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芬恩的童年
他是国王,是先知,是诗人。他是一位足智多谋、满腹雄韬伟略的君主。他是我们的智囊、魔法师兼预言家。他的言行举止皆使人如沐春风。无论你觉得我对芬恩的评述有多么夸张,甚至认定我的赞颂言过其实,也无所谓,因为——耶稣在上——他的造诣比我所描述的还要高深三倍。
——圣帕特里克[23]
第一节
芬恩[24]的启蒙老师都是女性。这倒不足为奇,因为小狗都是从母亲那里学会搏斗的,况且当男人屡屡谎称自己有更实用的东西要学的时候,女人反而明白格斗才是他们必不可少的本领。不过,芬恩的老师是两位德鲁伊女教士——波芙玛尔[25]和莉亚·卢瓦彻拉[26];这就使人倍感好奇了:芬恩自己的母亲呢?她为什么没趁孩子的身心尚处于最蒙昧、最原始的状态时亲自施教?因为她没办法。对莫纳部族[27]的惧怕使她不敢把孩子留在身边。为了把她的丈夫库尔[28]从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29]首领的宝座上拉下来,莫纳的儿子们老早就开始明争暗斗、图谋不轨了。最后,他们杀死库尔,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面对库尔这样的人,谋杀是除掉他的唯一办法;可这个办法实施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如果说这世上有哪种战斗技法连芬恩的父亲都不曾通晓,那莫纳就更无从知晓了。但是,懂得等待的猎犬最后一定能抓到野兔,而且就连海神马纳南[30]也有放松警惕的时候。芬恩的母亲莫瑞恩[31]是一个长发美女;人们提到她的时候总是这样说。她的母亲是埃斯琳,父亲是泰格,祖父则是来自异界的努阿达[32]。换句话说,她正是“长臂者”卢夫[33]的姐妹。人们或许会感到惊奇:有一位神灵——而且是这样一位神灵做兄弟,莫瑞恩怎么可能会惧怕莫纳和他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呢?可是,女人的爱心和恐惧都来得莫明其妙,加上这种种感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便导致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物往往和我们想当然的预期有所出入。
不管怎么说,反正库尔一死,莫瑞恩就嫁给了克雷的国王。她把孩子交给波芙玛尔和莉亚·卢瓦彻拉抚养,一同交给她们的还有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这一点毋庸置疑。两人把婴儿带到布鲁姆山区[34]的森林里,将其秘密抚养成人。
芬恩一定深得这两位女士的喜爱,因为除了他之外,她们身边没有任何活物;他就是她们的命根子。她们的目光就像上天的赐福,久久地停驻在那颗可爱的小脑袋上面。孩子长了一头金发,这就是他后来被人称作芬恩(意为“金发、白皙”)的缘由,不过这段日子里他叫做戴尼。她们看着自己喂给芬恩的食物一点一点地转变成活力和能量,让他的小身板长得高高壮壮、结结实实,看着他从最初的爬行开始蹒跚学步,最后奔跑自如。他跟小鸟一起玩耍,当然森林中的其他动物肯定也都是他的朋友。有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芬恩都只能孤零零地晒着太阳,整个世界仿佛除了阳光和天空之外别无他物;有时候,大雨一下就是好几个钟头,千万颗雨点从这片树叶滴落到那片树叶,最终滑落在地,各种生物则如幽灵般自林荫中穿过。芬恩认得一条条蜿蜒的小路;它们都是那么的狭窄,窄到只容得下他自己的小脚或者山羊的蹄子。他曾好奇这些小径分别通向哪里,结果却诧异地发现,无论它们伸向何方,当他在枝桠交错的森林里兜了一圈又一圈、转过一弯又一弯之后,结果总能回到自己的房门前。于是他以为自己的房门就是全世界的发源处和终结点——世间万物都由此而始,由此而终。
也许芬恩有很长时间都见不到那只云雀,但是他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广阔无垠的天空中,歌声从目不可及的远方传来,随着它的震颤,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只余下这清亮甜美的吟唱。能够创造出这种天籁的世界是多么伟大!渐渐地,他熟悉了那些唧唧啾啾、咕咕呱呱的鸣叫;最后,他甚至可以辨认出这种无处不在的声音究竟来自大家庭中的哪一位兄弟。还有风:随着季节和心绪的转换,风儿吹拂的声音也是千变万化,每一种声音芬恩都曾经聆听过。有时一匹迷路的骏马走入他家附近的层林叠幛,并跟芬恩一样郑重其事地互相打量着对方。或许这匹马还会突然出现在芬恩面前,死死地盯着他,双目圆睁,耳朵直竖,耸着鼻子,脸也拉得老长;最后,它转过身去一溜烟逃走,鬃毛散乱,四蹄生风,尾巴乱甩。有时一只乌鸦缓步慢行,跺着脚走进了芬恩居住的林子。它的喙上显出阴沉,目光中透着严肃,寻找着没有苍蝇的背光处。有时说不定还会有一只迷途的羔羊轻轻地将口鼻探入层层树叶。
“小孩子,”芬恩一面同马儿互相凝视,一面琢磨着,“小孩子就不能靠摇尾巴来赶苍蝇,”这一缺憾大概会令他觉得难过。他还想到:奶牛会喷响鼻,并且在那一瞬间显得颇具名门贵族之风;而绵羊的怯懦神态则富有小家碧玉之姿。他冲寒鸦恶语相向,并试图跟画眉比赛谁的歌喉动听,最后却搞不懂为什么当自己声嘶力竭的时候,那黑不溜秋的鸟儿却依旧悠然自得。他观察苍蝇,嗡嗡飞舞的那群像是裹着黄纱的细长小颗粒,而扑扇翅膀的那群则像是覆有薄膜的小黑点;它们翅膀粗短,体格强健,左扑右跳的时候像猫,四处叮咬的时候像狗,飞来飞去的时候又像闪电。若是这种苍蝇被哪只蜘蛛逮住,芬恩定会为那只蜘蛛的坏运气而哀悼。芬恩身边有许多东西可以供他观察、记忆、比较,还有两个守护者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群苍蝇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儿;这只鸟儿是外来访客还是本地居民,这谁也不知道;绵羊也只能是绵羊的姐妹,不可能是芬恩的;可是两位女士却像这栋房子一样,扎根此地,寸步不离。
第二节
自己的看护人长相如何,是眉清目秀还是其貌不扬?芬恩说不清楚。反正每次他一摔倒,她们总是一个把他扶起来,另一个帮他轻揉擦伤的地方,这个说:“留神别摔到井里去!”
另一个则叮嘱:“当心荨麻弄伤小膝盖。”
可芬恩还是摔到了井里,潮湿是那儿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至于荨麻,若它们敢碰他,他就非还手不可,用棍子把它们打得胁肩低眉。井里和荨麻丛中什么东西都没,只有女人才会害怕它们。人们保护她们、劝导她们、安慰她们,正是因为女人总是替别人担惊受怕。
她们居然认为人不该爬树!
“下个星期,”她们终于松了口,“你可以爬这一棵,”但是“下个星期”却远在世界的另一头!
