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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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8日

今天,头一回,天亮的时候是多云。从我们的窗户看出去,海滩壮观,空无一人。有几个孩子在玩沙子,不过很快开始下雨,他们也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早餐时候餐厅里的气氛也大不相同,因为下雨而不能坐露台的人全挤在室内的桌子旁边,早餐无限延长,许多新鲜快速的友谊由此发生。所有人都在说话。男人提前开始喝酒。女人不停踏上回房间的旅程去找大衣,绝大多数人都没找到。人们讲着笑话。很快整个气氛都变得讨人厌。不过,既然也不能一整天待在酒店,大家开始组团出门观光:五六个人一组,躲在两把伞底下,专注地挨家逛商店,然后钻进咖啡屋或者游戏厅。雨变成街道的栏杆,让它们远离平日的喧嚣,浸没于另一种日常。

早餐吃到一半,查理和汉娜到了,他们决定去巴塞罗那,英格褒陪他们一起,而我拒绝同去。今天完全是属于我的。他们离开以后,我专心观察着进出餐厅的人。与我预想的不同,艾尔丝女士没有露面。不管怎样,这个地方安静又舒适。我让大脑运转起来。回想棋局的开局、准备和试探阶段的招数……普遍的困倦侵袭所有人。突然之间,唯一真正快乐的只有服务生。他们的工作量比平日多了一倍,却还是互相开着玩笑、乐不可支。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人说他们在笑我们。

“您弄错了,”我说,“他们笑是因为夏天快结束了,他们的工作也快结束了。”

“那他们就应该难过。他们要失业了!不要脸的!”

中午,我离开了酒店。

我取了车慢慢开到安达卢西亚人地盘。走路会更快一些,但是我不想走路。

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外面和所有带露台的酒吧一个样:椅子斜放着,雨珠从阳伞边缘落下来。热闹全都集中在室内。大雨好像让所有的距离感都消失了,游客和当地人有点灾难性质地聚在一起,费劲地用手势进行天书一般无尽的对话。我在酒吧顶里头的电视机旁边看见了羔尔德罗。他招呼我过去。我等着服务生拿来一杯牛奶咖啡就过去坐到他桌旁。最开始的几句话完全是客套。(羔尔德罗抱怨下雨,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我是为了阳光海滩才来的呀,云云。)我懒得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下雨。过了一会儿他问起查理。我说他在巴塞罗那。和谁?他问道。这个问题让我惊讶,我本想说不关他的事。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值得费这个口舌。

“当然是和英格褒还有汉娜,你以为和谁?”

可怜的年轻人看上去吓了一跳。没和谁,他笑了笑。窗户上起了水雾,有人画了一颗被注射器刺穿的心。远处能看见海滨大道和几块灰色的板子。酒吧顶里头的桌子坐满了年轻人,只有他们那几张桌子跟游客保持了一定距离;沿着吧台挤成一圈的人——大家庭还有老年人——和顶里头这些人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酒吧被一堵墙分成两拨。突然,羔尔德罗开始给我详细讲述一个奇怪而无意义的故事。他是趴在桌子上偷偷说的,语速很快。我基本没听懂。故事是关于查理和狼沃的,但是他说起来都像梦话:一场争吵,一个金发女人(汉娜?),蛏子,超越一切的友谊……“狼沃是个好人,我知道的,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查理也是。可是他们喝醉的时候,神也受不了他们。”我表示同意。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们旁边有一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没火的壁炉——它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烟灰缸。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羔尔德罗请我喝一杯白兰地。这时老板出现了,他要放一张影碟,必须爬到椅子上。他站在上面宣布:“小子们,我要给你们放个片子。”没人理会他。“真是一群懒货。”他离开的时候说。电影讲的是核爆炸后的几个摩托车手。“我看过这个片子。”羔尔德罗拿着两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说。壁炉旁边的女孩开始哭。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她是整个酒吧里唯一好像人不在这里的一个。我问羔尔德罗她为什么哭。你怎么知道她在哭,他回答道,我都看不见她的脸。我耸耸肩。电视上一对摩托车手在沙漠里前行,其中一个是独眼,地平线上陈列着一座城市的遗迹:废墟里的加油站、一家超市、一家银行、一家影院、一座酒店……“变异人。”羔尔德罗说,往旁边侧了一点,好能看见屏幕。

