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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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斯塔夫·阿申巴赫——五十岁时,他正式使用了冯·阿申巴赫这个名字——独自从位于慕尼黑摄政王大街的住处走了出来,在城中四下漫步。那是一九某某年时值美好的春日下午,数月来欧洲都笼罩在阴云里,焦虑不安。用过下午茶后不久,阿申巴赫来到户外。整个上午,他都在与艰难繁重的工作纠缠,被汲取一切,他全神贯注、兢兢业业、思绪灵敏。午饭后,他感觉自己已无力遏制汹涌激荡的心潮——如西塞罗所言,“motus animi continuus(持续不断的内心冲动)”才是雄辩之源。近来他试图用睡眠来缓和心神,但未能如愿——尽管身体的疲惫让他越来越觉得有必要每天打个盹。现在,他打算四处走走,希望在呼吸新鲜空气、舒展筋骨后,能精神抖擞地再次投入到晚间的工作中。

五月来了,一连数周的湿冷已经过去,转眼间天气又热得如同盛夏一般。英国公园里新叶婆娑,空气却像八月里一样闷热,园中到处都是城里来的车辆与行人。通往奥迈斯特餐馆的小路却格外安静、鲜有游客,阿申巴赫在此处漫步,偶尔稍作停留,打量着餐馆庭院里快活的人群,以及停靠在人群外围的四轮马车和小型马车。他随后走出公园,穿过夕阳下的原野,准备返回住处。当走到北郊公墓时,他感到有些疲倦,眼看弗灵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他便在站台旁停下,等待搭乘电车回到城里。

他发现附近空无一人。翁格雷尔街石板路上也没有一辆马车,空无的电车轨道延伸向施瓦宾方向,弗灵大街上也同样空空荡荡。石匠庭院的绿篱后寂静无声,庭院里摆满十字架、石碑和纪念石匾,这些石工驻立在真正的陵园对面,构成了另一座拥挤却无人在此安息的陵园。庭院对面是一座停放遗体的小教堂,这座拜占庭式建筑静静沐浴在落日余晖中,门面墙上装饰有希腊十字架和着色的僧侣体文字图样,墙面用镀金字刻着《圣经》引文。这些经文排列对称,宣告往生:“他们进入天堂之门”“愿永恒的光照耀他们”。阿申巴赫读着这些铭文,漫不经心地思索其奥秘,愉快地消磨等车时间。随后他的思绪回到现实——他留意到门廊处阶梯两侧的两只石雕怪兽上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外貌颇不寻常,吸引了阿申巴赫的注意。

很难说他是穿过两扇青铜大门走出了教堂,还是从教堂外悄悄走上了台阶。阿申巴赫倾向于前者。这个人中等身高,身材消瘦,没有胡子,生就一只引人注目的朝天鼻。他有一头红发,也像所有红发的人一样有着乳白色的皮肤,上面生着雀斑。他明显不是巴伐利亚人,头顶戴着的平檐宽草帽更为他增添不少异域感。他背着自制帆布包,身着黄色羊毛粗呢大衣,系着腰带,左手叉着腰,挎着一件灰色雨衣,右手斜撑着一把铁头木手杖,身子倚在杖头,双腿交叉。他仰起脸来,露出细长的脖颈,喉结在松垮的领口上十分显眼。他站在那里,红睫毛下的淡色眼珠直直望着天空,额头上方显出两道深深的抬头纹,与他的朝天鼻不甚般配。或许这种高傲的姿态加深了阿申巴赫对他的印象。他似乎在远眺,带着一种鲁莽、专断,甚至无情的神气。不知是先天的畸形,还是被阳光晃了眼睛,他的嘴唇向两侧咧开,又长又白的牙齿连同牙龈都露在了外面,这更加深了阿申巴赫对他怪异的印象。

阿申巴赫无心的目光出于好奇未加遮掩,他突然意识到陌生人正与自己对视。他直瞪着自己,充满敌意,分明要把自己的目光逼退。阿申巴赫感到一阵刺痛,只得转过身沿着绿篱走动,尽量不再留意那个人。片刻过后,他便忘了陌生人的存在。可是,或许是那陌生旅行者的神态激起了他的遐思,又或许是受某种身心因素影响,他万分惊讶地发觉内心的沟壑正在变宽。这是一种涌上心头的不安,一种如青春般炽烈的对异域风景的渴望。这种感觉如此生动,如此新鲜,曾经蓬勃生长却又长久被遗忘。阿申巴赫原地站定,盯着地面,双手背在身后,梳理着这些心绪,思索它们的内涵与延伸含义。

