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裳际之衽”考论
欲探究“衽”字本义,首先应明了礼书中所述“裳际之衽”为何形制。按“裳际之衽”有二,一为丧服之衽,[13]一为深衣之衽,二者形制不同。江永《深衣考误》云:
衽有二。朝、祭服、丧服皆用帷裳,前三幅、后四幅,裳际不连,有衽掩之;用布交解,宽头在上,合缝之,狭头在下,如燕尾之形,即《丧服篇》“衽二尺有五寸”是也,此衽之“杀而下”者也。深衣之衽当裳旁,亦交解,而以狭头向上、宽头向下,此衽之“杀而上”者也。[14]
以下便分别考究二衽之制。
(一)丧服之衽
《丧服经》“布总,箭笄,髽,衰,三年”,郑注曰:“凡服,上曰衰,下曰裳。”贾疏云:“男子殊衣裳,是以衰缀于衣,衣统名为衰,故衰、裳并见。”[15]此言男子丧服上衣下裳,因上衣胸前缀有衰(丧饰),[16]故上衣亦名“衰”。又《丧服记》“凡衰,外削幅;裳,内削幅,幅三袧”,郑注曰:“凡裳,前三幅,后四幅也。”[17]《礼记·深衣》孔疏云:“若其丧服,其裳前三幅、后四幅,各自为之,不相连也。”[18]此见裳之前后并不相连,则裳两旁留有缝隙。贾公彦云:“裳又前三幅、后四幅,开两边、露里衣,是以须衽属衣,两旁垂之,以掩交际之处。”[19]此即丧服之衽存在之必要理由及其基本功用。
其形制则详于《丧服记》。按《记》云:
衽二尺有五寸。
郑注:
衽,所以掩裳际也。二尺五寸,与有司绅齐也。上正一尺,燕尾一尺五寸,[20]凡用布三尺五寸。
贾疏:
云“掩裳际也”者,对上腰而言。[21]此掩裳两厢下际不合处也。云“二尺五寸,与有司绅齐也”者,《玉藻》文。案彼士已上大带垂之皆三尺,又云“有司二尺有五寸”,谓府史;“绅”即大带也,绅,重也,屈而重,故曰“绅”。此但垂之二尺五寸,故曰“与有司绅齐也”。云“上正一尺”者,取布三尺五寸,广一幅。留上一尺为正。“正”者,正方不破之言也。一尺之下,从一畔旁入六寸,乃向下,邪向下一畔一尺五寸,去下畔亦六寸,横断之,留下一尺为正。如是则用布三尺五寸,得两条衽。衽各二尺五寸,两条共享布三尺五寸也。然后两旁皆缀于衣,垂之向下掩裳际。[22]
胡培翚《仪礼正义》云:
注云“衽所以掩裳际也”者,谓裳两旁之际本不连合,故制为此衽以掩之。[23]
由此可知,衽乃由一幅长三尺五寸、广二尺二寸之布衺裁而成;[24]每幅布可裁得两条衽,分别缀于衣之两旁,下垂而掩裳前后不合之际;其形上则矩方,下则似燕尾,总长二尺五寸;如图1所示。
图1
上引贾疏言衽“属衣”“缀于衣”,考《礼记·玉藻》郑注云“衽属衣”,[25]然俱未明言衽缀于衣何处。衽之功用既是“所以掩裳际”者,则似当缀于两旁衣掖之下。郑注言衽“二尺五寸,与有司绅齐”,按《玉藻》曰:“绅长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26]则衽长与绅长同,二者下端若要平齐,则上端亦应平齐。郑玄曰:“绅,带之垂者也。”[27]是绅为大带之属结束后的下垂部分。而大带系于何处?按《玉藻》引子游之语曰:“参分带下,绅居二焉。”[28]孔疏云:“引子游之言以证绅之长短。人长八尺,大带之下四尺五寸,分为三分,绅居二分焉,绅长三尺也。”[29]此虽言士以上者绅长之制,然足见大带当系于衣腰上端。是绅之上端与衣腰上端约略平齐,衽之上端复与衣腰上端约略平齐。又衽“上正一尺”,而“衣带下,尺”,则衽上段矩方部分或正与衣腰叠合。