壁炉旁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八岁。两个人都看着她哭,不时抚一抚她的背。男孩一脸粉刺,在哭泣的女孩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与其说是安慰她,更像是要说服她相信什么,同时他还不停用眼角瞄着电视机,没有错过电影里的任何暴力镜头,不过说起来,暴力镜头每一秒都有。事实上,在每一次打斗的声音出现或者战斗高潮来临前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除了正在哭的女孩,其他年轻人都会自动抬头看电视机。电影的其他部分,他们不感兴趣或者已经看过了。

外面的雨并没有变小。

这时,我想起克疤多。他会在哪儿呢?他还能在海滩上埋在脚踏船底下过一天吗?有一秒钟,我像需要空气一样想跑出去证实一下。

出去看他一眼的念头开始慢慢成形。最吸引我的是亲眼看看我想象中的场景:半是童稚的避难所,半是第三世界的破棚屋,我到底会在那堆脚踏船里面发现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克疤多像穴居人一样坐在一盏露营汽灯旁边;我走进去,他会抬起视线,我们望着对方。但是从哪里进去?从一个野兔洞一样的洞口吗?也有可能。而且,在穴道的尽头看报纸的克疤多看起来就像一只野兔。一只受到致命惊吓的巨型野兔。当然,要是不想吓到他,我应该先喊一声。喂,是我,乌多。你像我猜的那样在里面吗?……要是没人回答,怎么办?我想我大概会在脚踏船周围找一个可以进去的洞口。特别小。我费很大劲滑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为什么?

“你想听听电影的结局吗?”羔尔德罗说。

壁炉旁边的女孩已经不哭了。电视上一个类似行刑人的家伙挖了一个够大的坑,把一个男人的尸体和他的摩托车一起埋了。这个动作完成之后,酒吧里的小伙子们笑了起来,但是这一幕中其实有点难以确切描绘的东西,要说好笑不如说是悲伤。

我点点头。怎么结束的?

“那个主角带着宝物成功走出了核辐射区。我忘了那是用来制造人造石油还是人造水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的东西的。反正电影都一个样儿,是吧?”

“没错。”我说。

我想去付钱但是羔尔德罗精力旺盛地阻止了我。“今晚再让你付。”他微笑着说。这个提议我并不喜欢。但是,终归没人能强迫我和他们一起出去,就是我担心查理那个蠢货已经答应了。如果查理和他们一起出去,汉娜就会去;汉娜去了,英格褒恐怕也会去。我站起来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克疤多呢?

“不知道,”羔尔德罗说,“那个家伙有点疯。你想见他?你在找他?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也许他在佩佩的酒吧,这么大雨我不觉得他在工作。”

我表示谢谢但是不用了。我没在找他。

“他是个奇怪的家伙。”羔尔德罗说。

“为什么?因为伤疤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说他奇怪是因为我觉得他奇怪。不,也不是奇怪,就是怪怪的,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就是他有他疯狂的地方,每个人都有,或许有点苦涩。我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害,不是吗?你看查理,不说别的,他只喜欢喝酒和该死的帆板。”

“老兄,别夸张了,他还喜欢别的。”

“妞?”羔尔德罗坏笑起来,“你得承认汉娜是个美女,不是吗?”

“是啊。”我说,“她不错。”

“她还有个孩子,对吧?”

“应该是。”我说。

“她给我看过照片。很帅的小男孩,金发啊什么的,像她。”

“我不知道,我没看过照片。”

我离开了,没有解释自己几乎是同时认识他和汉娜的。也许某些方面他比我更了解她,这么解释没有用。

外面还在下雨,但是没那么大了。游客裹着五颜六色的雨衣沿海滨大道宽阔的人行道散步。我钻进车里,点了一根烟。从车里能看见脚踏船堡垒,大风掀起泛着雾气和泡沫的雨帘。壁炉旁边的女孩也从酒吧的一扇窗里望着海滩。我发动车子离开了。我在村子里转了半个小时。老区里面交通基本瘫痪。水从下水道里疯狂地涌出,带着腐烂气味的温热蒸汽和汽车排气管的尾气撞到一起,还有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和小孩的尖叫。终于开出来了。我很饿,剧烈的饥饿,却没去找吃饭的地方,而是离开了村子。

我漫无目的地开着,不知道要去哪儿,时不时超过满载游客的轿车和房车。天气预示着夏天的终结。公路两侧的地上到处是塑料,一道道深色的沟壑;地平线上露出几个秃秃的平头小山包的轮廓,一直延伸到云飘过的地方。花园里一棵大树的树枝底下,我看见一群黑人在躲雨。

