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华夷语系的理论和证据(下)
何九盈
提要: 汉语和亲属语言关系的研究,由于一直模仿印欧语系的研究方法,可说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本文提出“重建华夷语系”,就是要另辟新的路径,做新的尝试。
“华”“夷”只是文化的不同,语言的不同,并非种族上的差别。“夷”乃中性词,毫无贬义。华夷原本是一家,分“家”的根本原因是社会大分工的结果。有人进入了农耕社会,有人还停留在游牧或农牧阶段,于是土地就成了争夺对象,争夺的最高形式是战争。战争导致了部落联盟的产生,导致了部落的不断重组,于是有了不同的语族。有的语言消失了,有的语言扩张了。语言的命运也就是族群的命运。战争造就了“华夷语系”,造就了四大语族,即羌戎语族、百越语族、苗蛮语族、华夏语族。五帝时代,这一格局就基本上定下来了。东夷语和北狄语呢?东夷语在五帝时代前期就已经分化,有的华夏化,更多的是演变为百越语族。本文以语系为根据,首次区分“内北狄”与“外北狄”。以华夷语系为母语的属于“内北狄”,以阿尔泰语系为母语的属于“外北狄”。内北狄在战国时期已全部华夏化,故不能与四大语族并列。
本文用口传历史、亲属语言、考古文化三证合一的方法证明四大语族的亲属关系。考古文化的辉煌成就改变了我们的语言视野和文化观念,尤其是意义空前重大的红山文化的发现,对激活古老的口传历史、印证文献资料的可靠性等,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保存在古汉语中的原始华夷语留下来的某些化石词,经与亲属语言互相印证,解决了许多重大的疑不能明的历史信息。破译化石词是史前语言研究的一种重要方式。
本文的研究从理论到方法都是一次革命,“华夷语系”这个新概念就是革命的产物。
西哲黑格尔有言:“密纳发(Minerva)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是时候了,该中国史前语言研究起飞了。
关键词: 华夷语系 四大语族 五帝时代 杂种
四证华夷语系中有一个失落了两千多年的北狄语族。
红山文化的发现以及“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考古文化区的确立,对两千多年来的传统文明观念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冲击力,为史前语言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野。尤其是对于“北狄”问题,从司马迁的《匈奴列传》到王国维的《鬼方昆夷狁考》以及近现代一些研究“北狄”的论著,几乎都经不起考古文化的检验。问题都出在以秦长城为槛,以燕山为界,“槛”外“界”外都是“北狄”,都是外族异种,至于“槛”内“界”内的“北狄”则都是入侵者,或是由“槛”外“界”外迁徙而来。还有,对某些自称其先出自五帝的塞外种落,不加分析地一概斥之为“假冒”,是打着华胄旗号以掩盖其“乱华”的实质。红山文化的发现以及苏秉琦文化考古分区第1区的确立,旧的“槛”“界”文化观念被否定了。也就是说,在五帝时代,在大约一千四五百年间,后世所说的“北狄”地区(指内蒙古东南部、辽宁西部及燕山南北地区)也属于华夷语系的范围之内。那么,红山文化及第1区的族群是谁?他们的语言状况如何?后起的北狄语族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考古文化本身很难回答该地区的族群是谁。庆幸的是书面化的口传历史给我们提供了有重大价值的信息。这类信息从来被判为是不可信从的民间传说,如今与考古文化互相印证,它的文化价值就很珍贵了。请看下面这几条记载:
1.《十六国春秋·前燕录》一:“慕容廆,字奕落瓌,昌黎棘城鲜卑人也。昔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居(一作“君”)北夷,邑于紫濛之野,世居辽左,号曰东胡。……太康十年(晋武帝司马炎第三个年号,公元289年),廆又迁于徒河之青山。廆以大棘城即帝颛顼之墟也,元康四年(晋惠帝司马衷第三个年号,公元294年)定都大棘城,所谓紫濛之邑也。”注1
盈按:《十六国春秋》虽非原著,但“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居北夷”事,与《广韵·暮韵》“暮”字注所引同。《晋书·慕容廆载记》虽无“高辛氏游于海滨……”云云,却说:“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邑于紫蒙之野,号曰东胡。”注2据《史记·五帝本纪》集解引徐广曰:黄帝“号有熊”。又《五帝本纪》云:“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十六国春秋》《晋书》两种慕容廆传所载并不矛盾。
“大棘城即帝颛顼之墟”,两传所载一致。又,《太平寰宇记·河北道·营州·柳城县》所载亦同:“棘城,即颛顼之墟也,在郡东南一百七十里。”注3所谓“郡”,秦汉时为辽西郡,隋改为柳城郡,唐初改为营州,后又改为柳城郡,“复为营州”。
2.《魏书·地形志·营州·昌黎郡》:“龙城(原注:“(太平)真君八年(447年)并柳城、昌黎、棘城属焉。有尧祠。”)”注4《墨子·节葬下》:“昔者尧北教乎八狄。道死,葬蛩山之阴。”《山海经·海外南经》:“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蛩山在哪里?毕沅据《山海经》认为:“狄中之山。”(见袁珂《山海经》校注203页)其地与北狄所居之地有关。
3.《太平寰宇记·河北道·营州》:“营州(原注:“柳城郡。今理柳城县。”)按《唐开元十道略》云:‘舜筑柳城。’即知虞舜以前已有柳城之地,在《禹贡》冀州之域。在十二州,因有营州之称……又《十六国春秋·慕容皝传》云:‘柳城之北,龙山之南,所谓福德之地也。可营制规模,筑龙城,构宫庙。改柳城县为龙城;九年(皝九年,相当于东晋成帝咸康八年,公元342年),遂迁都龙城,入新宫。十二年,号新宫曰和龙宫。’”注5
4.《逸周书·王会解》:“不屠何:青能(本亦作“熊”)。东胡:黄罴(本亦作“熊”)。”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第938页):“孔晁云:不屠何亦北夷也。王应麟云:《管子》曰:‘桓公败胡貉,破屠何。’注:‘屠何,东胡之先也。’陈逢衡云:邓立诚曰:‘《汉书·地理志》辽西郡有令支县,又有徒河县,徒河即屠何也。晋时有段务勿尘者,徒河种也。’……汉徒河县在今直隶永平府大宁之东百九十里,锦县西北。段长基《历代疆域表》曰:相传虞舜时亦有此城。”(段氏为清代河南偃师人)
《辞海》:“徒河①古城名。在今辽宁锦州市。相传虞舜时已有此城。春秋时齐桓公救燕,破屠河,或以为即屠河。②古县名。西汉置。治所在今辽宁锦州市。三国魏废。晋时,鲜卑慕容廆复置。北魏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废入广兴。”注6
以上四类材料与红山文化有什么关系,先得确定材料中的古地名与今地名的对应关系。据王钟翰、陈连开《战国秦汉辽东辽西郡县考略》云:
柳城(龙城)——今辽宁省朝阳市西南十二台营子。
龙城和营州即今朝阳市,已成定论,龙城无疑是位于今朝阳市东南7.5公里的凤皇山。
昌黎今义县。
据《晋书载记·慕容廆传》所载入居辽西几次迁徙的情况,可知棘城在北而徒河在南。注7
又据林幹《中国古代北方民族通史》载:
