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图安·马克·凯瑞尔的故事
第一节
莫维尔修道院[1]的院长芬尼安[2]急急忙忙地向南飞奔,又往东一拐。他接到消息称,在其教区多尼戈尔[3],居然至今还有人信奉他所反对的神灵[4]——那些不被我们认可的神灵往往遭到无礼的对待,即便在至圣至德的人当中也不例外。
他还听说,有位本领高强的先生既不过圣徒节[5],也不过礼拜日[6]。
“一个本领高强的人!”芬尼安说。
“正是,”他的线人答道。
“那我们倒要试试这个人有多大能耐,”芬尼安说。
“他可是出了名的脑筋好、骨头硬,”报信的又说。
“那咱们就看看他脑筋有多好、骨头有多硬。”
“他呀,”那个饶舌鬼小声说,“他可是个精通巫术的家伙。”
“我要拿他来变巫术,”芬尼安怒吼着,“那家伙住哪儿?”
对方说了个地址,他便立刻朝那个方向赶了过去。
芬尼安没花多少工夫,便来到了那位旧神信奉者[7]的住所。他在外面叫门,好进去布道,以便证明新神的力量,并把旧神驱除、吓跑,让他们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地消失。对一位迟暮的神灵来说,时间是无情的,在他眼中前者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那位阿尔斯特[8]的先生却不肯让芬尼安进去。他用栅栏把房子围起来,关上窗户,一面愤怒阴郁地抗议,一面坚持着那些延续了千万年的旧习俗。芬尼安在窗口呼唤他不肯听,时间在外面敲门他也不理。
然而在他遇到过的所有障碍当中,这还是第一个让他身处被动的。
芬尼安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了不祥和恐怖的逼近,但对于时间,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实际上,这位先生跟时间是义兄弟,而且他特别瞧不起时间这位苛刻小人,甚至到了不屑于向其表露自己对他的鄙视的地步。时间的镰刀划过来,他要么一跃而过,要么一低头躲闪开。这是时间唯一一次露出笑容的时候,因为他邂逅了“红脖子”穆雷代克的孙子、凯瑞克的儿子——图安。
第二节
竟敢将《福音书》[9]连同他本人一并拒之门外!芬尼安简直无法忍受。于是他继续采取平和而强有力的措施,欲攻破那座堡垒。他不吃不喝,一门心思对付那位先生,对方被他的极端举措逼得没法子,只得放他进去了。因为对于任何热情好客的人来说,让一位陌生人纯粹因饥饿而倒毙在自家门口都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不过,那位先生也并非不战而降:他以为等到芬尼安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放弃围困、自动离开,去某个可能找到食物的地方;但是他不了解芬尼安。这位伟大的修道院院长就紧挨着房门外坐定,静下心来,准备承担一切由自己的举动而引发的后果。他注视着自己双脚之间的地面,陷入了冥想。除非对方让他进门,否则他会一直冥想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第一天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了。
那位先生频频差遣仆人暗中查探,看那个背弃旧神的家伙是否依然守在他家门口。仆人每次复命时都说对方还在。
“到了早晨他就会离开啦,”主人满怀希望地说。
然而第二天,“攻城战”还在继续;从早到晚,仆人们多次奉命透过探视孔“观察敌情”。
“去,”主人吩咐道,“给我察看一下,那个信奉新神的家伙自动消失了没有。”
可仆人们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是一样的。
“那个新德鲁伊教徒[10]的还没走,”他们说。
整整一天下来,没有一个人能走出他们的堡垒。这种被人强行与外界隔离的遭遇使仆人们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再加上什么活儿也干不成,他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商量着、争论着。然后这几组人马分散开来,透过探视孔观察门口那人的状况。只见对方颇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默念里,忘了时间,也忘了周围的一切。仆人们被这幅景象吓坏了,有个女佣甚至发出了一两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同伴旋即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并将她带走,以免喊叫声玷污了主人的耳朵。
“他也有自己的烦心事,”众人说,“眼下进行的是一场众神之间的较量。”
女仆们的情况我不必多言,可男仆们也同样感到不自在。他们踱来踱去,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探视孔跟前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设有塔楼的屋顶。大家从屋顶俯视着下面那道一动不动的人影,思考了很多事,从人的坚强意志到自家主人的品格,甚至想到了新神是否可能与旧神拥有同等的法力。窥视和讨论结束以后,大家便心灰意冷、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一名生性急躁的守卫开了口,“能不能朝那个顽固的陌生人投支长矛,或者扔块带棱角的石子?”