突然,一家陶瓷工厂出现了。看来这条路就是开往我们去过的那家没有名字的迪厅的。我开到院子里停车下去。一个老人从一间小屋里望着我没有说话。全都变样了:没有聚光灯,没有狗,雨水击打下的石膏像也没有了超现实的光亮。

我拿起两个花盆,往老人的洞穴走去。

“八百比塞塔。”他说,没有出来。

我找了钱递给他。

“烂天气。”等找钱的时候我说,雨打在我脸上。

“是啊。”老人说。

我把花盆塞进后备厢,开走了。

我在一个小礼拜堂里吃了午饭,在山顶上,可以俯瞰整个滨海胜地。几百年前这里有过一座对抗海盗的石头防御工事。工事建起来的时候大概还没有这个村子。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这个工事只剩下几块石头,上面画满了名字、爱心和淫秽的涂鸦。小礼拜堂就立在这堆废墟旁边,建成年代更近。山上的视野无与伦比:码头、游艇俱乐部、老城区、新住宅区、露营地、最靠海的酒店。天气好的话应该能从这里眺望沿海的几个村子,要是爬到防御工事的骨架上,还能看见二级公路的蛛网延伸开来,数不尽的内陆小村小镇。和小礼拜堂一墙之隔的地方是个饭店。不知道经营它的人是属于某个宗教组织,还是简单地用正常方式拿到的营业执照。总之他们有好厨师,这才是关键。村子里的人,尤其是情侣,经常上到小礼拜堂来,可不完全是为了欣赏风景。我到的时候发现树下停了好几辆车,有的司机坐在车子里,有的坐在饭店的桌旁。基本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在一个金属栏杆围着的类似观景台的地方转了一圈,观景台两头都有那种投币使用的望远镜。我走过去,塞了五十比塞塔。什么都没看见。一片漆黑。我捶了望远镜两下,走开了。在饭店里我点了一盘炖兔肉和一瓶红酒。

我还看见了什么?

一、一棵树挂在悬崖上。树根疯了一般盘踞在岩石与空气之间。(不过这样的树不光在西班牙能看见,在德国我也见过。)

二、一个男孩在路边呕吐。他的父母坐在一辆英国牌照的车里等他,把收音机开到最响。

三、小礼拜堂饭店的厨房里有一个深色眼睛的女孩。我们只打了个照面,但是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惹她发笑。

四、旁边的小广场上有一尊秃头男人的半身铜像。写在底座上的加泰罗尼亚语诗里我只认得几个单词:“土地”“人”“死亡”。

五、一群年轻人在村子北边的石滩上捡贝壳。他们每过一会儿就看不出任何理由地欢呼万岁一次。叫声在岩石之间升腾如同击鼓的轰鸣。

六、一朵深红色的云——脏脏的血色——从东边涌动过来,在密布天空的黑云中间,它仿佛大雨将停的愿景。

吃完午饭我回到酒店。冲澡,换衣服,又出门去。前台有一封我的信。是康拉德写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是当时就看还是推迟读它的快乐。我决定见完克疤多再读。于是把信放进口袋,朝脚踏船的区域走去。

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沙子还是潮湿的。海滩有的地方能看见人影踩着海浪边缘往前走,低着头像在找漂流瓶或者什么被大海退还的珍宝。我有两次都差点回酒店了。但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觉得自己像在做蠢事的荒谬感。

离得还挺远的时候我已经听见了帆布拍击浮板的声音。应该是哪根绳子松了。我小心翼翼地绕着脚踏船走了一圈。果不其然,有一根绳子散开了,风越来越用力地吹动帆布。我记得那根绳子抖动得像一条蛇。一条水蛇。雨水让帆布透湿,变得很重。我没多想就捡起绳子奋力重新把它系起来。

“你在干什么?”克疤多在脚踏船里面说。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刚才打的结又松开了,帆布反弹起来,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某种潮湿的活物。

“没干什么。”我说。

我立刻想到我应该再补一句“你在哪儿?”。现在克疤多肯定已经猜到我事先就知道他的秘密,不然,我听到他的声音明显是从脚踏船里面传出来的不会一点都不吃惊。太迟了。

“什么叫没干什么?”

“没什么,”我喊道,“我在散步,看到风快把帆布吹走了。你没发现吗?”

沉默。

我往前走了一步,动作坚定地重新开始系那个该死的结。

“好了,”我说,“现在脚踏船安全了,只等出太阳了!”

里面传来一句听不清的咕哝。

“我能进来吗?”

克疤多没有回答。有一瞬间我担心他会冲出来,在海滩中央对我大发雷霆,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打发时间?验证一个猜想?一个小小的风俗调查?)

