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衽”之本义、引申义与别义
（一）“衽”之本义
“衽”之本义盖即“衣前襟”，此亦当为许慎本意。《论语》“被发左衽”之“衽”是也。按“右衽”“左衽”之“衽”为“衣襟”义，向来鲜有异议。清初毛奇龄《四书改错》乃有新说，以“右衽”“左衽”之“衽”为所以掩裳际者：
衽在衿、袷、袪、袂、带、韠之外别一衣名。……，大抵衣裳之制，合用布五尺，而各以二尺五寸分衣裳上下，然两不联属。其裳之上际，不过以衣之下际稍为盖掩，所谓“当身之半”者；而掖下两旁则裳际尽露，于是造一衣式，用布二尺五寸，缀于衣而垂之两掖之旁，名之曰“衽”。“衽”者，掩缝之谓也。然犹不分左右也。自深衣之制起，天子与士庶均用之。衣与裳联属无际，即裳十二幅亦联其左旁，而右旁则钩其合处，所谓“续衽钩边”者。乃以此二尺五寸之衽，缀之右掖之裳端，以垂于下，所谓“右衽”也。[92]
毛氏此说盖有心立异。依其言，则唯深衣之制可有右衽、左衽之别；而朝、祭、丧服两旁既皆有衽，又何左衽、右衽之分乎？且其说深衣之制与文献记载并出土实物皆不符，上文已详考之，是此说颇为无据。
江永亦不以《论语》“被发左衽”之“衽”为“衣前襟”义，而以其为“续衽钩边”之衽，故其言曰：“《论语》云‘左衽’，谓夷俗衽掩于左，其缝合者在右也。”[93]即立足于其所定深衣之制，衽属裳；“右衽”则不缝合之衽在右，裁“钩边”以相掩，“左衽”则不缝合之衽在左，亦裁“钩边”以相掩。此说看似大异旧说，然细思之下即发现：依江永所论深衣制度，若不缝合之衽在右，则胸前衣襟亦掩向右（见图8），与通常理解之“右衽”无异；而若不缝合之衽在左，则胸前衣襟亦掩向左，也与通常理解之“左衽”无异；是其说实无改于旧。
按“左衽”一语，刘宝楠《论语正义》说解最确：
“左衽”者，《说文》:“衽，衣䘳也。”“䘳，交衽也。”《苍颉解诂》:“衽，衣襟也。”䘳、襟一字。《声类》:“襟，交领也。”“交领”即“交衽”。盖衣领下属于衣前右幅，通称为“衽”、为“䘳”、为“襟”。必言“交”者，谓领两头相交。周人颈也，领右则衣前幅掩向右，领左则衣前幅掩向左。中夏礼服皆右衽，……。是知《玉藻》之“衽当旁”与《论语》“左衽”名同实异，《论语》当用《说文》。[94]
刘氏以“衽”有二，一为《玉藻》所云在裳际衺杀之“衽”，一为《论语》所云衣襟之“衽”，二者同名异实。且刘氏以《说文》所云“衽，衣䘳也”之“衽”为“左衽”之“衽”，并“”字亦本衣襟之称；与段玉裁之说不同。
礼书中虽屡屡言及“裳际之衽”，然亦有言“衽”而当解为“衣襟”者。按《仪礼·士丧礼》曰：
夏祝鬻余饭，用二鬲于西墙下。幂用疏布，久之，系用靲，县于重。幂用苇席，北面，左衽，带用
，贺之，结于后。
郑注云：
以席覆重，辟屈而反两端交于后；左衽，西端在上。贺，加也。[95]
胡培翚《仪礼正义》云：
盖席本是南转而北，又以两端之余者反向后转之，故云“反两端交于后”。重北面，以西为左，则左衽自当以西为上。注盖谓转而向东者在下，转而向西者在上耳。[96]
此言丧礼期间树重（用以悬物之木）于中庭之事。重木须以苇席掩覆，席由木南转而北，左端由左向右掩袭在内，右端由右向左掩袭在外，故两端又得反于后而交之，如人覆衣之制，故经文以“左衽”况之。是此处之“衽”即指衣前襟也，郑注、胡氏《正义》并如此说。
又《礼记·丧大记》曰：
小敛、大敛，祭服不倒，皆左衽，结绞不纽。
郑注云：
“左衽”，衽向左，反生时也。
孔疏云：
衽，衣襟也。生向右，左手解，抽带便也。死则襟向左，示不复解也。“结绞不纽”者，生时带并为屈纽，使易抽解；若死则无复解义，故绞束毕结之，[97]不为纽也。[98]
此“衽”亦明为“衣襟”义，无须赘解；生时右衽、死时左衽，凶礼变于吉也。