“什么!”他的主人愤怒地质问道,“朝一个赤手空拳的陌生人投掷长矛?而且还是从我这栋房子里?!”他立马赏给这位没教养的仆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谁都不用急,”他说道,“因为饥饿就像一支鞭子,它会在夜里将那个陌生人赶跑。”
房子里的人都苦着脸钻进了被窝,但是房子的主人却连一丝睡意也没有。他沿着各条走廊徘徊了一夜,还不时跑到探视孔跟前察看那个人影是否仍旧坐在阴暗处,看完了又接着踱步。他心事重重,烦恼不已,就连最得他欢心的的爱犬亲昵地用鼻子去拱他那握成拳头的手掌时,也被他推开了。
第三天一早他不得不屈服了。
华丽的房门大大敞开,两名佣人把芬尼安抬进了屋子——由于饥饿过度和长时间呆在室外,这位圣徒已经体力不支,既走不得路,也直不起腰。但是,芬尼安的身躯和栖息在他体内的灵魂一样坚不可摧;没过多久,他便做好了准备,去承担一切因争执或谴责而可能引发的后果。
体力刚恢复得差不多,芬尼安就开始劝说房子的主人改变信仰——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他采用围困手段对付这位著名智者的经过依然被那些对此类事件倍感兴趣的人们津津乐道。
他治愈过玛盖恩[11]的疾病,击败过自己的弟子——伟大的科尔姆·西尔[12];图安也被他征服了:就在他的房门向这位执着的陌生人敞开的同时,房主的心扉也不再封闭,于是芬尼安便顺从上帝的旨意,同时也依照自己的意愿,走了进去。
第三节
一天,他们讨论起了上帝及其至高无上的慈爱,因为尽管图安现在已经接受了许多有关这个问题的教诲,他仍旧需要更多的指点。他紧追不舍,就像芬尼安当初围困他一样。可是,人的身体和思想都在不停地工作;休息之后便有了劲头,劲头耗完了就需要休息。同理,当我们教导了别人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自己也会需要、并且必须接受他人的教导,否则精神就会变得空虚,智慧本身也会染上尖酸刻薄之气。
于是,芬尼安说道:“亲爱的先生,现在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可是图安渴望了解关于真神的知识。“不、不,”他说,“我已经对过去的事没有半点兴趣,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来阻碍我的灵魂接受点化;继续教导我吧,亲爱的朋友、慈爱的神父。”
“我会教你的,”芬尼安回答道,“可是首先我必须全面地考虑你的情况,并对你进行深刻的了解。亲爱的教友,告诉我你过去的经历,因为人是由他的过去组成的;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能了解这个人。”
但是图安恳求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因为人固然需要记忆,但也同样需要遗忘。”
“孩子,”芬尼安说,“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耀。承认、坦白我们的善举与恶行也是教化的一部分;因为灵魂必须记住它做过的事情,并承担其后果,或者通过告解和悔罪来摆脱它们。先告诉我你的宗谱,还有你是从哪一代先人手里继承了这些土地和堡垒,然后我会对你的行为及道德进行考察。”
图安顺从地回答道:“大家都知道我是图安,我的父亲是凯瑞尔,祖父则为‘红脖子’穆雷代克,这些土地都是我从父亲那儿继承的。”
圣徒点了点头。
“我对阿尔斯特系谱的了解偏少,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从血统上讲,我是伦斯特人,”图安又道。
“我的家族历史悠久,”图安喃喃地说。
芬尼安饶有兴趣而不失敬意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也一样,”他说,“拥有一份光荣的履历。”
他的东道主继续介绍道:“我就是图安,父亲叫斯塔恩,祖父叫赛拉,他跟帕苏隆[13]是兄弟。”
“可是,”芬尼安不解地说,“这里有一点不对,因为你说出了两个不同的宗谱。”
“的确是不同的宗谱,”图安一面沉思一面回答道,“可它们都是我的宗谱。”
“我不明白,”芬尼安坦言道。
“现在人们称我为图安·马克·凯瑞尔,”对方回答道,“可是在过去,人们都称我为我图安·马克·斯塔恩,赛拉的孙子。”
“你祖父是帕苏隆的兄弟,”圣徒倒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的家谱,”图安肯定地说。
“可是,”芬尼安疑惑地提出了反驳,“灭世洪水[14]过去后没多久,帕苏隆就来到了爱尔兰。”
“我就是跟他一块儿来的,”图安温和地回答。
圣徒在慌乱之中连人带椅向后一缩。他坐在那里,双眼紧盯着他的东道主;与此同时,他血管里的血液渐渐变冷,他的头皮开始发麻,头发也缓缓竖了起来。
第四节
不过芬尼安不是那种会慌神很久的人。他冥想着上帝的力量,直到他本人变成那股力量;他平静了下来。
他热爱着上帝,也深爱着爱尔兰;对于能在这两个伟大主题上给予他教诲的人,他会集中头脑里全部的注意力,并献上发自内心的共鸣。