如此则衽似有两种缀于衣的方式。一种同时适用于交襟与对襟,一种仅适用于交襟。前者即将二衽缀于衣腰两际内侧,使衽上段与衣腰重合;后者则需相交之两襟及其所连衣腰之长度皆足以围住人之腰际,然后将垂于右侧之衽缀于左襟下连之衣腰末端内侧,将垂于左侧之衽缀于右襟下连之衣腰末端内侧。前者因不与胸前衣襟相连,故于交襟、对襟皆适用;后者因间接上连于衣襟,故仅于交襟适用,若用于对襟,则对襟之衽不得在裳际。由于缺乏实物证据,暂时难以判定何种缀合方式为是。江永《乡党图考·衣裳图》以对襟为例(图2;[30]其图似以衽之燕尾长二尺五寸,误,辨见前),则当以衽之缀合方式为上述第一种。
图2
在上述衽的第一种缀合方式中,衽与胸前衣襟无涉,难以因为服制上的相连关系使“衽”成为衣襟之名;在第二种缀合方式中,衽虽与衣襟相连,但这种相连是间接的,衽实际上是由于缀于衣腰、而衣腰上连于衣襟遂得以与衣襟发生联系,即使将衽缀于衣腰外侧(如此自然不美观),其与衣襟之关联仍较疏远,且第二种缀合方式并不能适用对襟的情况,故同样难以得出由衽与衣襟相连而使“衽”引申具有“衣襟”義这种结论。马瑞辰等徑云“古者斜领,下连于䘳”,似有失考之嫌;段玉裁虽较谨慎,只言由“旁幅”及于“正幅”之词义推演,或即以上述第二种缀合方式为据,然经上文考辨,知此说实有未安之处。
(二)深衣之衽
1.深衣衽制旧说考辨
丧服有衽,深衣亦有衽,《玉藻》言深衣之制“衽当旁”是也。[31]然丧服与深衣制度不同。丧服者,上衣(衰)下裳,裳前后之际不相连属,故需衽以掩裳际;深衣者,“谓连衣裳而纯之以采也。有表则谓之中衣,以素纯则曰长衣也。”[32]孔颖达云:“所以称‘深衣’者,以余服则上衣下裳不相连,此深衣衣裳相连,被体深邃,故谓之‘深衣’。”[33]如丧服等殊衣裳,衽可缀于衣而垂于裳;若深衣连衣裳,则衽当置于何处?
依郑玄之说,则上文所论上衣下裳式丧服为男子丧服,而妇人丧服“不殊裳。衰如男子衰,下如深衣。深衣则衰无带下,又无衽。”[34]“带下”者,前文已论及之衣要(腰)、“掩裳上际”者;“今此裳既缝著衣,不见里衣,故不须要以掩裳上际,故知‘无要’也。”[35]按《玉藻》明言深衣“衽当旁”,而郑注《丧服》乃云深衣“无衽”,何故也?盖由深衣衣裳相连,衽遂亦连属于衣裳,不复有所谓属于衣而垂于裳者,故郑曰“无衽”,以与男子丧服殊衣裳而有下垂之衽相区分。可见,深衣之衽与丧服之衽形制有别。
《礼记·深衣》曰:“制十有二幅,以应十有二月。”郑注云:“裳六幅,幅分之以为上、下之杀。”孔疏云:“深衣其幅有六,每幅交解为二,是十二幅也。”[36]此言深衣之裳剪裁之法。所谓“分之以为上、下之杀”“交解”者,《玉藻》孔疏尝详言之:(解见图3)
按《深衣》云幅十有二,以计之,幅广二尺二寸,一幅破为二,四边各去一寸,余有一尺八寸,每幅交解之,阔头广尺二寸,狭头广六寸。[37]
图3
“四边各去一寸”者,“削幅”也。按《丧服记》曰:“凡衰,外削幅;裳,内削幅。”郑注曰:“削犹杀也。”[38]胡培翚《仪礼正义》云:“《广雅·释诂》‘削’与‘杀’皆训‘减’,故郑以‘杀’释之,谓减杀其幅之边也。”[39]江永《乡党图考·帷裳考》云:“‘削’谓折倒一寸。”[40]是知“削幅”者,折倒幅边以便缝合之用也。每幅(幅广二尺二寸)破为二,非均分正裁,乃交解衺裁,使所得新幅上下边有阔狭之异。上狭下阔者,上杀者也;上阔下狭者,下杀者也;是之谓“分之以为上、下之杀”。然则深衣之裳何以作如此衺裁?
