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
我听从英格褒的指示,今天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在海滩上待着。结果我的肩膀晒过头了,变得通红,下午我不得不去买药膏缓解皮肤上的灼伤。当然了,我们又坐在脚踏船那边,我没别的事可做,就专心和克疤多聊天。总的来说今天我们得到了以下几条新闻。最重要的是昨天查理在狼沃和羔尔德罗的陪同下喝到史无前例的烂醉。汉娜抽噎着对英格褒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离开他?她一直放不下自己回德国去的念头,她想念孩子,她筋疲力尽。唯一的安慰是她晒出了完美的古铜肤色。英格褒表示归根结底要看她对查理是真爱假爱。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另一条新闻是美岸酒店的经理要求他们离店。好像是因为昨晚查理和那两个西班牙人试图殴打酒店的夜间值班员。英格褒不顾我的拼命暗示提出让他们搬来德海。好在汉娜决意要让酒店经理再考虑一下,至少退还他们预付的钱。我觉得只要解释几句道个歉就能解决。英格褒问起冲突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汉娜说她在房间里睡觉。查理直到中午才出现在海滩,没精打采地拖着他的帆板。汉娜一看见他就小声在英格褒耳边说:
“他在慢性自杀。”
查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而且他根本不在意经理或者经理的威胁。他眯着眼睛,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困兮兮地说:
“我们可以搬到狼沃他们家去。更便宜还更原生态。这样你才能了解真正的西班牙。”他冲我挤挤眼睛。
这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狼沃的妈妈出租度夏房间,可以包三餐或者不包,价格公道。有一瞬间我觉得汉娜会突然痛哭起来。英格褒出面一边安抚她一边同样半开玩笑地问查理,狼沃和羔尔德罗是不是爱上他了。这个问题是认真的。查理笑着说没有。过了一会儿,缓过劲来的汉娜很确定地说狼沃和羔尔德罗想带上床的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他们不停地碰我。”她说话的语调是甜美和羞辱的独特混合体。
“因为你漂亮,”查理平静地说,“我要是不认识你也会试试的,不是吗?”
话题突然转移到奥伯豪森广布的33号迪厅还有电话公司之类的地方。汉娜和查理开始动情,把那些对他们有浪漫意义的地点回忆了个遍。但是,过了一会儿,汉娜又坚持说:
“你在慢性自杀。”
查理捞起帆板钻进海里,以此结束了汉娜对他的责难。
刚开始,我和克疤多聊天的话题包括有没有人偷过脚踏船,工作辛不辛苦,这么长时间站在海滩上被太阳毫无怜悯地暴晒无不无聊,有没有时间吃饭,知不知道外国人里哪个国家的游客带来的生意最多,等等等等。他的回答言简意赅:脚踏船失窃过两次,或者说,是被扔在了海滩的另一边;工作不辛苦;有时候会无聊,不太经常;吃西班牙三明治——我猜中了;不知道租脚踏船最多的是哪国人。我觉得这些回答都不错,也承受住了跟在每个回答后面的沉默间隔。他无疑是个不太习惯聊天的人,而且从他飘忽回避的目光看得出来疑心重重。几步之外,英格褒和汉娜的身体光彩照人地吸收着太阳光。这时我突然对他说我更乐意不出酒店。他看看我,一点也不好奇,然后继续望着地平线,他的脚踏船和其他摊位的脚踏船混在一起。我远远看见一个玩帆板的人一次次失去平衡。帆板的颜色让我知道那不是查理。我说比起大海我跟山更亲。我喜欢海,但是更喜欢山。克疤多没做任何评论。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太阳灼烧着我的肩膀,却没有动弹,也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从侧面看,克疤多像是变了个人。我不是想说这样他毁容得就没那么厉害(他朝向我的恰恰是毁坏更严重的一边侧脸),但是他就像另一个人。更遥远。类似一尊长着油腻深色头发的浮石雕半身像。
不知道是什么冲动作祟,我向他坦言我想当个作家。克疤多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那是个有意思的职业。我让他重复了一遍,因为刚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
“但不是写小说或者戏剧的。”我澄清道。
克疤多半张开嘴说了一句我没听见的话。
“什么?”
“诗人?”
我觉得我在他的疤痕下面看见了一种怪诞的微笑。我想是太阳把我晒糊涂了。
“不,不,当然不是,不是诗人。”
我接着解释说——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从来不歧视诗歌。我能背诵克洛普斯托克(1)或席勒(2)的诗句,但是在这个时代写诗,要不是写给爱人,都是无用功,你不觉得吗?