确实,他感到的不过是一阵对旅行的渴望,可它来势汹汹,如此强烈,几乎像是某种幻觉突然发作。欲望在眼前成形,他的幻想自清晨起就未能平息,现在又为他描摹出大千世界的奇妙与恐怖。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一片风景,热带沼泽笼罩在雾气迷蒙的天空下,水汽升腾,广袤而繁盛——原初的狂野。岛屿、沼泽和冲积河床遍布各处,粗糙多毛的棕榈树干从远近茂盛的蕨类植物中冒出来,又大又粗,繁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美丽的花朵点缀其间。奇形怪状的树木仿佛来自梦境,它们伸出光秃的根,穿过空气,直直扎入地面或水中。水面如死水般宁静,黯淡深邃,泛着玻璃般的绿色。水面上漂浮着硕大的乳白色花朵,生有怪异鸟喙的鸟儿昂首站在一旁,侧头望着某处。影影绰绰的竹林里闪出一两点光亮——一只老虎藏身于此,那是它的眼睛。阿申巴赫感到心脏因恐惧而颤动,却又伴着无可名状的渴望。随后,幻景消失了。他摇着头,再次沿着石匠庭院外的绿篱向前走去。

尽管出门旅行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向来认为旅行不过是一种必要之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差事,是为了身心健康不时做出的必要妥协。阿申巴赫的自尊和欧洲公民的灵魂让他承担了无数事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背负着创造的责任与义务,难得有片刻闲暇欣赏美妙的外部世界。对他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不离开家一步即能了解世间万物。这也就意味着,他从未萌发过离开欧洲的冲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已过了知命之年,已经无法将生后无作品传世的恐惧当成漫无边际的幻想轻轻扫开,于是他将自己关在一方天地内,鲜少走出这座栖身的美丽城市,只偶尔前往山间朴素的居所度过湿热的苦夏。

这股全新的悸动甫一涌现,迅速扫过他的心,随即又迅速被他从青年时起便毫不放松的自我约束压制。他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赖以为生的创作提升至一个新高度,而在世界各地悠闲漫步,意味着一连数月都不能回到书桌前。这样的念头太不着边际、太令人丧气了,根本就不值得考虑。可是,对于导致闪念的根源,他再熟悉不过。对新奇遥远景色的向往,对自由、解脱和忘却的渴望——他承认,它们是一种渴望逃离的冲动,意味着逃离他日常生活中无穷无尽的,死板、冰冷、棘手的事务。他曾经热爱这些事务,后来,当精力在骄傲、坚定、波澜不惊的意志和日渐增长的疲惫之间逐渐耗竭时,他也曾试图热爱这永无止境的拉锯战。没有人能看出他的疲惫,在他已经完成的作品中也无法寻到蛛丝马迹来证明他的才情正在消退,或是干脆哑火。另一方面,人们都明白弦不能绷得太紧,既然这种渴望如此鲜明,如此不容置疑,他就不应该将其草草压制下去。他想起自己的创作,想起昨天与今天被迫停笔的地方——他既无法耐心组织行文,又无法另辟蹊径,只得暂且搁笔。

他一遍又一遍试着打开心结,但最终总是在一阵厌恶的颤栗中狼狈收场。他面对的困难倒是其次,真正让他疲于应对的,是自己对写作的反感,从日渐苛刻的挑剔心理中,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不错,他文学天赋的本质与核心便是审慎,早在年轻时,他便极力约束与控制自己的感情,心中十分清楚人总是容易因轻松到手的成就和貌似完美的幻象而沾沾自喜。而现在,或许那饱受压迫的感情终于决意向他复仇、弃他而去,从此再也不让他的才情插翅腾飞,还一同掠走了文章里所有的激情。这不是说他的作品质量堪忧,至少这么多年历练过后,他每时每刻都确信,自己的技法已臻化境。举国上下都钦佩他的才华,可他并没有因此得到欢乐,对他而言,那些作品似乎已经失去了缤纷多彩的遐思。这些遐思是欢乐的产物,却比一切心绪都更有力,反到能让人感知外部世界的快乐。他开始反感去山间度夏,不愿再见到准备食物的女仆和照料起居的男仆,想到满腹牢骚的自己又要被关进老地方,他连熟悉的山峰与墙壁都不愿意再看见了。他现在需要抽离,需要一种片刻的存在,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新鲜的空气、新鲜的血液,好安然度过这个夏天,重燃创作热情。不错,他决定去旅行了。不会走太远——不会去找竹林里的老虎,只需要在卧铺车上打发一晚,在这花花世界的游乐场,在美丽可人的南方,度过三四周无忧无虑的日子,就够了……