前文言朝、祭服之裳前三幅、后四幅,皆由正幅缀合而成;正幅者,上下同宽,然裳之形制必不能上下同宽,故郑玄云“祭服、朝服辟积无数”。“辟积”者,“辟蹙其要中”,[41]使裳上际狭、下际阔,得以就腰之形而便人之行。故贾公彦云:“以其七幅,布幅二尺二寸,幅皆两畔各去一寸为削幅,则二七十四尺。若不辟积其腰中,则束身不得就,故须辟积其腰中也。”[42]然深衣衣裳相连,裳上际(腰间)遂不得有辟积。无辟积则裳上下同宽。若同于腰间之广则裳下畔甚窄狭,难以举步;若同于下畔之广则腰间及以上广大难着。是深衣之裳必衺裁,得上杀、下杀之幅,“比宽头向下,狭头向上”,[43]而使腰间狭、下摆阔。其具体尺寸如《玉藻》所言:“深衣三袪。缝齐倍要。”郑注云:“‘三袪’者,谓要中之数也。袪,尺二寸,围之为二尺四寸,三之七尺二寸。缝,紩也。紩下齐,倍要中,齐丈四尺四寸。”孔疏云:“‘齐’谓裳之下畔,‘要’谓裳之上畔。言缝下畔之广,倍于要中之广,谓齐广一丈四尺四寸,要广七尺二寸。”[44]故上引孔疏以每幅交解后,狭头广六寸,十二狭头并于腰间,得七尺二寸之数;阔头广尺二寸,十二阔头齐于下畔,得丈四尺四寸;正合“缝齐倍要”之文。
《玉藻》又曰:“衽当旁。”郑注云:“袵(引者按:同‘衽’。)谓裳幅所交裂也。”孔疏云:“衽谓裳之交接之处,当身之畔。‘衽谓裳幅所交裂也’者,裳幅下广尺二寸,上阔六寸,狭头向上,交裂一幅而为之。”[45]又《深衣》曰:“续衽钩边。”郑注云:“续犹属也。衽,在裳旁者也。属连之,不殊裳前后也。”孔疏云:“袵谓深衣之裳,以下阔上狭,谓之为袵。……,凡深衣之裳,十二幅皆宽头在下,[46]狭头在上,皆似小要之衽,是前后左右皆有袵也。今云‘袵当旁’者,谓所续之袵当身之一旁,非为馀袵悉当旁也。”[47]孔氏之意,盖以凡交解衺裁之布幅俱可称“衽”,因朝、祭、丧服之衽正为衺杀之形(见图1);今深衣之十二裳幅皆衺裁,本可并称为“衽”;经云“衽当旁”,乃言十二裳幅中在两旁以属连裳前后者。
孔氏此说并其所述深衣裳幅之裁剪方法,清人颇有疑议。按江永《深衣考误》云:
疏家不得其说,妄谓六幅皆用交解,狭头去边缝广六寸,阔头去边缝广一尺二寸,于是裳之前后惟中缝正直,其余皆成奇衺不正之缝,可谓“服之不衷”,曾谓圣贤法服而有是哉?[48]
戴震《深衣解》亦曰:
如此缝合之,则布缕皆衺行错乱,不相整比。其幅之上六寸、下尺二寸者,悉衺角相倚,高下参差。且翦除而弃者必多。衣之不完,而费又弗善,莫过此矣。盖臆说也。[49]
江、戴之意,以深衣之十二裳幅不得俱为衺裁之形,否则以狭头在上、阔头在下之方式缀合后,必高下参差、奇衺相错而不成制度。二氏之说是也。然则如何方得“深衣三袪,缝齐倍要,衽当旁”?