“要不就是奇怪的。”这个不幸的可怜人说道,点头表示赞同。
一个脸毁成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另外一样东西奇怪而不立刻联想到自己身上?真是个谜题。无论如何,我越来越暗暗感觉到克疤多在微笑。也许是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微笑的影子。他很少看我,但是当他看我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发现了一丝喜悦和力量的火花。
“专业领域作家,”我说,“创意散文家。”
紧接着我给他大致勾勒了兵棋世界的全景:杂志、比赛、地方俱乐部,等等。我告诉他巴塞罗那有好几家协会,虽然我还没听说有国家级别的联合会,但是西班牙选手已经开始在欧洲竞技场上崭露头角,非常活跃。我在巴黎认识了好几个。
“这项运动处在上升期。”我肯定地说道。
克疤多嘟囔着我说的话,站起来接住从岸边过来的一只脚踏船,毫不费力地扛到围栏里。
“我读到过有人玩铅制的小兵人。”他说,“就在不久前,夏天刚开始的时候……”
“对,差不多是一样的。就像英式橄榄球和美式橄榄球。不过我对铅制小兵人没太大兴趣,虽然也不错……它们很漂亮……有艺术感……”我笑了,“我还是更喜欢桌游。”
“你写什么?”
“什么都写。随便给我一场战争或战役,我就能告诉你怎么能赢,怎么会输,这套兵棋有什么缺陷,设计者哪里对了哪里错了,推演中会有什么失误,多大规模合适,原始的战役流程是什么样的……”
克疤多望着地平线。粗壮的脚趾在沙子里戳了一个洞。在我们身后,汉娜睡着了,英格褒读完弗洛里安·林登的最后几页,我们的视线交汇的时候她冲我微笑,送了一个飞吻。
有一瞬间我在想不知道克疤多有没有女朋友,或者有没有过。
哪个女孩能亲吻这样可怕的面具?不过,我知道的,哪一款都有人喜欢。
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一定很享受。”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海面上,阳光跳跃,形成一面触到云端的墙。这些云肥胖沉重,脏脏的牛奶色,基本没怎么往北边的悬崖移动。云的下方,一艘摩托艇拖着降落伞驶向海滩。我说我觉得有点晕。一定是因为工作还没做完,我说,我的神经会抓牢我直到我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表示要想成为专业领域作家必须知道怎么把复杂烦琐的兵棋部件搭起来。(那些用电脑玩兵棋推演的玩家认为这是他们最主要的优势所在:节省空间和时间。)我坦白说我几天前就已经在酒店房间里铺开了一块巨大的棋盘,说到这儿,其实我现在本来应该在工作的。
“我承诺九月初交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我却在这儿享受着伟大的生活。”
克疤多没有任何评论。我补充说文章是给一本北美杂志的。
“是一个大家无法想象的变例。从来没人想到过。”
也许是太阳让我兴奋。要知道,自从离开斯图加特我就没有机会和任何人聊兵棋了。只要是个玩家肯定都能理解我。对我们而言,谈论兵棋是一种享受。尽管我显然是挑了一个我能找到的最特殊的听众。
克疤多似乎听懂了我必须亲自玩一场兵棋才能把文章写出来。
“但这样你总是会赢。”他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完全不是这样。自己跟自己玩的话,就没办法用任何计谋或佯动骗过敌人。所有的牌都摊在台面上,之所以说我的变例能见效,是因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它不可能没用。何况我已经推演过两次,两次我都赢了,不过还需要打磨,所以我要继续自己跟自己玩。”
“你肯定写得很慢。”他说。
“不,”我笑了,“我写起来快如闪电。我玩兵棋的时候特别慢,但是写起来很快。别人都说我肯定很紧张,其实不是的,他们是看了我的字才这么说。我写起来停都停不下来!”