“你告诉我的是一件奇闻,亲爱的教友,”他说道。“现在,请你无论如何再多告诉我一点。”
“哪一点?”图安顺从了,问道。
“告诉我爱尔兰历史的起源,还有诺亚之孙帕苏隆的举止风度。”
“他的事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图安说道。“他有着浓密的胡须,宽阔的双肩,举止温柔,待人和蔼。”
“说下去啊,亲爱的,”芬尼安说。
“他乘船来到爱尔兰,同行的还有二十四对男女。可是在那以前,从来都没有人到过爱尔兰,西部的世界既没有人类居住,也没人往这儿迁徙。当我们从海上靠近爱尔兰的时候,这个国度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没有尽头的森林。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树木;鸟儿从这座林子里飞出来,不停地唱歌,还有温暖而迷人的阳光照遍整个大地。我们的眼睛看厌了海水,耳朵也被海风折磨得够呛,这一幕使我们感到自己仿佛正奔向天堂。”
“我们登上陆地之后,便听到了隆隆的水声,只见一条河流从漆黑的森林中幽幽穿过。我们沿着河水来到了一处林间空地,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里的地面被烤得暖烘烘的。帕苏隆和他的二十四对同伴便就地安置下来,他们建立了一座城邦,想方设法地谋生。”
“爱尔兰的河流中有游鱼,丛林内有走兽。平原上和森林里栖息着各种野生动物,它们生性腼腆,形貌奇特。人类可以轻松地看穿它们的心思,并且从它们中间安然穿行。我们在安稳舒适的环境中生活了很久,看着那些新生的动物们长大——有熊、有狼、有獾、有鹿,还有野猪。”
“帕苏隆的族人不断增多,由二十四对同伴发展成五千百姓,他们相亲相爱,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尽管他们没有任何智慧。”
“没有智慧!”芬尼安指出道。
“他们根本不需要智慧,”图安说。
“我倒是听说上帝最早的子民都很愚笨,”芬尼安说道。“接着讲你的故事,亲爱的教友。”
“后来,在某个夜晚,天还没亮的时候,有种疾病像狂风般骤然而至。患者肚子发胀,皮肤泛紫。到了第七天,整个帕苏隆家族的人都死了,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通常总会有一个人幸免于难,”芬尼安若有所思地说。
“那个人就是我,”他的朋友承认道。
图安用手遮住眉头,他的记忆穿过久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年代,回想起了世界的起源和爱尔兰的早期历史。芬尼安则向后缩着,他的血液又开始发凉,头上也再度不安地冒出了鸡皮疙瘩;同图安一起,他也望向过去。
第五节
“说下去,亲爱的,”芬尼安呐呐地说。
“我独自一人,”图安继续道,“孤单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怕,甚至一听见鸟儿飞过的动静、或者树枝被露水浸湿后发出的咯吱声,都会立刻藏起来,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躲进自己的巢穴。”
“森林里的动物嗅到了我的气味,知道我没有同伴。它们踏着柔软的爪垫、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伐来到我背后;当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阵阵咆哮。体格修长的大灰狼拖着舌头、瞪着眼睛,把我撵到岩石缝里。体力再差的野兽都敢拿我当做猎物来追捕,胆子再小的动物都可以用眼光把我吓倒。我就这样生活了二十二年,最后我懂得了野兽的所有心理,却忘记了人类的全部知识。”
“我可以像任何动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动、不知疲倦地奔跑,还可以像野猫那样蜷缩在树叶堆里,耐心十足、不露破绽;我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危险的逼近,然后警觉地伸出利爪予以反击;我还学会了怒吼、咆哮,把牙齿磕得咯吱咯嚓响,并用它们来撕咬东西。”
“说下去,亲爱的教友,”芬尼安说道,“你将从上帝那里得到安宁,亲爱的。”
“到了最后,”图安说,“阿格诺曼的儿子奈梅德[15]率领着一支舰队来到了爱尔兰。那支舰队由三十四艘三桅帆船组成,每艘船上都载着三十对男女。”
“这事我以前听人说过,”芬尼安说。