江永云:(解见图4、图5)
图4
图5
衣用正幅,裳之中幅亦以正裁,惟衽在裳旁,始用斜裁。古者布幅阔二尺二寸,深衣裳用布六幅,裁为十二幅。其当裳之前后正处者,以布四幅正裁为八幅,上、下皆广一尺一寸,各边去一寸为缝,一幅上、下皆正得九寸,八幅七尺二寸,其在上者既足要中之数矣。下齐当倍于要。又以布二幅斜裁为四幅,狭头二寸,宽头二尺,各去一寸为缝,狭头成角,宽头得一尺八寸,皆以成角者向上,以广一尺八寸者向下,则四幅下广亦得七尺二寸,合于齐得一丈四尺四寸。此四幅连属于裳之两旁,别名为“衽”,下文“衽当旁”是也。
“衽”者,斜杀以掩裳际之名。深衣裳前后当中者不名衽,唯当旁而斜杀者名衽,故经云“衽当旁”,明其不当中也。当中则前襟而后裾是也。[50]
按江氏之意,以裳前后当中八幅者皆正裁,每幅去边缝则广九寸,八幅得七尺二寸,足“深衣三袪”之数;而在裳旁属连裳前后者方衺裁,狭头成角,故于腰中之数无增,阔头幅广尺八寸,四幅得七尺二寸,并正幅下际之七尺二寸,得丈四尺四寸,合“缝齐倍要”之文。
江永之说似更合于《玉藻》“衽当旁”及《深衣》“续衽钩边”郑注“衽,在裳旁者也。属连之,不殊裳前后也”之文。按《玉藻》郑注云:
凡衽者,或杀而下,或杀而上,是以小要取名焉。衽属衣则垂而放之,属裳则缝之以合前后。上、下相变。
孔疏引皇侃之说云:
言“凡衽”,非一之辞,非独深衣也。“或杀而下”,谓丧服之衽,广头在上,狭头在下;“或杀而上”,谓深衣之衽,宽头在下,狭头在上。
又曰:
熊氏大意与皇氏同,“或杀而下”谓朝、祭之服耳。云“衽属衣则垂而放之”者,谓丧服及熊氏朝、祭之衽;云“属裳则缝之以合前后”者,谓深衣之衽。云“上、下相变”者,上体是阳,阳体舒散,故垂而下;下体是阴,阴主收敛,故缝而合之。[51]
总括言之,无论丧服之衽抑或深衣之衽,俱为衺裁之幅,故有削杀之形。丧服之衽盖缀于衣腰两际,下垂以掩裳两际;深衣之衽则直接缀合于裳两际,用以属连裳前后。是深衣之衽实为深衣裳之旁侧部分,更难与胸前衣襟发生联系。
2.重论“曲裾”与“续衽钩边”
深衣之制历来聚讼纷纭。盖由《深衣》“续衽钩边”一语难明之故。“续衽”者,郑意已详于上;“钩边”者,郑注云:
钩,读如“鸟喙必钩”之“钩”, “钩边”若今曲裾也。[52]
江永《深衣考误》云:
“续衽”谓裳之左旁缝合其衽也,“钩边”谓裳之右旁,别用一幅布斜裁之,缀于右后衽之上,使钩而前也,汉时谓之“曲裾”。盖裳后为裾,缀于裾,曲而前,故名“曲裾”也。所以必用“钩边”者,裳之右畔前后衽不合,若无“钩边”,则行步之际露其后衽之里,有钩边而后可以揜裳际也。……。郑氏不言“左续衽、右钩边”者,衣裳自左揜右,左可连、右不可连,其事易明,故不必言“左”“右”也。[53]
