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堂之春
出门在外,比平生更能感到自身及周围生命的不安。虽然我也在旅行前做了各种计划,但一到大和之里,与古佛接触,把他们当作艺术品仔细观察的欲望就荡然无存,只是默默在佛前礼拜。如果在礼佛的一瞬间,将所有一切都忘掉,不也挺好吗?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从人生的茫然不安中逃离开来。但这样的时刻一过,人又会陷入无边的怠惰情绪,没心情进行古寺巡礼了。那时,我只想走到喜欢的原野上,或是坐在一尊菩萨像跟前,漫无目的、昏昏沉沉地过一天。尤其是在仿佛无处安身的大和的春天,人会变成这样的状态。
这年春天,经过木津川前,恰好是黄昏,在油菜花盛开的尽头,伊贺古城在夕照下仿佛燃烧,一片紫色。这个场景似乎要将人带入无限的虚无。我心底隐约浮现出来观世音菩萨的模样,也想着信仰等等的问题,但这风景以一种残忍的寂寞逼近我,令我不去想。黄昏那一抹鲜艳的色彩,现在看来是生命在燃烧,长久停留在我的心中。
第二天,我去法隆寺时,风很大,金堂门窗紧闭,本来就昏暗的殿内更加暗了,壁画都快看不到了。我首先到了百济观音像的跟前。在昏暗之中,那白得异常的修长身姿,没了去年秋天感到的温暖。我完全没有感动,都怀疑自己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春困吧,我的内心一片空虚。只有对追求某种信念,想从过去摆脱出来而急匆匆来到佛堂的人,百济观音才是救济吗?还是,只有在某种热情驱使下,那种闪烁着的精神的火焰才能成为天启?而现在的我是怠惰的。
对此时的我来说,站在念持佛厨子(佛龛)右侧的天平时期的圣观音像,不知为何看上去特别亲切。比起百济观音,这尊天平时期的佛像,仿佛成熟女性,栩栩如生。相比推古佛的长脸型,她的脸部更显圆润,眼中瞳孔清澈。在昏暗的室内,她也具有一分妖娆,胸、腹、腰一样水灵。简直是从金堂壁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创作者是以天平的美人来祈祷飘渺的涅槃吗?我不禁要想,他本着信仰之心创作,却一不留神沉溺于美,该是怎样的窃喜和战栗!我重又想起夕阳下菜花的色彩和燃烧成一片紫色的伊贺古城,还有随之而来的生之懈怠与颓唐。这种感觉该怎样表现?我最爱的东洋诗人莪默·伽亚谟说过的箴言不正在这尊佛上发出余响吗?
“右执圣典,左持酒杯,在正邪之间战栗吧!我们既非狂信者,又非不信者,正好生在苍穹之下。”
“舍弃对无穷的追求吧,那种探究是无益的。让我们投身在当下的欢乐中吧。在竖琴动人音乐中摆动,让我抚摸你长长的青发。”
“你逍遥四方,但一切你知道的是无。一切你见到、听到的无。纵使你从天涯走到海角,一切是无。纵使你关在家里,一切存在皆是无。”
殿内一片寂静,礼佛者只我一人。一位身披紫衣的老僧正在用掸子打扫佛龛。看见茫然站立的我,他说可以进里面。这样,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诸多古佛,近到可以从背后触摸到。圣观音像背部到腹部光滑柔美,吹弹得破,栩栩如生。以前在欣赏相传为光悦制作的“船桥莳绘砚筥”时,我也禁不住想拿指头去碰碰。我当时很想体验一下漆黑饱满的硯筥如羊羹般凹陷下去的触感,直至如今也想。木雕黯淡的色彩有种真人肉身的味道。此外是永恒的沉默。
老僧在里边慢慢踱步,同时为我做各种讲解。我对着围绕四周的古代诸佛,脑海一片茫然。突然,老僧说:“人道:汝之仇敌亦是汝之恩人。”他指着玉虫厨子(佛龛)上描绘的《舍身饲虎图》。这句话让我心动。我的仇敌可是我的恩人?是什么将我带到这个佛堂?如果对自己的过去一一点检,那就只能皱眉蹙额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要去想。去年来这儿时,心里有一个愿望:我要把自己忘掉。百济观音给了我将一切忘却后的无上欢喜。我记起时,对此总心存感激。然而今天,我没有什么希冀,带着春困和些许慵懒,就来到金堂。百济观音是不会给怠惰的旅人任何恩惠吧?而天平的圣观音却好像告诉怠惰时的我,怠惰本身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人生。
昭和13年(193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