不过,当一棵树被他攀爬过两次之后,它便失去了让他费心劳力的价值。旁边还有一棵更粗更高的呢。还有一些树是谁也爬不上去的,它们一侧是大片的树荫,另一侧是无边无际的阳光。绕着它们走一圈都要花上好一会儿功夫,而且你还看不到树顶。
站在左摇右摆、上弹下跳的树枝上使人愉快;头顶的叶丛密不透风,盯着它瞧、然后钻入其中的感觉也不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多么神奇!他低头俯视,只见脚下的树叶正如波浪般起伏,一片湛青碧绿,而且颜色一层比一层暗,直到浓成墨绿;他抬首仰望,映入眼帘的还是树叶,只不过色调一重比一重亮,直到淡成了雪白,看都看不见。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层层叠叠、摇曳不止、窃窃私语的绿叶,可是当你侧耳倾听或者设法观察的时候,它们却又陷入了永恒的沉寂。
芬恩六岁那年,他的母亲——长发美人莫瑞恩来看他了。她害怕莫纳的儿子们,所以是瞒着别人来的。她经过许多郡县,一路上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终于抵达这座林间小屋,来到了芬恩的小床边。孩子躺在那里,睡得正酣。
芬恩睁开双眼,以证明自己没有做梦。他希望无论自己的一只耳朵多么疲惫,另外一只都能捕捉到异常的声音;无论自己的一只眼睛多么困倦,另外一只都能保持睁开。莫瑞恩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然后唱起了摇篮曲,直到这小男孩重新进入梦乡。
可以肯定的是,当天夜里,芬恩那只永保清醒的眼睛一直睁到他精疲力尽,那只耳朵也始终倾听着摇篮曲,直到歌声低得实在听不见,直到那温柔双臂的摆动轻缓得再也无法感知,直到芬恩再次进入梦乡——他的小脑袋里出现了陌生的画面,另外还有一个全新的概念供他思考。
他自己的母亲!他的生母!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她害怕莫纳的儿子们,所以又偷偷回去了。她悄悄地穿过幽暗的森林,避开有人居住的地方,只拣荒凉偏僻的路走,就这样返回克雷,回到了丈夫身边。
也许真正害怕莫纳之子的人是她的新丈夫。也许她是真的爱他。
第三节
负责守护芬恩的德鲁伊女教士都是他父亲的族人。波芙玛尔是库尔的姐妹,也就是芬恩的姑妈。只有这样的亲情纽带才可能使他们对贝斯金家族不离不弃,因为对于过去一向只在王宫和军营中穿梭往来的她们而言,要带着一个婴儿在森林里藏身、在恐惧中度日(事实肯定如此)并不容易。
她们会怎样向这个孩子描述莫纳的儿子们啊!莫纳是个性格暴烈的康诺特人,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坚定的目光。至于他的儿子们——尤其是年轻的高尔·摩尔·马克·莫纳[35],也跟他一样拥有宽阔的双肩,在攻击别人的时候一样势如虎狼;不同的是莫纳生性凶残,高尔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朗声大笑甚至可以使人们心软到连他的杀戮之罪都不予追究。高尔的兄弟科南·马克·莫纳[36]脾气坏得像一只獾,支支楞楞的胡须活像一头公猪,光秃秃的头顶则像透了乌鸦。同一件事,别人碰到可能会哑口无言,但他却什么污言秽语都说得出来。他看见敞开的门会走进去,见了关上的门则会闯进去,并以此为荣。他遇到老实人要骂,遇到不老实的人也要骂。还有加拉·达夫·马克·莫纳和凶残的亚特·奥格,这两人非但将平民百姓的生命视若草芥,甚至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加拉肯定是个举止粗俗的家伙,要不他怎么会在族人中落下个“粗鄙者”的名声呢。莫纳的儿子还不止这几个,他们全都是些行为放肆的康诺特人,不服管束、不可理喻,就跟他们那些举止奇特的乡野村民一样。
芬恩应该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些人的故事,也许他曾拿荨麻做替代品,去演练怎样砍下高尔的脑袋,也许他还会把一只绵羊从它的藏身处揪出来,并打算日后以同样毫不容情的方式追捕“恶语者”科南。
不过,芬恩听得最多的还要数库尔·马克·贝斯金的故事。他,芬恩的父亲,女士们在讲述其经历时该是多么心潮澎湃啊!随着一件又一件丰功伟业与光荣事迹铺陈开来,她们的叙述大概也变成了吟颂。最负盛名的军人,容貌最英俊、意志最坚定的战士,最慷慨大方的奉献者,如王者般高贵的勇士,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领袖。他曾在遭遇伏击后成功脱身;他生前待人宽厚,走到哪儿都畅通无阻;他曾在盛怒之下直面暴风雨的侵袭,率领军队以雄鹰般的速度一路前进——强大的先锋部队在人海中势如破竹,环顾四面,到处都是奔逃的敌人;他们不敢耽搁,却又来不及逃命;最后,大限降临,在他终于败倒在天时面前之后,就算把全爱尔兰的力量都加起来,也不过勉强弥补上这颗巨星的陨落所造成的损失。
我们可以断言,芬恩在聆听这些奇遇的同时,必定也身临其境,和父亲共同经历了这种种冒险;英雄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儿子一面步步相随,一面竭尽全力为父亲加油鼓劲。
第四节
在两位女士的精心指导下,芬恩学习了跑步、跳跃和游泳。
他和其中一位女士各自手持一根带刺的鞭子,两个人围着树跑,并设法抽中对方。
你必须跑得够快,才能躲开背后的鞭子,而且孩童对鞭子的抽打更为敏感。芬恩为了甩掉那多刺的玩意儿,往往使出吃奶的劲儿一路飞奔;可是,当轮到他去抽打对方的时候,他跑起来简直连命都不要!
这倒也情有可原,因为他的看护者突然变得不讲情面了。两位女士在追逐时表现出的那股蛮劲被芬恩误解成了憎恨,她们一逮住机会就狠狠地抽打芬恩。
芬恩学会了奔跑。没过多久,他就已经可以绕着大树飞快地跑来跑去了,活像一只疯狂的苍蝇。哦,当他意识到自己躲开了鞭子并从背后靠近持鞭者的时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憋足了劲儿,气喘吁吁地跟在撵他的人后面,追赶着她,好让自己的鞭子能派上用场。
通过在高低不平的田野里追逐野兔,芬恩学会了跳跃。兔子往上跳,芬恩也往上跳;两个小家伙一块儿前进,连蹦带跳地横穿了整个旷野。如果兔子在芬恩紧随其后的时候调转方向,芬恩也能跟着改变路线;所以,芬恩很快就不再介意兔子怎么跳了,因为他总是能以同样的方式跟着跳。纵向、侧向、沿着弧线,反正兔子往哪儿跳,芬恩就跟着往哪儿跳。最后,他终于掌握了一种跳跃方法——一种每只兔子都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学到的方法。
两位女士还教芬恩学游泳。当芬恩与这堂课两厢对峙的时候,他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那水又冷又深。你可以望见水底的样子——它远在无数里格之外,足有百万英里之遥。小男孩盯着那些闪闪发光、眨巴着眼睛的棕色卵石和隐藏其中的凶险,也许他还会瑟瑟发抖。接着,两位女士竟毫不留情地把他丢进了水里!
芬恩起初并不愿意下水。他甚至向她们赔笑脸、说软话,畏缩不前。然后,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被人紧紧攥住,他的身子凌空荡起,飞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芬恩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水。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他噼里啪啦地扑打着、呜咽着,企图用手抓住一件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行,结果却什么都没抓到;他疯狂地挣扎着,心中既绝望又愤怒;芬恩吐着气泡、喷着鼻息,正当他感觉到身体不断地被什么拉着往下拽的时候,却蓦然发觉自己竟已被拖上了岸。
等到他能够像水獭那样“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然后像滑溜溜的鳝鱼一样在水中畅游自如的时候,芬恩也就学会了游泳。
芬恩还曾经奋力追赶鱼群,就像他在崎岖不平的旷野中追逐野兔一样。可是鱼的行动往往突如其来,难以预料。也许鱼不会跳跃,但是它可以在眨眼间窜到某一个地方,再一眨眼就又不见了。上浮、下沉、左拐右绕、头尾相接,对鱼来讲都是一回事儿。它可以说游走就游走,还可以沿着某个方向蜿蜒前进,再从另一个方向消失。你以为它理应在你的身下,它却偏偏出现在你的头顶;你以为自己抓住了它的尾巴,其实它正在啃你的脚趾头。
光会游泳并不能让你抓住游鱼,但是你可以努力尝试,芬恩就试过。他学会悄无声息地在浪潮中穿行之后,便潜至水下,来到一只浮在水面的鸭子身边,抓住了它的脚。两个威严赫赫的女士勉强称赞了他的这一举动。
那只鸭子叫了起来,可是一声“嘎”还来不及说完,它的身影就从水面上消失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芬恩渐渐长高了,他身姿挺拔、体格强健,宛如一棵小树苗。他的姿态像柳枝一样柔韧,像雏鸟一样灵动活泼。其中一位女士看到后说:“亲爱的,他发育得棒极了。”另一位则以姑妈所特有的阴郁口吻回答说:“他永远都比不上他的父亲。”可是,每当她们在幽暗寂静的深夜里想到芬恩那英俊可爱的小脑袋,再想到他在自己的培育下表现出的蓬勃生机和敏捷身手时,也一定会感到欣喜万分。
第五节
这一天,芬恩的守护者忽然变得心神不宁起来。她们商量着什么,却不许芬恩旁听。当天上午曾有一名路人向她们搭讪。她们拿出食物给这个人吃;在此期间,芬恩被撵了出去,仿佛他是一只鸡一般。等到那个陌生人动身离开的时候,两位女士还把他送出了一小段路。他们从芬恩身旁经过时,那人举起一只手,向芬恩单膝下跪。
“小主人,我把我的灵魂献给您,”他说道。对方话音未落,芬恩就明白了:这个人的灵魂,还有他的靴子、他的双脚,以及属于他的一切,都尽归他芬恩所有。
两位女士送客归来之后,就变得神秘兮兮,还说起了悄悄话。她们把芬恩撵到房子里,等他进屋之后却又把他赶出来。她们围着房子绕来绕去,想找机会继续密谈。她们利用各种事物预测着未来:云朵的形状、影子的长度、鸟儿飞行的方式,乃至一对在扁平石头上赛跑的苍蝇,都成了她们的依据,两位女士还拿着骨头从自己的左肩上方丢过去;总之,凡是你能想到的把戏、花招和偶发事件都被她们用作了测算媒介。
她们告诉芬恩,当晚他必须睡在树上,并让他保证,在早晨到来之前,一不唱歌、二不吹口哨、三不咳嗽、四不打喷嚏。