江氏言“自左揜右”者,盖即通常理解之“右衽”。深衣衣裳相连,故江氏云“衣裳自左揜右”。如此一来,则“左可连、右不可连”,否则便无法穿着。由上文考论可知,江氏以深衣之衽共四幅;则其意左侧裳际有两衽,即左前衽、左后衽,此二衽彼此缀合,又分别与裳前、后正幅缀合,是“裳之左旁缝合其衽”;而右侧裳际两衽彼此不缀合,右前衽缀于裳前正幅右侧,右后衽缀于裳后正幅右侧。江氏又以在右后衽上缀合一幅衺裁布幅为“钩边”,此布幅“其斜杀一边缀于右后衽,上头狭处缝著于衣之右内襟”,[54]如此则其幅“钩而前”, “可以揜裳际”,虽右前衽与右后衽不缝合,行步之际所露者亦仅为此钩曲之布幅而非里衣。江氏并详其意于“裁钩边”“深衣前图”“深衣后图”三图(图6、7、8,摘自江氏《乡党图考·衣服下·深衣考》)。
图6
图7
图8
戴震《深衣解》所言“续衽钩边”之制与其师说略同。按戴氏曰:
裳左衽前后连属,故曰“续衽”;而“右衽”前后不得连属,以便开阖,因设曲裾于内,钩揜边际,故曰“钩边”,今俗呼“里裾”是也。以其藏右衽内,不与要围、齐围通计,是以不在十二幅之数。[55]
然孙机先生以出土实物为据,不以江说为然,其尝于《深衣与楚服》一文中云:“江氏所理解的‘续衽钩边’,只不过是在衣内掩一小襟而已,它和清代长衫中的小襟差不多,而与战国深衣的钩边却相去很远。”[56]其以清中叶学者任大椿《深衣释例》之说较有见地,按任氏解“续衽钩边”云:
在旁之衽前后属连曰“续衽”(原注:《说苑·正谏》“死者不可生也,断者不可属也”,故属、续通。)。右旁之衽不能属连,前后两开,必露里衣,恐近于亵。故别以一幅布裁为曲裾,而属于右后衽,反屈之向前,如鸟喙之句曲,以掩盖里衣,而右前衽即交乎其上,于覆体更为完密。其名“钩边”者,盖此幅属于右后衽之边,句向左前衽之边耳。[57]
细绎任氏之意,实与江永之说无别,其“右后衽”“右前衽”之内涵与江氏并同,皆言郑注所谓“属裳则缝之以合前后”之衽。孙机先生之所以认为任氏说法有见地,乃因其误以任大椿所言“衽”指通常理解之“衣襟”意。
虽然,江、戴、任之说确有不当之处。郑注“钩边”云“若今曲裾也”,而汉时曲裾其制如何?
《说文·八上·衣部》曰:“裾,衣袍也。”[58]段玉裁以“袍”为误字,改为“袌”,注云:同上。又步报切,衣䘳也。”[59]可见“袍”“袌”通用,而“袌”本“衣䘳”(即“衣前襟”)意。
“袌”,各本作“袍”,今依《韵会》正。上文云“袌,褱也”,褱物谓之袌,因之衣前䘳(引者按:此段引文中“”指通常理解之“衣襟”。)谓之袌。《方言》:“襌衣有袌者,赵魏之间谓之‘袏衣’。”郭云:“前施袌囊也。房报切。”按“前施袌囊”,即谓右外䘳。《方言》:“无袌者谓之裎衣。”即今之对䘳衣,无右外䘳者也。亵衣无袌,礼服必有袌。上文之袥、衸谓无袌者,唐宋人所谓“衩衣”也。《公羊传》曰:“反袂拭面,涕沾袍。”此“袍”当作“袌”。何注曰:“衣前襟也。”《释器》:“衣皆(引者按:此‘皆’当‘眥’之误。)谓之襟,衱谓之裾。”“衱”同“袷”,谓交领。袌连于交领,故曰“衱谓之裾”。郭景纯曰“衣后襟”,非也。《释名》“裾在后”之说,非是。[60]