“你能听见我吗?”我喊道,“我能进来吗?能还是不能?”

“进来吧。”克疤多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仔细寻找入口,沙子里显然没有任何挖好的洞。脚踏船全都腹部朝外堆在一起,看起来没有留下任何能进去的空隙。我往上面看了看:帆布和其中一块浮板之间有个缺口,够一个人滑进去。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从这里吗?”我问。

克疤多咕哝了一句,我认为这是肯定的信号。等我爬上去,发现是个更大的洞口。我闭上眼睛,跳了进去。

一股朽木和海盐的味道冲击我的嗅觉。我终于到了堡垒内部。

克疤多坐在一块帆布上,和盖在脚踏船外面的差不多。旁边是一个几乎和行李箱一样大的包。报纸上放了一条面包和一听金枪鱼罐头。我没想到里面光线尚可,而且外面还是阴天。空气和光从无数的缝隙里钻进来。沙地很干,至少我这么觉得。不管怎样,里面很冷。我对他说:很冷。克疤多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递给我。我喝了一大口。是红酒。

“谢谢。”我说。

克疤多接过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切了一截面包,从中间劈开,往里面塞了一点金枪鱼,抹上橄榄油,吃起来。脚踏船搭起的空间大约有两米宽,一米多高。很快我发现了其他物品:一条颜色模糊的毛巾,草底帆布鞋(克疤多光着脚),另外一听金枪鱼罐头,空的,一个印着超市缩写的塑料袋……总之,堡垒内一切井然有序。

“我知道你在哪儿,这不让你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克疤多说。

“有时候我会帮英格褒推理事情……她看悬疑小说的时候……我能在弗洛里安·林登之前发现凶手……”我的音量已经降到了耳语。

吞完面包,克疤多平静地把两个罐头都放进塑料袋里。他的大手迅速而无声地动着。他有一双罪犯的手,我暗想。我们之间的食物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瓶红酒。

“下雨……你讨厌雨吗?……不过看起来这里面还好……偶尔下下雨对你来说也是件走运的事吧:今天你和大家一样是游客了。”

克疤多安静地看着我。我觉得我在他脸上的一团混乱里看见了一丝讽刺。你也度假吗?他说。今天只有我自己,我解释道,英格褒、汉娜和查理去巴塞罗那了。什么叫我也度假吗?是说我没在写我的文章?我没把自己关在酒店里?

“你怎么想起来住在这儿的?”

克疤多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懂了,露天睡在星空底下肯定是美妙的,虽然你在这里恐怕看不到什么星星。”我笑了,拍拍脑袋,一个我不常有的动作,“不管怎样,你比所有游客都住得离海更近。有人恨不得花钱跟你交换!”

克疤多在沙地里找着什么。他的脚趾慢慢地一会儿埋进去一会儿露出来;他的脚趾很大,不成比例,而且,出人意料没有一点烧伤的痕迹(当然其实也丝毫不奇怪),光滑平整,皮肤无一损伤,甚至没有老茧,大概是日常接触海水磨光滑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决定驻扎在这里,怎么想起来把脚踏船堆在一起搭建个避难所的。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是为什么呢。为了不交房租吗?房租太贵了?请原谅,我知道这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好奇。你想去喝杯咖啡吗?”

克疤多举起瓶子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

“便宜。不花钱。”等我把瓶子重新放到两人之间的时候他低声说。

“也合法,对吗?除了我,还有人知道你住在这儿吗?比方说,脚踏船的老板,他知道你在哪儿过夜吗?”

“我就是脚踏船的老板。”克疤多说。

有一线光打在他额头中央:烧焦的皮肉在光的触碰下像是亮了起来,蠕动着。

“它们不值多少钱,”他补充道,“村子里别的脚踏船都比我的新。不过它们还能用,大家也喜欢。”

“我觉得它们非常棒。”我兴致勃勃地说,“我是不会上任何一个天鹅形状或者维京海盗船形状的脚踏船的。太可怕了。而你的这些,我觉得……不知道,就是更经典,更值得信赖。”

我觉得自己很蠢。

“你错了。那些新式脚踏船速度更快。”

他断断续续给我解释,摩托艇、游轮和帆板在海滩近岸的交通就像高速公路上一样繁忙。脚踏船如果速度快就能避开其他船只,所以速度变得很重要。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见什么事故,除了偶尔撞到游泳者的头;而新式脚踏船哪怕在这一点上也更有优势:被他的旧式脚踏船撞一下很可能会头破血流。

“它们很重。”他说。

“是啊是啊,就像坦克。”

克疤多露出了整个下午的第一个微笑。

“你什么都能想到那里去。”他说。

“是啊,一直这样。”

他继续笑着在沙子里画了点什么又立即抹掉。连他为数不多的动作都像个谜。

“你的游戏怎么样了?”

