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心兆赫
“据英国媒体报道,2010年5月8日,一头灰色鲸鱼在以色列沿海突然出现,海洋生物学家对此感到非常惊讶,因为这种鲸鱼的家在数千英里外的太平洋。它究竟是如何辗转千里,最后成为地中海这片陌生海域的隐士呢?”
一个安静的雨天,阿慧来到了这个家。
透明雨伞收起来,沿着地面一路滴水,最终与阿慧的雨靴一起被搁在房间外。我蹲在木头柜前问阿慧:“想要吃曲奇饼干还是巧克力呢?”阿慧没有吱声,我拿过饼干,回头看见阿慧专注地坐在我温习功课的书桌前。她探着头,在仔细地翻看一本图集。然后,掰着指头在草稿纸上涂鸦。
图集上是一只灰色鲸鱼。这是我搜集到的资料,我正在为学校的广播社写最后的一次主题稿。稿子内容大概是关于一只孤独的鲸鱼因为气候关系游过了一段惊人的距离,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生存而备受人类关注,由此推导出地球气候正在恶化这一不愿听到的声音。
没错,广播社的节目主题就叫作《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这是渗透我很多心血的一档广播,原先的定义是搜集和披露人们生活中的一些坏行为,从而呼吁文明与关爱,让大家投入公益行动。起初,广播内容无外乎是类似“陈同学消息,在英语角通往教学楼的树梢上挂着早餐遗留的豆奶”这种话题,直到前阵子由新生主持的一期中,宣读了投稿中披露学校领导的一则事项,广播社被下了停播令。
广播社大概就要完蛋了吧。
阿慧是我的外甥女,此时她仿佛在跟那只灰头灰脸的鲸鱼交流,全神贯注。我把她抱在怀里,指着图集上那只露出海面的鲸鱼,用手指戳了戳它问:“阿慧喜欢鲸鱼吗?”她侧起头,用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微笑地点头。“阿慧是鲸鱼吗?”瞥见阿慧涂鸦里的鲸鱼多了两只脚和一个领结,我逗她。阿慧还是用大眼睛看着我,扯着自己的领结腼腆地笑起来,仍然是点头。
“原来阿慧是鲸鱼呀。”我笑起来,亲吻她的额头。
就在这个时候,隔壁房间又传来了重重的敲击声,嘭嘭嘭——那是安田发出的声音。安田是体育生,性格刚烈又冷酷,爱好拳击。因为力道凶猛,房间里的沙包时常会失去控制撞到墙壁上。
而另外一个房间住的是一名柔弱又平凡的女生,身材娇小,可是看上去却有着无穷尽的力气——因为患有洁癖,所以总是在干活。我正回头盯着那堵无辜的墙,忽然又隐隐约约听见房间外有水桶与地板摩擦的声响。
糟糕,阿慧的雨伞和雨靴应该晾干净再带进家来!
我顿觉不好意思,朝房门大喊:“梦泽,对不起……把地板弄脏了哦。”
“没事,我擦擦就好呢。”隔着房门闷闷的声音。
这时,阿慧拉了拉我的手。我重新探过头,发现涂鸦上的鲸鱼多了一双丑丑的翅膀。“哈哈,飞出海面的鲸鱼吗?”
……多么奇怪的一只鲸鱼呀。
我想。
高考失败后,我便从家里搬到学校附近的一幢公寓。十八岁的我,爱好画画和写作。因为艺术生的日常开支较高,何况爸爸也不让自己当艺术生,所以不能再继续画下去。业余爱好就只剩下写作,一直在为学校的广播社供稿。广播社是高二那年由我与小一届的艾略特一起向学校申请组建而成的,如今被学校下了停播令,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向大家告知“停播是我们‘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而艾略特呢,艾略特是我的女朋友,有着非常性感的睫毛,但是很爱哭,特别是到了高三被迫分开的时候她哭得最凶。
一切都像是一部坏掉的机器,停止了运作,便再也没有继续运作下去的意志。
为了便宜,我住的是合租房。分到的是朝南的一个小房间,只有窗户没有阳台。刚搬进来的时候,碰面的人是隔壁房间的安田,他正在组装一台买来的健身器材,表情冷漠。后来发现多半时候的午休,另外一个室友梦泽都会在客厅里拖地板。直到有一天,顶着两块硕大胸肌的安田来我房间借书,我带着愧疚说“需不需要去帮梦泽的忙”时,安田冷冷地说:“不用理她,正好有人天天打扫卫生,有洁癖的人哪帮得完呢。”那时,我才得知梦泽患有强迫症。
于是,安田每天都在运动,梦泽每天都在打扫卫生,我每天都在六点起床,然后六点半开始早读,接着八点开始一天的课程。因为离开了家,所以每天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食物,走的都是一样的路,读的都是背过的书籍,看着是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实际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毫无生气——
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我什么都不会。