段氏改“袍”为“袌”是也。按《说文》曰:“袍,襺也。从衣,包声。《论语》曰:‘衣弊缊袍。'”“襺,袍衣也。从衣,繭声。以絮曰襺,以缊曰袍。《春秋传》曰:‘盛夏重襺。'”[61]《玉藻》曰:“纩为茧,缊为袍。”郑注云:“衣有著之异名也。‘纩’谓今之新绵也。‘缊’谓今纩及旧絮也。”[62]段玉裁言“衣有著”之“著”同“”。[63]《广韵》曰:,装衣也。”[64]谓以丝绵等填充衣物也。是《说文》以“袍”字本义为内里填充新绵旧絮之衣,其与“襺”析言有别、浑言不别。《说文》又曰:“袌,褱也。”[65]段注云:“《论语》:‘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马融释以‘怀抱’,即‘褱袌’也。今字‘抱’行而‘袌’废矣。”[66]按大徐本“袍”字音切云“薄襃切”, “袌”字音切云“薄保切”;二字古音俱属幽部、并母,然声调不同。是二字义本有别,而古亦通用。故鲁哀公十四年《公羊传》曰:“反袂拭面,涕沾袍。”何休注云:“袍,衣前襟也。”徐彦疏云:“‘涕沾袍’者,‘袍’亦有作‘衿’字者。以‘衣前襟’言之‘袍’,似得之。”[67]据徐氏说,则《公羊传》有作“涕沾衿”之别本,是此“袍”确应作“衣前襟”解,而为“袌”之借字。《玉篇》又曰:“袍,薄襃切。长襦也。”“袌,
今考宋刻《玉篇》作:“裾,衣袌也。”[68]与段氏所改正同。而“裾”本义为“衣襟”亦可间接由其“衣领”意证明。按《尔雅·释器》曰:“衱谓之裾。”[69]《方言》曰:“衱谓之褗。”郭璞注云:“即衣领也。”[70]《说文》曰:“褗,领也。”[71]“褗”字本在“褐”字下,段玉裁将其移置“襮”字下,并改《说文》“领”为“褗领”,注云:“‘褗领’各本讹‘领’,字之误也,今正。……。《尔雅》‘黼领谓之襮’,孙炎曰:‘绣刺黼文以褗领也。'《士昏礼》注:‘卿大夫之妻刺黼以为领,如今偃领矣。’偃即褗字,‘褗领’古有此语。《广韵》曰:‘褗,衣领也。'”[72]段氏说是也。且无论“领”或“褗领”, “褗”并有“衣领”之意。则“衱”亦为“衣领”义。而“衱谓之裾”,是“裾”有“衣领”义。郝懿行《尔雅义疏》云:
衱者,《玉篇》云“裾也”, “裾,衣袌也”(原注:袌,步报切,《说文》作袍,误。), “袌,衣前襟也”, 《说文》“袌,褱也”,衣之前䘳可怀抱物,故谓之“裾”, “裾”言物可居也。“裾”名“衱”者,……,领属于䘳,䘳、裾同物,广异名耳。裾、䘳,袷、衱,俱声相转也。[73]
郝意与段意同,并以“裾”为“衣襟”义,而衣襟上连于领,故“裾”引申有“衣领”意,是以《释器》曰“衱谓之裾”。然则实可据《释器》之文反推“裾”义。且《释器》一篇于诸名物之顺序编排似亦有规律可循。按其文曰:
衣眥谓之襟。(郭璞注:交领。)衱谓之裾。(郭注:衣后裾也。)衿谓之袸。(郭注:衣小带。)佩衿谓之褑。(郭注:佩玉之带上属。)执衽谓之袺。(郭注:持衣上衽。)扱衽谓之襭。(郭注:扱衣上衽于带。)[74]
以上六句,似两两相配,为意近者。“衿谓之袸”“佩衿谓之褑”言带之属,“执衽谓之袺”“扱衽谓之襭”述衽之事。“衣眥”者,《说文·四上·目部》曰:“眥,目匡也。”[75]段注引《字林》作“目厓”。[76]郝懿行《尔雅义疏》云:“衣有‘眥’者,《淮南·齐俗篇》云‘隅眥之削’,盖削杀衣领以为斜形,下属于襟,若目眥然也。”[77]是“衣眥”言衣领相交若目眥之貌,故郭璞注曰“交领”; “以领属于襟,因言襟矣。”[78]