可芬恩还是打了喷嚏。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打过这么多喷嚏。他直挺挺地坐在树上,险些因打喷嚏而跌落在地。两只苍蝇分别顺着他的一只鼻孔往上爬,这种情形重复了好几次,害他打喷嚏打得连脑袋都快跟脖子分家了。
“你是故意的,”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树根那里悄悄传来。
但芬恩并不是故意而为。他按照两位女士教他的方法蜷曲双腿,让自己缩成一支叉子的形状,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瘙痒难耐的夜晚。没过多久,他就不想打喷嚏了,他想放声大吼,更渴望从树上下来。可是他既没有叫喊,也没有离开那棵树。芬恩说话算话,他像老鼠一样保持着警觉,安安静静地呆在树上,直到从上面掉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一队游吟诗人路过此处,两位女士便将芬恩托付给了他们。这一回,她们没能阻止芬恩偷听。
“莫纳的儿子们!”她们说。
芬恩本该满腔怒火,可当时的他却一心想着去冒险。女士们所预料的一切都在上演;她们每时每刻都惦记着莫纳的儿子们没有错。当芬恩像小鹿一样奔跑时,当他像野兔一样跳跃时,当他像鱼儿一样畅游时,他追逐的都是莫纳的儿子们。这些仇人仿佛就和芬恩住在一起,甚至同席而坐,分吃食物。芬恩的保护者也不例外,她们总是梦到他们;她们深知,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出现,这事儿简直就像太阳明天总会升起一样肯定。因为那些家伙心里十分清楚:库尔的儿子还活着;只要这男孩一天不死,自己的儿子就一天无法安心;因为身处那个年代的他们相信,龙生龙、凤生凤,库尔的儿子还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芬恩的守护者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最后肯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莫纳的儿子们就会前来。两位女士对此深信不疑,她们在生活中做出任何举动之前都会首先考虑这一点,因为只要是秘密,终归会有泄露的一天。一名溃败的士兵,一个找寻失散牲口的牧人,或者一队四处游历的音乐家,都有可能发现他们的住处。哪怕是最边远的树林,一年下来也会有不少人从中经过啊!就算没有人察觉,乌鸦也会泄露机密;灌木丛中、蕨簇后面,什么样的眼线都可能有!更何况你的“秘密”还像小山羊似的四处乱跑,他的喊声就像狼嚎似的传到四面八方!婴儿或许能藏得住,可男孩却不行。除非你把他拴在柱子旁边,否则他总会四处走动,一声口哨就可能暴露他的行踪。
莫纳的儿子们来了,但是迎接他们的却只有一座偏僻小屋,和里面两位傲然不屈的女士。我们可以断言,那些人一定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当时的情景不难想象:高尔凝神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中笑意盈盈;科南一面呵斥两位女士,一面用阴沉的眼光在她们脸上扫来扫去;“粗鄙者”马克·莫纳横冲直撞,屋里屋外一通忙活,手里大概还握着一把斧子;阿尔特·欧格则干脆一路向远方的田野追去,还口口声声发誓说,要是那小子真的往那儿跑了,自己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第六节
可芬恩早就走远了。他和那群诗人一道离开,去了哥尔提山脉[37]。
那群诗人大概都是些初试锋芒的新手,他们结束了一年的修业,正准备返回故土,与家乡父老团聚;他们从名师那里学成而归,正盘算着如何在众人面前展露一二,让他们大吃一惊、赞叹不已。他们知道富有韵律的引语、警句,懂得做学问的诀窍,并会把它们讲给芬恩听。当众人在林间或河边休息的时候,这些诗人还会趁机演练自己学到的东西。也许他们甚至还曾提到,自己会用欧甘文[38]把作品的开场白或诗文的首联刻在树枝上;这些东西对诗人们而言颇为新鲜,因而他们十分乐意将其传授给这个少年。要是他们以为芬恩的头脑并不比自己聪慧,没准还会跟他解释欧甘文的写法呢!不过,更大的可能性却是,芬恩早已在两位女看护的指导下涉猎过这些课程。
但是尽管如此,这些年轻的吟游诗人依然令芬恩受益无穷,倒不是因为他们学过什么知识,而是因为他们对日常事务的了解。这些都是芬恩天生就应该知道的:例如,老百姓的模样、活动、感受;人与人之间的碰撞和交流;鳞次栉比的房屋、进进出出的人们;军队的动向、伤员返乡时的神态;还有人们经过出生、嫁娶,最终走向死亡的平凡故事;有许多人和狗参与的狩猎;以及纯粹的生活中,所有的喧嚣、尘埃和骚动。对于刚刚告别了树叶、树荫、以及丛林中点点滴滴的芬恩来说,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新奇;诗人们还会跟他讲述自己的导师,包括他们的相貌、爱好、严谨作风,还有他们办过的糊涂事儿,这些故事在芬恩听来也是同样精彩。
一群人叽叽喳喳,整支队伍跟鸦群一样热闹。
后来,他们遇到了一个伦斯特人。那是个有名的强盗,名唤费厄库尔·马克·科纳[39],他杀死了这群诗人——不过他们一定是少不更事,才会惨遭杀害。强盗连砍带剁,把诗人们全部劈成了碎块,一个也没有放过。他夺走了众人的生命,逼他们与这个世界分离;诗人们就这样消失了,没有人清楚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遭遇;居然会有人犯下这等罪行,而且还是以少胜多,这本来就是一件奇事。假如那些人不是青年,胆大包天的费厄库尔可能就没办法将他们全部杀害。或许费厄库尔也有自己的团伙,尽管我们的文献记载中并没有这样说。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杀害了那群诗人,而那群诗人也确实这样惨死在了他的手里。
芬恩目睹了整件事的始末。当他看着大盗像一条在羊群中宣泄怒火的野狗般追逐诗人们的时候,身上的血一定凉透了。众人全部遇害之后,大盗便准备对芬恩下手了。那个双手染满鲜血的残忍家伙大踏步地朝芬恩走来,芬恩当时或许在颤抖,但是他还可以亮出自己的牙齿,并用双手狠狠地痛击那个禽兽。也许他真的这样做了,也许正是这个举动使强盗放了他一马。
“你是什么人?”那张黑洞洞的大嘴巴咆哮着,腥红的舌头在里面动来动去,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库尔的儿子,贝斯金族的后裔,”芬恩勇敢地回答道。对方一听,居然立刻收起了强盗的架势,杀人魔的神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道边缘漆黑、里面是红鱼和悬崖峭壁的深渊改了模样,那对高高凸起、仿佛要吃人似的圆眼睛也变得异样起来。什么都变了,芬恩眼前只剩下一名又哭又笑的忠实仆人;若能让这位伟大首领的儿子高兴的话,就算让他把自己打成一个蝴蝶结他也在所不辞。芬恩坐在强盗的肩膀上回了家,强盗重重地喷着鼻息,一蹦老高,他的动作就像是一匹最上等的骏马。这位费厄库尔就是芬恩的姑妈波芙玛尔的丈夫。贝斯金一族战败以后,他便开始在荒野中生活。眼下他把全世界的人都视为仇敌,因为他们竟敢杀害他的领袖。
第七节
强盗的巢穴隐藏在一大片寒气逼人的沼泽地里,芬恩就在那儿开始了他的新生活。
那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出口会突然间呈现在你的眼前,入口的位置则更让你倍觉意外,此外还有一些弯弯绕绕、挂满蜘蛛的潮湿地方,供主人贮存财宝,或者用做藏身之处。
这名独居的强盗在芬恩面前有说不完的话,因为他没有别的同伴。他把自己的武器拿给芬恩看,并一一示范它们的用法,然后告诉芬恩,自己是怎样把受害者大卸八块或者千刀万剐的。他还向芬恩解释,为什么这个人只是被砍做几块,而那个人却被切成了肉片。对年轻人来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们模仿借鉴的对象,所以芬恩在这里也能学到不少知识。他还见识到了费厄库尔的巨型矛枪,它的接口处镶着三十颗铆钉,颗颗都是用阿拉伯黄金打造的。为了不让它单纯出于恶意而伤生害命,强盗不得不将其裹起来牢牢拴住。这支矛属于异界,来自阿雷恩·马克·米德纳[40]所居住的山丘;后来,它被刺入阿雷恩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就这样重新回到了异界。
瞧那家伙净跟小男孩讲些什么故事,男孩向他提出的又是些什么问题!强盗懂得一千种计策谋略;鉴于好为人师是我们的天性,再加上没有人能对一个孩子隐瞒什么诀窍,他一定会向芬恩展示那些计谋。
还有那片沼泽,它里面有全新的生活等待芬恩去了解。那是一种复杂而神秘的生活:湿气弥漫、容易打滑、芦苇丛生、危机四伏。但是它具备自己独特的美感,还有一种能令人逐渐为之着迷的诱惑力,足以让你忘掉所有坚实的土地,对这个震颤不止、流水潺潺的世界情有独钟。
这个地方你可以游泳。看到这个记号、还有这个,你就能分辨出在这儿游泳是否安全,费厄库尔·马克·科纳告诉芬恩。可是这里或那里,只要上面带有这种标记的,你可千万不能踏进去,一根脚趾也不行。
但即便已经将这些倾囊相授,芬恩的脚趾想踏入哪个地方,他的耳朵就听不进费厄库尔对于这个地方的警告了。
那下面有盘绕的野草,强盗提醒芬恩,那个地方有像蛇一样的绳索,它们细而坚韧,会把你绊倒,然后缠住你,把你拖走,除非你淹死在水里,否则休想挣脱它们;最后,你会对它瞪眼、微笑、耍花招,还会在水下左摇右晃、伸胳膊蹬腿;你会被那些如皮革般坚韧的臂状物纠缠着,直到你身上再也没有地方可缠、就连它们也无从下手为止。
“这些东西,还有这个、那个,你都要留神,”芬恩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叮嘱,“而且只要你下水游泳,嘴里无论如何都得噙把刀子。”
芬恩在那里一直住到他的守护者获悉了他的下落并找上门来。费厄库尔做出让步,将芬恩还给了两位女士。她们把芬恩带回了家——布鲁姆山区的那片森林,不过芬恩已经积累了大量的知识,对不同环境的适应能力也提高了不少。
很长时间过去了,莫纳的儿子再也没搜寻过芬恩。他们尝试过一次之后,便渐渐放松了警惕。
“随他去吧,”他们说。“时机一到,他自然会来找咱们。”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些人自有方法来获取关于芬恩的消息。他的体格怎么样?肌肉发不发达?他是不是已经完全摆脱了过去的阴影?或者他不得不依靠奋斗求得解脱?芬恩和他的守护者住在一起,并为她们捕捉猎物。有时他会把一头鹿追得筋疲力尽,然后要么摁住它那顽抗不止的脑袋,把它一路拖回家,并对他的战利品说,“来吧,高尔”;要么就用一只手死死攥住它的鼻子,扛着它走过草丛,“‘秃头’科南,你要来吗?或者,我应该往你的脖子上踹一脚?”