然则胸前衣襟何以称“衽”？上文尝引段玉裁注“袌”字云：“褱物谓之袌，因之衣前䘳谓之袌。”而“衽”之得名或亦类此。按《诗·大雅·生民》曰：“是任是负。”郑玄笺云：“任犹抱也。”[99]又《国语·齐语》曰：“以知其市之贾负任儋何。”韦昭注云：“任，抱也。”[100]是“任”字有“怀抱”义。《说文·八上·人部》曰：“任，符也。”[101]段玉裁改为“任，保也”，注云：
按上文云“保，养也”，此云“任，保也”，二篆不相属者，“保”之本义，《尚书》所谓“保抱”, “任”之训“保”，则“保”引伸之义，如今言“保举”是也。《周礼》“五家为比，使之相保”注云：“保犹任也。”又“孝、友、睦、婣、任、恤”注云：“任，信于友道也。”引伸之凡儋何曰任。《小雅》“我任我辇，我车我牛”, 《传》云：“任者，辇者，车者，牛者。”四云“者”者，皆谓人也。[102]
按《说文》曰：“保，养也。从人，从
省。
，古文孚。
，古文保。
，古文保不省。”[103]甲骨文中
等字形，唐兰先生释为“仔”，云：
即“保”字。前一形作
者，习见古金文，前人未识，余谓即保字古文。《召诰》曰“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抱者褱于前，保者负于背，故
象人反手负子于背也。”
字书之不便，因省而为
，更省则为
。卜辞作
形者习见，……。
（引《说文》“保”字说解云云。）按孚又从古文
，是互相从矣，失之。《礼记·内则》“保受，乃负之”，注：“保，保母也。”负子于背谓之保，引申之则负之者为保，更引申之则有保养之义。然则保本象负子于背之义，许君误以为形声，遂取“养也”之义当之耳。[104]
由此可见，“保”本象背负人子之形，其本义当为“负子于背”，引申而有“保养”义。按《诗·周颂·敬之》“佛时仔肩”郑《笺》云“‘仔肩’，任也”,[105]唐兰先生以此“仔”亦当“保”字也。[106]是保、任义近。段玉裁改《说文》正文作“任，保也”或是。然其以“任”之本义为“保举”“信任”则误。“任”“保”义近，“保”本训“负子于背”,[107]而《生民》“是任是负”、《齐语》“负任儋何”皆以“负”“任”对举，是即以“保”“任”对举，足证“任”本义为“抱也”。与“袌”因“怀抱”之本义引申为“衣前䘳”之称理同，“任”盖亦因“怀抱”之本义引申为“衣襟”之称，而其字作“衽”也。
按《广雅·释器》曰：
衽、裀、袾、，裑也。
王念孙《广雅疏证》云：
“裑”谓衣中也，字通作“身”。《丧服记》“衣二尺有二寸”，郑注云：“此谓袂中也。言‘衣’者，明与身参齐。”《疏》云“衣即身也”。“”通作“躬”,《续汉书·五行志》云：“献帝建安中，男子之衣好为长躬，而下甚短。”[108]
依王氏之说，“身”“躬”二者因本义指“身中”部位引申为覆盖身中部位之服饰部位（即衣襟）之名称，而其字作“裑”“”。是“任”“衽”关系亦当类此。
又，“任”与“妊”为同源字。《广雅·释诂》曰：“孕、重、妊、娠、身、
，也。”王念孙《疏证》云：“《汉书·律历志》云：‘怀任于壬。'‘任’与‘妊’通。……。身亦
也。”[109]是任、妊、衽与身、、裑为两个义近同源关系组，皆与“怀抱”义有关，复可证“衽”之本义为“衣前襟”。
《说文》“衽”字次“
”“襮”二字后。许书云：“
，衣领也。”“襮，黼领也。”“衽，衣䘳也。”[110]“
”“襮”二字既指“衣领”这一服饰部位，则紧继二字后之“衽”所指服饰部位亦当在衣领附近。是许慎原以“衽”之本义为“衣前襟”，而段玉裁、王筠、朱骏声皆误会为“所以掩裳际”者。[111]
（二）“衽”与“”
