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灵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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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整体视野下的文学规范
——批评史上的浪漫主义

文学批评家韦勒克接受思想史家洛夫乔伊的挑战。他针锋相对地提出,洛夫乔伊的论点是极端的“唯名论”,不仅毫无根据,而且是无理取闹。以整个欧洲传统来观照16世纪以来三百年的文学文化运动,韦勒克断定:“各个主要浪漫主义运动形成了一个由理论、哲学和风格组成的统一体,而这些理论、哲学和风格又形成了一套互相包含的连贯思想。”[1]与洛夫乔伊截断“存在之链”而寻觅观念单元的办法不同,韦勒克的办法是观澜索源,将各种文学运动和文化思潮视为历史过程中某个特定时期支配当时文学的规范体系,而非任意规定的语言标签或形而上的实在。洛可可、巴洛克、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些都不是任意的标签,而是一些支配历史特殊时期的规范体系。从规范体系去理解浪漫主义,韦勒克相信,这个术语作为一种对于“新型”诗歌的命名,其含义不会让人产生误解:浪漫主义即那种与古典主义相对立,并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得到启发,并以此为榜样的诗歌。

在整体性视野下考察浪漫主义具体的文学实践,韦勒克发现:同古典主义相比较,整个欧洲的浪漫主义在诗歌、诗歌想象作用与性质上存在着相同的看法,对自然与人的关系所见略同,对诗体风格及其修辞上都有相同的选择取向。诗学、世界观以及诗体风格三方面的统一性,就构成了浪漫主义美学标准与文学实践的重要方面:“就诗歌来说是想象,就世界观来说是自然,就诗体风格来说是象征与神话。”[2]

韦勒克推重的三组概念渊源于前启蒙时代,在18世纪已经作为潜在的力量酝酿。第一,一种有机的自然观源自柏拉图主义,经过了布鲁诺、波墨、剑桥新柏拉图学派以及夏夫兹博里的断简残篇而流传。第二,那种把想象当作创造力而把诗歌看作预言的说法,直接脱胎于康德的批判哲学,当具有更为遥远的希伯来文化渊源。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想象力将信仰与诗歌、启示与理性融为一体。所以,对布莱克来说,弥尔顿的影子已经进入了历史的噩梦,整个诗歌的历史就是信仰与诗歌、启示与理性冲突的巨大噩梦的表现。[3]所以,华兹华斯进入了与灵魂的孤独对话,断定想象力乃是对人类语言苍白的补救。第三,神话及其象征主义,在历史上可溯源至世界文明的史前史。苏美尔泥版楔形文字、埃及象形文字(庙堂镌刻文字)、希腊B型字母表,以及通过这些载体传承的神话与象征体系,都是浪漫主义的“遥远近亲”。浪漫主义的美学提出了象征、审美和难以表达之物以及无限可阐释之物的联系,但这种美学源自神秘主义。神秘主义者将自身的经验导向极端,绝地而不能通天,而在他的各种幻想和象征所表达的无形经验中,对一切权威开始怀疑、解构甚至进行虚无主义的破坏。荣格曾指出,作为最为遥远的人之体验,神秘主义经验的内容,就昭示生命即不断的毁灭。[4]所以,韦勒克说,浪漫主义是某种旧事物的复活,但这种复活绝不是旧事物的重复。在一个启蒙后的时代,浪漫主义的神话注定是纠结着理性的神话,浪漫主义的象征注定是同阐释的权力意志所制服的象征。换言之,神话是重构的神话,象征是转译的象征。

与洛夫乔伊“[浪漫主义思想]众相纷呈,逻辑上各自独立,在含义上有时互相对立”的怀疑论相对立,韦勒克断言浪漫主义的自然观、想象观和象征观三者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关联,存在着互相蕴涵的关系。没有有机自然观,我们就不能相信象征和神话的重要性。没有象征和神话,诗人就丧失了他必不可少的借以洞察实在的工具。最后,如果没有对人类这种独特的创造能力的信念,也就绝对不会有一个鸢飞鱼跃的自然世界和深邃无垠的象征体系。韦勒克最后指出,这种前后连贯而完整统一的思想,就是伴随浪漫主义而遍布欧洲的思想。这种整体视野下的文学规范体系,携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精神力量,颠覆了18世纪,结合并融合导致了18世纪后期的巨变,引起了西方意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变革。而这就是历史学家和政治思想史学者所关注的话题了。

[1]Rene Wellek,“The Concept of Romanticism in Literary History”(2.The Term‘Romantic’and Its Derivatives),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Vol.I,No.1,1949(winter),p.2.

[2]Rene Wellek,“The Concept of Romanticism in Literary History”(1.The Unity of European Romanticism),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Vol.I,No.1,1949(winter),p.147.

[3] 参见布鲁姆:《神圣真理的毁灭:<圣经>以来的诗歌与信仰》,刘佳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0页。

[4] 参见埃柯:《符号学与语言哲学》,王天清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