他就这样想着,听见电车沿着翁格雷尔街渐渐驶近。他走上站台,决定用今晚的时间好好研读地图和旅行指南。进到车厢内之后,他还想着再回头看看那个戴草帽的人,毕竟刚刚这段时间是他陪伴着自己,让自己思维如此活跃。可那个人已经不在那儿了,他也没有搭电车,下一站也不见他的身影,他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生于西里西亚乡下的L镇。他的父亲是司法界的高官,他的先祖也几乎都是军官、法官和政府官员——一群过着死板、体面、简朴的生活,将自己奉献给君王与国家的人。他祖上只出过一个稍显轻快的人物,那是一位牧师。阿申巴赫血脉里的轻捷和洞察力来自母亲,她是一位波西米亚指挥家的女儿,从她那里阿申巴赫继承了外国人的长相。干练、勤恳的公务员气质与热烈隐秘的内在冲动结合,自然会催生艺术家,也自然催生了阿申巴赫这个艺术家。他用简洁明快、充满生机的语言,将腓特烈大帝的生平事迹写成了史诗;凭着谨慎与耐心,他写就了《迈亚》,这部作品宛如一幅异彩纷呈的织锦;他将无数人的命运汇聚到一起,赋予它们以同一个主旨,就此完成了这部感人至深的《被抛弃者》,并以此提示人们即使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已久,也仍保有受道德感化的能力。最后,他以一部文论昭示自己的创作已经成熟——在这部作品中,他饱含激情地探讨着心灵与艺术,论述有力,文采斐然,严肃的批评家们认为这部著作可以与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相媲美。

从一开始起,阿申巴赫便全然倾心于名望,说他早熟似乎不算精确,但得益于他与生俱来、无懈可击的犀利思维,年轻时他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思想深度,他也准备深耕于此,开创一番事业。早在读高中时,他便小有名气,十年过后,他更是习惯了坐在桌前靠纸笔谋生,用简练的只言片语传达出优雅而深邃的内涵,他也亲眼见证自己的名望日渐增长,成为众人口中体面的成功人士。转眼间到了不惑之年,当他疲于应付紧张工作时,他又不得不与充斥着海内外各方人士溢美之词的邮报打交道。

他并非陈腐之人,也并非怪人。他的才华注定要让普罗大众初次见识便为之倾倒,也注定要引来行家或同情或激励的赞美。从童年时,他便被催促着向前,要在每个方面都有精进,取得非凡的成就。年轻时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青年人游手好闲的散漫,或是四处浪游的闲适。一位不错的观察家曾经在别人面前这样评论过他,那时他三十五岁,正在维也纳养病:“你们看,阿申巴赫总是像这样生活——”说着,他将左手握成拳头;“从来不像这样生活——”他又让自己的手松垮地从椅背上垂下来。他说得不错。考虑到阿申巴赫并不健壮,这种姿态甚至还有种英勇的气度——他不过是出于责任感,勇敢承担持续不断的压力,而非自己生来就擅长的事业。

他的父母采纳了医生的建议,没有将他送去学校,他在家中接受教育。他独自长大,身边没有玩伴。早已无奈地认清这样一个事实,即自己属于这样一种人——相较普通人颇有才华,但体格又不算健壮,难以支持自己将才华挥洒得淋漓尽致。这颗种子能够早早结出果实,却往往又会过早衰败。可他仍然将“坚持到底”作为座右铭,在他以腓特烈大帝生平事迹为蓝本创作的小说中,一句“Durchhalten”更是被他演绎得出神入化,对他而言,这个词仿佛就是坚韧不屈、负重前行的典范。他也无比渴望能够得享长寿,因为他深信,一个艺术家在人生各个阶段均能取得成就,才能称得上真正伟大,才能称之为广博,才值得受人称颂。

他才思过人却体格瘦弱,如此只得凭借自制力让自己不断进取,所幸,他从父辈那儿遗传了足够的自制力。在四十或五十岁时,一般人都在寻欢作乐、高谈阔论,亦或醉心于迟迟未能实现的远大计划,而他恰恰相反,而今他已经年过半百,仍然坚持年轻时的生活方式。每天早上,他用冷水淋洗胸口和背部,点起一对长蜡烛立在银烛台上,将它们放在自己的手稿旁边。随后,他将自己从睡眠中获取的精力全数投入创作,这种宗教般的狂热能持续两三个小时。旁人难免会认为某种重压下的伟力造就了他的《迈亚》,以及他笔下腓特烈大帝波澜壮阔的生平,因为这些作品读来仿佛一气呵成。这倒也情有可原。这些作品更像是他凭斗志赢得的胜利,它们并非在短时间内快速写就,而是来自他日复一日的笔耕。他一字一句地写成了作品,串起成百上千个灵感的火花。这些作品的非凡之处——不论是整体观感,还是细节处理——都仅仅来自一件事,来自作者本人数年持之以恒的创作。他如攻下西里西亚的腓特烈大帝一般笃定而坚持不懈,将自己最好的年华献给了文学事业。