《说文》曰：“䘳，交衽也。”[112]是“䘳”之本义亦为“衣前襟”。《释名·释衣服》言胸前衣襟何以称“襟”云：“襟，禁也。交于前，所以禁御风寒也。”[113]“（衿/襟）”之“衣襟”义于古书习见。《战国策·齐策》曰：“訾天下之主，有侵君者，臣请以臣之血湔其衽。”又，“辄以颈血湔足下衿”。鲍彪注云：“（衿，）交袵也。”[114]此“衽”“衿”对举，二者并为“衣前襟”义。又刘向《新序·节士》曰：“正冠则缨绝，衽襟则肘见，纳屦则踵决。”[115]此“衽襟”盖同义并举，皆指胸前衣襟，而“衽”为动词用法，即“整理衣襟”之义。任大椿《深衣释例》亦引此语而解之云：“襟，衣前幅也。”“‘衽襟’与‘正冠’‘纳履’对，则‘衽襟’犹云‘正襟’也。”[116]
衣襟上连于领，“（衿/襟）”遂引申有“交领”之义。前引《郑风·子衿》之“衿”、《尔雅·释器》“衣眦谓之襟”之“襟”并指衣领。[117]又《方言》曰：“衿谓之交。”郭璞注云：“衣交领也。”[118]左思《魏都赋》“正位居体者，以中夏为喉舌，不以边陲为襟带也”句李善注引魏李登《声类》亦云：“衿，衣交领也。”[119]《玉篇》曰：“䘳，居吟切。交䘳。衣领也。”“襟，同上。（引者按：其上字即‘䘳'。）”[120]又，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云：“《诗》言‘青青子衿’, 《传》曰：‘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按古者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孙炎、郭璞注《尔雅》，曹大家注《列女传》并云‘衿，交领也’。邺下《诗》本既无‘也’字，群儒因谬说云‘“青衿”“青领”是衣两处之名，皆以青为饰’，用释‘青青’二字，其失大矣。”[121]按颜氏所云“古者斜领，下连于衿”之“衿”明为“衣前襟”义，此由以上所引诸文例可知；陈奂乃以此“衿（䘳）”同“衽”，本为掩裳际物之称，因其上与衣襟、衣领相连，遂引申为襟领之名；此则臆说，不可从。
（三）衣衽？裳衽？
《诗·周南·芣苢》曰：“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毛《传》云：“袺，执衽也。扱衽曰襭。”孔疏引孙炎云：“持衣上衽。扱衽谓之襭。”又引李巡云：“扱衣上衽于带。衽者，裳之下也。置‘袺’，谓手执之而不扱，‘襭’则扱于带中矣。”[122]此“袺”“襭”之释盖本《尔雅》。按《尔雅·释器》曰：“执衽谓之袺。（郭注：持衣上衽。）扱衽谓之襭。（郭注：扱衣上衽于带。）”此以“扱”通“插”（按“扱”“插”古音俱属叶部、初母，音近可通），所谓“扱衽”者，反插衣前襟带下部分于衣带中也。然既云“衣衽”“衣上衽”，李巡又何以言“衽者，裳之下也”？
《礼记·曲礼》曰：“苞屦、扱衽、厌冠，不入公门。”[123]《礼记·丧大记》曰：“凡主人之出也，徒跣，扱衽，拊心，降自西阶。”[124]《礼记·问丧》曰：“亲始死，鸡斯，徒跣，扱上衽。”郑注云：“‘上衽’，深衣之裳前。”孔疏云：“‘扱上衽’者，‘上衽’谓深衣前衽，扱之于带，以号踊履践为防，故扱之。”[125]深衣衣裳相连，衣前襟范围遂扩大至下裳前，故郑注“扱衽”之“衽”为“深衣之裳前”。《尔雅》“扱衽谓之襭”盖亦此义，毛《传》用《尔雅》，是以李巡云“衽者，裳之下也”。
以“衽”指称“裳下”，古书中不乏其例。《考工记·辀人》“终岁御，衣衽不蔽”郑注曰：“衽谓裳也。”[126]鲁昭公二十五年《公羊传》曰：“高子执簟食，与四脡脯。国子执壶浆，曰：‘吾寡君闻君在外馂饔未就，敢致糗于从者。’昭公曰：‘君不忘吾先君，延及丧人，锡之以大礼。’再拜稽首，以衽受。”何休注云：“衽，衣下裳当前者。乏器，谦不敢求索。”[127]又《楚辞·离骚》曰：“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王逸注：“敷，布也。衽，衣前也。”[128]按跪而布之，则此“衽”当指裳前，王逸注云“衣前”，或“深衣前”之省也。[129]