他能牵着世界的鼻子,拖着它走过草丛,然后把它拽进自家的牲口棚——毫无疑问,当芬恩开始设想这些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时机”快要到了;因为他属于那种生来就注定要君临天下的人,而且会是一个有道明主。
然而,随着芬恩的卓越才能逐渐为人们所知悉,莫纳部族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于是,这一天,芬恩的守护者送他踏上了远行之路。
“马上离开我们是你的最佳选择,”她们对这位高挑的小伙子说,“因为莫纳的儿子们又在虎视眈眈,想要谋害你了。”
而且,似乎已经有不速之客开始出没于这座森林了。石块会从树顶砸向某人,可是这里的树成百上千,谁知道它究竟来自哪一棵呢?箭会“唰”地一下子,从人的耳边擦过,扎进地面,箭尾无声地摇摆着,透露出恐吓的意味,暗示它刚刚离开的那个箭囊里还有的是它的同胞呢。可它那些同胞在哪儿?左边?右边?多少同胞?多少箭囊?芬恩久居山林,但就算是他也只能靠两只眼睛来看东西,靠一双脚来走路,而且每次只能往一个方向走。可是,当他注视前方的时候,背后会有什么东西(也许还不止一个)在虎视眈眈?当他面朝这边的时候,他的身前背后、上下左右,任何方向都有可能隐藏着一张微笑的面孔,而笑脸的主人则正将手指搭在弓弦之上。近处或远方的灌木丛中,都可能会有人向他投掷长矛……若是在晚上,芬恩或许还能与那些人搏斗一番;双方可以各自靠耳朵倾听对方的动静,芬恩可以用自己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对付那些人鬼鬼祟祟的脚步,并凭借对森林的熟悉与他们的大军周旋;可若是在白天,芬恩则毫无反攻的机会。
因此,芬恩踏上了寻求功名的道路,他要跟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做个较量,让自己名垂青史,只要时间还在倾听,只要爱尔兰民族一息尚存,他的名字就永不磨灭。
第八节
芬恩离开了,现在的他只有孤身一人。但是他这个人很适合独处,就像仙鹤常常徘徊在杳无人烟的荒野,翱翔于萧瑟苍茫的海面一样;因为人若是有思想,就如同有了伙伴,而芬恩不光身手敏捷,头脑也同样灵活。芬恩终其一生,不管身边围绕着多少人,他永远都是孤独的,无人做伴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烦恼;当人们讲述完芬恩的生平之后,往往会做出这样的结论:他所得到的一切最终都离他而去,欢乐每次都只在他身边停留片刻,然后消失无踪。
不过,此时的芬恩却并不期盼独处。他希望能得到集体的教诲,因此,每当他遇到人群,总会上前探究一番。芬恩擅长在绿树间那摇曳的暮光下、斑驳的光点中观察事物。他的双眼训练有素,能够从阴影中分辨出本身就活像一团团黑影的暗褐色小鸟,还能自丛林间辨认出毛色跟树皮相近的野兽。他能看到蜷缩在蕨叶下的山兔;还有碧水荡漾、波光粼粼的浅滩里,那些摇头摆尾的鱼儿虽说一点都不显眼,但它们休想逃过芬恩的眼睛。所有别人因习以为常而不怎么留意的东西只要打芬恩眼前一过,准会被他发觉。
走到利菲平原[41]的时候,芬恩遇见了一群在池塘里游泳的少年。芬恩一面看着他们在湍急的水流中竞赛,一面寻思这些人所用的技法对他来说也并不算难,没准自己还可以向他们展示一些新技巧。
当一群男孩遇到另一个男孩的时候,必定会先弄清楚对方有哪些本领,然后在各方面比试一番。见芬恩正专注地盯着他们,小伙子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各显其能。不一会儿,他们便向芬恩发出了邀请,让他加入比赛,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能。这样的邀请无异于一场挑战,在男孩们中间几乎算得上宣战了。可是芬恩的游泳水平实在远远超出那些男孩,就连“大师”一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高超技艺。
正当芬恩在水中游动的时候,一个男孩评价道:“他样貌英俊,体态也很优美。”从那以后,人们便称呼他“芬恩”,或者“英俊者”。这个名字是男孩们给他取的,将来大概也要靠男孩们亲身效法,好让这个美称后继有人。
芬恩和这群小伙子共处了一段时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把他视为偶像,因为男孩子就是这样,容易为别人超群的技艺而感到惊奇和着迷;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嫉妒。那些曾在芬恩到来之前“艺冠群雄”的男孩们联合起来,并在群众的压力下,召集了其他男孩,共同排挤芬恩;结果,芬恩在这个集体中再也看不到一缕友好的眼神。因为他不仅在游泳方面胜过了对方,那些人当中的跑步冠军、跳远冠军也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后来,当竞技不可避免地演变成斗殴的时候,芬恩表现出的粗暴比对方当中最蛮不讲理的人还要严重十倍。对年轻人来说,勇敢就意味着骄傲,而芬恩正是一个骄傲的人。
芬恩撇下那群满面怒容、咆哮不止的男孩,背朝湖水扬长而去的时候,心中一定充满了愤怒,但在生气之余他还感到深深的失望,因为这时的他原本是渴望友谊的。
后来,他去了莱恩湖[42],在芬垂克[43]国王的手下做事。“芬垂克”这个名字可能是芬恩自己给它取的;在他到来之前,这地方大概原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芬恩替芬垂克国王狩猎。很快,大家便发觉国王手下的猎人显然全都比不上他。不仅如此,在所有的猎人当中,甚至连一个能在才技方面稍微望其项背的人都找不出来。别人追鹿的时候,都是凭借双腿的速度、猎犬的鼻子,外加千百种老掉牙的猎捕伎俩,使自己靠近猎物,结果却经常被对方逃脱。可是,哪只鹿一旦让芬恩掌握了行踪,它就休想脱身,那情形看上去甚至像是动物们主动找上芬恩,帮助他满载而归似的。
国王听说了有关这位新猎手的传闻之后大感惊奇,而且由于国王们处处都比其他人强,他们的好奇心自然也比别人更加旺盛;再加上身为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每听闻一个出类拔萃的俊才,就总想亲自会见一下。
国王想见见芬恩,而芬恩必定也在好奇:当这位和蔼可亲的君王注视自己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不论国王心里怎么想,反正他的评语跟他的观察一样直接:
“如果那个贝斯金族后裔库尔有儿子的话,”国王说道,“那个儿子肯定就是你。”
芬垂克国王后面是不是还说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过多久芬恩便放弃了这份工作。
芬恩一路往南走,后来受雇于克里国王,也就是其生母所嫁的那位君主。他在当差期间倍受青睐,听说他甚至曾和国王一起下棋。这次对局的情形使我们了解到,无论此时的芬恩四肢多么发达,从心智上来讲,他都仍是个孩子。尽管他在体育和狩猎方面颇具才能,但却太过年轻、行事缺乏策略性,不过他在后半辈子也照样不懂得算计,因为无论什么事,只要他能够做到,就一定会去做,完全不在乎会因此而得罪什么人;至于做不到的事,他也还是会去做。这就是芬恩。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那时的芬恩早已功成名就、当上了费奥纳勇士团的头领——当他和勇士们在狩猎途中休息的时候,双方发生了一场争论,话题为世上最动听的音乐是什么。
“说说看,”芬恩一面说,一面转身望着欧莘[44]。
“从树篱当中最高的枝桠上传来的布谷鸟叫声,”他的儿子兴高采烈地叫道。
“挺好的曲子,”芬恩说。“你也说说看,奥斯卡[45],”他问道,“你心目中最动听的音乐是什么?”
“长矛和盾牌相撞时发出的铮鸣声才是一流的音乐,”这位勇敢的小伙子高声回答。
“也不错,”芬恩说。其他勇士也一一说出了自己喜欢的声音:牡鹿渡河时的嘶吼、安详的狗群从远处发出的吠叫、云雀的歌唱、还有姑娘开心时的欢笑、感动时的私语。
“这些声音都挺好,”芬恩说。
“头儿,告诉我们,”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您觉得呢?”
“顺其自然时听到的声音,”伟大的芬恩答道,“那便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他喜欢“顺其自然”,不愿在事实面前有一丝一毫的逃避行为;因此,在少年时期这场棋局中,他选择了完全依照自己的本意来行事,尽管他的对手是掌有其生杀予夺之权的国王。也许芬恩的母亲也在一旁观战,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展露本领。结果,芬恩犯下了一桩滔天罪行——他击败了国王陛下,而且是连胜七局!!!