任何一部凝结创作者智慧的作品,既能在当代激起反响,又能为后世带来深厚持久的影响,便必然要将创作者的个人命运与同时代人的普遍命运结合起来,建立某种内在相关的联系,引发共鸣。人们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称颂一部作品,他们虽不是内行的鉴赏家,但知道自己的赞扬是有道理的;他们发掘作品中成千上万个优点,理所当然地给予肯定——他们赞美作品的真正理由却难以捉摸,只是出于对作者的同情。在某个低调的场合,阿申巴赫直截了当地说过,几乎每一种引人注目的伟大事物都建立在藐视痛苦之上。它们来自对贫穷、匮乏、病躯、罪恶、激愤的抗争,来自与世上千千万万苦难的对抗。这个结论不仅仅从观察中得来,更是切身体验的结果,是他生活与名望的最佳写照,是他创作的关键。这一切最终融入了他的性格,形成他最独特的外在姿态,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有一类主角最受阿申巴赫喜爱,在他的作品中数次登场。一位精明的批评家此前曾分析过这类人物:“具有聪慧、纯洁的男子气概,他们咬紧牙关,在刀光剑影中傲然挺立,藐视危难。”这一幕十分壮丽,缥缈而又精准,尽管其中暗含着不少消极意味。不过,承受命运的重压、在折磨之下仍保持优雅,却与听任摆布不一样。这些举动是一项辉煌的成就,一场清晰的胜利,仿佛圣塞巴斯蒂安[1]的形象——尽管艺术作为一个整体或许还需要其他形象来诠释,但对于阿申巴赫的艺术而言,这个形象已经足够。阿申巴赫的作品表现了受难这一主题的多个层面。人物高傲的自制力被从内部渐渐消解,直到再也无法掩盖身体的衰颓;焦黑丑陋的外表下藏着尚有温度、尚可复燃的余烬,它们无比纯净的火焰甚至能让美本身也黯然失色;苍白虚弱的肉体里寄居着烈焰般炽热的灵魂,人们纷纷拜倒在这颗极度克己的心灵前,仿佛拜倒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一般;主人翁纵使日日与严肃、无趣的工作为伴,仍不失优雅的举止;天生的阴谋家诡计多端,快速耗尽人物的心力,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下。阿申巴赫的文字里,尽可以找到拥有这般相似命运的人物,读着这些文字,不禁会让人心生疑问——在这世上,除了从弱势中诞生的英雄主义,难道还会存在其他的英雄主义吗?毕竟还有什么比这些更符合时代精神呢?古斯塔夫·阿申巴赫是一位诗人,他歌颂这样一类人——全力劳作、濒临力竭的人,几近不堪重负的人,早已心力交瘁却又坚守本分的人。今天的道德家们无不交口称赞他们的成就,他们发展遇阻,资源有限,却又能凭借精打细算和惊人的意志力仔细谋划,尽可能让自己触及不朽,哪怕只有一瞬间。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时代的英雄,在阿申巴赫的作品里,他们看见了自己。阿申巴赫为他们正名,为他们喝彩,为他们唱起赞歌,而这些人也知恩图报,为阿申巴赫带来了名望。

他成长在这个时代里,也曾有过年少轻狂的日子。他也曾走上歧途、犯过错误,也曾恃才傲物,乃至说出或写下诸多有违事实与常识的话语。但是他内心的荣誉感没有动摇,而他也曾说过,荣誉感正是一切志士快马加鞭、奋勇追寻的最佳目标。没错,别人可能会指出,他整个文学生涯就是一场对荣誉感的追逐,他自觉却又自负,但正因如此,他才能将一切可能阻碍自己向前的错误与自我贬低统统抛在身后。

栩栩如生的描绘无需仰赖创作者的才智,又最能够取悦世人,但对于热情充溢、信奉道德绝对主义的青年人而言,只有问题才能让他们着迷。好在阿申巴赫像青年人一样,既热衷于研究问题又信奉绝对道德。他敬重才智,在知识的土壤上不懈耕种,直到它再也难以产出收获;他对所谓的“神秘”也即人们常说的天才不屑一顾,又对艺术嗤之以鼻。是的,他的拥趸醉心于他笔下的角色,可阿申巴赫又会愤世嫉俗地评判艺术的本质与艺术生涯,青年人常常被他的一番话震惊。