“当我看见浩浩荡荡的船队围着这块陆地环行的时候,我的心脏因狂喜而剧烈跳动。那些船迎着风左摇右摆,寻找着停泊的地点,而我则像头野山羊似的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沿着悬崖峭壁一路尾随他们。中途我来到一座池塘边,俯下身子喝水;就在这时,我在冰冷的池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我看到自己全身都长满了成簇的绒毛,而且还一根根竖起来,活像一头野性难驯的公猪;我骨瘦如柴,面白胜獾,干瘪起皱的皮肤则如同一只空麻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光溜溜得像一条鱼,而那副落魄模样则跟冬日里忍饥挨饿的乌鸦没什么两样。我的手指跟脚趾上还长出了又大又弯、形似兽爪的东西。这一切使我看上去既不像凡间的动物,也不像天上的神兽,跟人们已知范围内的任何事物都不沾边。于是,我坐在池塘边,为自己的孤独、野蛮、及无法抗拒的衰老而哭泣。一些野兽循声而来,它们有的躲在树后倾听,有的藏身在静谧的灌木丛中,蜷起身子注视着我;而我,除了在天地间痛哭悲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一场暴风雨袭来,当我再次从高高的悬崖上眺望过去的时候,只见那庞大的舰队正来回颠簸着,仿佛置身在一个巨人的手心里。那些船不时斜冲上半空,在天上摇摇晃晃,像风中的树叶般疯狂地旋转。接着,它们又从令人头晕目眩的浪尖上一头栽下,落进了海水低吟不止的灰暗漩涡当中。那是个嘈杂而幽暗的可怕地方,船身在重重波浪的包围下不停地打着旋儿,转来转去。偶尔有海浪咆哮着窜到船身下方,先是突然发力,把它撞向半空,接着追上前去,一面怒吼一面连番进攻,最后还不罢休,依旧穷追不舍,仿佛一匹追赶猎物的狼。它不断捶打着船身,欲将其打入宽广浩博的海底,还试图把船中那些惊恐万分的生灵自一条黑洞洞的裂缝里吸出。有个浪头扑上了一艘三桅帆船,只一推便将它摁入水中,那冷酷无情的架势仿佛整个天空都因它而崩陷;而那条船则不断下沉,直到船身四分五裂,没入了海底的沙砾中方才止住。”
“随着夜晚降临,千百层黑幕自咆哮的天空中笼罩下来。那些昼伏夜出的动物们纷纷瞪圆了眼睛,可是谁也休想从这层层叠叠的幽暗中看出任何名堂,谁也不敢动弹一下或站起身子。因为狂风在雷电的轰鸣声中迈着大步满世界横行,手里还挥舞着数里格[16]长的鞭子。它自顾自地唱着歌,一会儿是响彻天地的嚎叫,一会儿是让人听得头昏脑涨的嗡嗡杂音,一会儿又是拖着长长尾声的怒吼和低嗥;暴风就这样行遍寰宇,寻找着供其杀戮的生命。”
“除了这些,在那时而悲啼、时而尖叫的漆黑海水里,还不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很细很长,仿佛来自千万英里之外,但又很清晰,如同密友在耳边窃窃私语——我知道,那是一个溺水的人正一面扑打海水,一面呼喊着上帝。接着,一个浪头打来,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个嘴唇发青的女子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头发抽打着额头,身体像陀螺似的四处打转。”
“我周围的树木也被拽离了地面,发出垂死的呻吟声。它们窜至半空,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滔天巨浪伴着‘哗啦哗啦’的声响,从海面上升起。浪头打着旋自峭壁上横扫而过,然后携着大片大片的泡沫狠狠地撞向地面。翻滚的岩石蹭过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来,在那风浪肆虐的环境下,在那遮天蔽日的恐怖中,我进入了梦乡,不然就是被什么东西给打晕了。”
第六节
“然后,我便做起梦来。在梦里,我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只牡鹿,并感觉到体内有一颗陌生的心脏在跳动;而且,我一边做梦,一边还拱着脖子,抻了抻自己强壮的四肢。”
“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我脚踏岩石伫立了片刻,刚毛直竖的脑袋高高昂起,粗大的鼻孔呼吸着世界上的各种气息。此时的我已经奇迹般地由老态龙钟变得活力四射,我摆脱了年老的束缚,又变得年轻起来。我嗅到了草皮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有多么芬芳。我飞快地用鼻子闻来闻去,把所有东西的味道都记在心里,并将其分门别类,转化为信息。”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一面将自己的铁蹄在石头上磕得叮当直响,一面通过鼻子了解每一件事物。从左右两边吹来的每阵微风都会向我讲述一个故事。其中一阵风为我捎来了狼所特有的气息,那股味道使我睁大双眼,用力地跺起脚来。另一阵风则为我送来了同类的气味,我一闻到它,便立刻愉快地嘶鸣起来。哦,那是健壮的雄鹿发出的叫声,洪亮、清晰、悦耳动听。我悠然自得,吟唱出一段优美而轻快的旋律,听到回应之后我更是心花怒放。我欣喜若狂地跑啊,跳啊,身姿像羽毛一样轻盈,气势像风暴一样强盛,劲头像大海一样不知疲倦。”
“我无忧无虑,摇头晃脑,一蹦三尺高,既像一只时而高飞时而低掠的燕子,又像一只体态优美、动作流畅、精力十足的海獭。我的心房被激情所占据,连鹿角的末梢都在震颤。多么崭新的世界!多么新奇的太阳!风儿的轻抚多么美好!”