臣民居然能赢君主的棋,倒也着实稀罕,这位国王彻底惊呆了。
“你到底是谁?”他一面叫嚷,一面倏地从棋盘跟前往后一闪,双眼紧盯着芬恩。
“我是塔拉山鲁格纳部落[46]一个乡民的儿子,”芬恩答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或许会脸红,因为这大概还是国王头一次正眼瞧他,而且这一眼还穿透二十年光阴,看到了过去的时光。国王的观察力是不会出错的——这件事已经被种种传奇故事证明过千万次,而这位国王也同样资质极佳,他的后来者亦如是。
“你的出身绝非如此简单,”君王气呼呼地说,“你是我的妻子莫瑞恩和贝斯金后裔库尔所生的孩子。”
芬恩听罢无言以对,但他立刻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母亲,注视着她。
“你不能留在这里,”他的继父又说道,“我可不想让你死在我这把保护伞下面。”他既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抱怨。
也许国王是因为芬恩的缘故才对莫纳的儿子们心怀畏惧,可是芬恩对他的看法却无人知晓,因为从那以后,芬恩再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继父。至于莫瑞恩,她一定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或许她对莫纳的儿子感到恐惧是真的,为芬恩提心吊胆也是真的;可还有一件事也同样不容置疑——假如一个女人爱上自己的新任丈夫,那么她便会讨厌所有能勾起自己对前夫回忆的事物。结果,芬恩只得再次踏上了旅途。
第九节
我们所有的欲望都会烟消云散,最终只余下一个,但它将是我们永恒的追求。在芬恩的全部愿望当中,也有一个恒久的理想:只要能汲取智慧,他甘愿去往任何地方,放弃任何事物;芬恩怀揣这个目标来到了范格斯[47]的住处——博因河畔[48]。但是,由于害怕莫纳部族,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名,一路上自称戴尼。
提问能让我们变聪明,即使得不到答案,我们依然可以收获智慧,因为一个条理清晰的问题就像一只把壳扛在身上的蜗牛,答案就隐藏在其背后。芬恩把他所能想到的每一个问题都拿出来向人请教。他的导师是一位诗人,因而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这位导师会解答芬恩的每一个疑惑,他为芬恩答疑解难的范畴向来取决于自己能力的范围,而不是耐心的极限,因为他永远都那么不厌其烦。
芬恩的其中一个问题是:“您为什么要住在河岸边呢?”
“因为诗句来源于神的启示,只有在奔流不息的河水旁边,才能使心灵感应到诗句。”
“您在这儿住了多久啦?”芬恩又问。
“七年,”诗人答道。
“这可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芬恩惊奇地说。
“只要能写出一首诗,就算再等七年我也愿意,”诗人答道,等待对他而言早就是习惯成自然了。
“那您捕捉到精彩的诗句没有?”芬恩问他。
“我只能竭尽所能去捕捉,”这位随和的导师说道,“没有人能超越自身能力的极限,因为一个人能获得多少东西,取决于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有多好。”
“那您能否在香农河[49]、舒尔河[50]、或是甘甜的利菲河[51]岸边,得到同样精彩的诗句?”
“这些河都很美丽,”对方答道,“它们都属于善良的神灵。”
“可是,在所有的河流当中,您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一条呢?”
范格斯冲他的学生和蔼地笑了笑。
“我会告诉你一切,”他说,“包括这个问题的答案。”
芬恩在这个和善的人脚边坐下来,双手埋在高高的野草里。他竖起耳朵来聆听。“有人告诉我一个预言,”范格斯开了口,“一位智者曾预言我会在博因河里捉到‘智慧之鲑’。”
“然后呢?”芬恩迫不及待地发问。
“然后我就能无所不知。”
“再然后呢?怎么样?”男孩追问道。
“再然后?还能怎么样?”诗人反问。
“我的意思是说,您打算用那些知识来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倒颇有分量,”范格斯微笑着说。“等我变得无所不知以后,我就能回答你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答不上来。如果是你呢?你打算做些什么,亲爱的?”
“我也要作诗,”芬恩大声说。
“我也这么认为,”诗人说道,“你会用那些学问来作诗。”
为了报答老师的教导之恩,芬恩在对方的小屋里干起活来。打水、烧火、搬运铺地铺床用的茅草,他一面操持家务,一面仔细思考诗人传授给他的所有知识,他脑子里总是想着诗韵的规则、遣词造句的巧妙手法,以及让思维保持清明敏锐的必要性。不过,即便是在头脑中千思万绪的时候,芬恩依然和他的导师一样,心心念念惦记着那条“智慧之鲑”。范格斯博学多识、诗才过人,芬恩原本就有一百个理由崇敬他;但是,“智慧之鲑”的“命定食用者”这层身份更使得芬恩对范格斯的尊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毋庸置疑,芬恩对这位导师是既爱戴又尊敬,因为他耐心十足、诲人不倦、教学有方,且拥有一副始终不变的热心肠。
“我已经从您这儿学到不少东西了,亲爱的导师,”芬恩感激地说。
“只要你有本事拿走,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诗人答道,“因为你有权得到你所能拿走的一切,但是你拿不走的东西,就不属于你。所以,尽管拿吧,把两只手都用上。”
“说不定在我离开之前,您就能捉住那条鲑鱼呢,”男孩满怀希望地沉吟道。“那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他的目光穿过草坪,忘形地凝视着那些只有少年才能想象出来的幻景。
“让我们为此而祈祷吧,”范格斯满怀热情地说。
“这里有个疑问,”芬恩又道。“这条鲑鱼是怎样让智慧融入其血肉的呢?”
“在某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有一座隐秘的湖泊,湖面上垂着一截榛子树的树枝。智慧之果就从这神圣的树枝[52]上落进湖里,而鲑鱼就会把漂浮在水面的果实吞到嘴里咽下去。”
“那还不简单,”男孩建议道,“只要找到那棵神圣的榛子树,直接从树枝上取食它的果子就行啦。”
“这事可不大容易,”诗人说道,“至少没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因为要想找到那棵树,就必须先获得树本身所蕴含的智慧;要想获得这种智慧,就必须吃到树上的榛子;而要想得到榛子,就必须吃掉那条鲑鱼。”
“所以我们只能等待那条鲑鱼出现了,”芬恩万般无奈地说。
第十节
生活还在继续,周而复始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芬恩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个波澜不惊、却充满乐趣的昼夜。他利用白天让身体积聚力量,让头脑增加智慧;到了晚上,他就把这两样东西好好保存起来,因为我们总是趁夜晚来巩固自己白天所积累的东西。
如果芬恩曾向别人讲述这段日子的经历,他应该会提起一连串的吃吃睡睡,和一番漫无目的的交谈——谈话过程中,芬恩的思绪会不时地飘向某个只属于他的隐秘之处,在那片广博而朦胧的天地中,他的心绪时而左摇右摆、时而飘来荡去,时而静止不动。然后,芬恩会收束心神,回归现实。他很喜欢在经历这种漫游之后再次追赶导师的思路;那思路早已向前推进了,但他喜欢臆造自己遗漏的所有内容。不过,芬恩也无法经常进行这种半睡半醒式的漫游;他的导师教学经验太过丰富,根本不容他开小差,尽管芬恩本人热爱并期待着这种机会。范格斯督促芬恩开动脑筋,正如两位女德鲁伊教徒围着大树抽打芬恩的双腿;他要求芬恩提问题要有意义,作答时要有理智。
提问大概会成为大脑最呆滞、最没主见的活动,可是当你强迫自己去回答你自己提出的疑问时,你就会认真思考那个问题,你提问时的表达也会愈发详细精准。芬恩学着让自己的思维在坎坷更多的世界中跳跃,那儿的地势比他以前追兔子的田野还要崎岖。每当他提出问题、并给出自己的答案之后,范格斯就会针对他的疑问发表见解,并对芬恩详细解释他的提问有哪里欠妥或指出他的答案从哪里开始出现错误。就这样,芬恩逐渐了解了好问题是怎样一步步提炼而出,并最终得出理想答案的。
那番谈话结束后没几天,范格斯就又来到了芬恩身边。他胳膊上挎着一个浅浅的柳条篮子,脸上是一副得意中夹杂着忧郁的表情。他一定很激动,但同时又很难过。范格斯站在那里凝视着芬恩,目光中既有诚挚,又有哀愁,那份诚挚令芬恩深受感动,而那份哀愁则几乎使这孩子热泪盈眶。“导师,这是什么?”男孩不安地问道。
诗人把柳条篮子放在了草地上。
“往篮子里瞧瞧,亲爱的孩子,”他说道。芬恩照做了。
“里面是条鲑鱼。”
“应该说是‘那条鲑鱼’才对,”范格斯深深地感慨着,芬恩则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为您高兴,导师,”他呼喊着,“我真心为您高兴。”
“我也很高兴,亲爱的宝贝,”导师答道。
可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将额头埋入掌心,自顾自沉默了许久。
“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芬恩一面凝视着那美丽的鱼儿一面问道。
范格斯从篮子旁边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他闷声说道,“趁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把鱼烤了,这样在我回来之前它就已经熟了。”
“我会把它烤了,”芬恩说。
诗人用热切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他。
“你绝对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吃我的鱼吧?”他问道。
“我连一粒肉末都不会吃的,”芬恩回答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对方一面喃喃地说着,一面转过身去,缓缓地穿过草坪,走到了草地边缘茂密的灌木丛后面。
芬恩将鱼烤熟了。热腾腾的鲑鱼盛在木盘里,映着绿茵茵、凉丝丝的草地,构成了一幅充满诱惑的美景,令观者垂涎三尺;当范格斯从草坪边缘的灌木丛后面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之后,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接着,他坐在家门外的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条鲑鱼。他不光是用眼睛看,同时也用心、用灵魂在看;当他把视线转向芬恩的时候,那孩子已分不清导师眼中的喜爱是冲那条鱼,还是冲他自己。不过,有件事他心里很清楚:对这位诗人而言,一个重大的时刻已经来临。
“看样子,”范格斯说道,“你终究还是没有偷吃我的鱼喽?”