可是,似乎尖锐苦涩的知识最能够让一颗高贵活泼的心灵钝化。也正因如此,青年们煞费苦心追求的目标与大师们的果敢决断相比,就显得既浅薄又可笑。大师们对知识避之不及、抗拒之深,往往不屑一顾,唯恐知识灭其意志、毁其行动、伤其深情,使其变得麻木不仁,一文不值。《被抛弃者》的故事脍炙人口,无疑是对那段随心所欲年华的最佳驳斥。这个故事刻画了一个被命运掌控的懦弱傻瓜,由于与生俱来的无能,将妻子拱手相让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又以这次情场失意为借口,挥霍掉自己的后半生。

怀着一腔义愤,作者在书中鄙弃被鄙弃者,放逐被放逐者——他谴责所有墙头草般无法坚持道德原则的人物,以此体现他的愤怒。他明白无误地痛斥对无可救药的败坏表露的同情心,毫不留情地反驳那句柔弱的人道主义口号:“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他作品中所流露的,甚至可说是充斥全书的一种情感,正是“奇迹般毫无偏倚的公允”。这句短语后来屡次成为作家谈话的主题,仿佛一句玄妙的神谕一遍遍重现。多么奇异的想法!这次重生,这一场全新的苦行,莫非正是主题的升华?从这时起,他的风格展露出了一种几近夸张的美感,一种缥缈的纯净、对称与简洁。这种美赋予了作品古典韵味,赋予它们充满洞见与从容的大师手笔。这缕道德的纤维在知识对其的磨蚀与牵制中幸存,可与此同时,道德是否又把世界和人性看得过于简单,让人转而去加固那邪恶的、禁忌的、不合伦常的堡垒?道德与不道德,两个方面难道不是同时存在吗?它们从来都是一体,道德是处世准则的结果与表达,而不道德——没错,它确实与道德敌对——从根本上来说是善恶不分,而且正是要让道德屈服在自己骄傲且一视同仁的权杖之下。

顺其自然吧。命运变幻莫测,而一项常年被大众掌声与奉承围绕的事业和另一项鲜有人知、不受众人追捧也不为名气所累的事业,又何必遵循相同的发展路径呢?一副无可救药的波西米亚式微笑(或说讥笑)常年挂在他的脸上;这样一个天赋卓绝的人迅速成长,走出了无忧无虑的学徒期,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并决意让世界也认识他、尊敬他,尽管他周全的礼数不过是为掩藏自己一路上的艰苦与孤独。品味自己渐长的才华为他带来的欢乐,虽说这可能是一种任性、叛逆的欢乐。渐渐地,古斯塔夫·阿申巴赫的文风里带上了某种官腔,甚至是训斥的语调。他后期的风格已经抛弃了原先文字里纯粹的果敢与细致入微的刻画,变得僵硬、刻板、保守,变得一本正经、循规蹈矩,乃至公式化。随着年龄渐长,他如坊间传言中的路易十四一般,在写文章时摈弃了所有常见字句。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教育部门在学童的教科书中编入了他作品的选段。后来,一位德国亲王在阿申巴赫五十岁时为这位书写腓特烈大帝生平的诗人与作家授予贵族头衔,他认为自己受之无愧,欣然接受。他终于登上了文学的宝座。

他曾经漫游各地,在各处居留,后来才选择了在慕尼黑安家。他定居在这座城市里,享受着市民的赞誉——极少有才智出众的人还能同时享受人们的称颂。他早早结了婚,娶了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可他还没品尝到多少婚姻生活的甜蜜,妻子便不幸逝世。她留下的一个女儿现今已经出嫁,他没有儿子。

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个子中等偏矮,深色皮肤,胡须打理得很干净。他的身形几近纤弱,衬得他的头颅也愈发大。头发向后梳,发丝根部略显稀薄,鬓角深灰色的头发浓密一些,衬出他宽阔而沟壑纵横的额头——如果我们可以这么形容的话。他生着贵族般的鹰钩鼻,鼻梁粗壮,一副无框金边眼镜支在鼻翼根部。他的嘴巴偏宽,双唇有时松垮,有时又会突然绷起、突然抿紧;他的双颊瘦削,生有皱纹,下颌突出,中间稍有内凹。这幅哀伤的容貌似乎表明,他历经了不少命运波折,但最终塑造他这些特征的不是繁重劳碌的生活而是艺术。他脑海中演绎着腓特烈大帝与伏尔泰讨论战争的情形,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在镜片后面,这双憔悴而深陷的眼睛凝视过七年战争[2]时期的医院,凝视过那片浸满鲜血的地狱。的确,就个人而言,艺术能够拔高生活。艺术带来更深刻的欢乐,也让人更迅速地燃烧生命。艺术在追随者的面庞上刻下精神与心灵的历险故事,引领他们走出最与世隔绝的幽闭生活。可最后,它又会让他们变得吹毛求疵,将他们打磨得过分精致,让他们陷入紧张的狂热与耗竭,而人们满心激情与欢乐地追逐艺术事业时,却很少察觉这些情况。

