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
我们和查理、汉娜的友谊开始变得像墓石一样沉重不堪。昨天,写完日记以后,我以为能单独和英格褒一起过个平静的晚上,就在这时,他们俩出现了。那是晚上十点,英格褒刚刚睡醒。我和她说我更愿意留在酒店里,但是她和汉娜通完电话后(查理和汉娜在楼下前台)决定最好还是出去。她换衣服的整个过程我们都在房间里争吵。等我们到楼下看见狼沃和羔尔德罗也在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羔尔德罗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正跟前台耳语什么,后者笑得喘不过气来。这让我很不高兴:我觉得因桌子误会事件去跟艾尔丝女士告状的就是她,当然了,考虑到前台一天两班的轮班制和现在的时间,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无论如何,前台是个非常年轻的傻瓜:她一看见我们就朝我们做了一个了然的笑脸,像是跟我们共享一个秘密。其他人鼓起掌来。我彻底受够了。
我们坐着查理的车离开村子,汉娜和狼沃坐在他旁边给他指路。在去迪厅的路上——要是那个脏兮兮的地方可以叫迪厅的话——我看见公路旁边有许多样子十分简陋的巨大陶瓷工厂。事实上,它们大多是仓库或者批发展厅,整晚都被聚光灯照得像足球场一样明亮,每个开车经过的人都可以看到数不清的破烂货、容器、各种型号的花盆以及围栏后面各种各样的雕塑。粗糙的希腊风格仿制品积满灰尘。地中海风格的假冒工艺品停滞在一个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时刻。院子里空空荡荡,偶尔能看见窜来窜去的看门狗。
总的来说晚上过得跟之前几乎完全一样。迪厅没有名字,不过羔尔德罗说它叫“拾荒女”。和上次那家一样,它的顾客主要是在周围上班的人而不是游客。音乐和灯光都不怎么样。查理专心喝酒,汉娜和英格褒跟西班牙人跳舞。要不是因为一个意外,这一切会像之前的每次一样结束。羔尔德罗说这里经常发生意外,敦促我们赶紧离开。让我来还原一下整个事件。一开始是有个家伙在桌与桌之间以及舞池边缘佯装跳舞。他看起来没付酒钱而且嗑了药。当然关于嗑药这一点我也不太确定。他最特别的地方——我早在麻烦开始之前就注意到了——是手里挥舞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虽然狼沃后来坚持说那是一根猪肠做的手杖,打一下就会给皮肉留下永久伤疤的那种。无论如何这个不讲规矩的跳舞人行为很可疑,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迪厅的服务生走了过去。服务生没穿制服,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和格外阴沉的表情,和客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们和拿棍子的人讲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大。
我能听见拿棍子的人说:
“我走到哪儿我的斗牛剑就跟到哪儿。”他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指代他的棍子,回应迪厅禁止带它入场的规定。
服务生回答说:
“我这儿可有比你的斗牛剑硬得多的东西。”紧接着说了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脏话,最后说,“想看吗?”
拿棍子的人没作声。我敢说他的脸立刻就白了。
然后那个服务生举起他像大猩猩一样毛发浓密肌肉发达的小臂,说:
“看到了吗?这个更硬。”
拿棍子的人笑了——听起来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更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很怀疑那两个服务生能否抓住二者的区别——把他那个棍子一样的东西两头一起向上掰,直到它变得像一张弓的样子。他的笑声很蠢,醉鬼和倒霉蛋的笑声。就在那一刻,像是被一个弹簧弹了一下,服务生把他的小臂向前发射出去挟住了棍子。一切发生得很迅速。紧接着,他用尽力气脸憋得通红把棍子一掰两段。从旁边的一张桌子那里爆发出掌声。