然《芣苢》“薄言襭之”历来另有一种解释。王先谦辑《鲁诗说》曰“襭谓之褱”,[130]与《广雅·释器》所言同，故王念孙《广雅疏证》云：“《周南·芣苢篇》‘薄言袺之’‘薄言襭之’，毛《传》与《尔雅》同，此云‘袺谓之
，襭谓之褱’，与《尔雅》《毛传》异义，盖本于三家也。《列女传·蔡人之妻》云：‘“采采芣苢”之草虽甚臭恶，犹始于捋采之，终于怀襭之。’说与《广雅》同。”[131]按《说文》曰：“襭，以衣衽扱物谓之襭。撷，襭或从手。”“扱，收也。”[132]故郝懿行以“扱衽谓之襭”非“插上衽于带”之谓，其言曰：“‘扱衽’者，谓以衽收取物，故《龙龛手鉴》一云‘襭，以衣衽盛物’是也。‘扱’训‘收’, 《曲礼》云‘以箕自鄉而扱之’，郑注以‘扱’为‘收’，云‘扱读曰吸’，此音是也。《尔雅释文》‘扱，楚洽反’，失之矣。‘扱’从‘及’声，‘扱’‘襭’声转，‘楚洽’音非。”[133]此说于《尔雅》原意或不符，然合于《说文》之意。许慎盖取《三家诗》，以“扱衽”之“衽”仅指胸前衣襟部分，而又弥合“襭谓之褱”“扱衽谓之襭”二说。《玉篇》从《说文》，云：“襭，下结切。袵也。以衣袵扱物也。或作撷。”[134]直言“襭，袵也”，其以“襭”为“褱任”义甚明。
不过，综合上引《礼记》相关记载看来，“扱衽”当非“褱”义，而乃“插裳前于带”之谓，“扱衽”之“衽”指称裳下。虽然，裳衽亦为衣衽范围扩大之结果，“衽”始终为衣前襟之称。
（四）“衽”者，衣袂也
《楚辞·招魂》曰：“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衽若交竿，抚案下些。”王逸注云：“竿，竹竿也。衽，一作‘袵’。抚，抑也。言舞者回旋，衣衽掉摇，回转相钩，状若交竹竿，以手抑案而徐来下也。一云：抚，抵也，以手抵案而徐下行也。”[135]朱熹《楚辞集注》云：“衽，衣襟也。言舞人回转，衣襟相交如竿也。”[136]按王注以“衣衽掉摇，回转相钩，状若交竹竿”解“衽若交竿”一语，实未说清“衽”为何物；而《集注》以此“衽”指“衣襟”甚不妥，衣襟何得“相交如竿”？愚以“衽若交竿”之“衽”盖“衣袖”之谓。王夫之《楚辞通释》云：“‘衽若交竿’，连袂一直貌。‘案’，抑也。皆舞态。”[137]此说甚是。
《管子·弟子职》曰：“至于食时，先生将食，弟子馔馈。摄衽盥潄，跪坐而馈。……。振衽扫席。”[138]“摄衽盥潄”者，《说文》曰：“摄，引持也。”“盥，澡手也。”[139]按，需引之而便盥手者，唯袖也，是“摄衽”之“衽”当为“衣袖”义。而“振衽扫席”之“衽”义同，盖云以衣袖拂扫席上之尘土也。
又，《史记·留矦世家》云：“陛下南向称霸，楚必敛衽而朝。”[140]《汉书·张良传》亦曰：“南面称伯，楚必敛衽而朝。”颜师古注曰：“衽，衣襟也。”[141]“衽”本义虽为“衣襟”，然“敛衽”之“衽”若如颜注所说为“衣襟”义，则“敛衽”者何谓也？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八》云：
衽谓袂也。《广雅》曰：“袂、衽，袖也。”“衽，袂也。”此云“敛衽而朝”,《货殖传》云“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是衽即袂也。《管子·弟子职篇》曰“摄衽盥漱”，又曰“振衽埽席”, 《赵策》曰“摄衽抱几”, 《列女传·母仪传》曰“文伯引衽攘卷而亲馈之”，皆谓袂也。[142]
王说是也。“敛衽”盖收敛、整理衣袖，使之不放恣松垮，言敬谨之貌。
按《广雅·释器》曰：“衽，袖也。”[143]“衽”何以有“袖”义？此盖因古时服制袖连于襟，且相连部分袖、襟同宽，展开后二者仿佛连成一片，故“衽”引申有“衣袖”之义。