又“衱”者,戴震《方言疏证》云:“案衱、袷古通用。《礼记·玉藻》‘袷二寸’郑注云‘曲领也’, 《深衣篇》‘曲袷如矩以应方’注云‘袷,交领也。古者方领,如今小儿衣领’。”[79]按衱古音属缉部、群母,袷古音属缉部、见母,二者音近,故得通用。任大椿《深衣释例》详说“袷”制云:
曲袷属于内外襟,两襟交则袷交而形自方。
案经云“曲袷如矩以应方”,注云“交领也”,则郑明以方领为交领,下即接云“古者方领”,犹云“古者交领”也。(原注:朱子谓两襟交会处,其方如矩。本郑义也。)……。“交领”之制,以外右襟交内左襟,以内左襟交外右襟,交处象矩,故曰“方领”;句曲颈下,故曰“曲袷”。“曲袷”古多称“交领”。《曲礼》“天子视不上于袷”注“袷,交领也”, 《玉藻》“视带以及袷”注“袷,交领也”,盖古者衣皆交领。……。袷属于襟,即与襟同体,襟交则袷交,故袷谓之“交领”与襟谓之“交领”一也。[80]
是“袷”有交领义,[81]故“衱”亦谓“交领”,与“衣眦”同。然则“衱谓之裾”“衣眦谓之襟”二语义同,是“裾”有“襟”义,而二字引申有“衣领”义之路径亦同。
“裾”本义指“衣前襟”部分,而深衣衣裳相连,则“裾”之范围盖随之扩大。郑注《深衣》“钩边”云“若今曲裾”,按《汉书·江充传》载:
充衣纱縠襌衣,曲裾后垂交输。
颜师古注:
张晏曰:“曲裾者,如妇人衣也。”如淳曰:“‘交输’,割正幅,使一头狭若燕尾,垂之两旁,见于后,是《礼·深衣》‘绩衽钩边’。[82]贾逵谓之‘衣圭’。”苏林曰:“‘交输’,如今新妇袍上挂全幅缯角割,名曰‘交输裁’也。”
师古曰:“如、苏二说是也。”[83]
沈钦韩《汉书疏证》云:
“后垂”者,《释名》云:“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交输”者,《玉藻》“衽当旁”注:“衽谓裳幅所交裂也。凡衽者,或杀而下,或杀而上,是以小要取名焉。”……。按此则一幅斜剪若燕尾,《丧服》注所云“燕尾二尺五寸”,即“交输裁”者也。[84]
“裾”本指衣前,而江充之衣乃“曲裾后垂交输”,则所谓“曲裾”者,其幅盖已由前向后拥掩,方得“后垂”。且其幅下际必曲裁(上际连领,本已衺裁),因“曲裾”即“钩边”, 《说文·三上·白部》曰:“钩,曲也。”[85]
“曲裾”之形制,今可以出土实物印证之。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之“信期绣”褐罗绮绵袍即为曲裾深衣形制。(图9、10、11、12,并采自《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图版九五~九八)
由实物图片可知,《深衣》所谓“钩边”者,钩曲衣外襟之下畔也;外襟向后拥掩,绕过右腋,折于背后,然则其背后之衺馀布幅即衽耶?
