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面世界
1
有些世界,你能看得见,但是你触碰不到。
“大人的世界你不懂,龙猫。”
从心理诊所出来,母亲便开车送我回自己的房间。房间在学校寝室群后面的居民区里,却因为道路不顺畅,车子在飞扬的尘土里迂回,像要驰进周遭的黑暗。我本以为母亲后一句话应该是“等你长大后涉足了你就知道了”,这该多庸俗呀,不料她稍后一开口,便像我手心里烫手的芋头一样,让我的话语还有口水都给烫得吞咽下去。
我无言以对,如鲠在喉。
“你要看清你自己。”她说,“怎么搞的,又开到这里来了!”
我往车窗外探头,回头捡起后座的背包,然后开了车门。“我自己小道回去。”
“也好吧……龙猫,无论怎样,妈妈都是希望你好。”我看不清她的脸。
“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躺在劣质的钢筋床上,仰望着掉漆的天花板,把看清自己后的现实一字排开来。
我叫龙猫,十八岁了。有一个残破的家庭,家族条件不太好。没有朋友,没有梦想,却有一个理想,就是听母亲的话考上她传闻中口碑很好的一流大学,考取工商管理师还有注册会计师便可以继承家里的事业,然后,就结婚生子了吧。目前高考落榜于是托关系到原先的市重点高中复读。
相对于生活中对未来前景一片空白的迷茫人群,其实我想了想这种已经预定好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一切的路都铺展好了,只要我的脚朝着它走就所向无敌。如今让母亲着急的事情是,此时,我却在别人眼里患有自闭症。
医生拿着钟表在我眼前摇来晃去的时候,我终于发火了。“开什么国际玩笑!得的是自闭你催眠什么!”
一脸尴尬的医生把母亲支走了,他解释是在试探我的注意力。随即他又问我,平时最常在哪里出现,跟谁。
“房间。自己。”
“都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跟别人谈起我的想法。
十八岁的自己,坚信我们所生存的地球上存在着一个与我们相对的平行世界。我们在睡觉的时候,他们大脑在运转,肢体在清醒、在行走。相反,他们睡觉的时候,我们清醒着。由于磁场碰撞,梦境里出现的画面,便是他们的世界。
所以我也坚信,世界上必定有另一个自己生活在我所无法涉足的世界里。他一定过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所无法完成的愿望他一定正在帮我达成着。
因而,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但是我却一直想要看看他,想要知道他在做什么,于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直到他们说我生了病。
眼下我身处的这个房间,在夏末的深夜里毫无缘故地渗着凉。呼吸进的空气干嗖嗖的。我的床对着阳台的钢条窗,只要我躺平了就能瞧见对面楼一户又一户的阳台以及窗口。
那是学校的一幢女生寝室楼。窗台在每个睡眼惺忪的夜晚里零星地发着光,仿佛我眼里跳跃的明星。此时,最后一方窗台毫无征兆地关了灯,像是吹灭黑夜里的一豆烛光,掐灭黑暗里唯一的一星欢乐。
明天就是九月一日正式开学,我甚至能完整地回忆起母亲在月初把我送回这个房间时的场景。为了赶上八月的补习课程,还没从失败中走出来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公寓的热水还没开始供应,屋里的旧书本还有灰尘都还没来得及打理,阳台上的鸟粪还来不及清扫,一切都糟糕透了。