虽然他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充满期待,但由于工作和生活中种种事务的耽搁,阿申巴赫又不得不在慕尼黑待了两个星期。好在至少他已经吩咐过乡间别墅里的佣人,让他们为他几天后的返程做好准备。五月中下旬的一天,他登上了去往的里雅斯特的夜班列车,在那里停留二十四个小时,次日清晨再独身前往普拉[3]。

他渴望新奇的风景,无需与他人交往,却又不能太与世隔绝。于是他选择了亚得里亚海中的一个岛屿,离伊斯特里亚海岸不远。这座海岛近年来颇有名气,岛上怪石嶙峋,高耸的石壁正对着海面,岛民身穿轻盈明快的服装,说着异国的语言。但那儿下着雨,空气十分闷滞,旅馆里的社交活动不过是跟褊狭的奥地利人打交道,交际范围有限。此外,不能到海边去,也让阿申巴赫很恼火——只有在平缓的沙滩上,他才能与海洋来一次亲密的、舒缓心灵的接触。他感到这里并不是他想去的地方,内心的冲动催促他去另一个未知之所,令他焦灼难安。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他盯着来往的船只,而后,刹那之间他的目的地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当某人恨不得一夜之间就到达那无上的、绝妙的、独一无二的去处时,他还能想着去哪呢?这可真是一个大错,他连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立刻宣布离开这里。踏上海岛十天之后,在雾气弥漫的黎明时分,一艘轻快的汽艇载着他和他的行李回到海港,他上了岸,匆匆走过栈桥,赶到船坞登上了另一艘船。这艘船喷吐着蒸汽,准备航向威尼斯。

这是一艘意大利航线上的船,有很多年头了,船身老旧、肮脏,被煤烟熏得漆黑。脏兮兮的驼背海员脸上挂着彬彬有礼的假笑,指引阿申巴赫走下甲板,走进一间狭窄昏暗的小屋。小屋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蓄山羊胡的人,他帽子歪戴在脑后,嘴角叼着一只烟蒂,让阿申巴赫想起旧时的马戏团老板。这个人问了一些常规问题,便填写了一张去威尼斯的船票交到我们的旅行者手中,仿佛刚刚卖出抢手货的商人。

“去威尼斯,”这个人重复了一遍,将钢笔伸入倾斜的墨水瓶,蘸上浓黑的墨汁。“去威尼斯的一等舱!先生,给您。”他在纸上勾画了几下,又打开一个小匣,取出一些蓝幽幽的砂撒到纸面上,随后让多余的蓝砂流到另一个陶瓶中。而后他用枯黄的手指折起纸片,又在折好的纸片外层写了些东西。“明智之选,”他口中念念有词。“啊,威尼斯!光辉灿烂的城市!历史上的她无比辉煌,今天的她无比迷人,有涵养的文化人一见便流连忘返。”他不停地打着手势,念叨着空洞的话语,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害怕阿申巴赫改变主意。他给阿申巴赫找了钱,把零钱堆在污脏的桌布上,活像一个油嘴滑舌的庄家。“祝您旅途愉快,先生。”他说着,装腔作势地鞠了一躬。“乐意为您效劳。”随后他招了招手,高喊“下一位!”,仿佛后面还有一大群旅客正在排队等候,可事实上,后面一个人也没有。阿申巴赫回到了上层甲板。

他支着胳膊倚在栏杆上,望着岸上的闲散人员缓缓踱步,他们来码头观看船只起航。随后他注意到了同行的乘客。这些是二等舱的乘客,他们挤在甲板,蹲坐在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一等舱里还有一群活泼的年轻人,他们明显是普拉来的职员,正打算去意大利散心。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旅程充满期待,在船上四下游逛,大声嬉笑、洋洋得意。眼见有同事走过码头去工作,这群人便将身子探出栏杆高声喊叫,向他们抛出一连串挖苦人的绰号。岸上的同事不甘示弱,立刻挥起手杖,扯开嗓子回击他们。船上这群人里有一个人嗓门最大。他身穿时髦的浅黄色套装,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围着一条花围脖,还系着红领带。他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阿申巴赫看了他一眼,却惊讶地发现这所谓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年轻。毫无疑问,他是位老人,他嘴角和眼角都布满皱纹。他双颊的红色来自呆板的腮红,他棕色的头发是顶假发。他的脖颈皱缩,青筋毕露,脸上翘起的小胡子和一小撮下唇胡须都染过色,他笑起来会露出两排光滑的黄牙,那东西明显是廉价的假牙。这个人双手食指上都戴着印章戒指,但这双手也是老年人的手。阿申巴赫打量着这个家伙,观察着他与年轻人的交际,不由得感到一阵颤栗。难道这群年轻人看不出这个人已经老了,已经没有资格穿上年轻人的衣服,假装自己是年轻人了?但是他们似乎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不介意他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会给他的笑话捧场,他还玩闹似地戳着他们的胸部。他们怎么能这样?阿申巴赫扶着额头,用手挡住眼睛。他没有睡足觉,他们又吵得他头痛。他感觉思维有些不太灵光,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如梦境般扭曲变形,只要他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就能摆脱这光怪陆离的景象,让眼前的世界复归正常。可是他却产生了某种漂浮感,没来由的惊恐之下,他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不过是漆黑笨重的船体缓缓起航离开码头。轮船一寸一寸地前行,引擎带着船体前后摇摆,污浊的水面漂着油花,两条波纹向两边荡开。轮船笨拙地驶出码头,转向公海。阿申巴赫走上了右甲板,驼背海员为他准备了一把躺椅,有个身穿油腻大衣的乘务员问他有什么需要。