《仪礼·丧服记》曰：“衣二尺有二寸。”郑注云：“此谓袂中也。言‘衣’者，明与身参齐。二尺二寸，其袖足以容中人之肱也。衣自领至要二尺二寸。”贾疏云：“此‘衣’据从上向掖下而言。……，袂所以连衣为之，‘衣’即‘身’也。两旁袂与中央身总三事，下与畔皆等，故变‘袂’言‘衣’，欲见袂与衣齐参也。”[144]郑注以《丧服记》“衣二尺有二寸”所述实为袂宽，然因袂与身中同宽，故舍“袂”而言“衣”；贾疏意同，更详述袂、衣相连之制；而此“衣”、此“身”，由领及要，正为衣襟部分，可见袖衽相连、袖衽同宽，[145]故“衽”极有可能因其与袖之密切关联而引申为衣袂之称。
（五）“衽”之别义
“衽”尚有“席”义。《仪礼·士昬礼》曰：“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皆有枕，北止。”郑注云：“衽，卧席也。”《士丧礼》曰：“设床笫于两楹之间，衽如初，有枕。”郑注云：“衽，寝卧之席也，亦下莞上簟。”《既夕记》曰：“衽，下莞上簟。”[146]又《礼记·中庸》曰：“衽金革。”郑注云：“衽犹席也。”[147]
“衽”本义为“衣襟”，似难以引申出“衽席”义。段玉裁以“衽”之本义为掩裳际之物，而言其“衽席”义与本义之关系云：“假借为‘衽席’。‘衽席’者，今人所谓‘褥’也，语之转。”[148]则段氏以今所谓“褥”者由“衽”音转而来。然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引“或曰”云：“此‘蓐’字之借，衽、蓐双声。”则是以“衽”为“蓐”之借字，朱氏以此说“存参”，列“衽”此义为“别义”。[149]
按《说文》曰：“蓐，陈艸复生也。一曰蔟也。”“蔟，行蚕蓐。”[150]段《注》云：“蓐训‘陈艸复生’，引伸为荐席之蓐，故蚕蔟亦呼‘蓐’。”[151]王筠《句读》曰：“《三苍》《声类》皆曰‘蓐，薦也’，案‘薦’与‘荐’通，‘荐’，席也。席，广多也。即《左传》之‘左追蓐’矣，乃引伸之义。……此皆人之蓐也，‘蔟’则蚕之蓐也。俗作‘褥’字，盖即‘蓐’之分别文。”[152]段、王皆以“蓐”引申而有“荐席”义，王氏复言“褥”为“蓐”之分化字。按鲁宣公十二年《左传》曰：“军行，右辕，左追蓐。”杜预注云：“在左者，追求草蓐为宿备。”[153]又《尔雅·释器》曰：“蓐谓之兹。”郭璞注云：“《公羊传》曰‘属负兹’, ‘兹’者，蓐席也。”[154]由此可见，“蓐”者，草席之谓也，段、王之说是。蓐、褥盖古今字。
“蓐”与《仪礼》《礼记》所言“衽席”之“衽”义极近，且二者古音并属日母；然“蓐”在屋部，“衽”在侵部，韵部又相去甚远，似不得以“衽”为“蓐”之借字。或二者为草席于异地殊方之别称乎？又或是，“衽席”义乃由“负任”义引申而来；则从初始的“怀抱”义引申出的两条词义路线如下：
上述词义引申路线亦仅为一种推测。“衽”之“荐席”义终未能确知所从来，故暂视为“衽”之别义。
以上对“衽”之本义、引申义及别义进行了简单考证。由此可知，“衽”本义指“衣前襟”, 《论语》“被发左衽”即用其本义，盖因“任”为“怀抱”义，遂为胸前衣襟之称，而其字则作“衽”; “”与“衽”义同，因衣襟上连于领，“”又引申为衣领之称，字或作“衿”“襟”；深衣衣裳相连，其衣襟之范围遂扩大至裳下，古训以此有直言“衽”为“裳下”“裳”者，然终不离其“衣前襟”本义；古者袂连于衽，且其连合处与衽同宽（袖口则未必），二者关系密切，是“衽”引申为衣袖之称；“衽席”之义则为“衽”之别义，或与“蓐席”之“蓐”有一定关联，或由“怀抱”义之别一引申途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