紫蒙川在今辽宁朝阳市西北。
棘城在今辽宁锦州市附近。
徒河之青山在今辽宁义县境内。
龙城故址在今辽宁朝阳市。注8
又据北燕范亨著、清汤球辑、今人吴振清校注《燕书·高祖武宣皇帝纪》注①:“昌黎棘城:今辽宁义县西北。”注9
据王钟翰等今人考证,上述四类材料中的古地名都在今朝阳市、锦州市的范围之内。南临辽东湾(高辛氏所游“海滨”即此),西北接内蒙古东南部。这一地区正属于红山文化范围之内。
现在我们讨论创造红山文化的族群为谁?材料中提到“颛顼之墟”,“高辛氏游于海滨”,其少子“邑于紫濛(蒙)之野”,龙城“有尧祠”“舜筑柳城”。司马迁说的“五帝”,材料中占了四帝。黄帝虽未出现,可不屠何的青熊、东胡的黄罴与黄帝的称号“有熊”关系密切。五千多年前的黄帝时代,徒河、东胡地区肯定是林木蓊郁,熊罴出没,故黄帝族群以熊为图腾。他所统帅的氏族也以六种“猛兽之名名之”,“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注10。
在红山文化的舞台上,“五帝”都先后登场了。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新石器时代后期的辽西地区就是“五帝”的历史后院,是中华文明的起源地之一。黄帝统领的有熊氏,就是从这里出发,“北逐荤粥”,南征蚩尤,他们兼并了炎帝的桑干河流域乃至整个冀州,涿鹿成了统治中心。古人已经注意到了涿鹿地位的古今之别:
以今观之,涿鹿,东北之极陬也,而以之建都;釡山,在怀来城北,而以之合符,则当时藩国之在其西北者可知也。秦汉以来,匈奴他部如尔朱、宇文之类,往往祖黄帝,称昌意后,亦一证也。注11
夫始变古者,颛顼也。注12
现在回答第二、第三个问题。
肯定了“五帝”与红山文化的关系,五千多年前这一地区的语言状况也就不言而喻了。从黄帝到尧舜,他们的语言都属于华夷语系。但“五帝”之后,历经夏、商、周三代,尤其是春秋时期,在燕山南北,在秦晋燕北境,为什么冒出了那么多“北狄”呢?夷狄与华夏的军事对抗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将“北狄”问题彻底说清楚。原因有三:
一是从司马迁开始就把概念搞混了。
二是把北狄的复杂来源简单化了。
三是北狄语族在战国时代已彻底消失,于是误以历史上所有的“北狄”族群全是异族入侵者。
司马迁在《匈奴列传》中将“赤翟”“白翟”以及周襄王所娶之“狄后”与匈奴相提并论,又把山戎、猃狁、荤粥与匈奴等同起来,在概念上就相当混乱。他把“匈奴”这个概念扩大化了。从此以后,人们一说到“北狄”,即使不与匈奴画等号,也一定认为是“非我族类”。实则,“北狄”的来源很复杂。既有种族意义上的北狄,又有文化意义上的北狄。前者如匈奴、鲜卑、突厥、铁勒等;后者如赤狄、白狄、鬼方、长狄等。从语系来划分,后者在华夷语系的范围之内,我称之为“内北狄”,北狄语族就是指内北狄各族群所使用的语言。前者在华夷语系范围之外,我称之为“外北狄”,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
内外北狄虽属不同语系,而在五帝时代,由于地缘关系,双方的接触甚至发生战争,这是可以断言的。在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托跋鲜卑的口传历史中,都将他们的远古祖先与炎帝或黄帝族群联系起来,只要用战争、扩张的观点细加分析,就能看到问题的实质所在。
前文谈到帝喾高辛氏留少子厌越邑于紫蒙之野,其后为慕容氏的问题。高辛氏为何要留少子居北夷呢?这显然是一种占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属于不同种族,统治者因为人数少最终放弃自己的母语,以被统治者的语言为自己的语言,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厌越君临鲜卑,自己也鲜卑化了。这位“有熊氏之苗裔”给后人留下的只是一种历史记忆。
《北史·周本纪》说宇文鲜卑:“其先出自炎帝。炎帝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其后有葛乌菟者,雄武多算略,鲜卑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人。”注14
这种记载的底色无疑是真实的。除了“其先出自炎帝”一语过于绝对,“子孙遁居朔野”说明了炎黄之战的残酷性。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逃。鲜卑奉其后以为主,也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属于不同种族。最终,逃居朔野的炎帝子孙鲜卑化了。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母语。
现在说托跋鲜卑与黄帝的关系问题。
《魏书·序纪》云: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其裔始均,入仕尧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赖其勤(一作“勋”),帝舜嘉之,命为田祖。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注15
一是“昌意少子受封北土”。从地理位置而言,鲜卑在有熊国的北面,二者是邻居。这跟《后汉书·鲜卑传》记载是一致的:“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以季春月大会于饶乐水上。”注云:“水在今营州北。”《太平寰宇记·北狄五·鲜卑》对饶乐水的注释为:“在今柳城郡界。”对鲜卑山的注释也是“今在柳城郡界”。营州、柳城郡,也就是秦汉时期的辽西郡,在原始社会末期,此地为黄帝族群的发祥之地。
二是鲜卑与黄帝族群并非同一种族,语言、文化亦不同,昌意凭什么将鲜卑之地“封”给自己的“少子”呢?这正是占领与被占领的关系。昌意少子统治的是战败了的鲜卑族群,这才是“封”的实质。
可是,到了唐代李延寿撰《北史》时,将《魏书·序纪》开篇的“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改为“魏之先出自黄帝轩辕氏,黄帝子曰昌意,昌意之少子受封北国”。这一改动,历史的真实面貌完全被歪曲了。凭什么说“魏之先出自黄帝轩辕氏”呢?这个说法给后人造成两重误解:北魏托跋氏冒充黄帝后裔;或者说黄帝本属北狄种族,非我“诸华”。所谓“出自”当然就是种族血缘关系,这与《魏书》说的“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三是始均这个人物为传播“诸华”文明于“荒服”之国做出了重要贡献。
始均生活在尧舜时代,上距黄帝、昌意应该有上千年之久。马长寿拿《魏书·序纪》这条材料与大兴安北路嘎仙洞之托跋鲜卑相比附,在时代上无法契合。他认为:
《魏书·帝纪·序纪》云:“国有大鲜卑山”,此大鲜卑山当在今之大兴安岭的北段。又云:始均“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此若水即今之嫩江。注16
黄帝、颛顼都是大巫师,始均逐女魃也是用巫术来抗旱,将原始华夏族的巫术文化引进给鲜卑部落。“托跋”一词成了鲜卑语,而这个词应与原始华夷语有关。“托”与“土”音近,而“跋”“魃”我在前文已讲过,包含着巫术观念,与纳西族中的“毕”“扒”从事祭祀活动有关。“托跋”这个名称应与祭土神有关。