天空灰蒙蒙的,海风很潮湿。海港和岛屿渐渐被抛在身后,陆地也随即消失在雾中。湿冷的炭粒零星落在尚未干透的甲板上。轮船起航还不到一个小时,船员们就在甲板上张开帆布挡雨了。

阿申巴赫裹着斗篷,腿上放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休息。时间悄悄溜走,雨停了,帆布也撤了下来。地平线清晰可见,阴沉的天空下是一片空旷寂寥、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是,广阔无垠、无法度量的空间也会削弱人对时间的感受,它同样会渐渐模糊我们的时间感。一些奇形怪状的身影走来走去,里面有那个老时髦精,还有舱室深处那个蓄着山羊胡的人。他们打着意味不明的手势,嘴唇翕动似乎在说话。阿申巴赫看着他们,然后睡着了。

中午时分,人们招呼他用午饭。饭厅由舱室改建而成,像走廊一样狭长。他坐在长桌的尽头,那群职员和那个老头还有欢快的船长一起坐在长桌另一端,他们从十点钟起就在那里饮酒作乐。午饭实在难以下咽,用餐很快结束了,阿申巴赫不得不走上甲板,仰望天空,看看威尼斯现在是否也如此阴沉。

他没抱多大希望,并不期待自己会看到一座阳光普照的城市。天空与海面仍然是铅灰色,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他此前都是从陆路抵达威尼斯,现在他想起自己正打算见证这座城市的另一番风景。他倚着前桅杆站定,极目远眺,紧张地等着海岸线跃入眼帘。他感到心中那忧郁敏感的诗人仿佛亲眼目睹梦中的高塔与角楼浮出水面,他满心敬畏,悲喜交加,一遍遍地颂唱着赞歌。他心中早有一种预感,不禁扪心自问,这颗麻木疲倦的心是否还能重拾热情,是否还能重新感到悸动,是否还能让热烈的情感再次奔涌。

平缓的海滩渐渐在右方显现,海面上很快就挤满了渔船。丽都岛出现在视野中,又被轮船抛在身后。这艘船以半速驶入狭窄的丽都港,停在咸水湖岸边,附近是一整片颜色艳丽的破旧屋子。轮船正在等待卫生检疫人员检验。

一个小时过去了,该来的人仍然没到。周围的一切都不急不躁,但仍然让人感到烦心。普拉来的年轻人听见岸上公园的方向传来雄壮的号角声,便都来到甲板上一探究竟。他们喝了不少阿斯蒂葡萄酒,借着酒劲朝正在训练的贝尔萨格里步兵[4]起哄。可是,那“年轻”的老人却混在这群人里。他也跟着年轻人喝了不少酒,醉态着实令人作呕。他喝得酩酊大醉,无法像年轻人那样端稳手中的酒,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艰难地保持平衡。他目光呆滞,夹着香烟的手指不住打颤。他几乎每走一步都会摔个跟头,自然也不会蠢到四处乱跑,可他的精神正可悲地亢奋着。他拦住每个走过身边的人搭讪,他结结巴巴地说话,咯咯地笑着,眼睛不住地四下窥视。他浮夸地挥着自己枯朽的食指,炫耀着上面的印章戒指,他的舌头不住地舔着嘴角,仿佛是在暗示什么,形貌极为不堪。阿申巴赫眉头紧锁,注视着那个人。那种昏乱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仿佛他身边的事物略微有些失常,它们正在渐渐扭曲变形,随时会滑向怪诞与离奇。但他没时间细究这种感觉了,引擎终于再次开动,在距离目的地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耽搁了这么久,轮船总算驶入了圣马可运河。

