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一辈象征派(3)
尼古拉·明斯基
尼古拉·马克西莫维奇·明斯基(Николай Максимович Минский,1855—1937),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杰出的诗人,早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生于维伦省一个贫苦的犹太人家庭,毕业于彼得堡大学法律系。他最初的诗歌作品带有自由民粹派色彩。第一本诗集于1883年被新检察官扣压。1884年在基辅报纸《霞光》上撰文为“纯艺术”辩护,1890年发表哲学论文《在良知的照耀下》,倡导个人主义和宗教神秘主义,还成为“宗教与哲学学会”的组织者和参加者之一。1905年一度倾向革命,写出了诗歌《工人之歌》,并将自己的报纸交给布尔什维克使用,自己应聘为编辑。然而,当明斯基试图对哲学和文学施加影响并开始发展旨在将社会民主主义观点同宗教神秘主义信条结合起来这一思想的时候,编辑部的布尔什维克核心在事实上排斥了他的活动。报纸被沙皇政府查封后,明斯基被指控负有法律责任。侨居国外后对革命思想开始持批评态度,但从未参加过反对苏俄政权的活动。
明斯基的诗里充满鄙弃和脱离现实,追求理想的“彼世”思想和情调,节奏和韵律有极强的乐感。
【我们的痛苦】
我们的痛苦并非花枝招展、
怡然自得的闲庭信步,
或者骑在漂亮的马上驰骋
在我们的灰暗的国度。
俄罗斯的忧伤蹒跚而行,
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履,
走向云雾弥漫的远处。
急风暴雨的诅咒她不知晓,
夸大其词的悲伤与她无缘,
高声喊叫的苦痛不屑一顾。
她是生性害羞的人民的产儿,
她生来胆小而羞怯。
她少言寡语,心神抑郁,
默默地背负着沉重的十字。
只有在故乡的树荫下,
伴着云杉和白桦的低语,
她才偶尔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
泪水偷偷地涌出眼底。
只亲爱的缪斯为我们
珍藏起这无数的泪滴。
1878
【小夜曲】
凝重的乌云在天空漫延,
黑暗和潮湿笼罩着四周,
光秃的树木在哭泣摇晃……
请不要苏醒啊,我的朋友!
不要把那愉快的梦驱散,
也不要睁开自己的双眼!
无忧无虑的梦,
昙花一现的梦
永远不会重现。
多么幸福——在寒冷的秋天
安睡着梦想春天的爱抚!
多么幸福——在拥挤的牢房
安睡着梦想自由的光顾!
多么痛苦——醒来的人无法
合上眼睛,面对无边黑暗!
无忧无虑的梦,
昙花一现的梦
永远不会重现。
1879
【“她像正午一样美丽……”】
她像正午一样美丽,
她比子夜还要神秘。
她的眼睛从没有哭过,
她的心灵不知道委屈。
而在痛苦中挣扎的我
注定要为她受尽折磨。
永远流泪的大海就这样
对无言的海岸含情脉脉。
19世纪80年代
【“人的事业与设想将如过眼烟云……”】
人的事业与设想将如过眼烟云,
英雄会被遗忘,陵墓会消靡,
与平凡的尘土混杂在一起。
智慧、爱情、称号、权利,
犹如黑板上面多余的字句
被一只不为人知的手抹去。
而在那只手下再也不是那些字句——
远离大地,冰冷而又沉寂——
脱落出一个苍白的谜。
为成为黑暗的猎物光明将至,
有人将不像我们这样生活,
但会像我们一样销声匿迹。
我们不可能预见和懂得
灵魂又会穿上怎样的外衣,
显形在怎样的造物里。
那唤起我们爱心的一切,也许,
在另一星球再也不会重现……
但存在一种能重现的东西。
只有我们如今称作空梦的事物——
对天外世界的苦思与神迷,
对虚幻圣地的渴望与追求,
对现存事物的痛恨与仇视,
对胆小怯懦的光明的预感——
才能将腐朽的命运逃避。
思想的光辉如云中阳光终要闪射,
无论在哪里,以何种方式。
宇宙中无论哪一种生灵——
都跟我们一样在向远方进取,
挣脱凡尘,奔向不可实现的幻想
也同我们一样心神抑郁。
所以在大地上永生的并非这样的人——
假如他的善或恶无与伦比,
假如他用梦一样无聊的故事
来充塞史册上脆弱的荣誉,
假如他赢得了人群——跟他一样
平凡的同类的崇拜与畏惧。
所以在大地上永生的将是这样的人——
假如他能透过大地的尘土依稀
看到远方虚幻而永恒的新天地,
假如他如此向往非人间的世界
并自己给自己在无边沙漠里
创造了一个海市蜃楼承受苦役。
1887
【“未因它的忧伤和美而爱上月亮……”】
未因它的忧伤和美而爱上月亮,
未因它的金色蟒袍而爱上太阳。
我爱上了一颗坠落的星辰,
我爱上了天空一位病弱的逐客。
在数不胜数的傲慢的群星中间,
奔流如江河,闪耀如王冠,
她就像一滴泪珠在天上流淌,
我爱上了她啊,就在一瞬间。
啊,无声的夜的滚烫的泪珠,
坠落在冰冷的太空的胸脯,——
孤零零的星啊,被暗夜笼罩,
在世界的荒漠上,要飞向何处?