“早在十八世纪,灰鲸就已在北大西洋地区灭绝,此后,再也没人在这个区域见过它。而这头身长约十米的庞然大物第一次被目击到,是在以色列中部的荷兹利亚,至于它是如何到达这里的,科学家也不得而知。”
有一天我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因为外婆的忌日将到,家人打算回母亲老家探亲,加上处理各种琐碎事项,需为期一个月。所以,正在读幼儿园的外甥女暂时由我来带。阿慧便来到了这个家。
我与姐姐的年龄相差甚大,阿慧出生那年我还在读初三,帮忙带过阿慧,与她一起被迫地感受过照顾别人的那种酸楚与责任。可以说,阿慧成长的一点一滴都印在我的眼底。我爱阿慧。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这次是我独自一人去试着照顾一个需要榜样的孩子,而且是在我把生活过得最意志消沉的时候。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我打开门看见阿慧撑着一把小雨伞,站在姐姐旁边冲我笑。我蹲下来,阿慧便过来熟络地亲吻我的脸颊,然后冲我大叫。我抱住她,微笑地把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太大声。然后我问:“阿慧做好跟舅舅一起生活的准备了吗?”阿慧用她水灵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良久,笑着朝我点头。
于是,除了读书和发呆,生活的重心似乎开始有了着落。
阿慧的幼儿园离家并不远,每天清晨帮阿慧刷牙洗脸然后准备早餐;在阿慧早餐的空隙将她的书包装进一壶白开水,帮她穿好革皮鞋,最后牵阿慧去幼儿园;中午领阿慧回家,午饭过后送她回幼儿园午睡,自己再去上学。每次见到我,阿慧都会开心地放声大喊,十分快乐的模样。
傍晚也是一样,见到我的阿慧那期盼的眼里闪着光,高兴地冲过来被我牵回家。晚上为阿慧洗完澡,多半的时候是我在房间里复习功课,阿慧在床上自己玩布娃娃。阿慧很乖。
日子看上去好像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重复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罢了。如果写成日记,大概又可以一周写一次总结了吧。但是,很多个午后,当我趴在数学课的课桌上时,我就会想:“阿慧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做什么呢?
世界上的人们是否都在做着自己有所计划的事儿,是否都是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把我们的人生定下了课程表、工作表、时间表,循规蹈矩而又精力充沛地去进行着呢。如果是这样,别人为什么不会迷失自我,又是如何做到这般甘心?
这个年龄的我,永远都不可能明白。
“阿慧到吃甜点的时间了吧?”单单这样的想法,便让我期待时间过得快一点。快一点便能去接阿慧回家,看到她开心无忧的脸庞,然后温暖我。
“以色列海洋哺乳动物研究与援救中心负责人哈那·舍伊宁博士对这只灰鲸做了鉴定,他说:‘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有人把它形容为最重要的鲸鱼目击事件之一。’
更新奇的是,这只灰鲸被人们称为‘52赫兹’。
‘52赫兹’的名字取自于它唱歌的频率,它与同类有所不同。一般的须鲸亚目都是以较低的频率约15至25赫兹在唱歌,可是它却是用频率高出许多的52赫兹,就这样唱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歌,至今仍无法找到伴侣,成为世界上最寂寞的一只鲸鱼。”
最近回家的路上,阿慧突然闷不作声了。
连续几天,她既没有踩着小步摇晃着我的手臂,对身边经过的小摊贩的气球也提不起兴趣。我蹲下来问阿慧,她表情木讷,只是摇头。我一边对小孩子也有心事而感到好笑,一边又为之感到担忧头疼。之前很乖的阿慧,此刻显得十分倔强。
今天阿慧的心情看上去糟糕透了,她走路索性连头都懒得抬,对我递给她的糖果拧在手里拧出了一手汗,也懒得吃。问她,她也不开口。
这个时候,前女友艾略特给我发来了短信,她说希望与我见一面,想跟我谈谈。末了,她又补发了一条:“关于广播社的事,无关感情。”
我回了:“好。”阿慧感觉到我停下来,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看着她那直愣愣的眼神,只想快点把她带回家。
我马上给阿慧洗澡,察看她身上是否有被处罚的瘀青,未果。这个晚上我都在试图让阿慧开心起来,偶尔会逗得她咯咯笑。阿慧的心思我似乎可以摸透,因为阿慧一直都交不到朋友,难道是这个原因困扰阿慧吗?