“我不是答应过您的吗?”芬恩答道。
“可是,”他的导师接着说,“我又不在,倘若你觉得情不自禁,说不定就会把鱼给吃了。”
“我干嘛要想吃别人的鱼呢?”芬恩傲然问道。
“因为年轻人的欲望都很强烈。我以为你会先尝上一口,然后把我的鱼吃个精光呢。”
“我的确尝了,但不是故意的,”芬恩笑着说,“因为在我烤鱼的时候,鱼皮上冒出了一个大气泡,我不喜欢那个泡泡的样子,就用大拇指把它摁了下去,结果烫伤了指头。于是,我赶紧把拇指含在嘴里缓解疼痛。如果您的鲑鱼跟我拇指上所沾的味道一样鲜美的话,”芬恩又笑了,“那它的滋味还真不错。”
“你先前说你叫什么来着,亲爱的宝贝儿?”诗人问道。
“我说过,我叫戴尼。”
“你不叫戴尼,”对方温和地说,“你叫芬恩。”
“的确,”男孩答道,“可是我不明白,您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我尚未吃到‘智慧之鲑’,我也还有些自己的小见识。”
“您见多识广,实在太睿智了,”芬恩惊奇地说,“关于我的情况,您还知道些什么,亲爱的导师?”
“我还知道自己没跟你说实话,”对方心情沉重地说。
“没说实话?那您说的是什么?”
“一个谎言。”
“这可不大好,”芬恩坦白地说。“是什么样的谎言呢,导师?”
“我跟你说过,根据预言,那条‘智慧之鲑’会被我捉到。”
“是啊!”
“这的确是实话,而我也已经捉到了那条鱼。但预言里还说,那条鱼不是给我吃的,可我却没有告诉你。所谓‘谎言’就是指我隐瞒了这一点。”
“这也不是什么弥天大谎,”芬恩安慰他。
“但是我绝对不能再继续骗你了,”诗人严肃地说。
“那条鱼是给谁的呢?”他的同伴问道。
“是给你的,”范格斯答道,“它属于库尔的儿子、贝斯金族的后裔——芬恩。这条鱼是给他的。”
“这条鱼有一半属于您,”芬恩高声说。
“我不会吃的,哪怕是它身上最细的鱼刺尖儿那么大的鱼皮,我也不吃,”诗人一面颤抖,一面坚决地说。“你现在就把这条鱼吃光,我会一边看,一边歌颂异界和大自然的神灵。”
然后,芬恩就吃下了那条‘智慧之鲑’。当他咽下最后一块鱼肉之后,诗人便恢复了平静,又变得兴高采烈、热情洋溢起来。
“啊呀,”他说道,“我可是跟那条鱼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啊!”
“那它是不是为了保命而竭力挣扎?”芬恩问道。
“没错,可是我所说的斗争不是指这个。”
“您将来也会吃到‘智慧之鲑’的,”芬恩向他保证。
“你已经吃了一条了,”诗人开心地叫道,“既然你许下这样的承诺,那就表示你知道它会实现。”
“我承诺,并且知道它会实现,”芬恩郑重其事地说,“您迟早会吃到‘智慧之鲑’的。”
第十一节
芬恩从范格斯那里汲取到了对方所能传授给他的一切知识。他已经完成学业,现在到了检验学习成果,以及在知识之外的方面考验身心的时候了。于是芬恩告别了和蔼的诗人,动身前往塔拉王城[53]。
此时正值萨温节[54]临近,塔拉城内将要举行宴会,到时候全爱尔兰的智者学人、能工巧匠及名门望族都会齐聚一堂。
塔拉城当年的布局如下:中间是“至高王[55]”的宫殿及其防御建筑;围绕它们的是四座规模稍小的宫室,四位“地方王[56]”各居一宫;这些宫殿的外围还有一道防御工事;再往外就是豪华的宴会大厅了。大厅周围则是塔拉的主要外层壁垒,它圈出了一片非常广阔的区域,把大厅和整座圣山都纳入其保护范围之内。此地便是爱尔兰的中心,四条大型通道从这里分别伸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萨温节之前的那几个星期,爱尔兰各地的旅客们沿着这几条大路源源不绝而来,一时间人流如潮。
这条路上有一群衣着华丽的人,正在替芒斯特省的某位贵族搬运装饰亭阁用的名贵珍宝。那条路上有一只用风干的紫杉木做成的酒桶,巨大得堪比一栋房屋。木桶装在车上,由一百头牛费力地拉着,在颠簸和摇晃中前进;桶里盛的是给康诺特的王公大臣们解渴的麦芽酒。走在另一条路上的是来自伦斯特的饱学之士,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装着足以让北方学者狼狈不堪、让南方才子目瞪口呆坐立不安的高明见解;这些人步履端庄、队列整齐,每人手里还牵着一匹马;马背上高高地堆放着削净了皮的柳树枝、橡树枝,朝马身两侧伸出一大截,上面从头到尾都刻满了欧甘文符号、诗的首联(因为把诗文首句以外的部分写出来是一种亵渎智慧的做法)、历代国王的姓名和生卒年、塔拉及其附属国的一部部法律、还有各地的名称及其含义。那边有匹棕色公马正安安静静地缓步慢行,也许它正运载着跨越两千年甚至一万年的诸神之战;而这匹步履优雅的母马则正流露出刁悍的目光,悄步前行的她背负着一大堆橡木枝,上面刻的也许是纪念其主人家族的颂歌,另外可能还有几捆奇遇故事以备不时之需;还有那匹倔脾气的花斑马,说不定它正将爱尔兰的历史驮进沟渠。
走在这样的旅途上,所有人都可以互相搭话,因为大家都是朋友,任何人手里的武器在其他人眼中都只不过是一件工具,用途是驱赶不听话的母牛,或者给某匹过于活泼的小马“噼里啪啦”一顿抽打,好让它安静下来。
人群摩肩接踵,他们拥挤着、欢笑着。芬恩也悄悄混了进去,但即使他像头受伤的野猪那样一心想要寻衅滋事,他也找不到任何掐架的对象;即使他像个善妒的丈夫那样目光尖利,他也找不出一束带着心计、威胁或是恐惧的目光来与自己对视;因为现在的爱尔兰一派祥和安宁,在六个星期之内,所有人都是同胞友邻,全国百姓都是“至高王”的宾客。就这样,芬恩和名人显贵们一道进了城。
他提前算准了时间,刚好在开幕日和迎宾宴开席的那一天抵达目的地。芬恩观赏着这座辉煌的城池并为之惊叹不已:闪闪发光的青铜支柱和五颜六色的屋顶,绚丽得仿佛每栋房子都被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鸟覆盖在舒展的羽翼之下。至于那些宫殿,则被红色的橡木装点得古香古色;在千百年岁月的洗练和照管下,它们的里里外外都被打磨得光润平滑;这些建筑的雕刻工作都是由西部世界那些最富有艺术气息的国度中,最具盛名的艺术家们一代接一代完成的;这一切都为芬恩带来了新的惊奇。它看上去一定犹如一座梦幻之城,一处摄人心魄的所在。芬恩穿过了广阔的平原,只见塔拉王城在山峰的托举下,就像被一只手捧住;它聚敛着那份惠及世间万物的恩赐——落日的每一缕金晖,欲重组一片跟这暮光同样温润柔美的光明。
气派的宴会大厅里,筵席上所需的一切用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与他们丰姿绰约的配偶结伴出行的爱尔兰贵族、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博学之士与艺术能人纷纷出席。“至高王”“百战”康恩[57]坐在为他专设的高台上,俯视着阔朗大厅中的一切。他的儿子阿特来到他的右边就座,此人后来也变得跟他父亲一样声名显赫。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首领——高尔·摩尔·马克·莫纳则坐在了康恩左边的上座。“至高王”坐在那里,全国各个领域的名家闻人尽收眼底。他将会结识在场的每一位来宾,因为所有人的名望都要在塔拉经过确认后才成定论。康恩的宝座后面站着一名掌礼官,国王若有什么事情不明白或者记不清,便由他来告知。
康恩示意之后,宾客们纷纷落座。
下面该轮到护卫们在自家男女主人的身后就位了。但是眼下,众人坐在豪华的房间里,房门也都关上了,这样就为大家留出片刻时间,能在侍从和护卫进门之前互致敬意。
康恩的视线越过诸位宾客,他注意到有位年轻人还站在那里。
“还有一位先生,”他低声说道,“没有得到座位。”
宴会的东道主听见这话,顿时羞愧地涨红了脸。
“而且,”国王又道,“这位小伙子我好像并不认识。”
国王的掌礼官和那个倒霉的东道主,乃至在场的每一个人,谁也不认识这位青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国王注视的对象。
“把我的牛角杯呈上,”国王和蔼地说。
仪式专用的牛角杯送到了他手中。
“年轻的先生,”他向那位陌生人呼唤道,“我想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同时也欢迎您到塔拉来。”
于是,小伙子走上前来,一头美丽的卷发在他那光洁的脸庞四周飘舞,还有那宽阔的双肩和修长而匀称的四肢,比集会上所有的壮汉都强。国王把那只巨大的牛角杯递到他手上。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他温和地命令道。
“我叫芬恩,我是库尔的儿子,贝斯金族的后裔,”年轻人回答。
这句话犹如一道划遍集会现场的闪电,让所有人都颤栗起来。那个被谋害的伟大首领的儿子站在国王身边,目光直逼高尔那双眨来眨去的眼睛。但是,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动弹,最后还是“至高王”打破了沉寂。
“你的父亲跟我们是自己人,”这位君主豪爽地说,“你应该享有自己人的座位。”
他安排芬恩坐在了自己儿子阿特的右手边。
第十二节
大家知道,每到举办萨温节宴会的夜晚,隔绝这个尘世及其邻界的门便会打开,两个世界的居民可以离开各自的疆域,进入对方的领地。
眼下,异界之王达格达·摩尔[58]有一个孙子,名唤阿雷恩·马克·米德。这个阿雷恩来自芬那赫之丘,对塔拉和“至高王”怀有难以平息的仇恨。
“至高王”不仅是爱尔兰的最高统治者,同时也是通晓魔法之人的首领。据说康恩曾经一度冒险进入过“青春之地[59]”,还在阿雷恩的领地或家中做过一些事,甚至犯下了某桩罪过——反正肯定是一种着实恶劣的行径,因为阿雷恩每年都要趁这个解禁时段到塔拉来复仇,回回都是一副暴跳如雷、苦大仇深的模样。
为了完成这项复仇使命,他已经来过九次了,不过要说将这座圣城真正摧毁,他大概尚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至高王”和魔法师们可以阻止他这样做。可即使如此,阿雷恩依然有本事对塔拉造成相当程度的破坏,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康恩动用特殊的额外防范措施来对抗他,甚至连个钻空子的机会都不能让他逮到。
因此,当筵席结束、宴会开始之后,“百战”康恩便从他的宝座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聚集的人群。
一名侍从摇了摇“肃静链”——操纵这条链子就是他的职责和光荣任务。清脆的锁链声刚一响起,大厅便立刻静了下来。接着,众人纷纷感到好奇:“至高王”准备向他的子民们宣告什么事情呢?
