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傅先见预危机
杏云阁楼上堆放如山的线装书册,一股银杏果烂熟的臭气如幽灵穿梭在阁楼四壁。
身披灰白斗篷的太傅崔文庭端坐狭小的案头,就着莹莹烛火翻读上古奇书。
万年前的上古人记载:“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那时,我们的先祖充满着神秘的能量与奥妙的传奇。而今呢,我们丧失了先祖的灵性,多出了动物的兽性。腹内空空作响,他放下书册,揉揉酸涩胀痛的眼,是该用晚膳了。
厚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证实它被数不尽的蛀虫啃噬过。胡须花白的老奴崔散金,费力爬上楼梯,方形黑漆托盘内一盘菘菜鲍鱼、一碗麦饭放到几案上,便跌坐在阁楼的门口,颤动双臂,喘着粗气禀报。
“少爷,太子东宫刚来报丧信,太子妃薨逝,要少爷连夜赶去东宫议事。”
“说清楚,是元妃?还是崔良娣?”
素来沉稳的崔太傅闻言大惊,忙揪住他皮肉松弛的胳膊追问。十八岁的崔良娣是兄长的女儿,由他引荐选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倘若她早亡,怎对得住病死的长兄、健在的贤嫂沐清?
“少爷,勿急,是皇后选定的元妃。”胖如猪头的崔散金痛得眦牙咧嘴,崔文庭早已贵为太傅,他依然笨嘴笨舌地不改称呼。
“那还不快去备马出发!”
一听是元妃,崔太傅的心脏莫名收缩。元妃是皇后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女,被她赐婚封为太子妃,太子不以夫妇礼待之,仅宠爱两名良娣,皇后对太子专宠良娣极为不满。他屡次规劝太子要顾全大局,雨露均沾,给足皇后颜面,可一意孤行的太子,总是罔顾他苦口婆心的劝阻。
三年内,太子与两位良娣各自产下三个儿子,足以说明太子根本没将皇后御赐的元妃放在眼里。元妃暴亡,必定惹怒皇后大动肝火,并会借机问责太子,动摇东宫位,他是太子师父,难脱罪责。
从阁楼到内室,有段花荫竹影的鹅卵石铺就的曲径,疾步快走的崔文庭缩起脖颈,双手交叉笼入衣袖,奔进一处灯影朦脓的内室。
“大人,是要更衣出门?”
倚窗缝补衣衫的是司空璞玉,听见响动,她放下手中衣物,殷勤地起身迎向他。烛光中,着大袖衣,外披藏蓝洒金翻领小袖衣、浅蓝百褶裙的她,眉眼生动,残留当年在妓馆“环采阁”的些许风姿。
“是,有劳夫人了。”
崔太傅目不斜视,背对她,站定身躯,表情严肃伸展双臂。司空璞玉来到他身旁,悉心伺候他换朝服,套麻衣。她身上的桂花清香,不时传入鼻息,他收摄心神,不为所动。这司空璞玉来到崔府二十年了,他与她始终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泾渭分明。
“大人,俊采不喜读书,偏生结交了帮游手好闲之徒,常聚集饮酒围猎,怎生了得?”司空璞玉替他穿戴周正,抄手站立身后,面带愁容诉苦。
崔太傅对这妇人浅薄的见识,不以为然。他抖动衣袖,走到门前站定:“男人嘛,年轻时谁不热爱花花世界的乍见之欢?你也别太过操心,他会有自己的人生。”
崔俊采是好友“圆通寺”住持谦明与歌女司空璞玉的私生儿子,他西行求经,托付给自己,因非他骨肉,不免一味宠溺这崔俊采。养成性格张狂、不拘小节,胡吃海喝的纨绔子弟习性。他只能在言语上,不痛不痒地宽解她。
“十八年了,他该是死到外边了?”