“我用刚毅的前额和沉着的目光迎接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那匹独来独往的老狼咆哮着跳到一边,最终溜走了。那头笨手笨脚的熊犹豫不决地晃着脑袋,想了又想,结果瞪着一双红通通的小眼睛匆匆离去,钻进了附近的灌木丛。和我同族的那群牡鹿,有的在我坚如岩石的额头前落荒而逃,有的则被我抵得不断后退,直到折断了腿,被我活活踩死。我成了深受爱戴、大名鼎鼎的爱尔兰百兽领袖。”
“有时候,我会从爱尔兰附近的领地上返回,因为阿尔斯特总是牵绊着我的心弦;我站得远远的,用粗大的鼻孔呼吸着空气。得知有人遭遇风暴之后,我的心情既欣喜又恐惧。然后,我那颗骄傲的头颅便垂向草地,一滴滴缅怀往昔的泪水自那对明亮的大眼睛里涌出。”
“有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走上近前,站在厚厚的落叶上面,或是蜷缩在高高的野草丛里,一面凝神注视着人类一面伤心呜咽。奈梅德和他的四对同伴在那场猛烈的暴风雨中幸存下来,我看着这些人代代繁衍,直到人数增加到了八千。他们在阳光下生活、欢笑、纵情娱乐,因为奈梅德的族人虽然头脑不大灵活,动手能力却很强。他们都是些未曾开化的斗士和猎人。”
“可是有一次,我不堪忍受痛苦记忆的折磨,又来到了这里,却发现那些人竟然全都不见了。他们常去的地方一片寂静,在他们曾经定居的土地上,除了他们的骨头在太阳底下闪光之外,我找不到任何跟他们有关的线索。”
“接着,衰老攫住了我。我伫立在那堆遗骨当中,疲倦一点一点地侵袭着我的四肢。我的头越来越沉重,视线越来越模糊,膝盖也开始痉挛、发抖,而且已经有狼群胆敢追着我跑了。”
“以前,当我还是个老人的时候,曾经在一座山洞里住过。我又回到了那里。”
“一天,我悄悄地从洞里溜出来,想抓紧时间吃两口青草,因为我被狼群紧紧包围了。它们飞奔而来,我差一点就没躲过去。于是,那些狼便在山洞外面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它们交谈的内容、还有它们对我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但是,我的前额还能撞击对手,我的蹄子还能踩死敌人,所以它们不敢踏进这个山洞。”
“‘明天,’它们说,‘我们就会撕开你的喉咙,把你腰腿上的肉活活咬下来。’”
第七节
“后来,我的灵魂开始上升,来到命运面前。我做好了遭遇任何状况的准备,并打算逆来顺受。”
“‘明天,’我说,‘我就会走出山洞,来到你们当中,然后死去,’此话一出,那群狼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开心且透着饥渴的嚎叫。”
“然后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头野猪,并感觉到体内有一颗陌生的心脏在跳动;而且,我还一边做梦,一边伸展着有力的脖颈,抻了抻不安分的四肢。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夜色褪去,黑暗渐消,白昼降临。群狼在洞外向我喊话:‘出来呀!哦,瘦骨伶仃的牡鹿,出来受死吧!’”