我啼泣的精灵,被禁锢于大地,
他注视着你的背影,心中默祷。
啊,多希望他也能坠落在宇宙的胸脯,
像一滴泪珠那样晶莹地闪耀!
【“我害怕讲我有多么爱你……”】
我害怕讲我有多么爱你。
我害怕在偷听了我的故事之后
轻盈的风抑制不住兴奋
飓风般从灌木丛飞向大地上空。
我害怕讲我有多么爱你。
我害怕在偷听了我的故事之后
群星会一动不动地停在漆黑的苍穹,
没有尽头的黑夜高悬于头顶。
我害怕讲我有多么爱你。
我害怕在偷听了我的故事之后
我的心会惧怕爱的疯狂,
并因幸福和痛苦而裂成两半……
【“我钟情于想要爱的愿望……”】
我钟情于想要爱的愿望,
我忧伤于没有来由的忧伤。
我将尘世的故事倒背如流。
世界如腐烂的棺椁,可怕或空荡。
我在真理的布道中感受谎言,
我在纯真的安宁中感受肉欲的战栗。
我怜惜贞洁,我鄙视罪孽,
世人与我格格不入,我与所有人疏离。
只有一种感觉我无法抗拒,
只有一种圣物我珍藏在心底,
世界、上帝和命运的恼怒,
对邻人的担心,对自身的恐惧。
【雅歌】
世上的歌儿本不多——就一首,
既不欢快也不忧伤,
然而整个——充满激情和深意,
那是一颗心,在歌声回荡的地方,
注定要做出牺牲。
这首歌并非出自人的手笔,
而是诞生早于天空和恒星,
它早就在力量之神面前流淌,
而神在倾听了这首歌之后
爱上了痛苦和牺牲。
伴着这首歌儿的曲调
神在爱情之火中燃烧并死去,
他选择世界作为自己的陵寝,
并对未来的世界凝神观望——
这位最高祭司和牺牲。
伴着这首歌儿的曲调
世界诞生了,每一刻都在诞生,
犹如向上喷涌的活的泉水,
永不枯竭,而且崇高伟大——
因为始终向往着牺牲。
伴着这首歌儿的曲调
我活着,在泡沫飞溅的深渊上漂浮,
我扯下那些捉摸不定的装饰,
并用自由来召唤死神,
随时准备做出牺牲。
【在船上】
天上群星闪烁,水面微风轻拂,
白昼在达格斯坦山后敛起踪迹。
所有的人都在向着东方祷告,
鞑靼人默诵着《古兰经》诗句。
基督的奴仆画着神圣的十字,
卡尔梅克人悄悄把喇嘛求祈,
与众不同的犹太人哀悼教堂,
拿自己的痛苦去烦扰上帝。
只有我自己,凝望着世界,
不知向谁求助。星光熠熠,
水声潺潺,有种人间没有的奇妙,
仿佛我们的路向天堂延伸开去。
那天晚上只有我洒下了泪滴,
并且可能只有我祈祷了上帝。
1893
【爱别人】
爱别人,就像爱自己……
可是我对自己却总是看不起。
我爱一个神性的梦,
而对自身的真与伪一概鄙夷。
如果说我爱过人,那也只是
怀着朦胧而神奇的希望寻觅,
想在别人身上找到纯洁的心灵、
思想的纯粹火花、闪光的神的真理。
然而每当从幻想中醒来,
在别人心中我愈加深刻和清晰地
观察到自己的激情的旧痕、
自己的虚伪和痛苦的耻辱印记。
所有的人,我无一例外地为之痛惜,
只是谁也不爱,就像不爱我自己。
1893
【浪】
温柔而又冷漠,
温柔而又冷酷,
永远自由自在,
永远被人束缚。
依附于海之岸,
慵懒而又善妒,
奔腾于海之中,
喜爱无拘无束。
诞生在深渊里,
总被死神追逐,
迷恋蓝色天空,
以神秘去征服。
既虚幻,又清晰,
既欢畅,又愁苦,
既异样,又美丽,
在近前,在远处。
1895
【安慰】