司空璞玉神情恭敬拉开房门,话语间充满哀怨与狠毒。崔文庭默不作声,望向庭外。孔圣人也说过,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自然,换作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原谅谦明抛弃自己的女人及亲生儿子的不仁不义之举。哪怕他的理由堂而皇之:弘法众生。但是,他能体谅谦明的反常举止——自古忠孝难全,圣人难当。他已在四处打探谦明的下落,宫内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权力较量,他比她更需要谦明的佛法加持。
“你早就该当他死了。”
崔太傅冷冷撂下这句话后,阔步甩手走出大门。崔散金牵着他的快马,手臂搭着他的棕色斗篷,在夜风中,缩头缩脑地等候他。崔太傅套紧斗篷,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向东宫。
都城街道两旁种植粗壮茂盛的国槐,在暗夜里,像是一排排行将就木的老人,透出阴森森的死气。
东宫内,胳膊粗的九龙纹巨烛照得殿堂里外浑如白昼。神色焦虑的太子那雄威,身着名贵的白地明光锦服,在宫门的阴影中不安地徘徊。
“太傅来得正好,一道商议明日早朝面圣事宜。”
不等崔太傅落地站稳,面色苍白的太子,快步上前牵扯他的袖袍,向着隐秘内殿小跑而去。内殿原是太子读书习字的书房,册封太子后,此处腾出成为太子与众臣饮酒聚会的议事厅。
今宵注定无眠。
崔太傅走向屹立殿堂中央,耳戴单边金色巨环、宝刀未老的独臂战神宇文雄,瞥见他战盔下显露的一缕耀眼银发,昭示岁月从未轻饶过谁的公平。
“太傅好精神!”战神宇文雄举起镀金手臂在地面敲击出嘭嘭响声,张开方口笑道。
“大将军好威武!”
崔太傅向他作揖,分别落座。叫嚷最凶要到场的元妃阿爷平原侯并未出席,崔太傅与宇文雄交换了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三人落座后,崔太傅率先拱手,开门见山。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太子,元妃薨逝,宜尽快向皇后娘娘认罪。”
“认罪?雄威何罪之有?遭母后在朝堂公然训斥,本宫已颜面尽失!这岂非母后过错?”
太子那雄威高昂头颅,气咻咻按住腰间佩剑,双眼灼灼,跳跃着桀骜不驯的亮光。
“太傅,皇后素来专横,莫说太子受委屈,连老夫也看不惯。不如面见陛下?陛下素来对太子宽厚。”
宇文雄晃动烛火下划出熠熠光芒的金耳环,神色犹疑不决。他与高成道的女儿高安清婚后,生下美貌的独生女宇文姽婳,深得太子宠爱,与崔太傅的侄女崔婠婠同封为良娣。
“太子,见微知著。元妃阿爷向皇后火上加油渲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皇后素不喜太子,倘若她以你毒害元妃为由追究罪责,对继承皇位,将大不利!”
崔太傅拽住太子衣袖,分析利弊,苦口相劝。
“太傅多虑,东宫继承皇位之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臣以为,皇后插手太子夫妇私事,仍是妇人嫉妒心思作祟,试问这天底下,哪有阿娘管儿子和哪个媳妇睡觉的荒唐行径?”
宇文雄嘿嘿大笑,摇掌否定,他不觉此事有何不妥,发出自以为然的一通妄断,太子在旁,听得频频点头。
崔太傅暗中叫苦,直骂这好大喜功的两人沆瀣一气,毫无缜密思维的思维,仅凭个人喜好立场判断事态发展,如何能成就大事?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望太子三思,老臣此计是要太子明面是向皇后请罪,暗中则是借机博取皇后欢心,争取后宫支援,以确保东宫安稳。”
崔太傅疾步下座,脱下官帽,跪拜在地,逼迫行事任性的太子就范。他比太子更了解皇后善妒阴毒的本性,她心胸狭隘,且狡诈多谋。他曾因当年抗令拒婚,便遭皇后冷落至今,奈何命数在此,鬼使神差结成儿女亲家,横竖躲避不及,加之远亲崔秋羽夫人在后宫,新得陛下宠爱,愈发会惹怒皇后嫉恨他。
“太傅,何须庸人自扰?后宫又不是仅有皇后?臣听闻‘合璧宫’的崔秋羽夫人产下皇子后,甚得圣宠。她不是太傅你的侄女?既然皇后难以撼动,不如培植崔夫人,岂不更易?”
宇文雄走将出来,单边金耳环剧烈晃动,虎头镀金手臂贴在身上,折射出冷冷寒光,他浅浅一笑,自以为高明地提出他的妙计。
“是啊,太傅。母后专横独断惯了,本王不愿自取其辱。崔夫人品性温柔,且深得父皇宠爱,他日将有可能统领后宫呢。”
崔文庭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好似整座宫廷全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心中叫苦不迭。能帮陛下夺取这江山社稷的皇后,哪能是普通女流之辈?他们只见到皇后的色衰,便想当然肯定她会色衰爱弛。可皇后岂是以色伺君的庸脂俗粉?还想拿年轻、稚嫩的崔秋羽去抗衡?纯粹地自找死路!