始均这个人物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
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
诸言生者,多谓其苗裔,未必是亲所产。注18
《世本·氏姓》(秦嘉谟辑补本)云:
翟氏,黄帝之后,代居翟地,为晋所灭,氏焉。注19
此“翟地”之“翟氏”与始均之“北狄”应该是有关系的。这也是内北狄产生的一个实例。
《魏书·序纪》说:“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史家魏收只看到了现象,没有说出原因。“不交南夏”并非“始均之裔”的原因,而是匈奴侵占了“始均之裔”的故土,切断了他们和“南夏”的联系。这种情况发生在尧舜之后的夏王朝时代。徐中舒说:
匈奴帝国之兴起,实为东方史上划时代之大事。自此以前,中国与北狄居境相接,婚俗相通,中国文化自此而北,与秦汉以后中国文化自江淮而南者,其情事正复相似。
匈奴帝国兴起以后,中国与北狄即以匈奴为之鸿沟而长此隔离……注20
说匈奴的先祖乃“夏后氏之苗裔”,固然不可信,却间接说明了二者地界相邻,故生出此种无根之谈。夏桀之子逃往匈奴,也是因为匈奴是北邻。这跟“炎帝神农氏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指宇文鲜卑)”(《周书·文帝纪》)的性质是一样的。
所谓“载籍无闻焉”又如何解释呢?因为始均后裔经匈奴冲击,必然发生分化,东西南北四处逃窜,逃往诸华的被目为“北狄”,他们就与鲜卑大人有别了。“载籍无闻”这个说法也不算确切,“始均生北狄”,这不就是有闻于“载籍”吗?问题在于魏收不能将这条材料与托跋鲜卑的口传历史联系起来,用发展的眼光、变化的观念来研究始均之裔。
“狄”,作为部落的特定称谓始于夏代,还有个著名的例子,就是“有易”。《大荒东经》说:
王亥托于有易,河伯仆牛。有易杀王亥,取仆牛。河念有易,有易潜出,为国于兽。注21
“为国于兽”是指在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重建国家。郝氏将此故事定在“夏帝泄十二年及十六年”注22。
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说:
古狄易二字通,有狄即有易……狄易二字不知孰正孰借,其国当在大河之北,或在易水左右。注23
狄之所以名为狄,其原始意义与“狄”“易”无关,而是源于“翟”。
《说文·羽部》:“翟,山雉也。尾长。”段注:“翟羽,经传多假狄为之。狄人字,传多假翟为之。”(第138页)段注的前半部分是对的,后半部分就要进一步分析。诚然,《说文》云:“狄,北狄也,本犬种,狄之为言淫辟也。”(段注本476页)《白虎通·礼乐·论四夷之乐》:“狄者,易也,辟易无别也。”《礼记·王制》:“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正义》:“东北方多鸟,故衣羽。……《风俗通》云:‘父子嫂叔,同穴无别。狄者,辟也,其行邪辟,其类有五,李巡注《尔雅》云:一曰月支,二曰秽貃,三曰匈奴,四曰单于,五曰白屋。’”注24《说文》《白虎通》《风俗通》所谓的“狄”都有敌义,“辟”“易”均属声训(三字在上古均属锡部),所指均后来的外北狄。所谓“淫辟”“辟易无别”“邪辟”这种文化制度、观念上的差异,要到商周时代才突显出来。夏代的“北狄”“有狄”之所以名为“狄”,来源于“翟羽”“衣羽毛”这一特征,从音义两方判断,自应以“翟”为本字。
上文说了,以“狄”作为部落称谓始于夏代,而狄人以“衣羽毛”为特色在颛顼时代就有了。王嘉《拾遗记》(第17页)说:颛顼时代的“溟海之北,有勃鞮之国,人皆衣羽毛”。
王嘉的记载必有更古的材料为据。其中的“溟海”前人认为是神话中的“海”,我以为这里的“溟海”实指渤海湾,距上文谈到的辽西地区的“颛顼之虚”不远,“勃鞮”是属于狄人的部落名称。“勃鞮”一词告诉我们,他们就是后世称之为“翟”的人,理由下文再谈;他们所处之地与颛顼之虚为邻,也非翟莫属。羽毛甚多,衣羽毛之民亦甚多,但翟羽鲜艳多彩,最受翟族先民青睐,由此而获“翟”称,渐渐被定为族群称谓,当初并无丝毫贬义。
我们说原始意义上的翟人不用“狄”来表示,但“狄”字的产生以及《说文》说“狄”“本犬种”,这是两个来源有别的概念。先有“翟”,后有“狄”。先有衣翟羽的“翟”,后有“本犬种”的“狄”。《史记·赵世家》说:“翟犬者,代之先也。”代人的祖先以犬为图腾,所以许慎说“狄”“本犬种”。严格来说,“翟犬”应作“狄犬”才符合其本义。据《太平寰宇记·蔚州·飞狐县》条载:
按代地,本北狄,姜姓之国,周末强大,在七国前称王,以今云中、马邑、五原、安边、定襄,皆为代国之北地焉。注25
姜姓为炎帝后裔,跟黄帝后裔一样,是华夏语族的主体族群,而姬姜二姓都有未融入华夏语族的部落分支,姜姓与西戎结合,姬姓与北狄结合,故商周时代的戎、狄,事实上都已经过不同程度的重组。戎狄关系之密切到了混而难分的地步。有的记载以为二者本属同源,这也不奇怪,从根上来说,姬姜原本同源,戎狄的分分合合亦势所必然。地缘、婚姻、商业往来、农业水利、游牧迁移,都在缩小彼此之间的差异,但戎与狄的差异还是存在的。
《史记·晋世家》“重耳遂奔翟”,《会注考证》本《正义》引《风俗论》云:
《春秋传》曰:“狄本山戎之别种也,其后分居,号曰赤翟、白翟。”注27
商周时代山戎活动的地区,在炎帝、五帝时代正是原始华夏族群的生息之地,山戎的祖先是谁呢?从他们以山区活动为范围的特点来看,他们的祖先很可能是炎黄大战时的失败者,他们没有能够进入农业社会,是时代的落伍者,他们的语言应基本上保持原始华夏语的特点。总之,他们不是来自蒙古高原的游牧族群,是土生土长的冀北山民。
商周以后的山戎到哪里去了?“狄本山戎之别种”正好回答这一问题。王国维说:
自幽平以后,至于春秋隐桓之间,但有戎号;庄闵以后,乃有狄号。“戎”与“狄”皆中国语,非外族之本名。注30
但“狄本山戎之别种”之“狄”,仅指燕北、冀东地区“山戎之别种”,不是说所有的“北狄”均来自山戎,更不能误解为“狄”这个称号是庄公、闵公以后才产生的(王国维所言只适用于《春秋》《左传》)。
到此为止,关于北狄,我已经梳理出:
1.《大荒西经》始均所生之北狄;
2.《大荒东经》杀王亥之有易(狄);
3.颛顼时代溟海之北的“勃鞮之国”;
4.代国姜姓的“翟犬”;
5.燕北山戎之别种:狄。
由鬼臾(kuì)氏演变而来的赤狄隗氏;
由防风氏演变而来的长狄;
由皋落氏演变而来的赤狄别种;
由姬姓演变而来的雍州白狄;
白狄别种中山鲜虞国。
现在,先说赤狄隗氏。
春秋时期的北中国似乎一下子冒出了许多狄人,对华夏族几乎形成半包围状态。不仅“晋居深山,戎狄与之邻”(《左传》昭公十五年),就是周王朝也面临“王室将卑,戎狄必昌”的危险局面。史伯曰:“当成周者,南有荆蛮……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东有齐、鲁、曹、宋、滕、薛、邹、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弟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之人也。”(《国语·郑语》)韦注:“狄,北狄也。鲜虞,姬姓在狄者也。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成周北面共有九国,有七国为狄族,其中五国为赤狄隗姓,西面还有一个隗国。王国维说:“春秋诸狄皆为隗姓是也……案他书不见有隗国,此隗国者,殆指晋之西北诸侯,即唐叔所受之怀姓九宗,春秋隗姓,诸隗之祖也。原其国姓之名,皆出于古之畏方。”王氏又认为,“畏方”即“鬼方”,“鬼方、昆夷、薰育、狁,自系一语之变,亦即一族之称,自音韵学上证之有余矣。”这“一族”“又称之曰胡、曰匈奴”注32。王国维的这篇《考》,影响深远,而错误也很严重。他用音韵学上声转之法,将“鬼方”与“昆夷”“狁”“薰育”“匈奴”都等同起来,与实际情况完全不符;所谓“春秋诸狄皆为隗姓”也纯属主观武断。但他指出“隗”与“怀”通,这是正确的。刘师培在《氏姓学发微·一姓误歧为数姓》中也有此判断:
又,《大戴礼·帝系篇》云:“陆终娶鬼方氏之妹女隤,生六子。”《世本》作“嬇”,《汉书·人表》作“溃”,盖贵、鬼古通。女嬇出于鬼方氏,故女嬇即女鬼之异文……厥后女嬇之后蔓延中国,或以母姓为姓。由是在西南则曰夔……在淮北者则曰归……在晋国者则曰怀,《左传》定四年言周锡唐叔“怀姓九宗”,“怀”亦与“鬼”同,则怀姓亦女嬇之后。在赤狄者为隗姓,《左传》僖二十二年:“狄人伐廧咎如,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晋)公子。”“隗”字既与“夔”同,则隗姓亦隤之胄,故知夔、归、怀、隗同为一姓,以鬼方得名,皆“嬇”之异文。然前儒说《左传》,未有能明此谊者矣。注33
据《世本》《汉书·古今人表》记载,陆终是黄帝的裔孙,而女隤(溃)是谁的后裔呢?“鬼方”乃商代方国名称,它原本有两个意思:一是指西方的一个方国,二是引申为泛指远方。《后汉书·章帝纪》:“仁风翔于海表,威霆行乎鬼区。”注:“鬼区即鬼方。”此鬼方即泛指。作为具体的方国,鬼方氏在陆终时代又叫什么呢?也就是说女隤时代尚无“鬼方”之名,“鬼方”之名从何而来?刘师培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疑问。因此,所谓“女隤之后蔓延中国”一语,大大夸张了陆终和女隤的实际影响。
我以为“鬼方”“女隤”来自鬼臾区。“鬼方”是“鬼臾区”在商代的称谓,“女隤”是“鬼臾区”在陆终时代的一种称谓。
“鬼臾区”又是谁?《史记·封禅书》说:“鬼臾区,号大鸿,死葬雍,故鸿冢是也。”注34又说:“自华以西,名山七”,其六曰“鸿冢”。《索隐》(第1373页):“黄帝大臣大鸿葬雍,鸿冢盖因大鸿葬为名也。”又,《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注35
再进一步查考,我们发现:“鬼臾”就是“魁隗”,也写作“塊隗”“塊”。《汉帝尧碑》云:“帝尧者,昔日之圣王也。其先出自塊隗。”(《金石录》卷16,《隶释》卷1)这是炎帝氏族的另一称谓。《太平御览·皇王部·炎帝神农氏》引《帝王世纪》曰:“神农氏,姜姓也……本起烈山,或时称之。一号魁隗氏,是为农皇。”注36《册府元龟·帝王部》也有相同的文字。“鬼”姓、“隗”姓以及与之音同音近的“嬇”“溃”“隤”“贵”“媿”“归”“怀”和商代的“九(侯)”以及《诗·小雅·小明》中之“艽(野)”,均由“魁隗”演变而来注37。
魁隗氏,也就是鬼臾区,在黄帝时代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姜姓族群。《轩辕本纪》说“鬼臾区占星”(《云笈七签》第2165页)。跟蚩尤一样,通巫术,懂军事,后人还冒充他的名来作兵书三篇,收入了《汉书·艺文志》。这里要纠正一个起码在汉代就已出现的大错。“鬼臾区”错写成“鬼容区”。将“臾”误写作“容”,是先误其音,后误其形。
《汉书·古今人表》在力牧、风后之后,封胡之前,为“鬼臾区”。这个名字本来正确无误,而师古曰:“即鬼容区也。臾、容声相近。”(第868页)这是原文正确,注释错误。《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有“鬼容区三篇”。师古曰:“即鬼臾区也。”王应麟《汉志考证》:“《封禅书》鬼臾区号大鸿。”注38这是注释正确,原文错误。
错误的原因起于音。原来“臾”字有四个读音:yú,yǔ,yǒng,kuì。有人将“鬼臾(kuì)区”误读为“鬼 yǒng 区”,进而改变字形作“鬼容区”。臾(kuì)是“蒉”的古文。《说文》“蒉”字条云:“臾,古文蒉,象形。《论语》曰:‘有荷臾而过孔氏之门。’”段注:“此古文《论语》也。”(第44页)其实,《说文》“臾(yú)”从申从乙,和“臾(kuì)”在形体上有别,后来混而为一了。
上文我们肯定了“鬼臾”(即“魁隗”)属于炎帝族群,又知道这个族群的大鸿氏为黄帝大臣之一,他们的发源地在西方雍州,《后汉书·西羌传》注引《竹书纪年》云:“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2871页)这条材料“戎”“翟”并用,“西落”即西方部落,其地在雍州。所谓“鬼戎”“鬼方”“隗国”均由“鬼臾”演变而来,那么他们的语言无疑属于原始华夷语系。故陆终氏娶女嬇(kuì)为妻,周襄王“以狄伐郑”,以狄女隗氏为后,公子重耳取季隗、赵衰妻叔隗,都足以证明狄语和华语虽然有别,但绝非语系的不同。完全不能跟匈奴扯在一起。只有在“泛指远方”时,才可用于“外北狄”诸族。
“鬼臾”的后人,也就是大鸿氏的后人,有的成为华夏族的中坚势力,如帝尧,有的则被诸华目为“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上的差异。从五帝时代到春秋的两三千年间,华夏文明礼仪制度发展到“郁郁乎文哉”的地步,而“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左传》襄公四年)。因为“荐居”,就没有宗庙社稷,还保持原始时期“被发而祭于野”(《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又《后汉书·五行志一》引应劭曰:“昔辛有睹被发之祥,知其为戎。”)的习俗;因为“易土”,故没有统一的坚强的国家机构,故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论语·八佾》)这些就注定了在狄与夏的争斗中,狄人必败。
狄人败于文明,而不是败于侵略。真正的侵略者是周人。他们把本属“蛮夷戎狄”的土地,一律分封给“王之支子母弟甥舅”,造成华夷杂处的地缘关系。到了春秋时期,人口增加,诸姬内部都常常争地以战,何况对落后的狄人呢。雍州、冀州,既是华夏族的祖居地,也是狄人的祖居地,周人、秦人、晋人都是靠占领消灭戎狄而发展壮大的。“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这就是强者的逻辑。周初赐给唐叔的“怀姓九宗”,本是土生土长的古老居民,这些鬼臾区的后裔,经历了上千年的衰败,完全失去了祖先大鸿氏的辉煌,成为周人的奴役对象。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起来反抗一下,做最后挣扎,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惜,他们不仅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以全盘华化而告终。
现在谈由防风氏演变而来的长狄。
在华夷语系北狄语族中,防风氏历史最悠久,知名度也最高。不仅孔夫子研究过他,秦汉许多名著也提到他,在讲大高个儿时,往往拿长翟来说事。防风氏的历史起点在何时?
因为防风氏可能姓釐,王引之就说:“然则防风氏殆黄帝之后欤?”刘师培又认为防风与九黎、三苗“均同族也,盖神农之后”注39。
