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忆初访
法隆寺
这些年,我虽然多次去法隆寺,但都不如第一次去时的印象深。我时常想起那一天。昭和12年(1937年)晚秋,暮色降临,我沿着奔流的木津河,风尘仆仆地来到奈良。那是我第一次来大和。以前,我有听闻大和风光秀丽,古寺幽美,但哪是想去就去的。我打小在北方长大,虽不认为横渡津轻海峡、穿过东北地区有多么难,但海峡对面未曾谋面的南方古都却让我感觉像是隔着云的他乡,遥远而飘渺。加之,年轻时的我对古佛也不上心,惦着的是西欧的古典美术,想着怎么也得去趟意大利。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远比佛像更要令我心驰神往。
当然,那些雕刻或画像,我也仅见过照片,认识也还是很含糊的。实在讲,对于佛像我亲近不过来。其主要原因在于佛像缺乏让人行动起来的活泼魅力。人与佛相对时,佛一言不发,光想着让我一个劲儿地说。我没完没了地倾诉着自己的生存、环境和苦恼,但看他的表情也找不到答案。目帘半遮的他,是在看人,还是在看人身后的虚空?我不得而知。那种像是没把人放在眼里的、简直让人生气的沉默使我敬而远之。佛这是让人无为啊。看着他的眼睛,我常以为见到的不是人的神秘,而是野兽的神秘。这可是因为较之于阿波罗像,他以更原始、更自然的方式与大地母亲联系在一起?这坐像是“as自然”而不是“vs自然”的,他相信直观而不是行为,怡然自得。希腊雕刻是“vs自然”的,有着争斗、行动,时而失败的人类的悲哀。我们可以和雕塑的人物并肩攀登奥林波斯山,但佛像却是亲近不过来。面对过分的沉默和静谧、庞大而奇怪的生命力,我无法拥抱他,反倒狐疑逡巡,心生戒备。这不是否定生之赞歌吗?这一点让我对佛像有点畏惧。
而来到奈良后,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感觉多是和坐像有关。起初,不管是怎样的坐像,我都毫无兴趣,而且越大越不喜欢。但立像和半倚像的美以言语道断的魅力让我倾倒。尤其是伫立于法隆寺金堂内的百济观音像,将我对佛像的偏见尽数驱散。正是在这尊佛像的引导下,我才能一步一步地接触到更多的古佛。第一次去法隆寺那天,正好是突降暴雨的天气,奈良郊外游客稀少,静谧无声。雨过天晴,秋空湛蓝而高远,衬得五重塔轮廓鲜明。这一天,金堂内外看起来都让人格外舒心。我一边仰望着五重塔,一边在金堂后面转。在向导的指引下,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殿门。在晦暗的堂内伫立着众佛像,天盖有无数天人奏乐,其周围则是剥落的壁画。我并未一一端详,而是径直走到百济观音跟前。以橘夫人念持佛的佛龛为中心,左侧是百济观音像,右侧伫立着天平时期的圣观音像。我有意无意地比对着几尊像,而最终只是茫然看着百济观音一尊像。
昏暗的金堂内,他苍白的身躯如火焰般直立着。见到的一刹那,我马上想着要合起掌来,而不是去观察。他就如从大地烧起来的永恒火焰。这不是人像,而是人塔了。这是生命之火涌动的塔。其胸膛、身躯、四肢都没有写实的那种圆润,当然也没有肌肉,而由这一切组成的属于彼岸的、理想主义的躯体,可以说是人们最美丽的梦。尤其是从躯干到胸膛、脸部的颜料剥落后形成的白色,与背光顶端残留的暗朱色相互映衬,那场面真是美得无与伦比。从整体上看,将这尊佛像称为“火焰”才是贴切的。
仰望着百济观音像,我仿佛看到生活在遥远的飞鸟时代的人们——他们初次接触佛教,追求信仰——淳朴而率真的憧憬。佛像是思索、冥思着的,但不是压抑的。他似乎在梦中,气宇轩昂。与其他推古佛一样,他的脸也是下巴稍宽,古朴端丽,有点开朗,面容中带有天盖的天人身上那种童话色彩。颜料剥落,失去表情的脸茫茫中有种圣洁,同时又是无邪的,展示了生命流溢的喜悦和梦想的纯洁。他静静地伫立着,身子则不断地往上伸展,好像就要唱出声儿来。这可是飞鸟人心中信仰的火焰凝结而成?我久已失去的合掌之心情,由这尊佛像悄悄地唤醒了。
我不禁要想,1300年前的人们会以怎样的心情来拜这么一尊佛像?刚建成的金堂,想必放着绚烂夺目的光彩。壁画以鲜艳的色彩显现净土之庄严;百济观音和天盖上的天人或以最鲜丽的颜色涂成,甚至华丽浮夸。人们惊异于新的教义,怀着敬畏、恐惧或怀疑的心在这个佛堂里磕头;而猛一抬头,在灯明和香烟的升腾之中,看到这么出色的观音像,内心该是多么震撼。他们肯定不像我们一样毫无忌讳地对着佛像挑三拣四地观察。在合掌的瞬间,他们也会如佛陀般两眼半敛,陶醉其中吧。在这个佛堂,一切都在剥落和崩坏,而我在内心几度想象着古代的那份庄严。现在一切都寂寞地坏去,后代所加的一切解说都徒劳无功。