当时我缩在床沿就哭了起来,我觉得这样子非常没有男子气概,而且反手抹泪水的姿势娘爆了。可是就在我哭的同时,房间的灯坏了,啪嗒一声屋子和我像被吃了,一切都暗了。
于是我哭得更伤心了。
2
凌晨的时候,身体变暖了。
我从这个沉睡的世界中醒来,梦境外火车与铁轨摩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周遭的声音都在悄然苏醒,随后一个小孩的哭喊声把身边的麦子给惹醒了。要死,他骂了一声。
此时列车员广播响起,说火车的下一站即将到达。
“你高考考得很好,我们是在陪你去上大学。”麦子像劝自己下定决心般地唠叨。我点头。麦子永远都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件事情要重复很多遍来让自己的决心安定。
我叫龙猫,与麦子、老爹在我高三的房间里度过了一段异常猖狂的岁月。我们在那间房间里打牌、画画、大声歌唱还有骂娘。
十八岁的我梦想自己成为一名画家,房间的墙壁被我画满了涂鸦,分别有猫狗花草、泼彩以及一个裸体少女。而能悬挂的地方都被麦子的打口唱片、戴式耳机还有吉他占据了。麦子是学校的十佳歌手冠军,他的梦想是开一场演唱会,唱吵死人的重金属或者扣人心弦的爵士乐。老爹的房间在隔壁,安了隔音门,里头有三面大镜子还有一对音响。老爹是学校街舞社队长,去年刚拿到省里的青少年街舞个人冠军。他可以在周日没有课的时候从黎明跳到傍晚。
我们这三个异类走到了一起,时常让老师和父母感到头疼。大家都对我们眼里的梦想嗤之以鼻——
“你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你表哥当初就是迷上了绘画这种鬼东西,书都没读才会落得现在这么疯疯癫癫!怎么就遗传了这些歪门邪道的艺术基因!”
“你太天真太自私,没资本你能画吗,没学历你能活下去吗?”
“什么梦想,真是矫情。”与父母都反对我们而言,我与麦子还有老爹所不同的是,我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但我的家庭一直很和睦,母亲与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与我划了界限。每次在餐桌上,父亲只要向我投掷一句“龙猫,你是想让爸爸去卖血吗?”,我的舌头便在那一刻消失了。
所以世间很多事情的分歧上,大概只存在着一种情况吧,那便是你在想“那样到底有什么好”而我在想“这样到底有什么不好的”。
“大家都在走这条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走另外一条路。走不寻常路,你知道有多困难吗?你说你们要徒手,不需要父母帮忙,可是你们有钱吗?你们知道现实吗?”高三第一学期的某个夜晚,父亲最后一次跟我提起换理科专业的事情,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我的我行我素。
那个夜晚,我终生难忘。我被父亲绊倒在地,他抓着我的头就往地上磕,随即双手死死地揪住我的头发,扯着我的脑袋把我从客厅的地面拖到我的房间。他疯狂地砸掉我的画板还有奖杯以及撕烂了我所有的画作。
我曾经是他们多大的骄傲,“你儿子画画真好”这件事时常成为他们脸上的荣耀。如果没有高考、学历、工作打算等等这些事,我该是他们心里永远的明星吧。可是那晚的父亲一边嘶吼着“你不像是我的儿子呀”一边把墙上装裱好的得奖画作扯下来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玻璃碎片狼狈一地,碎渣陷入我的皮肤血液就自然地渗出来了。
“都怪你!”他掐着母亲的脖子扇耳光,不过一会儿,母亲的脸就肿了。邻居们听到声响都在无济于事地拍着门,大声劝解。最后,当父亲把颜料往我身上倒下去的时候,我彻底地崩溃了。我激烈地哭喊,锐利地尖叫,喉咙里像搁了一把刀。
