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文学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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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承继谴责遗风的通俗社会小说

一 从谴责到黑幕

清末的狭邪小说把镜头聚焦于大都会后,一方面产生了浓重的言情味,写品尝“禁果”中的种种纠葛与风波;而另一方面也会产生强烈的社会小说的效果,通过其中的高等妓院——当时的高级社交场所,看大都市的社会众生相。而清末的谴责小说,它本身就是通俗社会小说。总之,这两类清末的小说都对现代通俗社会小说有极大的影响,但相对而言,中国现代通俗社会小说更侧重于承传谴责小说的衣钵。既然这些通俗小说家不尚“前瞻”,那么他们就往往以谴责为能事了。因此,写黑幕小说,也是被他们视为谴责的一种手段。据文学史资料记载,“1916年10月10日,上海《时事新报》开辟‘上海黑幕’专栏,自此黑幕小说开始风行。”[1]但鲁迅则认为黑幕小说乃谴责小说之“堕落”:一些自命学步谴责小说的人。“徒作谯呵之文”,“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有谩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2]当然,这种堕落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叶小凤作为通俗流派的圈内人,曾略述过这一过程:

黑幕二字,今已成一诲淫诲盗之假名。当此二字初发见于某报时,小凤奉之若神明,以为得此慈悲广大教主,将地狱现状,一一揭布,必能令众生目骇惊心,见而自戒。及见其渐近于淫亵,则喟然叹曰:洪水之祸发于此矣。[3]

他在列诉诸般“罪状”后,劝告说:“而作俑者,于此亦可告一段落矣。”行文中的从“奉之若神明”到“渐近于淫亵”实际上就透露出堕落的趋向与过程,乃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黑幕类中最有代表性的是1918年2月1日路滨生编辑的《绘图中国黑幕大观》初集上下、续集上下(共四大卷),由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发行,纂辑170位作者的黑幕笔记742则,内分政界、军界、学界、商界、报界、家庭、党会、匪类、江湖、翻戏、优伶、娼妓、僧道、拆白党、慈善事业、一切人物等16个门类的黑幕。第一页上是一封蔡元培的亲笔手书(影印件),抄录如下:

谨复者,前于各报广告栏见黑幕大观,意为近世写实派小说一流,已函订预约券。今奉惠书益谂诸君子救世苦心深所钦佩。惟作序则诚未敢。因未读全书,率尔发言,不特自轻兼亦轻大著也。如必欲鄙人列名,即以此函代序,未识有当尊诣否?手此祗颂著祺!

蔡元培敬复12月26日(1917年)[4]

从信的内容看来,蔡元培是客气的,也是审慎的,有保留的,但没有蔑视或鄙薄的成分。他还从邮局汇上2元2角款项预订此书,也看不出预订之后准备“批判”之用。由此可知,在他回信时,黑幕笔记也还没有堕落到鲁迅大加斥责的地步。其实,黑幕小说一度之会如此红火,是迎合了市民感到在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大都市中,有一种常遇陷阱和捕机的不安全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此想以这种揭露种种黑幕的书籍增加他们在都市生活中的安全度,就像今天有人想学点“防身术”一样。我们现在常用“曝光”这个词汇,就是因为有黑箱操作而恐其中有弊,缺乏透明度就易于使腐败分子有机可乘,所以要将这一黑暗的角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当年的黑幕小说却从“曝光”始,一直堕落到有“教唆”之嫌的质变。这就应受到严正的抨击。