他又一次看见了这座城市,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美丽。轮船缓缓向前,威尼斯美轮美奂的建筑静静伫立,与他满怀敬意的目光相遇。他看见宏伟壮丽的宫殿与叹息桥,看见岸上的雄狮与圣徒立柱。神庙突出的侧翼如梦幻般泛着一层辉光,高挑的门楼与钟楼映入他的眼帘。他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不禁觉得从陆路抵达威尼斯,简直像是从后门进入一座宫殿。旅行者们只应当从海上抵达这座无与伦比的城市,就像他现在一样。

引擎停了。贡多拉船挤在周遭,轮船放下了舷梯,海关官员上船检查,乘客接连上岸。阿申巴赫打算搭一艘贡多拉船,他想先在海边住下,然后带上行李到栈桥,搭乘在城市与丽都岛之间往返的小汽船。船员将他的话传到了水面上,船夫们用方言争吵着。他的行李箱很难通过陡峭的舷梯,结果他又耽搁了一会,忍受着那个恐怖的“年轻”老人和他的胡搅蛮缠。借着酒劲,这个人更加肆无忌惮,还打算向阿申巴赫作一个正式的告别。“祝您旅途愉快,”他含混地讲着,又是鞠躬又是行礼。“请一定要记得我们。Aurevoir,excusez et bon jour,votre Excellence.(再见、抱歉、早安、阁下)”[5]这人挤眉弄眼地说着胡话,舌头舔着嘴角,一撮胡须在他那衰老的下颌上颤动。他将两根手指的指尖放进嘴里,又口齿不清地说起了话:“向她说出我们的爱,好不好呀,你这小——小可爱……”这时他的上假牙脱落下来,跟下半部分假牙砸在了一起……阿申巴赫慌忙离开。他爬下绳梯上了船,可那人还在身后结结巴巴地嘟哝着:“小——小——小甜心——”

每个人第一次坐上贡多拉船,或许久之后再次坐上贡多拉船,总要努力克制某种秘密的悸动吧?瞧这一叶扁舟,它从吟游诗人的时代一路划来,通身漆黑,世上只有棺材与它同样颜色。看着这艘船,就会想起夜幕下溅起的水花,仿佛有人要搭着它溜走,就此远走高飞。它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死亡,想到棺架与葬礼,还有那冥河上送别的最后一程!再说那小舟里的座位,同船身一样漆黑的扶手椅涂了清漆,里面还有厚实的黑色坐垫,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柔软、更奢华、更舒适的座椅吗?阿申巴赫当然明白,不会有了。他坐在船夫脚下,自己的行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面前船头上。船夫仍然在激烈地比划着,他听见了这些强硬、短促的句子,但这座水城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寂静,让这些话语变得十分柔和。它们仿佛脱离了实体,在海面上四下飘荡。海港里很暖和,被热风吹暖的空气轻抚着他,他向后倚在靠垫上,阖起眼睛享受着温柔的风,沉醉在慵懒带来的欢愉中——这种慵懒如同甜蜜一样,已与他阔别多年。“这趟旅行很短。”他想,不禁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轮船上仍然喧闹嘈杂,他乘坐的贡多拉船轻轻起航了。

周遭愈发寂静,船桨击水的声音清晰可闻,波浪拍在纤细乌黑的戟形船头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可是四周还有一种声音。这种低语声时不时响起,跟随船夫的动作传来,那是船夫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阿申巴赫抬头望去,却惊讶地发现咸水湖正在变宽,这艘船正在航向公海。看来一味地沉湎在闲适安逸中是不行的,他得设法让船夫把自己送到目的地。

“你要载我去汽船码头,你知道的。”他半转过身子对船夫说。船夫没有回答。

“带我去汽船码头。”这次他转过身来,盯着船夫的脸重复了一遍。淡灰色的天空下,船夫仿佛挺立在高出座椅的小甲板上。这个人的面庞令人不快,甚至十分粗野,他身穿一套类似海员制服的蓝衣服,身上披着黄色绶带,头顶歪戴着一顶草帽。那草帽早已没了形状,边缘尽是磨损的草头。他生着鹰钩鼻,鼻梁很短,金色小胡子打着鬈,面相表明他不是意大利人。他身材矮小,乍看似乎也并不壮实,但他划桨的动作很有力,每一下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用力划船,不时咧开嘴巴,将满口白牙连同牙龈一起露了出来。他的目光越过阿申巴赫的头顶望向船头的海面,语带决绝,甚至有种无可辩驳的意味:“先生要去丽都岛。”

阿申巴赫回答:“是的。可我只打算搭贡多拉船到圣马可广场,我要在那里搭公共汽艇。”

“但先生不能搭公共汽艇。”

“为什么?”

“公共汽艇不载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