拿棍子的人以同样的迅捷扑到服务生身上,在有人能阻止他之前抓住对方的胳膊往后一背,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对方的胳膊折断了。整个过程中背景音乐都没有停,但是我觉得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人们开始尖叫。一开始是那个刚刚断了胳膊的服务生发出的号叫,紧接着是一些参与打架的人的叫喊,至少从我的桌子这里看不出谁和谁是一伙的,最后所有在场的人集体发出了尖叫,包括那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我们决定撤退。
回程路上我们和两辆警车擦肩而过。狼沃没和我们一起,一片混乱中我们没有办法找到他,羔尔德罗跟我们出来的时候一声没吭,现在开始哀号不该把朋友丢下,提议要回去。对此查理的态度很坚决:他要想回去就自己搭便车去。最后我们商量好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等狼沃。
我们到的时候酒吧还开着,我是说还在对外营业,露台灯火辉煌,已经很晚了但是依然挤满了人。不过厨房的确已经下班了。酒吧老板在羔尔德罗的恳求下为我们准备了一些鸡肉,我们要了一瓶红酒配着吃。吃完以后,我们还有胃口,就又点了辣香肠、火腿玉米卷和番茄橄榄油面包。等露台关闭后,室内就只剩下我们和酒吧老板,终于到了他最喜欢的活动项目时间:一边看牛仔电影影碟,一边不紧不慢地吃饭,这时,狼沃出现了。
他一看见我们就爆发出魔鬼脾气。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全部指责(“你们把我扔下了”“你们把我忘了”“一个人连朋友都不能相信”,等等)都是针对查理的。按理说我们中间他唯一的朋友是羔尔德罗,而这一位面对同伴的话展现出羞愧而沉默的态度。更令人意外的是,查理承认自己错了并道了歉,他把这一切都当成笑话,还解释说狼沃这样大发脾气、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遭到了冒犯让他觉得很荣幸。没错,查理喜欢这个!也许他在这个场景里感觉到了真正的友谊!太可笑了!要说明的是,狼沃对我没有半句指责,对女士们也保持了他一直以来那种介于搞笑和粗鲁之间的姿态。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克疤多进来了。他点点头跟我们打了招呼,然后背对我们在吧台坐下。我抛下正在解释拾荒女迪厅事件的狼沃(他可能在流血与拘留的事实中间给自己加了点戏),走到克疤多旁边。他的上嘴唇有一半是不规则的痂,不过多看一会儿就习惯了。我问他是不是失眠了,他笑了一下。他没有失眠,他那样轻松有趣的工作,只要睡几个小时就够干活了。他不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但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沉默寡言。他的牙齿很小颗,像是被挫过,我的知识不足以让我知道这种灾难性的牙齿状况是因为大火,还是因为缺乏口腔清洁。我猜想一个脸被烧成这样的人大概不太操心牙齿。
他问我是哪里人。他说话声音低沉,音高恰当,似乎很有信心我能听懂。我回答说我来自斯图加特,他点点头像是知道这座城市,虽然他显然从来没去过。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短裤、T恤、草底帆布鞋。他的体形很显眼,胸宽臂宽,二头肌发达得过分(而他只是坐在吧台喝个茶而已!),看上去却比我还瘦,或者说比我还怯生。当然了,他的衣服虽然不值钱,还是能看出他至少对外表做了最基础的打理:梳了头,也没有异味。最后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小的成就,毕竟他住在海滩上,唯一可供使用的洗浴设施就是大海了。(皱皱鼻子就能闻见海水的咸味。)有一瞬间,我想象着他每天(或者每夜)在海里洗他的衣服(短裤、几件T恤),在海里洗他的身体,在海里解手,也可能是在海滩上,就是这同一片海滩,每天有成百上千包括英格褒在内的游客在上面安营扎寨……我强忍着巨大的恶心想象着自己向警察举报他的可耻行径……不过,当然了,我不会那么做的。可是,怎么解释一个从事有偿工作的人没有能力为自己提供一个体面的地方用来睡觉?难道这个村子里所有租房子住的人都来自另一个世界?难道没有便宜的出租屋或者露营地,就算不挨着海?还是说我们的朋友克疤多是想不付租金好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存起一笔钱?