“各位朋友、各位英雄,”康恩说道,“今天晚上,米德纳的儿子阿雷恩将带着神秘而可怕的火焰,从弗埃德山区[60]来到我们这座城市。诸位当中可有谁热爱塔拉和国王,甘愿肩负起对抗此人、保卫我们大家的使命吗?”
在他讲话的时候,众人一片肃静;可当他说完以后,耳畔听到的还是一片寂静,只不过此时的静默更甚于方才,使人感到不祥和痛苦。每个人都不安地瞟向身边的人,然后死死盯住自己的酒杯或手指。青年们先是在某个庄严的时刻心中一阵热血激荡,但旋即便冷却了激情,因为他们都听说过北方芬那赫之丘的阿雷恩是什么样的角色。实力稍差的贵族们暗中观察那些比自己技高一筹的勇士,而比他们技高一筹的勇士则偷偷瞄向那些最出类拔萃的佼佼者。“痛击者”阿特·欧格·马克·莫纳啃起了自己的手指头;“恶语者”科南和加拉·马克·莫纳两人则不耐烦地抱怨着对方和周围的人;就连罗南的儿子凯尔特也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膝盖;高尔·摩尔抿着酒,他的眼中已没有半点亮色。华丽的厅堂被一阵可恶的难堪占据了。“至高王”站在一片令人颤栗的死寂之中,那张高贵面庞上的表情由亲切变成了凝重,然后由凝重变成了可怕的严厉。或许下一秒钟,这位国王就会被迫接过自己下达的挑战,宣布他将于当晚亲自担任塔拉的守护者,给每一个在场之人留下永不磨灭的耻辱;而国王则会把臣民脸上的羞愧神色永远铭记于心。高尔那颗无忧无虑的心可以帮助他遗忘事物,但是有这样一段记忆,却是连他都不敢面对的,每每想起此事,他的心中便痛苦不已——就在这个糟糕的瞬间,芬恩挺身而出了。
“完成这次抗敌任务的人能得到什么回报呢?”他问道。
“凡是正当的要求,都将获得郑重其事的准许,”国王回答。
“谁来做担保呢?”芬恩又问。
“爱尔兰的诸位国君,还有莱德·希斯和他的魔法师们。”
“我愿负责这次抗敌任务,”芬恩说道。话音刚落,在场的国王和魔法师们便立刻做出了保证:他将依照约定获得报酬。
于是芬恩大步流星离开了宴会大厅。随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在场的贵族、家臣和侍从纷纷为他欢呼,并祝他好运。但实际上,这些人的心里却正在向他诀别,因为大家都认定这位小伙子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而且这个命运是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此时的他已经可以算做一个死人了。
也许芬恩曾向希族人求助,因为就母系而言,芬恩也是丹奴族部落的成员之一,尽管从父系来讲,他的身上混杂着相当一部分凡人血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芬恩已经预知了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因为他吃过“智慧之鲑”。不过,从我们的文献上看,在这次事件中,芬恩并没有像他经历过的其他冒险那样,施展任何魔法手段。
芬恩在了解事情现状、发掘被隐瞒的事实的时候,依靠的都是同一个办法。这个方法现在还经常被人提及:先让人端来一个浅浅的椭圆形盘子,这只淡色盘子系由纯金打造,里面盛着净水;然后,芬恩便低下头朝水中望去,接着,他会一面凝视盘中的水,一面将拇指伸进嘴里,放在自己那颗“智慧之齿”——这是芬恩自己特有的“智齿[61]”——的下面。
可以说,智慧比魔法更加高等,而且包含了更多等待我们去探究的内容。我们很有可能看到了眼前的事实,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虽说“眼见为实”,但这并不代表“眼见了”或者“证实了”就等于“通晓了”。许多人目睹了某件事物并确认了其真实性,但他们对这件事物的了解却一点都不比那些既没见过、也未能证实它的人更透彻。可是,芬恩就能够看见事物并通晓它们,也就是说他可以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具备相当程度的了解。芬恩确实精通魔法,因为他素来以学识渊博著称,后来,他还请了两位魔法师到自己家里来。这两位魔法师一个叫迪瑞姆,一个叫马克·里思,他们的任务是替日理万机的主人处理学问方面的粗重事务。
然而,前来支援芬恩的人并非来自希德[62]。
第十三节
芬恩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一道道防御工事,来到了高大的外墙下面。这里已是城池的边界,穿过这道墙,外面就是广阔的塔拉平原。
城外只有芬恩一人。因为除了疯子,谁也不会在举办萨温节盛宴的夜晚舍弃房屋的庇护,哪怕屋子里着了火也不例外;因为不论屋子里发生什么样的劫难,跟外头的灭顶之灾一比,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此刻,芬恩已经听不到来自宴会的喧哗声了——不过,眼下那座豪华的厅堂里大概正充斥着一片饱含羞惭的寂静——城内的灯火也被一层层高大的壁垒所遮掩。除了头顶的穹宇和脚下的大地,芬恩身边别无他物,倘或非要说有,也不过是黑暗和风罢了。
可是,漆黑的环境休想使芬恩感到一丝恐惧,因为在幽暗的森林中长大的他堪称是黑暗的养子;风也无法使他的耳朵或心灵遭受半点折磨。芬恩细细品味着这支管弦乐队演奏出的每一个音符,然后和它们融为一体——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过程。乐曲中既有拖着长长尾音的悲叹,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和沉寂,还有高亢悦耳的呼啸,这声音微弱得难以察觉,与其说它是被耳朵所捕获,倒不如说是被精神力量所感知;那尖啸好似魔鬼的呼喊般突如其来,又如同十个炸雷般震耳欲聋;那哀嚎就像是有人正一面回头张望,一面飞奔着躲进丛林和黑暗当中;而那啜泣则仿佛来自某个被痛苦折磨多年的人,虽然他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可是当记忆被唤醒之后,随之而来的会是怎样的切肤之痛啊!芬恩凭耳朵得知了这些乐曲的演奏顺序,以及它们的音量从增大到减弱的各个步骤。种种噪音叠加在一起,汇聚成一阵喧闹,芬恩就在黑暗中倾听着。他可以把这支大合唱的各个组成部分分解开来,然后按照音调的渐变层次为它们找到合理的位置:这是家兔奔跑的声音,那是野兔掠过的动静;远处是灌木丛在窸窣作响,但那声短促的“唰”却是一只小鸟发出的;那儿有一匹不断迫近的狼,这儿有一只踟蹰不前的狐狸;那边的刮擦声不过是一片表面粗糙的叶子从树皮上蹭过罢了,而那阵更遥远的磨擦声则来自雪貂的爪子。
智者无畏,芬恩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芬恩默不作声,正当他忙于留心观察四周状况的时候,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细细琢磨起来。“是个人,”芬恩说道。然后,他一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倾听,一面朝城池退去。
来人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本领几乎和芬恩不相上下。“这绝对不是敌人,”芬恩思索着,“他走起路来四平八稳。”
“来人是谁?”他大声问道。
“自己人,”那个外来者回答道。
“报上自己人的姓名,”芬恩又说。
“费厄库尔·马克·科纳,”对方答道。
“啊,我最最亲爱的人啊!”芬恩一面呼唤,一面几个大步跨上前去,迎接那位曾在沼泽中抚育过自己的大盗。
“看样子你并不害怕,”他开心地说。
“说真的,我确实很害怕,”费厄库尔小声说,“我把找你办的事一弄完,就得一溜烟儿往回赶。这双腿能跑多快,我就跑多快。但愿诸位神灵能像来时的路上那样,保佑我平安回去,”强盗虔诚地祷告着。
“阿门,”芬恩说道,“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儿来的目的吧。”
“关于如何抗击这位来自希德的大人物,你有什么计划没有?”费厄库尔低声问道。
“我要向他发起进攻,”芬恩说道。
“你那不叫计划,”对方哼了一声,“我们要计划的不是怎样发起进攻,而是怎样打胜仗。”
“这个人非常可怕吗?”芬恩问道。
“的确很可怕。既没有人能靠近得了他的身体,也没有人能从他手里逃脱。他总是一面从希德中走出来,一面用笛子和定音鼓演奏着低沉而动听的乐曲。只要一听见这支曲子,所有人都会昏睡过去。”
“我不会睡着的,”芬恩说。
“你肯定会睡着,因为每个人都会。”
“接下来会怎样呢?”芬恩问道。
“所有人都陷入昏睡以后,阿雷恩·马克·米德纳就会从口中喷射出一道火焰。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触及这火苗,就会被它摧毁。阿雷恩还能把他的火喷向各个方向,喷射的距离也远到令人难以置信。”
“这么说来,你能前来帮助我,真是太勇敢了,”芬恩喃喃地说,“尤其是在你根本帮不上忙的情况下。”
“我能帮得上你,”费厄库尔答道,“不过我必须获得报酬。”
“什么报酬?”