“而我,则满心欢喜地将一撮黑色鬃毛沿着洞口伸出去。那些狼一看见我那翕动的鼻子、带钩的獠牙,还有闪着凶光的红色眼睛,便嚎叫着逃命去了。它们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有的狼还被同类撞翻在地。我紧随其后,仿佛一只跳跃中的野猫,一名孔武有力的巨人,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我的生命充满活力、无情、疯狂和快乐,我是一名杀手,一个战士,一头不可战胜的野猪。”
“我让全爱尔兰的野猪都臣服在了自己脚下。”
“在自己人当中,无论我望向何处,眼里看到的都是同类的爱戴与恭顺;在陌生人当中,无论我现身哪里,对方无不抱头鼠窜。那个时候,狼群已对我充满畏惧,唯有一头讨厌的大熊却挥舞着笨重的爪子扑了过来。我当着全体子民的面对他发起了反攻,揍得他在地上来回打滚。但是,杀掉一头熊毕竟不是件容易事,那身散发着恶臭的皮毛把他的生命保护得严严实实。他爬起来就跑,却又被我撞倒在地;他再跑,却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树和石头。这个大家伙像婴孩似的边跑边哭,连一只爪子也不敢亮,一颗牙齿也不敢露。只要他一站住,我就用鼻子抵住他的嘴巴,我咆哮时喷出的气都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我向一切能够活动的生物发出挑战。所有的生物,除了一种。因为人类再次造访了爱尔兰。这回来的是斯塔瑞尔荷的儿子塞米奥及其族人,多姆楠人、博尔格人、还有盖留茵人都是他们的后裔[17]。我不仅不去追逐这群人,反而只要他们一追我,我撒腿就跑。”
“往事占据着我的心头,我常常在回忆的驱使下去看那些穿梭于田间的人们;我满腹辛酸地告诉自己的心:当帕苏隆的族人聚在一块儿议事的时候,他们会聆听我的言语;而且那些人听见以后都会感到亲切悦耳,因为我所讲的都是至理名言。女人们望向我的眼神充满光彩与柔情;她们喜欢聆听这个人的歌声。然而眼下此人却正和一群长着獠牙的野兽在森林里游荡。”
第八节
“衰老再次攫住了我。疲惫悄无声息地涌入我的四肢,痛苦慢慢悠悠地爬进我的内心。我又回到那个位于阿尔斯特的山洞里做起梦来。结果,我变成了一只鹰。”
“我离开了地面。芬芳弥漫的天空才是我的王国,我用明亮的双眼从百里高空注视着下方。我时而高飞,时而俯冲,时而纹丝不动地停留在深渊上空,如同一块有生命的岩石。我活得开心,睡得安稳,生活里满是幸福。”
“在此期间,先知亚邦奈尔[18]的儿子贝奥沙克[19]率领其同伴来到了爱尔兰。他的手下和塞米奥的后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我久久地停驻在战场上空,目睹了每一支疾掠而过的长矛,每一把闪着寒光上下飞舞的宝剑,每一颗自投石环索中‘嗖嗖’射出的石块,还有那些盾牌发出的闪光,一眼望不到尽头。最后,我见证了亚邦奈尔一方的胜利。后来,他的子民发展成为丹奴族[20],尽管他们的祖先已经被人们所遗忘。由于他们聪明绝顶、智冠群伦,后来的学者便说他们来自上天。”
“这便是来自异界[21]的人。他们全都是神。”
“我以老鹰的形态度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我熟悉爱尔兰所有的山峰、河流、平原、峡谷,我了解悬崖和海岸的形貌,还知道任何一个地方在日光和月色下的模样。后来,米尔的儿子们[22]把丹奴族赶到地下,并保护爱尔兰免受战火和魔法的破坏。这就是人类的起源,各族宗谱也由此而始。而当时的我仍然是一只鹰。”