在蔡元培的信后,《礼拜六》的编者王钝根的《绘图中国黑幕大观·序》中说:“故黑幕大观,学校外之教科书也,使天真烂漫之少年,忠厚朴实之君子,读而知所戒备;尤使贫困之士,勿歆小利而堕其身家,厥功伟哉。”[5]黑幕有如此“丰功伟绩”,即使是提倡写揭黑幕小说的初期,也是夸大了的;而叶小凤则斥责黑幕是“开男盗女娼之函授学堂……学生之黑幕程度,继长增高,进而教之,且将与流氓拆白颉颃”[6]。这对许多渲染作案的详情细节,有教唆之嫌的文章说来,倒是值得大声疾呼的。不过有一点要肯定,黑幕小说确有其两面性。包天笑在1918年7月1日发表了一个短篇,题目就叫《黑幕》,倒是大家在争论黑幕小说功过时的一帖清醒剂。小说中写“我”的老友精心编撰了一部高等数学的稿子,可是送遍大小书局都碰壁归来。其中一个书局的经理兼编辑主任对他说,现在只收黑幕的稿件,还向他传授经验:赌场、烟窟、堂子、姨太太、拆白党……皆有写不完的黑幕。自己没有题材,可在本埠的小新闻中去找,例如某公馆姨太太逃走了,这一则三数行的新闻,你可以无中生有、移花接木,扩充成一万多字。当那位朋友问及这对人心道德将产生什么效果时,那经理还说他太迂。现在出书是“吗啡针政策”,只要读者感到“刺激”,有毒与否是出门不认货的;我们这些小书局也靠跟潮流,卖“热门货”,读者抢得快才能生存,黑幕小说对我们书局也是一针起兴奋作用的“吗啡针”。那老朋友向“我”讲述上述经过后,沉痛地说“我这著作做了个死后殉葬物了”。“我”将这席沉痛的话“写了下来,自己读了一遍,不觉叫声阿呀,可怕得很。这黑幕是有传染性的流行病。我这篇东西,不很像讲的黑幕吗?我朋友没有传染,倒传染了我”[7]。包天笑这篇小说可以令人更“理智”地看问题的两面性。黑幕需要曝光;但以黑幕为赚取暴利而像贩卖鸦片和吗啡一样,那就该做“缉毒”工作了,而看见黑幕两字,就一概加以迎头痛剿,也是“弓杯蛇影”心理。《海上繁华梦》的作者孙玉声写过一部小说《黑幕中之黑幕》[8],虽称不上内容、技巧都佳,但的确提出了都市现代化的过程中很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

《黑幕中之黑幕》最主要的情节是三个来自崇明的青年到上海求发展,有的被女色所勾引,有的经营商业又被骗,这些黑幕似乎又是老一套,可是作家却提出一个新问题,这些骗子均是会钻法律空子的人。崇明青年被骗以后,骗子还怂恿他告上法庭,可是骗子早已做好“伪证”。男拆白党拿出与女骗子的结婚证书,反说那青年诱拐良家妇女;为女骗子所买的家具等等的东西,他们早已趁男方不注意时将发票偷到了手,到法庭上就说这些贵重的东西全是女方买下的,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全数搬走了。上海租界行的是西法。在法庭上就是原告、被告、律师在“法官”的主持下摆开阵势,拿出“真凭实据”来辩论。在事先设计好的“天衣无缝”的“伪证”面前,真是有口难辩。狂呼“冤枉”也无用,“青天大老爷”只重证据,拒绝喊冤。结果是反判崇明人坐牢。骗子又说可以保外就医,又不得不费了极麻烦的手续,更重要的是这一道道手续皆是骗大钱的好机会。一旦保出了西牢,还要对骗子千恩万谢呢。这真是叫“黑幕中的黑幕”了。作品的另一个重要情节更有意思,那就是崇明人开珠宝店。骗子就对他说,请一个外国人做靠山,人家就不敢来欺侮你了。像当时的一些中国轮船,花了钱挂上外国国旗一样,可以省掉许多麻烦,还可以逃税和运违禁品之类;于是拉来一个外国浪人,叫他做什么“出面东家”,还在开业时登了报,挂上了这个外国浪人的名字。不久,外国人就来“鹊巢鸠占”,说这家珠宝店是他开的,还有报纸为证,而骗子又与外国浪人“狼狈为奸”,弄得连官司也没法打。

《黑幕中之黑幕》实际上是通过小说在20世纪20年代给读者上“法律启蒙课”。在当时,这真是新鲜事,钻法律空子行骗,这是方兴未艾的新的犯罪手段。这些高级骗子在上海还是有身份的头面人物,善于利用西法设计“连环套”式的骗局。但是这部小说反没有他的《海上繁华梦》受欢迎,这大概是上海的普通市民对“法制观念”还不大感兴趣,觉得对自己缺乏实用价值。但我们真不得不佩服孙玉声很有点超前意识。《黑幕中之黑幕》不失为是一部较好的通俗社会小说。

[1] 陈鸣树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大典》(上)。

[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8篇·清末之谴责小说》。

[3] 叶小凤:《小凤杂志》,上海印书馆1935年再版。

[4] 路滨生编:《绘图中国黑幕大观》,中华图书集成公司1918年版。

[5] 路滨生编:《绘图中国黑幕大观》,中华图书集成公司1918年版。

[6] 叶小凤:《小凤杂志》,上海印书馆1935年再版。

[7] 包天笑主编:《小说画报》第14期,1918年7月1日出版。

[8] 《黑幕中之黑幕》第1、2卷出版于1918年7月,第3、4卷出版于1919年1月,第5、6卷出版于1919年5月,均为文明书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