“非常好。全速前进。我会打破所有的框架。”

“所有的框架?”

“对,所有那些陈旧的兵棋战略。用上我的体系,这个游戏就要重新洗牌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金属灰的天空预示着新一轮的大雨。我告诉克疤多几个小时前我在东边看见一朵红色的云,我以为是好天气的兆头。酒吧里,羔尔德罗还在我和他分别时他坐的桌子旁边看体育报纸。一看见我们,他就比画让我们坐过去。就这样,对话围绕着查理会很喜欢而我只觉得无聊的一些话题展开,比如:拜仁慕尼黑,舒斯特尔(1),汉堡,鲁梅尼格(2)。不用说,羔尔德罗对这些俱乐部和球星比我知道得多。令人惊讶的是,克疤多也参与进来(为了照顾我,他讨论的不是西班牙而是德国的运动员,我感激他的用意,但同时这也让我觉得不舒服),他对德国足球还算了解。比如,羔尔德罗问谁是你最喜欢的球员,等我说完舒马赫(3)(我总得说一个),羔尔德罗说完克劳斯·阿洛夫斯(4),克疤多说:“乌韦·席勒(5)。”——我和羔尔德罗都不知道是谁。乌韦·席勒还有蒂尔科夫斯基(6)是克疤多记忆中最伟大的名字。我和羔尔德罗完全不知道他在说谁。面对我们的疑问,他说他小时候在球场看过他们踢球。我以为克疤多会由此开始回忆童年,他却突然沉默。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整天都是阴天,夜晚却迟迟不来。到了八点,我向他们告别,回到酒店。坐在底楼的沙发上(透过旁边的落地窗能看见海滨大道以及停车场的一角),我开始读康拉德的信。他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乌多:

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希望游泳和英格褒之外,你还留了时间按期写完文章。昨天我们在沃尔夫冈家玩完了一次《第三帝国》。瓦尔特和沃尔夫冈(轴心国)对抗弗朗茨(同盟国)和我(俄罗斯)。我们玩的是三个阵营,最终结果是:瓦-沃组合4个目标;弗朗茨18个;我19个,包括柏林和斯德哥尔摩!(你可以想象瓦-沃组合给纳粹德国海军(7)留了什么烂摊子)。外交阶段有意外:1941年秋西班牙倒向了轴心国那边。弗朗茨和我用了大量难民伤害值,使得土耳其完全没有可能变成小同盟国。亚历山大港和苏伊士,碰都碰不到;马耳他遭到轰炸,不过还是坚持住了。瓦-沃组合本想试验一下你地中海战略里的几个点。他们还想试试雷克斯·道格拉斯的地中海战略。但是太迟了。他们溃败。大卫·哈布拉尼安的西班牙开局法每二十次能管用一次。弗朗茨在1940年夏丢掉了法国,但是抵抗住了1941年春德军对英国的入侵!他基本上把全部军力都投到了地中海战场,所以瓦-沃组合没能抵挡住这个诱惑。我们用了贝玛变例。1941年的冰雪救了我,瓦-沃组合坚持要开辟阵线,耗费巨额基本资源点;每到最后一年总是破产。关于本人的战略:弗朗茨说跟安克斯的没有明显区别。我跟他说你已经给安克斯写过信了,他的战略和你的完全不同。瓦-沃组合已经做好准备,你一回来就玩场大的《第三帝国》。一开始他们建议玩游戏设计者工作室(8)的欧洲系列但是我说服了他们。我可不觉得你会想连玩一个月。我们已经商定瓦-沃组合当同盟国,弗朗茨和奥托当俄罗斯,你和我掌管德国,你觉得怎么样?我们也谈到了巴黎的研讨会,12月23号到28号。已经确认雷克斯·道格拉斯将亲自出席。我知道他会想认识你的。《滑铁卢》上登了一张你的照片:是你在对阵兰迪·威尔逊,还有一则关于我们的斯图加特俱乐部的新闻。我收到了《火星》的来信,你还记得他们吗?他们想约一篇你的文章给专攻“二战”兵棋的出色玩家特刊(同期还会发一篇马蒂亚斯·穆勒写的,不可思议!)。大部分参与特刊撰写的都是法国和瑞士的玩家。还有别的消息我想等你度假回来再告诉你。知道瓦-沃组合守住了哪几个目标六角格吗?莱比锡,奥斯陆,日内瓦还有米兰。弗朗茨简直想打我。事实上他追着我绕了桌子一圈。我们设好了“白色计划”。明天晚上开始玩。《火与钢》那帮孩子发现了突击系列的《靴子与马鞍》(9)和《德国联邦国防军》(10)。他们现在想卖掉老的《步兵班长》(11),开始讨论编一个新的粉丝杂志叫《突击》或者《放射性战役》什么的。这主意让我笑死了。多晒晒太阳。向英格褒问好。