“后来,我又变老了。我在阿尔斯特那个靠海的山洞里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鲑鱼。海水涨潮了,青色的波浪淹没了我,也吞噬了我的梦。结果,我在海中溺水,但是却没有死,因为当我在深海中醒来的时候,梦境已变成了现实。我原本是个人,接着先后化身成牡鹿、野猪和鹰,眼下我又变成了鱼。每次变化都能给我的生命带来愉悦和充实感。可是水下的日子却让我得到了加倍的欢乐,生命也变得更加激情澎湃。因为地上和空中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累赘和不便。比如,人的胳膊在身体两侧晃来晃去,人的大脑必须牢记一些事情;牡鹿睡觉的时候需要把腿缩着,活动的时候再舒展开来;老鹰则不得不收拢自己的翅膀,还要用嘴巴去梳理、照料它们。可是,鱼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负担。它没有缺陷、没有累赘、不受阻碍。鱼可以说转弯就转弯,无论上浮、下沉,还是转圈子,都只是一个动作的事儿。”
“我在这舒适的环境中自在畅游,在这没有苦难的世界里开心度日。在这座乐园里,只有帮扶,没有阻碍;只有爱抚,没有拘束,而且绝对不会让你栽跟头。人可能被犁沟绊倒,牡鹿可能会滚下悬崖,老鹰若是飞累了、没劲儿了,也可能会在四周没光亮、身后有风暴的情况下撞上大树,脑袋开花。但是鲑鱼的家却代表着欢乐,大海会守护她怀中的一切生物。”
第九节
“我当上了鲑鱼之王,然后率领子民顺着海潮漫游世界。我身下是翠绿与幽紫交织在一起的深渊,头顶是青碧与金黄交错的阳光国度。在一些海域里,我穿行在一片琥珀色的天地里,让自己也变成琥珀色和金色;到了别的地方,我则在一片透明的湛蓝色闪光中蜿蜒前行,遍体熠熠生辉,仿佛一块有生命的宝石;当我最终回到原先的地区时,我又穿过乌黑中夹杂着银白的幽暗,闪耀着、飞掠着,成为大海中的一道奇观。”
“我看到一群怪物喘着粗气从大海的尽头走过,还见到了体格修长、动作灵活、从头到尾都长满齿状物的野兽;在层层黑暗彼此浸染的水底,大片青灰色的海藻时而盘绕、时而舒展,然后滑入海底的陡坡和暗窟,那是连鲑鱼都无法到达的所在。”
“我对大海了如指掌。我知道哪些隐秘洞穴能够连通海洋,知道哪里的海水冰冷刺骨,足以让鲑鱼稍加触碰便如受蜂蜇,立即后退;我还知道哪里的海水温暖怡人,可以让我们轻摇慢晃、打打瞌睡,而且我们无需动弹,单靠水流的推送就能前进。我游走于广阔天地的尽头,那里除了大海、蓝天、鲑鱼之外别无他物,连风儿都安安静静,海水清澈得仿佛不含杂质的灰色岩石。”
“然后,在千里之外的海洋中,我想起了阿尔斯特——这让身在远方的我立刻感受到了一阵无法抑制的痛苦。我调转方向,没日没夜地游啊游啊,兴高采烈、不知疲倦;同时还有一股恐惧感涌上我的心头,一个低沉的声音萦绕在我的周身,告诉我:一定要回到爱尔兰,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于是我迎着千难万险,从大海游向阿尔斯特。”
“啊,想要走完这段旅途是多么痛苦!我每一根骨头都受尽了病痛的折磨,疲劳和困倦袭遍了我全身的纤维和肌肉。浪涛不停地把我向后推,温柔的海水仿佛也变得冷酷起来;我拼尽全力从大海游向阿尔斯特,一路上如同在岩石中穿行。”
“真把我累坏了!我的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几乎被水冲走;我差点昏睡过去,被风浪卷跑,让那些从陆地方向涌来的青灰色巨浪带着我左摇右摆,随着它们的起伏颠簸奔向远方湛蓝的海水。”
“唯有鲑鱼那颗永不屈服的心能够支撑我抵达苦难的尽头。我近乎麻木地做出了最后一搏。接着,我听到了爱尔兰的河流奔腾着涌向大海的声音。对爱尔兰的热爱使我振作起来,诸位河神脚踏着雪白而卷曲的浪花向我走来。就这样,我历尽坎坷,好不容易离开了大海。我找了块裂了缝的岩石,躺进凹陷处的甘甜河水中,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心里却得意洋洋。”
第十节
“快乐和活力重新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我要去勘探通往内陆的每一条路径,游遍爱尔兰的每一座著名湖泊和每一条水流湍急的咖啡色河流。”