“你所获的全部酬劳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在你队伍里当一个参谋。”
“我同意,”芬恩说道,“现在,说说你的计划吧?”
“我有一支接口上嵌着三十颗阿拉伯金铆钉的长矛,你还记得吗?”
“那支啊,”芬恩问道,“是不是那支前端用毯子裹着、插在一桶水里,还被你用锁链拴在墙上的——那个本性恶毒的‘博尔伽[63]’?”
“就是它!”费厄库尔肯定地说。
“这支矛的主人正是阿雷恩·马克·米德纳,”他继续道,“是你的父亲把它从阿雷恩所居住的山上带了出来。”
“那又怎样?”尽管芬恩很好奇费厄库尔是从哪儿得到这支矛的,但是宽厚仁慈的性格使他没有将问题说出口。
“你一听到那位希德的大人物走近,就把这支矛前端的包裹物去掉,然后低下头,把脸对准它。这支矛所散发的高温、恶臭——总之它身上一切恶毒、尖刻的特质都会阻止你陷入沉眠。”
“你确定吗?”芬恩问道。
“只要你紧挨着这臭烘烘的东西,就不可能睡着,任何人都不会,”费厄库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接着,他又说:“阿雷恩·马克·米德纳会在他停止演奏乐曲,开始喷火的时候放松戒备;他会以为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到时候你就可以发起你方才所说的进攻了。祝你一切顺利。”
“我会把他的长矛物归原主,”芬恩信心满满地回答。
“东西在这儿,”费厄库尔说着,便将“博尔伽”从自己的斗篷下面取了出来,“但是亲爱的,你要注意防备它、忌惮它,就像对待那个丹奴族的家伙一样。”
“我不会害怕任何东西,”芬恩说,“唯一能让我为之遗憾的人就是那个阿雷恩·马克·米德纳,因为他即将尝到自己长矛的厉害。”
“我这就走了,”他的同伴低声嘟囔着,“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本来你以为已经黑得不能再黑,可是它偏偏会继续黑下去;而且外面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不喜欢。那个来自希德的家伙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要是他的曲子传到我耳朵里,哪怕只有一个音符,我也必死无疑。”
强盗离开之后,芬恩又是孤身一人了。
第十四节
芬恩听着费厄库尔撤离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此时他那双竖起的耳朵唯一能捕捉到的声音便是他自己的心跳。
连风都静止了,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别无他物,只剩下黑暗和芬恩自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在那片看不见的沉寂和空虚当中,心灵也可能变得不再专注于它自己。或许它会被这种氛围所湮没,消失在寰宇之中;这样一来,意识也会被转移或驱散,使人站着就能睡着;因为在所有事物当中,心灵最惧怕的就是孤独,它宁可逃到月亮上去,也不愿被押回到精神世界,孤零零地呆着。
可是,芬恩并不感到寂寞;当米德纳的儿子到来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畏惧。
万籁俱寂的夜晚,时间一分一秒缓缓流逝,就这样过了很久,仿佛一切都就此凝固,仿佛时间已不复存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余下昏昏沉沉、无休无止的现在,意识也近乎消亡。接着,变化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云朵也开始变得漂浮不定,一直藏在它们身后的月亮终于变得惹眼起来——但它散发的不是灿烂夺目的光芒,而是层层浸染的清辉。月色穿透重重屏障,投射出一缕微光,就连月亮本身的幻影和它素日给人的印象都比这缕微光要明亮;这样的月光飘渺难寻,稀世罕见,使人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它,还以为月亮尚未露面,一切都是他们的记忆重现呢。
但是,芬恩拥有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窥探着,并有意朝那边扫视。接着,芬恩看到了——那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一个活物;有东西正在一片漆黑中若隐若现,只是这东西比它四周的阴暗更加神秘莫测;它并非一种有形的存在,而是一道虚无的幻影,或者可以说是一股逼人的压迫感。不一会儿,芬恩便听到了那个大人物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芬恩朝他的长矛俯下身去,解开了罩子。
接着,黑暗中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低沉而动听,愉悦得使人颤栗,低沉得撩人心弦;它是那样微弱,几乎让耳朵无法察觉,又是那样甜美,让耳朵甘愿排拒其他一切声响,在人类所能听到的各种声音里拼命辨别着它的存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乐曲!来自希德的旋律!超凡脱俗、引人入胜!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甜美的乐曲牢牢吸引,他们一听见这支曲子,就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并追随着音乐飘过的轨迹,和它融为一体;除非那奇妙而和谐的乐章停止演奏,听众的耳朵重新获得自由,否则人们的神思就不可能归位。
但是,此时的芬恩已经摘去了长矛上的覆盖物,将它紧紧贴在额边,如此一来,他的精神和全部意识就都集中在了那滚烫而散发着杀意的矛尖上。
音乐停止,阿雷恩从口中喷出了一道蓝色烈焰,那情景就如同他在喷吐闪电一般。
芬恩展开他那件带有流苏的斗篷罩住了火焰,看上去可能是施展了某种魔法。但是,他没有直接把火扑灭,而是将它从斗篷里倒了出来,火苗飞快地钻入地下,一直烧到了离地表足有二十五搾[64]深的地方。如今这里依然被称作“斗篷幽谷”,而阿雷恩当初所站立的山岗则成了“烈焰高地”。
阿雷恩·马克·米德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火焰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并扑灭,他的惊讶可想而知。遭到这样的挫败之后,他的恐惧也同样不难想象。因为,当一个精通各种本领的魔法师亲眼目睹自己的法力失效,然后面对自己心中毫无概念的力量猜来猜去,最后却被吓破了胆的时候,他的惊恐有谁能比?
他已经按部就班地做完了自己计划中的每一件事。他吹了笛子,敲了定音鼓,照理说所有听见乐曲的人都应该陷入昏睡。但是,他的火却被人三下五除二就控制住并灭掉了。
阿雷恩施展出自己所掌握的全部可怕力量,重新喷起火来。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怒吼着、呼啸着从他的口中喷射而出,却再次被芬恩拢住、扑灭。
这个来自异界的家伙被恐慌袭遍了全身,他转过身去,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虽然他并不知道跟在自己背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却对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个陌生人朝他追了过来,可怕的御敌者反守为攻,并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恰似一匹用爪子牢牢攥住公牛腹部的狼。
而且,这里可不是阿雷恩的世界!置身人界使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甚灵便,连空气都变成了阻碍。若是在他自己的地盘,占据地利的人是他的话,没准他就能跑得过芬恩,但这里是芬恩的地盘,占据地利的人是芬恩,那位逃亡的神族想甩掉他,只怕体格还不够健壮。阿雷恩可谓使出了全力来奔跑,因为当追逐者撵到近前的时候,二人已经来到了阿雷恩所住山丘的入口处。芬恩把一根手指伸进了巨矛上的皮带里;长矛飞掷而出,阿雷恩·马克·米德纳旋即被黑暗所笼罩。他眼前一片昏黑,思维也乱作一团,然后终止了运转。随着“博尔伽”“嗖”地一声刺入他的肩胛骨,他的生命也开始逐渐流失。他徒劳地翻滚着,最终停止了呼吸。芬恩把他那漂亮的头颅从肩膀上砍了下来,然后穿过茫茫夜色,向塔拉走去。
芬恩成功地向一位丹奴族人发出了致命一击,而那个受他一击的家伙此刻已经一命呜呼!
旭日初升的时候,芬恩抵达了王宫。
那天清晨,所有人都早早地起了床。他们想瞧瞧那个大人物究竟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可映入眼帘的却是芬恩年轻的身影,他手里擒着一把头发,而那颗令人望而生畏的脑袋就在那把头发下面荡来荡去。“你想得到什么?”“至高王”问道。“一样我该得的东西,”芬恩说,“爱尔兰费奥纳勇士团的首领地位。”
“你挑一样吧,”康恩对高尔·摩尔说,“要么离开爱尔兰,要么把手伸给这位勇士以表臣服,然后为他效命。”
同样一件事,别人或许会感到为难,但高尔却能够做得出来,而且还做得很漂亮,任何举动都不会使他被人看低。
“我的手在这里,”高尔说道。
他一面表示臣服,一面朝那双严峻而充满活力的眸子眨巴着眼睛,而那双眼睛也正凝神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