安慰不是来自哲人的著作,
也不是来自诗人甜蜜的杜撰,
不是来自战士的赫赫功勋,
也不是来自禁欲者的苦苦修炼。
可同时,如忧伤的阴影滋长,
凌驾于一切圣物之上——
你看:从东方升起的不是白昼,
而是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年年都会有春暖花开,
不理睬那些忧伤的念头,
种子贪婪地吸吮阳光,
迫不及待地追求着自由。
一种神秘的力量让种子
破土而出并绿叶葱茏。
温柔的风儿教那枝叶
低声呼唤春天的芳名。
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
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我重又对树木和星空祈祷,
就像我的没有开化的祖先。
1896
【献诗】
Liberta vacercando...
——但丁《神曲》
我要唱起新的祈祷,
我要挣脱旧的锁链,
远方的你啊,我为你放歌,
自由的你啊,我仍然爱恋。
你驱散了内心的激情,
你憔悴的目光焚毁了渴盼,
你使我的生命陷入空虚,
让我懂得了自由的内涵。
可是啊,一旦流入无底的大海,
小溪的浪花便一去不还。
纵使挣脱了你的锁链,
我也永远是一厢情愿。
1896
【两条路】
不存在善与恶的两条路,
但存在善的两条路。
自由在凌晨时分
将我带到一个岔路口。
并对我说:“两条途径,
两个真理,两种善。
做出选择——对庸众是折磨,
对智者则是游戏。
那至今仍在世人中间
臭名昭著的罪与恶
不过是两条路的开端,
它们的第一个转折。
喧嚣的尘世的虚枉
昭示着存在的统一。
另一条路默然无语,
昭示着空虚之统一。
昭示与谎骗,都是要
把人带到墓穴的黑暗。
你——是神在尘世的幻影,
神——是你在天上的幽灵。
令人痛恨的是,上天
没有赐予统一之路。
无上幸福的是,无论
走哪条路全都一样。
如同在散步时一样,
要走哪条路尽可放心,
与世人一起焦虑和劳作,
但在内心要保持平静。
用幸福否定他们的幸福,
用爱情点燃爱情。
要在灵魂深处体察我,
只为我准备礼物。
用我的微笑温暖世界。
要把我——世上第一个
与你的窃窃私语
告知所有的人。
告诉他们:是我为他们
点亮明灯,未知的昨天。
不存在善与恶的两条路,
但存在善的两条路。”
1900
【幻象】
十四行诗
一个忧伤的傍晚,辛苦一天之后,
三个天体在天上不期而遇。
太阳正欲西沉,月亮还未爬高,
一颗晚星战战兢兢地升起。
于是光明与光明搏斗,不留痕迹:
漆黑的夜对它们发出一样的威胁。
但地底下有座坟墓哗然开裂,
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如在审判日。
她将双臂展开,抵到了天空,
一手摘下星星,一手摘下月亮
并把太阳熄灭。就在这同时
黑暗中溢出一片浅淡的无影之光。
那是一个妇人的脸庞在闪耀。一个女性的脸庞
由此成为了宇宙,一如星星、月亮和太阳。
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