图9
图10
图11
图12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之曲裾深衣,其裾之长度有限,故未能达到如《汉书》所云“曲裾后垂交输”者。出土实物中尝有穿着深衣之战国彩绘木雕女俑,其曲裾较长,可垂于身后(图13,采自《中国美术全集·雕塑编·原始社会至战国雕塑》);然尚仅有一边之垂,而非“交输”。江苏徐州米山西汉墓则出土有确能体现深衣“后垂交输”形制之女俑(图14,见《江苏徐州市米山汉墓》报告)。按有关出土实物深衣制度的情况,孙机先生《深衣与楚服》一文已有详细且深入的讨论;因本文此节仅讨论深衣之衽之具体所指,恕不得详引其说以全面考论深衣制度。
按如淳、苏林所述“交输(裁)”之形制似即图14女俑服所示者。如淳言“交输”即《深衣》所记“续衽钩边”之制,盖以“交输”之形似前文所论衺裁之衽也,然则其解“续衽”为“以衽连属曲裾”乎?沈钦韩亦引郑注衽之剪裁方法左证“交输”之意,似与如淳意同。而任大椿虽尊郑说而以深衣之衽连属于裳,然亦以“交输”与衽制相似:“‘交输’在裳之两旁,如深衣之衽,可知深衣裳衽本在旁也。”[86]若此,《深衣》之“续衽钩边”似当理解为:深衣者,衣裳相连,故将原属于衣之衽连属于衣襟而钩曲衣襟之边,使之向后拥掩而垂衽于下,或在一旁,或在两旁;是《玉藻》所云“衽当旁”者。
图13
图14
然汉代人并不称呼深衣“后垂交输”者为“衽”。按《方言》曰:“袿谓之裾。”郭璞注云:“衣后裾也。”[87]上引《释器》“衱谓之裾”郭注亦云“衣后裾也”,彼则不当,此则是也,何故?盖“裾”本为衣前襟之称,而深衣之衣前襟长大,向后拥掩,垂于后,故衣后下垂之布幅遂亦称“裾”。上引《汉书》颜注转引如淳之语曰:“贾逵谓之‘衣圭’。”《释名》曰:“妇人上服曰袿,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88]盖“圭(后作‘袿’)”亦“后垂交输”者之名(因下垂之布幅其形似刀圭),与“裾”引申之义同,故《方言》曰“袿谓之裾”。《释器》云“裾”之本义,《方言》云“裾”之引申义,郭璞并以“衣后裾”释之,遂有得失。由此亦可见,汉人称深衣垂于身后之布幅或为“裾”、或为“袿”,似无称“衽”者。
然则“续衽钩边”之“衽”可否即指“衣前襟”呢?由出土实物可见,深衣之最大特色实为由一幅曲裾向后拥掩;而“裾”者,衣前襟也,亦即“被发左衽”之“衽”, “续衽钩边”是否即“以布幅接续衣襟而钩曲衣襟之边(使之向后拥掩)”呢?按《尔雅·释诂》曰:“续,继也。”[89]是“续衽”似亦可解为“继衽”,即延续衣襟布幅之意。而若由马王堆出土深衣(图9~12)看来,恰似“继衽”之制,且言其“衣襟在旁”亦无不合理处(因其曲裾之长度较短,刚够掩于右腋之后),是又合于《玉藻》“衽当旁”之文(如此则《玉藻》之“衽”亦当作“衣襟”解)。
3.小结
礼书中言及深衣之衽者,唯《玉藻》“衽当旁”、《深衣》“续衽钩边”二语;而上文所考论之三种说解,并皆“言之成理”。第一种说解,以衽有下杀、上杀之别;下杀者,阔头在上、狭头在下,属于衣,垂而放之以掩裳际,是为朝、祭、丧服之衽;上杀者,狭头在上、阔头在下,连缀于裳两际,以属裳之前后,是为深衣之衽;此说可合“衽当旁”“续衽”之意,郑玄以至江永并持之。第二种说解,以《汉书·江充传》所云“后垂交输”者为衽,“割正幅,使一头狭若燕尾,垂之两旁,见于后”, “续衽”即以此衽连属于曲裾之意,同样合于“衽当旁”之文;如淳、沈钦韩持之。第三种说解,以衽为“被发左衽”之衽(衣前襟), “续衽”即“接续其衽”之谓,深衣曲裾,衣前襟经由旁际而掩于身后,亦可谓“衽当旁”,孙机等现代学者似持此说。[90]众说纷纭,是非难断,盖由文献证据极缺乏之故;而众多出土实物似亦仅能解释“钩边”“曲裾”“交输”之惑,于“衽”之所指则终难明了。虽然,三种说解却俱能说明:“衽”之“衣襟”义非因掩裳际之衽与衣前襟相连而引申得来。第一种说解,衽与裳连属,与衣襟无涉。第二种说解,衽虽与衣襟相连,然交垂身后,形制较小,与前襟关系终属疏远;且深衣晚至春秋、战国之交方出现,[91]“衽”不得于此后方逐渐引申为衣前襟之称。第三种说解直以“衽”即“衣襟”义,更未有引申之说。故综上所述,深衣衽制与丧服衽制皆难以证明“衽”本义为掩裳际者、因其与衣襟相连而遂为衣襟之称这一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