“大人被别人问起都是在被扇耳光,我们是为你好,你说你们有你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强大吗牢固吗?我们无法涉足!”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和睦的家庭第一次被撕裂,因为我。我剧烈地抽搐着,随即头脑一暗便晕了过去。
如今,我与麦子、老爹在北上的火车里,正驰向一个未知的未来,一个没有大人的地方。我换了学科考得了好成绩,而麦子和老爹都双双落榜。上大学的借口让我顺利地拿到了卡里的学费,麦子和老爹从家里逃了出来,我们正在进行着一场预谋的远走高飞。
我盯着窗外往后退的景象,却感觉我们已经无法后退。
“对不起……”
十八岁的自己,相信一定有另外一个我在与我们平行的世界里,过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么,无法完成的事情就让他帮我完成吧。他一定会帮我安分守己,过着平常人的正常生活,每日在校园的教室里听老师上课,让家人安慰。我坚信。
“可是,我绝不放弃。”
3
开学后的第三天,是阳光灿烂的星期三。学校利用最后一节自习课,进行最后一次体能测试。操场上极其嘈杂,跑完一千米的我在树荫下灌着汽水,盯着篮球筐出神。一阵呐喊猝然充斥耳畔,我朝跑道瞥去,一名奔跑的男生失去重心摔在了黑炭跑道上,姿势很丑。
早就应该预料生活中那些猝不及防的事情,“同学们,这节课突击检查,考试”还有“刚接到通知这节课要跑一千米”这些事,尽管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没有预防,可是也得硬着头皮上。这不是跟其他事情一样吗,比如生命中还有更多类似“你哪个亲人没了”等等的事情,毫无预兆地击垮你的心理防线,更多的时候捂着耳朵也没用。
所以我不就坦然地在复读了嘛。
晚上睡觉的时候,腿部的肌肉群开始后知后觉地酸胀起来。睡得很浅的我被吵醒后,摸索着按亮台灯的同时,那声尖叫再次划破了夜空。在我正对面的那间房间,亮着煞白的灯光,随即旁边的几间寝室也都闻声开了灯。
器皿碰撞声、水流声还有细碎的人声开始烦躁地在空气中流窜起来。我趴在阳台上,像一个打扰者。就在我回到屋子时,楼下停了医院来的车。
隔天早餐的食堂显得有点沸扬。我埋头搅拌着碟子里的花生酱,邻座的女生们刚落座便开始窃窃私语——
“太震惊了你知道吗,消息都封了,但是这种事一传,那还得了?!”
“我说她也一点预感都没吗?怎么就在厕所里一个人生?……欸。”
“室友一直在包庇她吧,但是其实她好像很瘦然后穿宽松衣服也没人多理睬。话这么说,肯定平时没什么人关注她吧。貌似是说昨天突然要跑八百米,晚上就受不了了。”
“我最讨厌八百米了!要死咧!”
“听说厕所里的脸盆啊剪刀啊都是血,还一直强忍着不能出声。医生来时貌似看到她把孩子压在脸盆里打算淹死呢。真的好可怜啊。”
——但是这件事,却完全无法预料到。等到我缓过神来,已经漏掉了一些内容,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好像叫方莹,文科二班复读生。”
4
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三天夜晚,麦子被我和老爹给拽到了天桥上。麦子在酒吧唱了两个晚上,因为与老板谈不妥薪酬产生了口角,最终厮打了起来。那条街都是酒吧,当我与老爹赶到街上时,麦子因为剧烈奔跑崴在了一家酒吧门口,身后一个酒瓶便偏斜地砸了过来。我们扶起麦子,那个满脑肥肠的戴金男人指着我们说,“外地小子,欺诈你咋了?你以后别在这里的酒吧混,进哪家都打断你的腿!滚!”
