树”是种植在“中”的,“中”是诗的环境背景。对深闺思妇来说,只有“中”的“奇树”,才是和她朝夕相对的。从“奇树”到“绿叶”,从“绿叶”到“发华滋”,从“发华滋”到“攀条”,从“攀条”到“折其荣”,一步步地写来,都不是闲笔墨。朱筠曰:“因人而感到物,由物而说到人。……因意中有人,然后感到树。盖人之相别,却在树未发华(花)之前;睹此华(花)滋,岂能漠然?‘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因物而思绪百端矣。”(《古诗十九首说》)朱自清曰:“这奇树既生在庭中,她自然朝夕看见,她看见叶子渐渐绿起来,花渐渐繁起来。这奇树若不在中,她偶然看见它开花,也许会顿吃一惊;日子过得快啊!一别这么久了!可是这奇树老在中,她天天瞧着它变样儿,天天觉得过得快,那人是一天比一天远了!这日日的熬煎,渐渐的消磨,比那顿吃一惊更伤人。诗里历叙奇树的生长,为了暗示这种心境,不提苦而苦处就藏在那似乎不相干的奇树的花叶枝条里,所谓浅貌深衷。”(《古诗十九首释》)按:这两种说法,用意相同,后说即前说的演绎,是切合于诗人原意的。

本篇的“攀条折其荣”,是为了“将以遗所思”,《涉江采芙蓉》篇的采莲花、兰草,也是“所思在远道”;在因物寄情这一点上,两篇的用意完全相同。但那篇只写采芳的地点,而这篇对花的成长过程以及着花的“奇树”都作出细致的全面刻画,则是为了表现思妇在别离岁月里经常怀念对方的心情,两篇在相同之中,又有其相异之处。

“馨香盈怀袖”二句,是一层转折。如朱筠所说的,前面是“因人而感到物”,这里“由物而说到人”,又进一步点明远别的悲哀。孙鑛说:“‘馨香盈怀袖’意新。”确实,这句是给人以最饱满的清新的感受。关于它的含义,可以从下列两个方面去领会。

这句承“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就上一句的意义言,是对花的形容和赞美;就下一句的意义言,是表现人的意态和神情。这花是“奇树”的花,当然不同于一般的杂花野卉。花以色、香为主,这花颜色的艳丽,从上面“绿叶”句已经暗暗地把它衬托出来,“馨香盈怀袖”,更从正面叙写它的馥郁芬芳。可见采花人对它是充满着爱好的。对美好事物的喜爱,这不仅是兴趣问题,而是一种生活情感的反映。在古典诗歌里,不是经常以此象征生活上的向往与追求吗?本篇的主人公是一位青年思妇,在良辰美景的春光里,不可能没有顾影自怜的心情,在憔悴忧伤的岁月中,也必然有她的生活理想。《冉冉孤生竹》篇,将花比人,就是这种情感的具体化。本句所流露的对花的无限爱好,应该也是和这种情感有着密切的联系的。这是含义的一个方面。含义的另一个方面是,折芳为了“遗所思”,可是所思的人,远在天涯,无从寄达;当然对着花枝,更触动了她的别离之感了。从这句话里,又可以想象到这位女子“久久地痴痴地执花在手,任它香满怀袖而无可奈何”(朱自清语)的神情和意态,连下一句“路远莫致之”,就使读者感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了。

综上所述,可以知道这句不但是花的形象的描绘,同时也是人的形象的刻画;而这一切都是从采芳一事中很自然地酝酿出来的。它的丰富内涵,我们不难联系上下文,从多方面加以体会,但却不能刻舟求剑,把它看得太实、太死。朱自清曰:“《左传》声伯《梦歌》:‘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诗经·卫风》:‘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本诗引用‘盈怀’‘远莫致之’两个成辞,也许还联想到各原辞的上一语:‘馨香’句可能暗示着‘归乎,归乎’的愿望,‘路远’句更暗示着‘岂不尔思’的情味。断章取义,古所常有,与原义是各不相干的。”(《古诗十九首释》)像这样的解说,就未免凿之使深了。“路远莫致之”,确是从《诗经》成句变化而来,它和上文“将以遗所思”句一呼一应,非常自然;既然本文里已有了这个意思,要说它还有什么“岂不尔思”的暗示,堆床架屋,岂不是多余的吗?至于把“盈怀袖”变成“盈怀”,来凑合《左传》原文,使之成为成辞,并进一步揣测它有“归乎,归乎”的暗示,这样转弯抹角,作诗变成猜谜了。张戒曰:“《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岁寒堂诗话》)所谓“词婉,意微”,是指诗中所表现的完整的意念和感觉蕴藏在若有若无之间,它所给予读者的,是寻绎不尽无穷的余味。解说一有黏滞,就必然破坏诗的形象的完满,诗的生命也就随之而消失了。

从诗的表现手法来说,本篇和上一篇《冉冉孤生竹》不同。上一篇所用的是比的手法,它把这位女子的身世遭遇比拟子依附女萝的兔丝,“过时而不采”的“惠兰花”,写出了憔悴自伤的哀怨;而这诗则是兴体,借采芳以表现经时远别的相思之感。张庚曰:“通篇只就‘奇树’一意写到底,中间却有千回百折,而妙在由‘树’而‘条’,而‘荣’,而‘馨香’,层层写来,以见美盛,而以一语反振出‘感别’便住,不更赘一语,正如山之蜿嬗迤z17而来,至江以峭壁截住。格局笔力,千古无两。”(《古诗十九首释》)“奇树”的花本来是可爱的,但是“路远莫致”,反而引起了美景良辰虚设的久别之感,那末这花徒然增加人的感伤,有什么可贵呢?朱筠曰:“忽说物可贵,忽说物不足贵,何等变化!”(《古诗十九首说》)这种变化,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人的思维活动的过程。也正是由于有了这样一个最后的转折,才能有力地突出主题,结束全篇。尽管它“千回百转”,蕴藉深厚,诗的形象仍然是显得明朗而单纯,诗的结构仍然是非常自然的。

陆机拟本篇云:

 

欢友兰时往,苕苕匿音徽。虞渊引绝景,四节逝若飞。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归。踯躅遵林渚,惠风入我怀。感物恋所欢,采此欲贻谁!

 

朱自清曰:“这首诗恰可以作本篇的注脚。陆机写出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先说所欢在兰花开时远离;次说四节飞逝,又过了一年;次说兰花又开了,所欢不回来;次说踟躅在兰花开处,感怀节物,思念所欢,采了花却不能赠给那远人。这里将兰花换成那‘奇树’的花,也就是本篇的故事。可是本篇却只写出采花那一段儿,而将整个故事暗示在‘所思’‘路远莫致之’‘别经时’等语句里,这便比拟作经济。再说拟作将故事写成定型,自然不如让它在暗示里生长着的引人入胜。原作比拟作语短,可是比它情长。”(《古诗十九首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