“我写东西也特别快。”克疤多嘟囔了一句。
“是的,我猜到了。”我说。
我的话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其实我都没指望克疤多会写字。但是他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还没说话,在我说自己写字很快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写字应该也很迅猛。有几秒钟我们望着对方谁都没说话。按理说一个人很难盯着他的脸看太长时间,但是我慢慢看习惯了。克疤多隐秘的笑意还在,埋伏在那里,也许是在嘲弄我以及我们最新发现的共性。我感觉越来越糟。我不停出汗。我不明白克疤多怎么扛得住这么烈的太阳。他粗粝的皮肤布满烧焦的褶皱,时不时甚至呈现出黄黑色或者厨房天然气的蓝色,像是要爆炸了。他却能一直在沙滩上坐着,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紧盯着大海,看不出一点不适。这时候,这个一直很保守的人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一起收那条就要到岸的脚踏船。我晕晕乎乎地同意了。脚踏船上的一对意大利人不知道怎么操作让它靠岸。我们下到水里轻轻推它。意大利人坐在里面开玩笑假装要落水。他们在船靠岸之前就跳了下来。我看着他们离开,绕开人群,牵着手走向海滨大道,感觉很好。把脚踏船放好之后,克疤多说我应该游一会儿泳。
“为什么?”
“太阳快把你的保险丝熔断了。”他表示。
我大笑起来,邀他同我一起下海。
我们游了一段,一心只想着往前游,游过最前面那排游泳的人。然后我们回头看看海滩:待在克疤多旁边,我感觉远处的海滩和拥挤的人潮都变样了。
等我们回来,他用奇怪的声音建议我在皮肤上抹点椰子油。
“椰子油,还有一个黑暗的房间。”他嘟囔道。
我故意很突然地叫醒英格褒,我们一起离开。
下午我发烧了。我告诉了英格褒。她不相信。我把肩膀展示给她看,她让我盖一块湿毛巾或者冲个冷水澡。汉娜在等她,她像是等不及要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做。光线刺眼,酒店里的嗡鸣让我昏昏欲睡。我费力走到街上去找药房,顶着可怕的太阳在村子里的老街上穿行。我记得我没看见任何游客。事实上,我记得我什么人都没看见。两条狗在睡觉,药房里一个女孩接待了我,有个老人坐在门口的阴影里。海滨大道上则恰恰相反,人群堆积在一起,简直不推推搡搡都走不动路。码头上建了一个小游乐场,人都在那里,一副被催眠了的样子。感觉像是疯人院。各种流动小摊位随时可能被人潮压扁。我虽然尽了全力,还是又一次在老区的街上迷了路,绕了一大圈才终于回到酒店。
我脱掉衣服,把百叶窗拉上,在身上涂满药膏。整个身体都在燃烧。
我瘫在床上,没有开灯,睁着眼睛,我想在睡着以前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想一遍。然后我梦见我已经不发烧了,和英格褒一起还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在床上各看各的书,同时又是在一起的,我是想说:我们两人非常确信我们是在一起的,虽然始终沉浸在各自的书里,心里却知道我们彼此相爱。这时候有人挠了挠门,过了一会儿我们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弗洛里安·林登,快出来,你们的生命有巨大危险。”英格褒立刻扔下她的书(书掉到枕头上,装订散开了),眼睛盯着门。而我几乎没动。坦白讲,我在那里待得太舒服了,皮肤凉爽,我觉得不值得自己吓自己。“你们的生命有危险。”弗洛里安·林登的声音反复说着,越来越远,像是从走廊的尽头传过来的。没错,紧接着我们就听见电梯的声音,电梯门打开,发出金属裂开的声音,然后又合上,把弗洛里安·林登带去底楼。“他去海滩或者游乐场了。”英格褒说,迅速穿上衣服,“我得去找他,你在这儿等我,我得去跟他谈谈。”当然,我完全没有异议。可是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却没法继续看书了。“人关在房间里怎么会有危险呢?”我高声问道,“那个垃圾侦探想干吗?”我越来越激动,走到窗边眺望海滩想看见英格褒和弗洛里安·林登。天色渐晚,只有克疤多在海滩上整理他的脚踏船,天上是烧红的云和扁豆汤盘颜色的月亮,他只穿了短裤,远离周围的一切,远离大海、海滩、海滨大道的防波堤,远离一家家酒店的影子。一瞬间,我被恐惧支配了,我知道危险和死亡就在那里。我大汗淋漓地醒来。烧已经退了。
(1) 克洛普斯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德国诗人,代表作《救世主》,对歌德产生过重要影响。在后者的代表作《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和绿蒂曾在大雨中同时想起克洛普斯托克的诗句,由此意识到彼此灵魂契合。
(2) 席勒(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诗人,德国文学狂飙突进运动代表人物之一,被公认为德国文学史上仅次于歌德的伟大作家,其诗歌《欢乐颂》后被贝多芬谱曲成为第九交响曲中的经典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