我以为防风氏的历史起点比炎黄二氏还要早。防风氏姓风,属于太昊伏羲氏后裔。它的发祥地在今山东地面,那是二昊的根据地。防风氏是神权时代的“神”,非“社稷之守”,是“山川之灵”的神守,其具体职责为“守封嵎之山者也”(《国语·鲁语下》)。与《论语·季氏》中那个东蒙主颛臾,《左传》僖公二十一年说的任、宿、须句等一样,都是风姓,都是太昊伏羲氏的后裔,春秋时它们都已有三四千年的历史,都是神守时代的活化石,残余势力。
但颛臾等族群的语言应属于华夏语族,防风氏为何变成了北狄呢?他们的语言有何变化?为什么他们从山东地面的会稽山迁徙到今浙江的会稽山,又从浙江的会稽山北上到辽西的会稽山呢?(古会稽有三,为董楚平说。见杨向奎《历史与神话交融的防风氏》所引。)
他们第一次迁徙的原因、时间,可能是黄帝杀二昊的某次战争。他们是失败者,于是沿海南下到了浙江会稽之山(古防山也),他们在虞夏时名曰“防风”,这个“防”据《水经注·渐水》注:“会稽之山,古防山也。”防山之风姓即“防风氏”得名之由。他们在这里起码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故他们的语言,在虞夏时期应属于百越语。不知他们由于什么原因又遭遇到禹部落的镇压。《国语·鲁语》引孔子给出的理由是:
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
据《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等古地理书记载,古防风氏之国,其地在《禹贡》扬州之域,后来的武康、德清一带。
武康县,古防风氏之国……防风山,在县东一十八里,先名封嵎山,唐天宝六年敕改焉。其一名风公山,一名风渚山。古防风氏之国。风公者,以其山上有风公祠。风渚者,以山下有风渚水……山东南二里有嵎山,禹十二代孙帝嵎所居也。注40
这条材料更深层的意义在于,杀防风氏者并非以治水著称的大禹,大禹是否来过封嵎之山,是否到过浙江会稽,还要打个大问号(王充《论衡·书虚》云:“舜至苍梧,禹到会稽。非其实也。”)。但他的十二代孙以“巡守”的名义驻到了嵎山,《吴兴志》有明文记载注42。上文说禹族群侵占了防风氏的领地,侵占者就是禹之十二代后裔帝嵎。总之,防风氏是此地的原主人,禹族群是后来的入侵者。关于防风氏的风俗习惯,武康一带的古传说提供了有价值的原始信息。请看《述异记》中保存的两条资料。
第一条为《苏氏演义》转引《述异记》云:
至今南中有防风氏,人皆长大,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截竹长三尺吹之,音如狗嗥,三人被发而舞于庭。
第二条董增龄《国语正义》转引任昉(南朝梁人,《述异记》作者)云:
吴越防风庙,其神龙首牛耳,连眉一目,足长三尺,南人姓防风氏,即其地,皆长大。越人祭之,奏防风乐……注43
防风氏的两次迁徙,其内部必然发生分化,有的留守本土,有的寻找新的领地。所以从山东迁浙江之后,山东直到春秋时期仍有鄋瞒侵齐伐鲁之战;从浙江迁辽西之后,直到南朝梁南中仍有防风氏。《说文》“鄋”字许慎释义:“北方长狄国也,在夏为防风氏,在殷为汪芒氏。”段注:“周世其国北迁为长翟也。”注44“北迁”究竟在何处?《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人名为大人。有大人之国,釐姓,黍食。”由风姓变为釐姓,并不等于他们就是黄帝后裔,也可能与釐姓氏族通婚,母系为釐,也可能与釐姓氏族联盟,人称之为釐姓。防风氏北迁后属于大人之国,是经孔夫子肯定了的。《淮南子·时则训》:“东方之极,自碣山过朝鲜,贯大人之国。”又,《氾论训》:“东至会稽,浮石。”高诱注:“会稽,山名也。浮石,随水高下,言不没。皆在辽西界。”防风氏北迁后就在辽西一带活动,而且被此地的鲜卑人征服。这段历史在鲜卑人后裔土族中盛传不衰。吕建福《土族史》说:“土族传说的汪芒人,疑即古史记载的汪芒氏。”“汪芒人的原居地在辽西一带,土族所征服汪芒人的故事源于辽西。”注45这则传说有益于解释下面这样的历史事实,汪芒人在辽西地区被鲜卑人击溃之后,向南流窜到中原地区,多次发起战争,直到被彻底消灭。《穀梁传》文公十一年:
传曰:长狄也,弟兄三人,佚害中国,瓦石不能害……
兄弟三人,各长百尺,别之国,欲为君。
以长狄兄弟,更害中国,祸害为深。
兄弟三人,一者之齐,一者之鲁,一者之晋。注46
在长达三千年的历史演变过程中,防风氏几经分化,他们的语言族属也非始终如一,而最后以“北狄”定格。他们始终属于华夷语系大范围之内,这是可以肯定的。关于防风氏的研究,可参阅杨向奎的《历史与神话交融的防风氏》(收入《杨向奎学术文选》,人民出版社,2000年)。据杨文说,董楚平著有《防风氏的历史与文化》一书,很遗憾。我未见到此书。
下面谈由皋落氏演变而来的赤狄别种。
把皋落氏归入华夷语系北狄语族的根据是什么,只有揭示“皋落”的原始含义才能找到正确答案。“皋落”也是原始华夷语系留下来的化石词,我们先梳理相关材料,再来论证。
《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
杜注:“赤狄别种也。皋落其氏族。”
《正义》:“白狄与秦相近,当在晋西,此云东山,当在晋东。宣十五年,晋师灭赤狄潞氏,潞则上党潞县,在晋之东。此云伐东山皋落氏,知此亦在晋东,是赤狄别种也。皋落其氏族也。此族之人,狄之渠帅也。”注47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今山西省垣曲县东南有皋落镇,当即故皋落氏地。山西省昔阳县东南七十里亦有皋落镇,《寰宇记》谓此即东山皋落氏之地,恐不确。”注48
《水经注·河水》经文:“又东过平阳县北,清水从西北来注之。”
《注》:“清水……东南流出峡,峡左有城,盖古关防也。清水历其南,东流经皋落城北。服虔曰:‘赤翟之都也。’世谓之倚亳城,盖读声近转,因失实也。《春秋左传》所谓‘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者也。”注49
以上两说,各有所本。主张东山皋落在今山西垣曲县者来自《水经注》;主张东山皋落在今昔阳县者来自《左传》正义。
“皋落”因为是原始华夷语留下来的记音词,所以还有多种不同的写法。
《左传》僖公九年、十五年、二十四年中之“高梁”“高梁之虚”,以及《魏书·地形志》平阳县高梁城,都是“皋落”的音转,其地在今山西临汾市东北。
《战国策·赵策一》之“皋狼”注50,《魏策一》之“皋梁”注51,《史记·赵世家》之“郭狼”注52,也都是“皋落”之音转。其地即《汉书·地理志》西河郡的皋狼县,在今之吕梁市离石一带。
可见,“皋落”一名,因时因地有别,但都不出山西境内。
“皋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地名。这个地名包含着什么样的原始信息呢?从清至现代曾有人试图揭秘。洪亮吉说:
《地理志》,西河有皋狼县。今考《左传》闵公二年,晋伐东山皋落氏。是皋狼系皋落之转音,非二地也。《史记·秦本纪》又云:蜚廉有子季鹰,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为宅皋狼。又云:皋狼生衡父。则皋狼系人名。岂汉时立县,即以人名为地名,如益州郡不韦之比耶?疑宅皋狼者,孟增始居于皋狼,故云“宅”耳。张守节《正义》于“宅皋狼”下亦云:“西河郡皋狼县也。”是可证矣。注53
姜亮夫先生也对“皋落”的起源有过简略的推论。他说:
皋陶国 禹臣中以皋陶最老,历世三朝。也惟皋陶是夏民族,夏民族大概是使用陶器的民族,这在近来仰韶期发现的陶器上可以看出。又《吕氏春秋》亦言“昆吾作陶”,昆吾为夏后亦可证皋陶颇可疑即尧的“陶唐”。今山西霍县东有陶唐谷。又《左传·闵公二年》有皋落氏,“落”在来母,与透母的“陶”为双声,或即皋陶之变,其地在今山西垣曲县。《人表考》偃姓又名繇,当即“叴犹”一声之转。注54