“呸,不稀罕!”我们跑到天桥上时,火车正从站口开出,呼啸着穿过。麦子倚在路灯下抽烟,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吐起烟圈。本来这两天白天,麦子在旅店里睡觉还有翻报纸,我与老爹在外找工作。如今,麦子的唱歌活儿也给丢了。
我们在天桥上吹风,因为这里是市区火车站的纵线之一,身边的行人一拨又一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行色匆匆。我们都没有说话。
“因为我们才十八岁……”良久,老爹说。
这座城市太大了,容不了也没人会去理睬匆忙生活中的那声叹息。我的手搭在栅栏的铁丝网上,凝视着远处空空如也的站台。朦胧的橘黄光线如水般泛出来,使它看上去像一个发光的蛹。
我想起了方莹的窗台。
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对着方莹的窗户发呆。她的窗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关着的,但是窗纱很薄,暖黄的光线常常投射出她走动时黑色的身影。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方莹更衣时映在窗纱上的身体线条。
高中前,我还是走读生。方莹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与她母亲搬来小区里,她家在我家正对面。当时的小区还没扩建,非常小,邻舍都互相熟悉。刚开始,小区里的孩子们都会围着这位新人物转,跟她玩,后来大家就孤立她了。不是因为她没有爸爸,而是因为方莹的母亲是个舞女兼妓女。
“不准跟她玩,她妈妈不干净。”尽管母亲这样吩咐我,可我还是注意起了方莹。幼时的我只知道,方莹好漂亮。说也奇怪,自从方莹母女住进小区后,这里的母亲们就变得比以前漂亮了,也更注意保养还有打扮,跟传染病一样。
初一的时候方莹和我同班,我们仍然没有说过话。有一次,方莹得了病身上长满了水痘,一个星期没有去上课。班主任却交给了我一个棘手的任务,她要我把方莹的作业本给送回去,还有把一天的笔记借给她用。于是我那晚敲了她家的门,她母亲很热情地把我揽进去,为了表示感谢她塞给我很多零食。那是我第一次去方莹的家,也第一次看见满是水痘的方莹,当时我对里头的装饰布局没什么印象和概念,因为我很快就出来了。
回到家,被她妈妈拉过的手,还残留着很浓烈的香水味。我觉得方莹还有她妈妈好可怜。可是第二天,我就在学校被同学们揶揄“龙猫跟方莹好了!”这是方莹的邻居王昊传的。
我便再也没有去找她。到了晚上,我没有去方莹的家,而是把笔记本放在她家门前的垃圾桶上。我回到房间,便找了一面镜子还有一个手电筒,跑到了阳台。我用镜子反射手电筒的光线到她的窗台上,使劲地摇晃。
是很明亮很刺眼的光。
方莹开窗了,头探了出来。我高兴得笑了,挥着手中的镜子,张着“门前垃圾桶”的口型。可就在此时,左邻右舍的男孩子们以为我在欺负她,也都跟风用镜子反射光线在她的脸上,使劲晃然后大笑,喊叫着“水痘丑八怪”。
方莹气得又关上了窗。啪嗒一声。我急了,呵斥着“你们干什么啊”便回到了房间。不知道为什么,那晚我很伤心地哭了。
可是方莹好像接收到了我的信号,知道我的意思,隔天的垃圾桶上有纸条写着“谢谢”。我欣喜地把纸条带回家,压在了抽屉里。我接下来便是快速地用镜子把光线折在她窗口上,看到她开窗点头便马上停止手中的动作。
那是我与方莹之间的交流方式,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只有我们能懂那些信号所代表的意义。
如今,天桥上的风急速地吹过,眼前站台里的光线如同荒野里的篝火,被风吹得摇晃起来。但是仍然在熊熊地燃烧着,无止尽地燃烧着。满是希望。
“才第三天,泄什么气呀。”我一鼓作气,对着麦子还有老爹笑。于是他们也笑起来。
我们只能往旅店的路走回去。我觉得身上的钱用得差不多了,途中经过自动取款机,便独自上前插进了卡。就在输入密码的后几秒,我便浑身打了个激灵,脑袋像被打了一记闷棍。
我目瞪口呆地按了按钮,确认了一次又一次。我探头朝麦子还有老爹他们看去,他们正在抽烟,有说有笑。我拿起手机,在拨出去的瞬间又咬牙掐断了电话。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世界黑了,焦了。
卡里的余额变成了“0”。
5
晚自习回到房间,到接近十一点学校熄灯前,那名叫方莹的女生的寝室还没有开灯。我起身洗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越看越陌生。良久,我从抽屉里翻出一面镜子,踱到了阳台。
我无法习惯那扇没有开灯的窗台,里头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终于,镜子被我倾斜地摆在手电筒下,光折射了过去。调整倾斜角,转动。凛冽的光来回游离,有那么一瞬间,光线不知撞到哪面玻璃,汹涌地折放回来。
射进我的眼睛。
啪嗒一声,我的手电筒从手中滑落。我感到双眼火烧般灼热起来,我反手堵着疼痛的眼睛,干涩得无法睁开。
“唔!怎么回事。”
——“老爹!”