崔文庭也明白,眼下暂时难以说服个性顽固的太子,加上有好大喜功的宇文雄为他撑腰,便冷着脸重新落座,不发一言。
“太傅放心,雄威独爱婠婠、姽婳。是元妃自己无福消受,非雄威陷害。雄威自认做人坦荡,明日早朝拜见父皇,定要与平原侯当朝对质,令他不敢在母后面前再造谣生非,陷害本宫不仁、不孝骂名!”
太子看似理直气壮,实则言谈惶惶。
崔太傅扶起他,直视太子闪动自信荧光的双目,顾虑重重。太子也许想不到用杀人灭口来处置元妃阿爷平原侯,才是最妥当的方式。
他曾以孟子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教导他,不得妄动杀伐之心。现实往往与理论背道而驰。要想谋取霸业,君王哪能不杀人?哪怕是贤雅明君,同样是既要有菩萨仁慈心肠,更得有金刚霹雳手段。
正欲张嘴教诲太子,殿外的崔散金像一团肉球慌慌张张滚进来,“少爷,大事不好!合璧宫的崔夫人,她,她薨了。”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惊呼。
“是,是皇后身边的谢姑姑派人捎来的口谕,说崔秋羽夫人薨了,特地告知崔太傅。”惊魂未定的崔散金被太子揪住手臂,疼得龇牙咧嘴。
“哼,又是母后作妖。”太子扔下崔散金,懊悔地捶胸顿足。宇文雄面色苍白,金手臂如一截无用的朽木,戳在地面。
崔太傅竭力克制悲痛的心情,瘫坐椅内,镇定地理清思绪,皇后是冲他而来。他要替年轻的崔秋羽报仇!杀掉平原侯夫妇!愤怒塞满胸膛,他杀机顿起。太傅使命是辅佐太子成为贤君,造福天下苍生。他决计自己动手,替太子铲除继承皇位的路障。
“你们这下该懂得了皇后的可怕之处了?”崔太傅心意既定,他环顾灰头土脸的太子与宇文雄,两人如斗败了的公鸡,羽翼凌乱。
一股异香自殿外飘入鼻端,英姿飒爽的宇文姽婳与妩媚多姿的崔婠婠,着同色孝服长裙,似天上宫阙仙女下尘。
“阿爷。”宇文姽婳步态稳重,跪拜在宇文雄身前。
侄女崔婠婠如一株青翠的杨柳俏立眼前,崔太傅强装笑脸,内心五味杂陈,这亲上加亲的皇室联姻,何尝不也是系在他身上的沉重的枷锁?
“婠婠拜见叔叔。”
崔婠婠容性情柔弱,行事恭谨,识大体。颇有其母沐清的秉性。兄长崔文思病逝后,崔太傅对她格外疼爱,不是阿爷胜过阿爷。
“太子,夜深了,老臣先行告退。恳请太子准许侄女婠婠相送一程。”
崔太傅自知太子心意动摇,便不再耗费口舌,起身辞别。待崔婠婠获得太子首肯,两人一前一后步出东宫,在偏僻暗处,崔太傅停下脚步,抬头间,不意见到满天星子在夜幕中好奇地偷窥凡间万事。
他有意要嘱咐侄女多多劝导太子,生性坦荡的太子,过度热衷醇酒、华服、美人的奢华生活,与提倡节俭作风的陛下、坚持夫妇同心的皇后背道而驰,已酿成祸端。遇上性情豪迈的岳父宇文雄,两人联手逞匹夫之勇,未来之事,他预感将有不测,唯有步步为营,走一步看一步。
“婠婠,太子刚愎自用,你要多多规劝,为自家谋划。”
“叔叔,太子仁厚,待婠婠一往情深,婠婠铁定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叔叔勿念。阿娘体弱多病,还望叔叔多多照顾。”年轻的崔婠婠笑得满不在乎,她是不懂富贵人家居之险恶啊。
唉。崔太傅无奈地掩面长叹,清河崔家又出了个多情种!难道这三人是前世的情缘未续?本是好心,撺掇她为自个争夺些时机,听这语气,分明是要与太子生死相随了。
“婠婠,别太贪恋东宫的荣华富贵,世事难料,还得顾全你们年幼的皇子。”
崔太傅念她年少不知事,上马走前,着力要她不要被一时的盛景迷惑人心。
“生死有命。婠婠恭送叔叔,路途风大,叔叔请多保重。”
崔婠婠决然抬首时,眼角滑下晶莹泪珠,小小年纪,已有无畏死生的勇气。
驾!崔太傅毅然转身扬鞭疾驰。痴情侄女要与太子生死相随,他这当叔叔的长辈,只有尽心替他们拔出阻碍皇位的钉子。