一个来自你的朋友的拥抱。

康拉德

在德海,雨后傍晚的天空,深蓝和金色混染在一起。我在餐厅里坐了好一会儿,没干别的事,只是望着人们面色疲倦地回到酒店,看上去饥肠辘辘。我到处都没看见艾尔丝女士。我发现我觉得很冷:我只穿了件衬衫。而且康拉德的信回味起来让我觉得有点悲伤。沃尔夫冈是个蠢货:我都能想象他的迟钝,每动一个算子都犹豫不决,缺乏想象力。要是你不能用难民伤害值控制土耳其,就入侵它啊!笨蛋。尼基·帕尔默说过一千遍。我也说过一千遍。突然之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只有康拉德和雷克斯·道格拉斯(后面这位我还只通过信)是我的朋友。余下的都是虚空和黑暗。无人应答的呼叫。植物。“在一个荒芜的国家孤独一人。”我想。一个健忘的欧洲,没有史诗,没有英雄主义。(我并不奇怪年轻人都投身《龙与地下城》(12)或者其他角色扮演游戏了。)

克疤多哪来的钱买脚踏船?对,他跟我说了。采摘酿酒葡萄攒的钱。可是光靠一季葡萄的钱怎么买得起那么一堆六七艘船?只付了首付。剩下的慢慢来。原来的主人年纪大了,觉得很累。夏天赚得不够多还得雇人付薪水……所以决定把它们都卖了,于是克疤多把它们买了下来。以前干过租赁脚踏船吗?从来没有。不难学,羔尔德罗嘲弄地说。我也能做吗?(愚蠢的问题。)当然,羔尔德罗和克疤多异口同声地说道。任何人。事实上这个工作只需要有耐心,眼睛尖,不要把那些漂走的脚踏船看丢了就行,甚至不用会游泳。

克疤多跟我回到酒店。我们趁没人注意一起上了楼。我向他展示了我的兵棋。他提的问题很聪明。突然,街上响起警笛声。克疤多走到阳台上,说露营区发生了意外。我说死在度假期间多傻啊。克疤多耸耸肩。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恤。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他不规则的脚踏船堆。我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海滩,他说。我觉得他能很快学会这套兵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英格褒踪影全无。我在房间等到九点,记下一切动静。

在酒店的餐厅吃晚饭:芦笋奶油汤、塞馅通心粉、冰淇淋和咖啡。饭后我也没看见艾尔丝女士。(她今天一定是消失了。)我和一对五十来岁的荷兰夫妇坐在一桌。无论是我这一桌还是餐厅里的其他桌上聊天的主题都是糟糕的天气。食客对此提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服务生负责裁决争议,因为大家觉得他们理应更懂气象知识,况且还是当地人。最后,预测明天会是好天气的一方胜出。

十一点的时候我在底楼各个大厅都转了一圈。没找到艾尔丝女士。于是我步行去了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羔尔德罗没在,不过半个小时之后他出现了。我问他狼沃去哪儿了。他说一天都没看见他。

“我想他不会在巴塞罗那吧。”我说。

羔尔德罗震惊地看看我。当然不在,今天他要上班到很晚,我想什么呢。可怜的狼沃怎么会去巴塞罗那呢?我们喝了杯白兰地,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上的游戏节目。羔尔德罗说话吞吞吐吐的,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我忘了怎么聊到这个话题的,但是某一刻我什么都没问,他却告诉我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可能我们当时正在谈论艰辛、生活,以及意外。(游戏节目里发生了几百个小意外,不过显然是故意安排的,血都没见。)可能是我对西班牙人的性格说了点什么。可能是接着说到火和烧伤的疤痕。我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羔尔德罗说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那他是哪里人?南美的。具体哪个国家他也不知道。