“给我走!”
刹那间,几声尖叫冲撞我的耳膜,我的耳朵嗡嗡地耳鸣起来,极其嘈杂。我慢慢地拿开遮住眼睛的手,瞳孔逐渐适应后猝然瞪大了。
这……这是在哪里?
这完全不可能,我不知道我在哪里,眼前像是在一处工地旁的休息所,废墟一样。我想要开口,却发现我好像没有舌头,我意欲恢复触觉,却无法动弹。
“啊!”此时檐下跑进了两名男生,一名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喊叫,另一名搀扶着他。我还看到了地上有碎掉的砖块,大概是被砸到了眼睛。男生们角度倾斜过来后,我怔住了。
那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那是我吗?
“龙猫!麦子!……爸,爸!放开我!放开我!”休息所外的砖块堆旁停了一辆私家车,有三名男子反手绑着一个男生的手臂,押着抵在车身上。他在凄厉地怒吼着。
天啊,他在叫我,那是我。这就是,平行世界里的自己吗?那我现在是什么?我心里充满了无数个疑问。
“放开我!求你了!”
“你是不是疯了!给我回去!”
随后,他被押在车里,车子开动了。“我”捂着眼睛跪在了地面上,麦子跑出去尾随着车屁股,一路奔跑一路怒骂。可是不用一会儿,车子便开远了。
麦子回来搀扶起他,嘴里叨念着“椅子,椅子……这里。”麦子拖着他,朝我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上。
我变成了一只椅子?
“我去接水洗眼睛,你别动。”麦子走远了。
我看不见他,看不见此时的“自己”。只听到他在哭,很难过地啜泣着。
“呸——”良久。
6
隔天,我大梦初醒般从阳台上醒来,察看自己的身体,除了被蚊子叮出了很多红印,手臂还是那双手臂。过了一个星期,午休时分我在篮球场旁看比赛。当旁边的人们开始偷偷指着校门通往寝室的校道的方向时,校园顿时像真空了。
“就是她。”
方莹提着一袋东西,步伐很慢,正低着头走路。路过的人,画板报的人还有看比赛的人,都在安静地看着她。她好像察觉到了,偏头朝这边扫过一眼,视线却停在了我的脸上。方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非常奇怪,只那么一秒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对待陌生人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可是我却呆若木鸡地傻愣住了。
“喂,同学!”还没缓过神,我的脑袋便被篮球重重地击中了。我抱着头惯性地往前磕了一下,“搞什么。”
当我张开眼睛时,又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于夜晚的天桥上。这次,我知道我又来到平行的世界里了。
过了一会儿,麦子还有自己开始跑进我的视野。麦子手持一根木棒,追着他。天桥上车辆驶过,霓虹斑斓。他们像是在跟疾风赛跑,要飞出这里。
咔的一声巨响,我眯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他已经趴在了地面上。麦子猛然用木棒敲中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头部开始有血液渗出来。
麦子与他滚在地上厮打。“龙猫!你听我说!只剩这些钱可以回家了!你听我说啊龙猫!我回家拿到钱了马上就来接你!龙猫!”麦子死命抠着他的手掌,最终歇斯底里地尖叫,“我回南方拿到钱就来接你啊龙猫!”