回到崔府,已是夜深人静,崔太傅不愿惊动下人,径直爬上阁楼,就着微弱的烛火,端起冷却的菜饭,稀里哗啦吃下肚,吹灯和衣而眠。
数十载来,他以好读书为由头,独居这阁楼一方天地,实则是逃避与司空璞玉同房的尴尬。
自那日,无意撞见兄长崔文思与司空璞玉的私情,因家丑不可外扬。他给长兄酒中下毒,结果他的性命,把对司空璞玉的丁点好感也收了心。崔府是高门望族,他继承阿爷的封爵,必下手段维护崔府满门荣耀。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在漆黑的夜色里,他陷入杀掉元妃阿爷平原侯的思谋中,只有死人才安全,不会乱嚼舌根惹是生非。
窗外鸡鸣三刻,他便睁眼醒来,下楼入内室更衣,以青盐漱口,汤面洗脸,省去早膳,骑马直奔陛下听政与日常居住的大梵宫。太子虽未召唤他,身为太子师父,他有责任与太子共进退。
凌晨的东都城,街道清静整洁,城内子民们多数还在梦乡中,崔太傅止步在大梵宫的朱红高门下。
他举目仰望象征权力巅峰的“大梵宫”的鎏金楷书,在朝阳中,发出扎心的寒光,像是皇后那双隐藏歹毒心肠的美目。他的胞弟宇文开,就是靠建造这座金碧辉煌如须弥山上的仙宫,才赎回他的性命。若非他与皇后悉心周旋,宇文开早就成了冤死鬼!皇后,绝情无义的皇后,他与胞弟加起来都不是她一人的对手,太子和宇文雄竟然如此轻敌,无疑以卵击石!加入谦明,或者会有转机。
他不能明示,皇后想除掉谁,谁都逃不掉她的如来手掌。看看宇文开的下场,十八年了!胞弟宇文开不能重见天日,与世隔绝,深埋在地下修建陛下陵墓,陵墓大功告成之日,也是开弟的死期。
终有一日,他要为开弟复仇!复仇的前提,他必须成为手握皇权的人,为此,他不惜向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低声下气,忍辱负重。
搜寻谦明的下落,打探皇后幼弟慕容冲的生死,大半年了,还杳无音讯。皇后早就指责他办事不力,又出元妃薨逝的幺蛾子,他本是沉静果敢的个性,也变得焦虑重重。
时辰尚早,太子大约还未到?他望向太阳上升的位置,不愿贸然入宫。
正踌躇间,宫门缓慢推开,一脸怒容的太子骑在马上,利箭般飞驰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目瞪口呆,太子!过了许久,才醒悟着扬鞭追赶。
“太子,老臣恳请留步!”他张嘴大呼,生怕太子脾气发作,六亲不认。这是他最为担忧他的地方——他缺乏理性克制,明知这是帝王必要具备的隐忍内功。
“太傅,你来评评理,雄威好心向父皇请安,母后在旁煽风点火,老生重提责骂雄威害死元妃,母后为何不信儿子?宁愿听信他人的谣言惑乱母子情分?”
那雄威一气跑到城外的邙山,邙山长满柿子树。入冬后,橙黄的累累果实,挂满树桠,在碧蓝的天幕下,显现出大自然恩赐臣民的慷慨大方。
太子停在破败的道观柿子树下,愤愤然向他发泄一通。二十五岁的大男人,即将继承皇位的男人,居然承受不了半点冤枉委屈?
崔太傅满腹忧虑地听他哭诉,他不能告诉太子皇权的残酷真相,历朝历代的宫廷政变,哪有道理可讲?将不公平变为公平,不合理成为合理,这才是宫廷政变的本质。选择了皇权,就得牺牲亲情。他不能,太子率真冲动,重情重义,表里如一、任性所为。他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兄弟,夫君,但不一定是卓越、合格的帝王继承人。
待太子宣泄完毕,崔太傅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抚他。遥想当年,他也曾追赶过太子的父皇,他父皇为了一个宫女,惹得皇后吃醋,也是赌气出城,父子两人心性多么相似!
“太子,气消了?那就请打道回宫,向皇后赔罪、认错。”崔太傅努力挤出笑脸,拍拍他的肩。
“不,为何总要本宫赔罪认错!本宫何错之有?太傅,雄威誓要杀掉平原侯!”