第一次来奈良旅行,我转了很多古寺,也接触了不少佛像,但最终只有百济观音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他不过是围绕百济观音朦胧地出现在眼前的群像。我第一次旅行的记忆就是关于百济观音的回忆。那时,梦殿尚在修葺,时机不凑合,我没拜到救世观音。但我还看了中宫寺的思惟像、药师寺的圣观音、三月堂、高畑之道、香药师。这些都很美,给我惊喜连连。但不知为何,我第一次旅行回去后,提笔却只写成了百济观音的赞歌。之后,我都要常常去大和,也慢慢自己察觉到,要以同样的态度去转很多古寺,看很多的佛像,是与自己的心不吻合的。一次旅行,就看一尊佛像好了。不觉间,我觉得那种为了许愿而径直去礼佛的心情才是恰当的。当然,顺带地(说是“顺带地”,对其他尊佛失敬)我也看了不少,但一次我只念着一尊佛。现在的我依然如此。
我以对百济观音的回忆当作初访的回忆,并写下如此的感想。昭和13年(1938年)春,在大雪深埋的故乡,想起前年第一次见到的那尊佛像而作。
站在百济观音前的一刹那,我的耳畔仿佛回响起彷徨于深渊般的不可思议的旋律。在昏暗的佛堂内,那尊佛像如摇曳升腾时永远凝结的白色火焰,把我震撼得无话可说。那白色火焰的摇曳之态,大概是飞鸟时代人们苦恼的旋律吧。为美术研究而去大和是末流,佛像应该是去拜的。那时我才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茫然站着,在心中已经拜下去了。
我从小在天主教堂旁长大。我在北方的故乡,是与长崎、下田一样同为日本最早开放的港口。从很早开始,那里就是外国人杂处的居留地,因而现在仍有各种教会。旁边是罗马天主教,旁边的旁边是俄罗斯东正教,其前方则是英国圣公会,而稍微下坡处,还有个美国卫理公会。我童年、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我常常跑去附近的教会玩耍。天主教堂后院是断崖,有个洞穴安置着比真人稍小的圣母玛利亚像。这就是所谓的“受苦圣母”之像。她合掌眼望苍天,一副正在祈祷的样子。她身材苗条,长袖衣裳的褶纹也很美,就算是在孩子心中也感到挺神圣。
看着百济观音,我忽然想起那尊受苦圣母像。从肩膀到手腕、从胸到腹的纯净,顺着双腿轻垂下来的绢绸褶纹,这些都是颇相似的。但百济观音未向谁祈求。这不是受苦观音,而是含着开朗的微笑、大步向前的姿势。其神韵渺茫的精神,接近人像,但又若即若离,信步徜徉。这和天盖的天人一样,动作是童话般的。望着天盖上那些长脸的天人们抱着琵琶,我想起了与谢芜村的诗句:“春去抚琵琶,似比往日重”。百济观音像稀有、难以靠近的同时,又是春风骀荡,令人愉快的。
而圣母玛利亚绝没有这样的气场。基督教徒们在受苦圣母前,祈祷着什么?在文学上,我所知道的是《浮士德》第一部中,格雷琴那美丽的祷词:“苦难深重的玛丽亚,请您发发慈悲,把您的脸转过来,看一下我的苦恼吧。”她以之开始的祈祷是充满了哀愁而美丽的。实际上,我看着站在洞穴中仰望天空的玛丽亚,心里会莫名的痛。受苦圣母是以她的命运让人们忏悔和感到悲哀吗?人们看到受磔刑的基督像,心情是好不过来的。
我曾在书上看到,在中世纪,人们为了平复那份壮烈、残酷和惨不忍睹的受难表情,一心礼拜圣玛丽亚像,通过圣玛丽亚思惟耶稣。人们看到磔刑的场面,可能忘了祈祷而要生起杀气。也许玛丽亚像通过悲伤消除了这样的危险。但这样以来,圣玛丽亚像不就带来了压抑的精神了吗?
看到百济观音会心情愉快,在我看来,理由之一在于其根除了近代颇多的“压抑症”。也可以称之为“忘却的精神”。百济观音可能比异邦的众神们更加深谙“忘川”水浴的功效。当然这只是我胡思乱想,但这尊像似乎拥有让人忘却一切的力量,而玛丽亚像则让人想起一切。她甚至还能让你明明似乎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对我来说,自然是想要忘记。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大慈大悲”的话,我认为那一定是可以让我忘却一切苦恼、罪祸乃至人生的力量。
初访法隆寺,
拜百济观音而咏:
佛自何处来,结庐大和国。
微笑经千年,英英其玉立。
久瞻遂入迷,积思渐成忧,长日不得安。
草枕之情思,将以语吾妹。
青丹好,奈良都寄玉章文。
晨朝启扉时,报得吾妹知。
待到小儿如花盛,友禅振袖严装饰,引来礼尊佛。
反歌:
现世诚可庆,清平微笑百济佛。
昭和十二年(1937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