麦子一直重复着,一直重复。
此时的他们,浑身脏兮兮的,头发都硬邦邦地揪在一起。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永远都是这么决心不定!”他嘶叫起来,口水从扭曲的嘴角流下去。
“我拿到钱就来接你啊!只剩这些可以回家了!”麦子双腿跨在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挣扎一阵过后,他手里的钱被麦子抢走了。
随即,麦子丧心病狂似的朝天桥的一端飞快地奔跑,像要再次飞起来。
我看着他,觉得这个世界里的自己很可怜。他脏兮兮地抱着膝盖,头部还在流血,跟个被抢走了馒头的乞丐一样。良久,他猛然抬起头,他看见我了。他的一只腿已经崴伤,于是他拐着别扭的步伐朝我走过来。
他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看穿——“招画者,年龄不限。”他喃喃地念着,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才知道,我变成了一张报纸。
他撕下我,把我攥在他手里,我感到异常温暖。然后,我就见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我”指着我说:“招画者吗?”
那名男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是的。你是遭打劫了吗?怎么这么落魄。我把画样给你,你按样子画完然后来这个地址找我,一张一百元。”
“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喜欢画画啊?”男生递给他一本画册还有一沓纸,问。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无法停止。可是我家没有钱,爸妈不让我画,另外觉得画画没出息,他们极力反对,死也不肯让我画。”他暗自神伤似的,低着头自顾自地说。
我却看见那名男生盯着他蹙起了眉头,露出奇怪的表情——
尽管我被攥在手里,只能透过指缝察看。
7
我把手里的报纸垫在地上,趴在公园的石凳,借助路灯画了一个晚上。我已经一天半没有吃饭了,感觉胃里的酸水一直在往食道上翻跑。我甚至觉得,下一秒我便会饿死。不知道此时的麦子有没有买到车票回家,不知道他好不好,他也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
我不知道现在的时间是多少,但是一等到太阳出现我便起身朝那个地址走去,尽管我力气尽失。走着,踱着,挪着,费了天大的气力,我总算是来到这间公寓前。我瘫在花坛边,开始孱弱地叫他。
“你怎么这个时间点就来了!”男生指责我,蹲下来拿过成品端详,“不错,钱给你,快走吧。”
他从兜里掏出钱的时候,我几乎忘记了饥饿,尽管我头有点犯晕。“谁啊!”一名妇女从公寓里探头,随即跑了过来。
“妈,没什么。”
“你又这样!”妇女扇了他耳光,从他手里夺过了我的希望,“又叫别人给你画画!”
妇女揪住他的耳朵就一阵乱打,我无心追究,叹气般喊她:“阿姨……我……钱。”
她并没有听见。
“你看别人家的爸妈有那么多钱从小就培养你吗?啊?爸妈花那么多钱让你学画画你以为好玩!你不画!你花钱叫别人给你画来骗爸妈!”
“我根本就不喜欢啊!是你们逼我学的!画毛线啊!都是你们逼的!”
“叫你嘴硬!”
我的眼睛犯花了,我好像看不清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模糊中,那对拧在一起的母子在扭打中失手撕烂了一部分画作,其他的也被拧出皱褶狼狈地躺在地上。
我感觉我的身体跑动了起来,但是不听使唤。我跌倒了,我很饿但是我没有哭。我趴在地上,无望地想着,此时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是不是会比我好点。
我第一次质疑,我的路是不是错了。我第一次动摇……自己是不是应该羡慕另外一个世界的你呢,你过得好不好?
都是自找的呀。
我觉得我快死了,你呢?我多想看看你。
8
我……我变成了一面镜子?