太子眼露凶光,冷不防抓住他手掌辩驳。这是皇后最常有的阴险的凶光。他不动声色旁观太子的神色变化,希望他变得更狠毒点,那样才会离皇帝宝座更近些。
“太子可是将此话说给了陛下、皇后?”崔太傅不经意地试探道。
“是,雄威正是说了狠话!”太子目光灼灼,傲然坦承。
“好,好,有敢作敢为的太子之风。”
崔太傅的愤怒如潮水涌来,孺子不可教也!太子不过是泄愤的气话,真要他杀死平原侯,也下不了手。可他为何如此鲁莽?将未做的事兜底给陛下、皇后?面对他英俊帅气的面庞,自负骄傲的眼神,崔太傅绝望地在内心呐喊,太子啊,太子,你可知道,也许有一日,你将会因你的冲动、鲁莽惹杀身之祸?
“太子,听老臣一言,回‘兰德宫’向皇后赔罪。”崔太傅长耐住性子,牵过他的坐骑。
“凭什么?雄威一旦赔罪,那么罪名一旦坐实,岂不是自投罗网?太傅,你这是老生常谈,怎么不使出奇谋深策?”
太子翻起丹凤白眼,断然否定他的险招,这可是一道看似平常实则奇谋的深策。
“老生常谈?老书生看不见读书的人,常谈的人看见不常谈的人。莫要忘记崔秋羽夫人暴薨!”崔太傅冷笑着提醒他。
“本宫打探清楚了,是陛下杀了她,并非皇后。”太子抢过缰绳,五指梳理装饰华美的马鞍流苏,不以为然回敬他。
皇后、陛下乃是同一人。崔太傅情知崔秋羽死得冤枉,陛下杀她,也是为向皇后表忠心。连英明果敢的陛下,都要为皇后弯腰,太子却如此漫不经心,他顿觉痛心疾首。如果说元妃的薨是偶然,那么崔秋羽的死,就是一场蝴蝶效应,极有可能将会引发巨大变故,他不能视而不见,可他同时束手无策。
北风呼啸,卷起地上枯叶翻飞,崔太傅抽回搭在太子马背上的手,他似乎见到崔秋羽死不瞑目的惨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能任由太子胡来!他决定再规劝太子。
“太子,怎么还不回宫?让宇文良娣等得好苦!”
邙山脚下,传来良娣宇文姽婳的娇嗲呼喊,太子闻言,面露喜色,匆忙上马急促下山:“太傅,皇后那里,雄威绝不妥协!”
崔太傅呆立原地,原来女人才是太子的弱点。他悲愤地仰天长叹,双手环抱柿树摇晃,发泄压抑已久、埋藏在心的痛苦。
天意弄人啊!太子不会只是个扶不起的情种?
他要怎么做,才能解救他的侄女?婠婠,叔叔尽力了啊,痴情的傻女子,太子不值得你以青春韶华相待!不值当!他抽出腰间佩刀,生生砍断大腿粗的柿树!树身咔嚓倾倒,满树橙黄的柿子滚落在地,流出满地稀溜的果浆,这一枚枚溃烂的秋日果实,像是他希望破灭溃败的腐果。
崔太傅老泪纵横,脱手蹲在地上,仿佛见到了自己的末日,如同这柿子树的命运,将被人腰斩!
谦明,你这小子在哪里去了?宇文开,你听得见兄长的召唤吗?啊!崔太傅站直身躯,向寂然群山发出郁结于胸的长啸。
啸声环绕,群山回应。他哭喊累了,瘫躺在潮湿的地上,伸展四肢,背负大地母亲,目视红日高照。阿爷的音容笑貌漂游在前,他张开双臂双手,想要拥抱阿爷,阿爷与他若即若离,在阿爷崔如素面前,他才是孩子,除此之外,他是崔氏一门的希望之主,只有所有人依靠他,仰仗他,他却是无所依傍的孤独之人。
“文庭吾儿,凡好用权术驾驭者,无不思为万全之谋,然终不能收万全之效,以此知智计之有时而穷,莫如道义之足任矣。切记,切记。”
阿爷崔如素道出这番警示的话语后,迅速隐没云层。
“阿爷!”
他睁开疲乏的双眼,原来身躺阁楼冰冷的地上,方才一切是虚幻梦境!
熟悉的咯吱咯吱楼梯响声,控诉着崔散金身躯的过分臃肿肥胖。“少爷,西北兰山尉迟谋将军的人到了。”
他麻木地点点头,将绣着“崔”字纹样的锦囊,塞进满满当当的金叶子,这是替太子拔掉元妃阿爷这根荆棘的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