羔尔德罗的话给我当头一击。所以克疤多不是西班牙人。而他自己都没有告诉我。这原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我却觉得最令人不安、最有深意。克疤多向我隐瞒了他的真实国籍,他想干什么?我不觉得受骗。我觉得被监视。(不是克疤多,事实上也不是任何具体的人:就是一个空洞、一个缺口在监视我。)过了一会儿我付清两人的酒钱,离开了。我希望在酒店见到英格褒。

房间里没有人。我重新下楼去:露台上有几个鬼一样的身影,基本没人说话;其中一个老人——最后的客人——手肘靠在吧台上,沉默地喝酒。前台值夜班的人告诉我没人给我打过电话。

“您知道我在哪里能找到艾尔丝女士吗?”

他不知道。一开始他甚至没听懂我在说谁。艾尔丝女士,我喊道,你们酒店老板。这位雇员睁大眼睛,再次摇摇头。他没看见她。

我道了谢,去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决定最好是上楼睡觉。露台上已经没人了,只有吧台这边坐了几个刚到的客人,正在跟服务生开玩笑。

我睡不着。我不困。

凌晨四点,英格褒终于现身了。值班员打电话来说一位女士想要见我。我冲下楼。从楼梯上看下去,英格褒、汉娜和值班员像是正在前台开什么秘密会议。等我走到他们旁边,首先看到的是汉娜的脸:她的左脸颊和眼睛局部肿了起来,又红又紫;右脸颊以及上嘴唇也能看到青肿,但是没那么重。而且,她一直在哭。我问起为什么会这样,英格褒立即打断并让我闭嘴。她看上去非常神经质,不停重复说这种事只有在西班牙会发生。值班员疲倦地提议叫救护车来。英格褒和我想要商量一下,但是汉娜坚定地拒绝。(她说着“这是我的身体”“我的伤口”之类的话。)讨论继续,汉娜的哭声越来越剧烈。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查理,他哪儿去了?我一提到查理,英格褒就忍不住骂了一长串。有一瞬间我感觉查理已经永远地迷失了。我没想到自己和他产生了共鸣。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将我们以一种痛苦的方式联系在一起。值班员去找急救箱了——这是我们最后和汉娜达成一致的解决办法,英格褒给我讲了发生的事,而我已经猜到了。

这次短途旅行不能更糟了。他们度过了看上去普通又平静的一天(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主要用来在哥特区和兰布拉大道转悠,拍拍照,买买纪念品,然后,这种初始的安宁被摔成了碎片。据英格褒描述,一切都从吃完甜点开始。查理在完全没有人惹他的情况下情绪大变,像是食物里被人下了毒一样。刚开始的表现是对汉娜恶言恶语,开各种下流的玩笑。他们争吵,互相咒骂,但是一切没有到此为止。大爆发——第一个预警信号——是后来才出现的。当时汉娜和英格褒勉强同意进了码头旁边的一家酒吧,他们准备在回去之前最后喝杯啤酒。据英格褒讲,查理显得又紧张又焦躁,但还没有攻击性。要是聊天的过程中汉娜没有因为奥伯豪森事件(英格褒完全没有概念是什么事)责难他,这个意外或许还不会发生。汉娜的话很含糊像是加了密。一开始查理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些指责。“他脸色白得像纸,看起来吓坏了。”英格褒说。后来他站起身,一只胳膊拽起汉娜,消失在洗手间里。过了几分钟,紧张万分的英格褒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决定去喊他们。那两人把自己关在女洗手间里,听见英格褒的声音也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哭。汉娜一言不发。查理付完账,他们离开了巴塞罗那。开了半个小时车之后,他们在沿海公路途经的众多村子里挑了一个,把车停在村外。他们进的那间酒吧叫“咸海”。这一次查理甚至懒得费劲说服她们进去,他理都没理她们自顾自开始喝酒。在喝到第五还是第六杯的时候,他突然放声大哭。英格褒原本计划要跟我一起吃晚饭,这时只好要了菜单劝查理点点儿东西吃。有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恢复正常。三个人吃了晚饭,艰难地维持了礼貌聊天的假象。到了该走的时候,争吵重新爆发了。查理决意继续在那儿待下去,英格褒和汉娜则坚持要他把钥匙给她们好把车开回来。据英格褒回忆,他们的争吵毫无意义,但是查理好像很享受。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做出好像准备给她们钥匙或者开车带她们走的样子。英格褒和汉娜跟上他。出门的时候查理突然转过身给了汉娜脸上一拳。汉娜的第一反应是朝海滩跑去。查理在她身后追,过了几秒钟英格褒听见汉娜的哭喊,像个孩子一样呜咽抽泣。等她赶到两人身边,查理已经停止揍她了,但还时不时给她一脚或者冲她吐口痰。英格褒的第一反应是去挡在两人中间,看着自己的朋友躺在地上,脸上全是血,她失去了残存的最后一点平静,开始尖叫求助。当然了,没有人去。整场闹剧直到查理开车走掉才宣告结束;流着血的汉娜用仅剩的力气拒绝任何警察或医疗干预;英格褒被扔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肩负着把朋友带回来的责任。好在他们之前待过的那间酒吧的老板伸出援手,帮汉娜擦洗血污,什么问题都没问,然后帮忙叫了出租车送她们回来。现在的问题是,汉娜怎么办。她要睡在哪儿,她自己的酒店还是我们的酒店?她要是回自己的酒店,会不会再被查理打?她需要去医院吗?她颧骨上的伤会不会比我们以为的更严重?最终解决了问题的是值班员:他觉得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看上去严重;至于在哪边酒店睡觉,明天这边一定会有空房,但是今天晚上很遗憾没有任何房间了。发现没有别的选择,汉娜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是我的错。”她小声说,“查理本来就精神紧张,我还激怒他,我们能怎么办呢,那个婊子养的就是这样,我也没法改变他。”我觉得听她这样说,英格褒和我感觉好点了,最好是这样。我们感谢了值班员,出发送她回酒店。大雨不仅把大楼冲刷了一遍,空气也被洗干净了。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万籁俱寂。我们一直陪她走到美岸酒店大门口,然后在马路中央等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汉娜从阳台走出来,告诉我们查理还没回来。“睡吧,什么都别想了。”英格褒喊道。然后我们走回德海。回到房间以后,我们聊了聊(要我说是批判了)查理和汉娜,做了爱。然后英格褒拿起她的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走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想看看会不会望见查理的车。