我在《商代复辅音声母》中探讨了“陶”的音变问题。指出:“陶为匋之后起字”,并引段玉裁说:“匋窯盖古今字”。结论性的意见是:“陶(匋)读徒刀切是喻四由l>d之后的事情。”注55
按照这样的音变原理才可确证“皋落”即“皋陶”的推断。当然,这还远远不够,必须从意义上证明“皋落”与“皋陶”的关系。
洪亮吉已指出:皋狼系皋落之转音,皋狼即《秦本纪》之孟增。姜亮夫又指出:皋落或即皋陶之变。再进一步研究,就是揭示皋陶与孟增的关系,皋陶为什么叫皋陶。这两点搞清楚了,“皋陶”得名之由就清楚了。
据《秦本纪》《赵世家》记载,皋陶是秦赵共同的男性始祖。皋陶的母亲是帝颛顼之苗裔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注56。大业是谁?《正义》(第173页)引“《列女传》云:‘陶子生五岁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者,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业是皋陶”。皋陶的父系是谁?《赵国史稿》的作者说:
从女脩吞下鸟卵而生下赵氏祖先大业一事考察,他应当来自东方以鸟为图腾的氏族。此即古代东夷部落中的少昊氏族。
传说:“皋陶生于曲阜”。(《史记·夏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表明他是居住在曲阜的少昊氏繁育出的后代。皋陶偃姓,偃嬴一音之转,这二姓,实在就是一个族姓的分化。注57
“皋陶”的原始含义是部落名称,是以鸟为图腾的部落名称。
“皋陶”(“皋狼”)就是鸟名。证据?扬雄《方言》卷八:
鸠,自关而东,周郑之郊,韩魏之都,谓之鷎(按:戴震《方言疏证》音郎皋)(168页)。
鵻,今小鸠也。一名鸠。幽州人或谓之鷎。
“误倒”之说是错的。“鷎”“鷎”之别,乃方言不同之故。古并州、幽州,在《禹贡》中均属冀州,此地称小鸠为“皋狼”,恰好证明陆机的记载是以方言为依据的,根本就不是属于“误倒”。
“皋狼”,也即“鷎”,也即“皋陶”,原本是五帝时代就已存在的部落,经过一两千年的演变,随着部落的迁徙、分化,于是产生了“高梁”“皋落”“皋狼”“皋梁”“郭狼”这样一些义同而形、音稍有差别的名称。而周成王时代那位“宅皋狼”的孟增,据《秦本纪》及《赵世家》记载,其远祖正是皋陶。
孟增“宅皋狼”究竟意味着什么?给后人提供了什么样的重大历史信息?大概从来没有人思考过。简言之,这是解开皋落氏与赤狄之谜的关键所在,下面再谈。
在整个新石器时期一直到夏商周三代,皋陶族群都是人数众多影响颇大的一个族群。按父系他们都属于少昊氏,属于东夷语族(即百越语族),今山东、安徽一带,在原始时期以及农业社会初期,皋陶子孙后裔有开土之功。按母系他们属于颛顼氏,为黄帝后裔,属于华夏语族,主要活动于古冀州之黄河流域。他们怎么会与赤狄发生关系而且成为赤狄中的一个族群甚至是“狄人之渠帅”呢?《史记·秦本纪》说,皋陶的儿子大费(即伯翳,也写作伯益),“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注59。对于原始的著名部落而言,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皋陶氏的子孙后裔也不例外,孟增就是“在夷狄”中的一例。
孟增本人当然不是“北狄”,而他所宅之皋狼早已赤狄化。也就是说,皋陶氏的某一个分支早在周成王时代之前就已与鬼臾氏杂处,但他们仍然保持自己的图腾称谓,而语言、衣服则受鬼臾氏的影响,毫无疑问,孟增的后裔又发生分化、迁徙,上演同样的“或在中国,或在夷狄”的演变过程。在中国造就了一个赵国;死守在皋狼地区的,不求进步,不求改革,就成了落后挨打的皋落氏。请注意: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夷狄”,语言可以变,衣服可以变,只有图腾崇拜很难变。不仅皋陶的偃姓为鸟名,赵之为赵亦来自鸟图腾。《史记·夏本纪》:“帝禹立而举皋陶荐之。”《正义》(第83页)引《帝王纪》云:“皋陶生于曲阜。曲阜偃地,故帝因之而以赐姓曰偃。”“偃地”之“偃”应是以鸟崇拜而得名,其字作“鶠”。《尔雅·释鸟》:“鶠,凤,其雌皇。”这是禹的赐姓。而皋陶作为部落,时代大大早于夏代,与少昊氏相接,所以,用“皋陶”(也即“鸠”,在上古音中“皋”与“鸠”同为见母幽部)作为图腾是新石器时代的事,以“鶠”作为图腾是夏代的事。“赵”与鸟图腾有什么关系呢?《左传》昭公十七年云:“伯赵氏,司至者也。”杜注:“伯赵,伯劳也。以夏至鸣,冬至止。”注60“赵”之与“劳”也是音变关系。我坚信原始华夷语系中是有复辅音声母的,“赵”“劳”是复辅音声母dr-分化的结果。“赵”的第一声母为[d],与“桃”音通。章太炎《丙午与刘光汉书》云:“(韩非子)《备内》篇有引《桃左春秋》一章,桃即赵字,《桃左春秋》,谓赵人虞卿、荀子所传《左氏》。”(《太炎文录初编》,第157页,见《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通过对“皋落氏”的考察,又一次证实了本文所提出的理论预设:华夷原本是一家。
下面谈由姬姓演变而来的雍州白狄。
将白狄归于内北狄,与外北狄区分开来,我以为是可信的。至于将白狄与姬姓联系起来,证据有两条。一条是,东汉王符《潜夫论·志氏姓》云:“姮姓白狄。”清汪继培笺:“昭十二年《穀梁传》范甯注:‘鲜虞,姬姓白狄也。’《疏》云:‘《世本》文’。此‘姮’疑‘姬’之误。”注61据陈梦家《世本考略》云:“《世本》之篇,盖战国末赵人所作,其书成于赵政称帝前十余年。”注62既然先秦时代的赵人已经肯定鲜虞白狄为姬姓,那么雍州白狄也应该为姬姓,因为冀州白狄实从雍州迁徙过来。段连勤的《北狄族与中山国》对此有精细的论述。
判断雍州白狄为姬姓的第二根据是因为黄帝族群与周王朝的远祖曾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姬姓白狄应该也是他们的子孙后裔。这些在春秋时期被称之为白狄的部落是出自此地远古的土著,他们千百年来居于山林险阻之地,过着原始的生存生活方式,与其他进步了的姬姓在文化上逐渐产生了巨大差异。至于《左传》成公十三年晋国吕相绝秦书说:“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昏姻也。”因为此时(前578年)的姬姓晋国与姬姓白狄早在各自的远祖时代就已不是血族亲缘,虽同姓也可以构成婚姻关系。秦国虽与白狄同处雍州,在地缘上相近,而白狄是土著,秦人是后来者,他们原在东方,殷商时期他们的祖先中潏(jué)来到“西戎,保西垂”(《史记·秦本纪》)。到周代,秦人逐渐霸西戎,所以他们与白狄是“仇雠”。而邻居毕竟是邻居,故“秦与戎翟同俗”注63。
白狄在雍州的分布状况,《史记·匈奴列传》引《括地志》云:“延州、绥州、银州,本春秋时白狄所居,七国属魏,后入秦。”注64《太平寰宇记》关西道标明为“白翟国”。属翟地的有鄜州、坊州、丹州、延州、绥州、银州。其中丹州(治所在宜川县)风俗条引《隋图经·杂记》:
俗谓“丹州白室,胡头汉舌”。即言其状似胡,其语习中夏。“白室”,即“白翟”语讹耳。近代谓之部落稽胡,自言白翟后也。注65
稽胡一曰部落稽,盖匈奴别种,刘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后。注67
二是“部落稽”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不是胡人?