他身上有股高贵野蛮人(1)的劲儿,但是这一点我在狼沃和羔尔德罗身上也能看见,只不过他们安排生活的方式不同。也许这个免费住处同时也意味着与世隔绝,远离目光和人群。如果是这样,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他。此外,还有露天生活的好处,不过在我的想象中他的生活和代表健康生活的那种露天生活没什么关系,反倒是要与海滩的潮湿以及西班牙三明治死命缠斗,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平时的菜单。克疤多怎么生活呢?我知道的只有他白天像僵尸一样把脚踏船从岸边拖到围栏,再从围栏拖到岸边。就这样。肯定还得有一个小时吃饭,加上某个时候要去跟他的老板碰头上交收到的钱。这个我从没见过的老板知道克疤多住在海滩上吗?不往远了说,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老板知道吗?羔尔德罗和狼沃对这个秘密知情吗?还是说我是唯一一个发现了他的避难所的人?我不敢问他。
每到晚上克疤多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或者至少他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具体想想,除了睡觉他还做什么?在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待到很晚,在海滩上散一圈步,也许他有个把能聊天的朋友,喝茶,最后把自己埋进那个大家伙堡垒里面……是的,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脚踏船堡垒觉得很像某种陵墓。毫无疑问,天亮着的时候,破棚屋的印象还站得住脚;到了晚上,月光一照,激动的鬼魂很可能把它错看成一个野蛮的墓冢。
24号的晚上没发生其他值得一提的事。我们相对清醒地离开了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克疤多和老板还在那里,一个对着空茶杯,一个看起了下一部牛仔电影。
今天,我意料之中地在海滩上看见了他。英格褒和汉娜在脚踏船旁边躺着,克疤多在另一边,背靠一块塑料浮板,凝望着地平线上几个客户若隐若现的剪影。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英格褒,要知道,说句公平话,她看上去简直是视觉盛宴。两个女孩都秀出了新丁字裤,亮眼又明快的橘黄色。克疤多却避免去看她们。
我没去海滩,而是留在了房间里,我时不时会探出阳台或窗户看一眼,其他时间都在研究我半途而废的棋局。谁都知道爱情是具有排他性的激情,但是在我的个案上,我希望能协调好的是自己对英格褒的激情和对兵棋的钟爱。根据我在斯图加特制订的计划,到今天我应该推演并写出一半的战略变例,而且至少已经把我要在巴黎发言的草稿写完了。可是,我到现在一字未动。要是康拉德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嘲笑我。但是康拉德得理解,这是我和英格褒第一次一起度假,我没法对她不管不顾全身心投入到战略变例里。不过就算这样,我依旧相信自己能在回到德国之前写完。
下午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我在房间里坐着,突然听见号角的声音。我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哎呀,我是能分辨出号角和其他声音的不同的。奇妙的是我当时正在模模糊糊地想着“赛普”·迪特里希(2),他提到过用来示警危险的号角。无论如何我确信那不是我想象出来的。“赛普”说他曾经两次听见号角声,每一次这神奇的乐音都让他的身体产生巨大的疲惫:第一次是在俄罗斯,第二次在诺曼底。这位出身送信员、当过司机的军队领袖说,号角是先人用来示警的呼喊,是血液在呼唤你进入戒备状态。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外面回荡着每个下午都有的喧嚣,连大海的咆哮都不太听得见。走廊里则恰恰相反,完全由肿胀的寂静统治。那么,号角是在我的脑子里响起的吗?是因为我在想“赛普”·迪特里希还是因为它要提醒我有危险?回忆起来,我当时还想到了豪塞尔(3)、比特里希(4)和迈因德尔(5)……所以它是为我而响的吗?如果是,我要提防什么危险呢?
我跟英格褒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建议我不要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觉得我们应该报几个酒店组织的慢跑和健身课程。可怜的英格褒,她什么都没懂。我答应去跟艾尔丝女士说报名的事。十年前还没有任何这种课程。英格褒说她来替我们两人报名,这种可以在前台解决的事就不用跟艾尔丝女士说了。我说好的,她觉得怎么方便就怎么做。
钻到床上之前我做了两件事:
一、摆好了要对法国发动闪电战的装甲部队。
二、走到阳台上,找了找海滩上有没有灯光能表明克疤多在那里,到处都是黑的。
(1) 高贵野蛮人(Buen Salvaje),文学著作中的定型角色,是一种理想化的未被文明沾染的土著或原始人,代表着人类天生的良善。卢梭曾探讨此概念。
(2) “赛普”·迪特里希(Josef“Sepp”Dietrich,1892—1966),曾任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将军,希特勒最亲近的友人之一。“赛普”是他的绰号。
(3) 豪塞尔(Paul Hausser,1880—1972),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上级集团领袖,德国投降时他正担任凯塞林元帅司令部军事参谋长。后作为证人而非战犯参与纽伦堡审判。
(4) 比特里希(Wilhelm Bittrich,1894—1979),纳粹德国武装党卫队上级集团领袖,曾指挥德军反击盟军的市场花园行动。在保罗·豪塞尔担任帝国师师长身负重伤时,作为德意志团团长的比特里希曾顶替豪塞尔的位置。
(5) 迈因德尔(Eugen Meindl,1892—1951),纳粹德国空军伞兵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