天啊,眼前这个人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吗。此时的他像是急坏了,我看到他从阳台失魂落魄地跑进来,把我给扯了过去。
我被他举到了半空。我看到对面有个女生正在往阳台的栏杆上爬,我没看错,她是方莹。“不要啊。”我听到他颤抖的声线,随后,手电筒炽烈的光线照在了我的身上,往方莹的窗台射过去,继而,再偏到她的阳台她的脸。
他一直在摇晃,使亮光在方莹的脸上晃,想阻止她。可是,好像一切都是徒劳,方莹接收不到他的信号。
嗒。
一声闷响过后,我再次看向方莹的阳台,空空如也。楼下传来值班阿姨的一声尖叫,随后我掉在了地上。
“无法交流,她无法知道自己的想法。”我看到自己蹲下,猝然撕心裂肺地哭了。他的下嘴唇被咬出了血。
跳楼的方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方莹吗。我想起了我的世界里的方莹,无法参加高考的方莹。她在高考前的体检中检查出怀有身孕,她嘶哑地对我说:“我已经离开了我的母亲,那个妓女。我以为我跟别人的世界融合成一起了……可是我们的世界根本无法沟通,你根本不了解我,不理解我的世界,因为如今我跟别人不一样,你就跟别人一样,跟别人一起孤立我,不跟我在一起。小的时候是,现在也是,把我当陌生人。你还是我的朋友吗?大家都一样自私,所有人都一样自私。”
我想哭,可是我无法动弹。我贴着冰凉的地板,直勾勾地看着他。楼下的骚动涌动起来了,他用领口抹了把嘴角的血珠——“对不起……可是我一直喜欢着你呀。可是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你呀。从小到大。”
突然,他猛然朝我扑过来,把我握在手上。他眼睛红肿地看着我,像在看他自己——
“不想再待下去了。”他一定看到他那哭得很脏的脸,泪水又夺眶涌了出来,“我想跟你一样自由自在,我还想见见你,可以吗?”
9
面前掉下一个汉堡包。
热气活跃的午后,北方一座城市的公园角落里缩着一个少年。他仿佛受凉般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他很饿。他看上去有点邋遢,衣服像发馊的一层馒头皮。此时头顶悄无声息地掉下一个汉堡包,就在他的眼前。
汉堡包像长着眼睛,在看着他,又像在跟他说话,“吃了我。”
“终于找到了。”我抬头看到了母亲,她朝身边的石凳坐下,“吃吧。等会儿再给你买点其他。”
我颤抖着托起那个汉堡包,慢慢地咬了一口,它好像高兴地笑了。我可能是饿昏了脑袋才会出现这种错觉。
“知道现实是什么了吧?龙猫。”母亲停顿,“你那个叫老爹的朋友的爸爸跟我说找到你们了……”
“我是去上大学。”
“龙猫,别自欺欺人了。骗谁呢?如果真是走投无路你大可回到大学里,问题是,你压根就没去高考,而去市里画什么鬼东西比赛去了。在你坐上火车我们就都知道了,因为老师打听你,要你去复读。而且也没有大学八月份开学的,我以为弄掉卡里的钱你们就会乖乖回来,可现实是,龙猫,你太不懂事。”
“……”
“……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以后跟妈妈还有另外一个叔叔一起生活。以后吃好睡好,再也不让你在贫苦的家庭受苦了。”
尽管早有预防生活的波浪的心理建设,也还是无法预料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们从来都很和睦啊。”
“早知道你不去参加高考,我和他就不必为你演这出戏怕影响你学习了。龙猫,你太自私。我跟你爸早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另外,如果不假装和睦能劝你不要画那些鬼东西吗?你早就趁着破裂的借口……”
“可是为什么我不这样想!”我把汉堡包吃光了。
“大人的世界你不懂!你也看过妈妈被他打肿的脸,之前早就破裂了。只有这个原因!”母亲猝然站了起来,最后一次笃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也试过了,结果呢?赶上八月的课程,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回去后,我就载你去学校。从今你没有什么朋友了,给我好好用心吧。”
那段自我的岁月,终究是结束了。
所有的世界,都无法交流共识,却还是融合成了一体。
尽管知道那不可能,尽管知道不可能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我仍然坚信地球上必定有另外一个自己,他一定过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我所无法完成的愿望他一定正在帮我达成着。
尽管这样坚信着,可是现实中,你和我,我和他,他和你的世界,能有交集吗?
尽管这样坚信着,可是——
现实中的世界,你逃得掉吗?
回到房间,我缩在床沿就哭了起来,我觉得这样子非常没有男子气概,而且反手抹泪水的姿势娘爆了。可是就在我哭的同时,房间的灯坏了,啪嗒一声屋子和我像被吃了,一切都暗了。
于是我哭得更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