《隋图经》的“部落稽”,《元和郡县图志》引作“步落稽”注68,与《周书》同。《史记·货殖列传》(第3263页)“西贾秦、翟”,《正义》:“翟:隰、石等州部落稽也。延、绥、银三州,皆白翟所居。”《正义》也作“部落稽”。但既不说是“赤狄”,也不说是“白翟”,也不说是“胡”,只用于注释“翟”。姚薇元《北朝胡姓考》认为《魏书·官氏志》云:“太洛稽”以及《姓纂》等书之“大利稽”“大俗嵇”“大落稽”等应为“伏洛稽”当即“步落稽”之异译注69。按姚氏此考,“步落稽”乃胡语汉译词。而《隋图经》明确肯定,部落稽“语习中夏”,归之为译音词,证据不足。然《周书》(第897页)却说:“又与华民错居,其渠帅颇识文字。然语类夷狄,因译乃通。”这些矛盾不一的说法,正好说明部落稽人原本为白翟,属于华夏语系,后来沦为胡人所统辖的部落,胡化很深,先是“其状似胡”,后来“语类夷狄”。历史上的“部落稽”人,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事实上成了胡汉杂种。但“部落稽”非音译词,其意为稽姓部落。据《太平寰宇记·河东道·隰州》(卷49,第1010页)说:“其人本号部落。”所以“部落稽”这个名称就包括胡汉两种元素。“部落”是胡人的社会单位词,“稽”是来自远古时代的一个姓。《通志·氏族略》:“稽氏,黄帝臣太山稽之后。”太山稽是黄帝六相之一。《汉书·古今人表》作“大山稽”,注云:“黄帝师。”注70《抱朴子·极言》:“精推步则访山稽、力牧。”注71推步术是研究天文历法的,是发展农业生产的必要条件。太山稽、力牧都是黄帝时期部落联盟的重要成员,都精于推步术。部落稽虽然长期受匈奴统辖,以致人们误以为他们是“匈奴别种”,而他们与匈奴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非游牧族群,而是以农耕为生。“其俗土著,亦知种田。地少桑蚕,多麻布。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殡葬,与中夏略同。妇人则多贯蜃贝以为耳及颈饰。”注72
雍州白翟,春秋时期已亡种亡国,融入华夏族群,只有部落稽一直延续到北周(557—581)时期才被讨灭,“余众尽降”,“自是寇盗颇息”注73。主要原因是他们“居山谷间”,“多恃险不宾”,“王师一举,未可尽除”。
关于部落稽,周一良的《北朝的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唐长孺的《魏晋杂胡考》、马长寿的《北狄与匈奴》第五章,以及林幹的《中国古代北方民族通论》第四章,均有研究。我的结论与诸家都不同,不敢说一定正确,只是个人的一种看法而已。
最后谈白狄别种中山鲜虞国。
鲜虞白狄本与雍州白狄为同一族群的分化,上文已经谈过,只不过地处冀州,故单独谈一下。他们属于华夷语系,属于北狄语族,这是毋庸置疑的。
有人以为夷狄之“姬”与中国之诸姬非同一种姓,不是冒充就是记载有误,进而否定华夷本是一家的理论预设。可古人并不这样认为。《春秋穀梁传》昭公十二年云:
晋伐鲜虞。其曰“晋”,狄之也。其狄之何也?不正其与夷狄交伐中国,故狄称之也。注74
《春秋公羊传》“晋伐鲜虞”,东汉人何休解诂云:“晋……不因以大绥诸侯,先之以博爱,而先伐同姓,从亲亲起,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何休也肯定晋与鲜虞“同姓”,有“亲”缘关系。《疏》云:“诸夏之称,连国称爵,今单言‘晋’,作夷狄之号,故须解之。”注76
这个例子具有普遍意义,古人就是这么看待“华”“夷”关系的。“故曰:诸夏用夷礼则夷之,夷狄用诸夏礼则诸夏之。”注77“晋伐鲜虞”违背“亲亲”大礼,故“狄之”“贬之可也”。
从上文的调查研究可以证明,北狄语族的诸族群都来自新石器时代几个著名的大部落。他们的活动范围,按苏秉琦的六大文化区系来分,“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是早期北狄族群的生存区域。“以关中(陕西)、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是晚期(特别是春秋时期)北狄族群的生存区域。也就是说,两三千年间,北狄语族的各族群也为这两大区系的经济、文化发展做出过重大贡献。
由于北狄族群来源不一,地区不一,时代先后不一,他们的语言既有共同点,即都属于原始华夷语系,但分歧也一定不小。也由于北狄语族在两千多年前已经消失,也无任何文献资料可供参考,因此,关于北狄语族的具体面貌,今人已无从了解。某些用汉字记录的人名,如:
缘斯 侨如 焚如 简如 廧咎如 肥如 鸢鞮(苑支) 勃鞮
关于“勃鞮”,上文已谈及,颛顼时代有“勃鞮之国”,《国语·晋语四》有“寺人勃鞮”,“勃鞮”快读为“披”,他的华语名字叫“伯楚”。从“勃鞮”一名可以推断,这位为晋献公做事的“寺人”实为狄种。所以派他攻打重耳住邑蒲城,重耳奔翟后,从翟君猎于渭滨,勃鞮又受惠公派遣图谋行刺。作为人名勃鞮与国名(实为部落名)勃鞮意思一样吗?解开“勃鞮”之谜要联系相关的词一起来讨论。这类相关的词有:
鞮 狄鞮 鞮鞻 鞮屦 铜鞮 履鞮
考古文化也证明,北狄西戎地区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就已有长筒皮鞋。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说:
关于靴鞋的形象资料,却十分出人意外,最近在辽宁凌源牛河梁红山文化(公元前3500年)遗址中,发现了一件裸形少女红陶塑像……左足上赫然着有短靿靴。再一件,是甘肃玉门火烧沟出土的四坝文化(公元前2000年)彩陶人形壶,亦为一裸胸女子,着尖头大鞋……晚期的例证,则有1989年青海乐都出土的辛店文化(公元前1400年)彩陶靴,造型几乎和现代橡胶雨鞋一模一样,与牛河梁陶塑形也完全一致。靴底前圆后方,靴上绘有条带和三角纹,显然是仿照皮革实物而来……《韵会》引《说文》则谓:“鞮,革履也。胡人履连胫(有长筒)谓之络鞮。”《隋书·礼仪志》也说:“靴,胡履也。”文献表明这种长筒皮鞋源于北方先民,似与出土材料很为吻合。注81
《礼记·王制》有东南西北四方翻译官的专有名称。“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按传统的说法是西戎北狄,“狄鞮”似应为北方的翻译官才对。不过,“戎”“狄”常混而不分,“鞮译”也合为一词。“狄鞮”为何义?郑玄注:“皆俗间之名,依其事类耳。鞮之言知也,今冀部有言‘狄鞮’者。”注82
“鞮之言知也”,属于声训,用华语的“知”来训狄语的“鞮”,历代训诂学家无人以之为非。《正义》据此发挥说:“鞮,知也。谓通传夷狄之语与中国相知。”(1338页)《广雅·释诂》据此将“鞮,智(与“知”通)也”作为正解收录。这类训诂材料几乎无科学性可言。因为“鞮”与“知”只是偶然声音相通,意义却毫无关系。郑注显然不可信。
“狄鞮”之所以名为“狄鞮”,“狄”是族称,“鞮”还是皮靴,穿这种皮靴的人担任翻译官,就以穿着为特征来命名其职业了,古人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以衣皮名官”。《古今韵会举要·齐韵》“鞮”字引《乐书》云:
鞮屦者,以衣皮名官。注83
司马相如《上林赋》说:“狄鞮之倡。”《文选》注引郭璞云:“谓狄鞮为西戎乐名。”《史记·司马相如传》集解引徐广曰:“韦昭云:狄鞮,地名,在河内,出善倡者。”注84河内就在冀部,其地名“狄鞮”无疑是存古,其人“善倡”显然是戎狄能歌善舞遗俗的保存,尽管他们早已华化,而传统歌舞习俗却代代相传。舞者持“翟羽”,“狄鞮”之“狄”本应作“翟”。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对河内、中山等地有这样的描写:“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狄鞮”留下的野性习俗,即使在华化了的汉代,依旧跃然在目。
鞮鞻,乐舞名,也是乐官名,与皮靴有关吗?回答是肯定的。《周礼·春官·叙官·鞮鞻氏》郑玄注:“鞻读为屦。鞮屦,四夷舞者所屝(fèi)也。今时倡蹋鼓沓行者,自有屝。”郑玄说“鞻读为屦”,不准确。“四夷舞者所屝”的即“鞮鞻”。“鞮鞻”是联绵字,《说文》作“趧娄”(王筠《说文句读》:“趧娄,官名也。”),也即“朱离”(《诗·小雅·鼓钟》毛传:“西夷之乐曰朱离。”注85盈按:“朱”在上古其声母与“鞮”相近,也有人认为相同),《孝经钩命诀》写作“侏离”,《公羊传》昭公二十五年何休注“东夷之乐曰侏离”注86,也写作“兜离”(见班固《东都赋》)。这些材料也证明“鞮鞻”不可拆开,由舞者所穿之皮靴引申为乐舞名、乐官名。其职责为“掌四夷之乐与其声歌”,而其命名却来自北翟。“鞮屦”与“鞮鞻”,从结构到意义都不一样,“鞮”“屦”是夷夏结合词,“鞮”义为革,“屦”是鞋,即革履,为偏正关系。郑玄说“鞻读为屦”,把问题搞混了。“鞮屦”出现于《曲礼下》,时代大大晚于“鞮鞻”。