“我有时候躺在离水面一英寸的地方享受日光浴,有时候则躲在荫凉的岩礁下面,观赏某些小家伙像闪电一般窜到泛起涟漪的水面,多么惬意!我看着蜻蜓疾闪、飞掠、转向,那种姿态和速度是任何其他长有翅翼的生物都无法做到的。我望见老鹰来回盘旋、看准目标、向下俯冲,他下落的姿态如同一块陨石,但是他休想捉住鲑鱼中的王者。我还看到双眼闪着寒光的猫从紧贴水面的树枝上伸出爪子,渴望捉住水中的动物把它们拎上岸去。然后,我看到了人。”
“对方也看见了我。他们走上前来探究我、追寻我。我像一道银光似的跳上悬瀑,那些人却已经在上面埋伏以待。他们向我张开渔网,在树叶下布置陷阱,还搓出了跟河水、杂草颜色相近的绳索——可是我这条鲑鱼却有本事靠鼻子来分辨杂草和绳子的区别——他们用肉眼难辨的绳子绑上肉,再让它顺水漂流,但是我知道肉里面有钩子;他们又用鱼叉来戳我,用长矛来刺我,然后用绳子把矛收回去。人类在我身上留下许多伤口,最后它们都变成了令我心碎的疤痕。”
“所有的动物都在追捕我,水禽从河里下手,走兽则沿着岸边行动。皮毛黝黑的水獭一面咆哮,一面像阵狂风似的朝我撵来,它在贪欲的驱使下追得我一通乱窜。野猫想把我捞上岸,老鹰和那些翅如峭壁、喙似矛尖的飞鸟会窜入水下来捕食我,人类则张开了跟河道一样宽的渔网,悄悄地向我接近,这一切害得我根本没时间休息。我的生命被无休无止的疾掠、受伤和逃亡所占据,保持警惕成了负担和痛苦——后来,我还是被人捉住了。”
第十一节
“阿尔斯特国王凯瑞尔的渔夫用渔网罩住了我。啊,那家伙看到我之后乐坏了!他一发现自己的网中有一条硕大的鲑鱼,就立刻欢呼起来。”
“当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拖动渔网的时候,我还在水里;当他把我扯向岸边的时候,我还在水里。可我的鼻孔刚一暴露在空气中,便立刻难受得如遇火炙。我转动着鼻孔,在渔网底部拼命挣扎,想钻到水底。就这样,我坚守着这片水域。我爱它,一想到自己将被迫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我便恐惧得近乎发狂。可渔网还是收了起来,我被拎上了岸。”
“‘安静些,河流的主宰,’那渔夫说道,‘认命吧,’他说。”
“悬在半空的我仿佛置身火海。空气像火焰山似的压迫着我。它烧灼着我的鱼鳞,把它们烤焦;它灌进我的喉咙,烫伤了我的内脏;它挤压着我的身躯,夹得我苦不堪言。我的双眼几乎要从头颅中迸射而出,我的头颅仿佛要跟身躯分离开来,而我的身躯则膨胀得近乎爆炸,碎裂成一千块。”
“高温折磨着我,强光使我头晕目眩,干燥的空气则让我皮皱鳞焦、喘不过气来。这条硕大的鲑鱼躺在草地上,再次拼命地将鼻子转向河水。他不停地跳啊,跳啊,尽管空气像座大山似的压迫着他的身体。他可以向上跳,但却休想前进半寸。尽管如此,他依然未曾停止蹦跳,因为每一次跳跃都能让他看见粼粼的波光,还有那荡着涟漪、翻着浪卷的河水。”
“‘哦,王者,放轻松,’渔夫说道,‘消停些,亲爱的。别再惦记着河水,还有那铺着软泥的河沿、积满沙子的河床,都一并忘了吧!连同那些在河底的绿荫、暗影中跳舞的幽灵、沿着河床一路高歌的咖啡色洪流。’”
“在把我运往王宫的路上,他唱了三首歌,一首是关于河流的,一首是关于命运的,还有一首则是歌颂海洋之王的。”
“国王的妻子见到我之后非常希望得到我。于是,我被人架在火堆上烤熟,成了她的腹中餐。一段时间过后,她又将我生了下来。就这样,我成为了她和国王凯瑞尔的儿子。我的记忆中有温暖,有黑暗,有蠕动,还有无人察觉的声响。从置身烤架到呱呱坠地,我对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任何事也不曾遗忘。”
“现在,”芬尼安说道,“你又要获得重生了,因为我要将你引往真神的家里。”——这就是凯瑞尔之子图安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图安的结局,也许他在芬尼安担任莫维里修道院院长的那个古老年代就已经去世,也许他依然固守着阿尔斯特的那座堡垒,观察着世间万物,并为了上帝的荣耀和爱尔兰的光荣将它们一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