(1) 舒斯特尔(Bernd Schuster,1959— ),德国足球运动员、教练。球员时代曾先后效力巴塞罗那、皇家马德里和马德里竞技三支西甲豪门,他也是1980年联邦德国队获得欧洲杯冠军的主力球员。

(2) 鲁梅尼格(Karl-Heinz Rummenigge,1955— ),德国足球运动员,1980年代德国最伟大的球星之一。球员时代是拜仁慕尼黑俱乐部和联邦德国国家队的灵魂,1981年至1986年担任国家队队长。现任拜仁慕尼黑俱乐部主席。

(3) 舒马赫(Harald Schumacher,1954— ),德国著名门将,是联邦德国国家队夺得1980年欧洲杯冠军、1982年和1986年世界杯亚军的主力门将。绰号“屠夫”,球场内外都是出名的争议人物,曾在1982年世界杯半决赛中碰撞法国后卫巴蒂斯顿,致使对方血流满面,两颗牙齿断裂,肋骨和尾椎骨也受损。

(4) 克劳斯·阿洛夫斯(Klaus Allofs,1956— ),德国足球运动员,司职前锋,1980年联邦德国队捧得欧洲杯冠军的球队最佳射手。

(5) 乌韦·席勒(Uwe Seeler,1936— ),德国足球运动员。球员时代仅为汉堡俱乐部一家效力,18个赛季打入404粒进球;曾代表联邦德国国家队出战四届世界杯,获得1966年亚军和1970年季军。

(6) 蒂尔科夫斯基(Hans Tilkowski,1935— ),德国著名门将。1966年代表联邦德国队出战世界杯。

(7) 纳粹德国海军(Kriegsmarine),特指1935年至1946年间的德国海军,直接参与了西班牙内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

(8) GDW(Game Designers’ Workshop),战争和角色扮演游戏发行商。

(9) 《靴子与马鞍》(全名Boots & Saddles-Air Cavalry in the 80's),1984年由GDW出品的“突击”系列的第二代兵棋。

(10) 《德国联邦国防军》(全名Bundeswehr: Nato's Front Line),1986年由GDW出品的“突击”系列的二代兵棋,是《靴子与马鞍》基础上的扩展兵棋。

(11) 《步兵班长》(Squad Leader),1977年由阿瓦隆山推出的回合制兵棋,模拟“二战”欧洲战场的步兵作战。

(12) 《龙与地下城》(Dungeons & Dragons),第一个被商业化的桌上角色扮演游戏,1974年发行初版。脱胎于兵棋游戏《链甲》(Chainmail),对后来的角色扮演游戏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