“铜鞮”见于《左传》,既是山名,又是水名,也是曲名,也是晋之离宫名。其地在山西上党地区,原为北狄故地,这个词应与狄人有关,这个“鞮”的初义很可能是官名,“铜鞮”就是掌管铜矿的官府。随着族群的迁徙,这个词传到了云南、四川等地,写作“朱提”。《后汉书·郡国志》犍为属国有“朱提山出银铜”(3516页)。《华阳国志·南中志》有朱提郡、朱提县,任乃强的《华阳国志校补图注》提供了较为丰富的资料(280页),可参阅。
最后说“履鞮”,此人即“勃鞮”。《史记·晋世家》此人有二名,前文作“蒲人之宦者勃鞮”(1646页),后文作“宦者履鞮”(1656页)。此种差异,说明《晋世家》材料来源不一,也说明“勃鞮”非华夏语,至少战国时人已不甚了解,于是改为夷夏结合词“履鞮”,二者为并列关系,也可证此“勃鞮”与同(部落)名“勃鞮”在意义上已有引申,究竟应作何解,清梁玉绳《史记志疑·晋世家》“蒲人之宦者勃鞮”条云:
宋庠《国语补音》曰:“勃鞮,官名。”宋说甚得,然则内外《传》云勃鞮(原注:僖二十五年《左传》有。)以及“履鞮”“履貂”“勃貂”,皆官号之异,乃主屦者,若《周官》之鞮鞻氏。鞮是革履,貂是皮履,勃者排也(原注:《说文》解。),取排比之义。注87
北狄语族的研究乃综合工程,不仅要取材于华夏语,还应从羌戎语及外北狄语中发掘材料,但由于缺少现存的参照语及相应的文献材料,困难很大,而且难以克服。北狄语族的消失,基本上意味着华夏语族的扩张。研究华夏语族发展时,必须要明白这一点。
五证荀子所言:“好书者众矣。”
《荀子·解蔽》云:“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好书者众”,“仓颉独传”,这两条材料都是来自口传历史。
近几十年来,各地考古发掘了大量的刻画符号。这类符号并不全都是文字,却是文字产生的先兆。可证在新石器时代,的确是“作书者众矣”。至少有四个地区的刻画符号在学术界被认为与文字有关。如距今约六千年左右的西安半坡村遗址就有一百多个符号。郭沫若说:“刻划的意义至今虽尚未阐明,但无疑是具有文字性质的符号。”注88还有距今约四千二百多年的山东丁公村陶片上的十一个刻画符号,裘锡圭认为“可能属于一种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注89。而周策纵写了《四千年前中国的文史纪实——邹平县丁公村龙山文化陶文考释》注90。在周氏之前,饶宗颐写了《丁公村龙山文化陶文的试读:试揭开中国四千年前古文字之谜》,发表于香港《明报日刊》1993年10月,周文就是与之进行讨论的。另有距今四五千年的良渚刻画符号,多达六百以上,已引起研究者的高度关注。
在文化学术界最为关注的刻画符号出土于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属于大汶口文化,“距今5000年至4600年”注91,有人称这些符号为“陶尊文字”,有人名之为“东夷文字”,唐兰称之为“民族文字”,“它们已经是很进步的文字”。唐兰还对它的时代背景提出了宝贵的看法,他说:
大汶口陶器文字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我国最早的意符文字……大汶口文化是少昊文化,少昊国家的蚩尤是和炎帝、黄帝同时的,这个民族的文化,可能是从太昊时代遗留下来的。少昊国家的极盛时期,则在少昊挚的时代,那已经是在黄帝时代之后了,大汶口文化的陶器文字,约在这个文化的中期而较晚,离今五千多年,即相当于少昊挚时或稍在其后……我认为我国意符文字的起源,应在太昊与炎帝时代。黄帝杀了蚩尤,征服了两个昊的民族,同时也接受了他们高度发展的文化。注92
唐兰先生陷入这样的矛盾并不奇怪,因为少昊问题,司马迁、班固等人就没有说清,东汉时的张衡就对司马、班氏提出了批评注94,后人也不断有讨论,但我们今天的文化学术界仍然搞不清少昊挚为何许人也。一提“少昊”就是“东夷”,而不知道少昊挚本来就属于黄帝族,他是“东夷”地区的统治者,却不是原本意义上的“昊”。此“昊”不等于彼“昊”。为什么?
唐兰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注文二四已经引用过《盐铁论·结和》的话:“黄帝战涿鹿,杀两昊、蚩尤而为帝。”杀两昊与蚩尤,这都是影响巨大的战争。杀两昊在先,杀蚩尤在后。两昊被杀之后,占领他们土地的是蚩尤。《逸周书·尝麦解》云:“命蚩尤于宇少昊,以临四方。”这个“少昊”已经是地名,或者是部落名,非部族首领名。因为作为东夷族首领的少昊已经被杀。从句式看,“于宇少昊”即“宇于少昊”,这个“少昊”只能是地点补语。《越绝书·越绝计倪内经》云:“故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使主金。”注95此说不可信,蚩尤“临四方”,怎么是“佐之”呢?在杀两昊的战争中,蚩尤是炎、黄的同盟者,但“宇于少昊”之后,他与炎黄之间的矛盾变得尖锐起来,于是:
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注96
乃命少昊请(诸本作“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注97
《汉书·律历志·世经》云:
少昊帝 《考德》曰:少昊曰清。清者,黄帝之子清阳也,是其子孙名挚,立。土生金,故为金德,天下号曰金天氏。注99
少昊氏,鸟名官,何故也。
杜注:“少昊金天氏,黄帝之子,已(《释文》:“已,音纪,又音祀。”)姓之祖也。”注100
《正义》:“《帝系》云:‘黄帝生玄嚣也’。《史记》云:‘黄帝正妃生二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降居江水。’言降居江水,谓不为帝也。此《传》言其以鸟名官,则是为帝明矣。故《世本》及《春秋纬》皆言青阳即是少昊,黄帝之子,代黄帝而有天下,号曰金天氏。”注101
东汉王符《潜夫论·五德志》云:
女节……生白帝挚青阳,世号少昊。代皇(黄)帝氏,都于曲阜。其德金行。其立也凤皇适至,故纪于鸟……是始作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注102
由“是始作书契”,我们可以推知少昊质得名之由来,以及少昊质得名的本来用字是什么。
少昊质得名的本来用字应该是“契”,因为“始作书契”,故世人名之曰“契”。这也有文本为据。《世本》云:
少昊,黄帝之子,名契,字青阳。黄帝殁,契立。注104
《世本》说少昊名契,这条材料早已有人引用并加以发挥。童书业说:
其实少昊即是契,这是陈梦家先生的发现:陈先生的根据,最重要的是《世本》“少昊名契”(《路史》注引)的记载。案,陈说甚是!……
“契”的名字即是契刻书契之意,少昊即是契,所以有“始作书契”之说。(王符之说必有所本)又契与仓颉的传说也有关系:陈梦家先生以是仓颉之“仓”与“商”同,仓庚鸟亦作商庚鸟。“契”“颉”古音极近。然则契少昊仓颉即是一人,所以都为造字之祖。
当梦家先生发现少昊即契与仓颉的时候,他并不曾见到《潜夫论》的话,这可见考据到了精密的当儿,证据只有愈来愈多的。注105
仓颉为初造书契之人。“仓”为“创”省,“颉”与“契”通。……所以仓颉就是创契的意思。这也是以事名人。(另详余《仓颉说》。)注106
近日重翻吴秋辉(1876—1927)的《侘轩文存》,才忆及在陈梦家、徐仁甫之前,吴氏已经指出:
文之施于书契,袭故蹈常,不知其经几千百世。迨至虞舜之世,有圣人出焉,始于文化史上放一异彩,此圣人在当时人其称之曰契……其称之为契者,以其人素以善为书契,见知于世,故人即以契称之。及战国时,或更变其称为仓颉。注108
在本文结尾,我再强调一点:少昊契并非东夷族人,继少昊而起统治东夷地区的颛顼,当然也并非东夷族群。《山海经·大荒东经》说:
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吴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
午前作资料片,于山东半岛为远古各民族自西徂东、自北徂南的汇合点与转运站似乎有所发明。注110
我以为“东夷”也可以分为内东夷和外东夷。从黄帝杀二昊之后,内东夷就分化了。相当一部分华夏化,还有一部分演化为百越族群。我们重建华夷语系,而不单立“东夷语族”,原因就在于此。(续完)
附言:参考文献太长,暂不刊出。乞读者谅解。
2014年中秋节完稿于西郊抱冰庐,时右手疱疹,握笔维艰,可记也。
(何九盈:北京大学中文系,100871,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