第二天。
课间操过后,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敲在窗户和树叶上,教室像一个封闭的容器,沙沙作响。我两眼空空地盯着一道阅读理解题出神,无法静心,趁第三节课的铃声还没打响,便逃出了校园。
我决定去趟幼儿园窥探下情况。一路上,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直到我撑着雨伞突兀地停在幼儿园的门口。
雨还在细细地下着,我从铁栏杆往里窥看,里头非常嘈杂,有几对孩子排列整齐地在走步子,有几个则在嬉笑着跑来跑去。我再扫一眼便认出阿慧,她站在又踢腿又旋转的两个孩子旁边,模仿她们的样子,把腿笨拙地举得老高,像在学一支舞蹈。明显,那两个孩子不愿意让她加入,没一会儿便朝她说着什么推开她。
早就应该料到。
在其他人的眼里,阿慧是个怪孩子。今年已经五岁的阿慧还不会说话,性格孤僻,不吵不闹,但高兴的时候就会扯着喉咙大喊大叫。没有特别喜欢吃的食物,也不贪吃。唯独喜欢漂亮的裙子还有跳舞。
跟她玩的孩子们都嘲笑她是哑巴,久而久之阿慧受到排挤,没有朋友。久而久之,为了保护阿慧,我宁愿不让她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耍。而实际上,阿慧是听不见声音。因为耳朵听不见所以永远学不了说话,被大家误以为天生是哑巴。
家人多渴望能听到阿慧甜甜地叫我们“爸妈”和“舅舅”,这种感觉有多少人能理解呢。多半的时候,是我们自顾自地跟阿慧说话,而阿慧只能看着我们的比划,点头或者摇头,高兴就大叫,委屈就大哭。
这是我们的心事。曾几何时,阿慧连最正常的生理权利都被上天剥夺。为了保护阿慧,我们操碎了心。
我收起雨伞走进去,蹲下去抱住阿慧,抚摸她的头。她看见我露出惊喜的表情,喉咙里咯咯地喊着听不懂的话。我轻轻比划着,用柔软的眼神看着她,安慰她说:“不要。”
“唉。”
“不要。”
“欸哎。”
“不要,不要。”
我也不知道我在要求阿慧不要做什么,是不要学,还是不要跟她们玩,但我相信阿慧明白我模糊的意思。阿慧的世界能接受所有模糊的信息。
我捏着她的小手,环绕四周看到黑板上贴着一张海报——“省幼儿第四届育苗杯舞蹈比赛通知”。这时老师看到我,我道明来意,并被邀进办公室。我告诉带班老师阿慧最近的情况,最终询问到原来是幼儿园正在准备舞蹈比赛,而阿慧无法参加。
“阿慧听不到音乐,你知道,本来孩子就难教。所以在孩子们练习期间她只能在一旁玩耍……我们有安排其他老师看护她。”
脑海里立即浮现一群排成队伍的孩子在学习舞蹈动作,而阿慧在一旁站着张望的画面。我的心脏瞬间被揪住,疼并且越跳越快。
“但是,”我接过话,仿佛跟阿慧一起被那席话赋予了羞耻感,“为什么不让她加入学习排练,她不去参加比赛只要参与过程,让她不被孤立不好吗?她还是个孩子……就算她是个孩子,她已经会察觉到异同并且会沮丧。”
“我也感到头疼,阿慧听不见,她跟别人不一样。起初想让她加入排练,可是有些队形是已经安排好的,她硬要插入或者嚷着我把她安排进队形,有时真的会耽误进程。跟她讲她又听不见,又倔。音乐又听不到,其他人老会笑她。阿慧跟其他孩子真的不一样。”
我的脸刷地红起来:“既然让她来幼儿园就是为了让老师教的呀,您耐心点跟她比划下我相信她会乖的。”
“明知道做不了的事还硬去做就是傻瓜,怎么可以呢?这次比赛很重要,去年拿了二等奖。本来当初不愿接受阿慧入学的,因为她的情况比较……”
不同,不一样,不正常。
“不要再强调她跟别人不一样!我知道了。”我的眼神锐利起来,一团火焰陡然在我身体里腾烧,我沉住气,心想大人们永远都是这么自以为是。不愿意我当艺术生的大人,说我高考失败是因为不认真学习的大人,擅自决定解散广播社的大人,还有此刻在我面前强调阿慧跟别人不一样的大人。你们懂什么呢!
在我看来,阿慧跟其他孩子一个样。有喜有悲需要正常的生活,需要人疼也需要别人保护!我站起来准备离开,走出去看到阿慧还在那里纠缠,便挡在阿慧与那两个孩子中间,拍打阿慧模仿她们而抬起的腿,凶猛地拉起阿慧的手,使劲地指划并再次跟她说:“不准学她们!”
有什么了不起!我心想。为了保护阿慧,不让阿慧再遭受这些嘲笑,我决定不让阿慧参加比赛,不让阿慧学习跳舞,不让她跟那些天真的孩子玩。
我扳过阿慧的身体,在阿慧咿咿呀呀抗议的声音中,扯着她的手把她带回了家。
我终于知道,小时候家境不好,我赖在那家昂贵的玩具店门口不肯走时爸爸为什么会那么生气,还打我。是无能为力,你却一定要得到。是无法抵达,你却一定要飞翔。是心疼,却又无法满足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阿慧发脾气,不知道是在气阿慧的“不争气”还是气我的“不争气”——
明知道做不了的事情还硬去做,就是傻瓜。
“美国国家海洋暨大气总署数十年来都在追踪海底的一个声音,它听起来像是鬼魂的嚎叫,也像是低音号的鸣奏。这个神秘的声音便是来自这只名为‘52赫兹’的鲸鱼。
有的科学家和鲸鱼生物学家猜测,‘52赫兹’是一只未知的鲸鱼。它可能是一个残缺儿,或者也可能是一个稀有的‘混血儿’,才会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但无论怎样解释,这头‘52赫兹’没有朋友,独自歌唱,却是独一无二的。”
我坐在床边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着,良久,豆大的汗珠便从额头渗了出来。阿慧一声不吭地伏抱着我,她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我,然后又抿起嘴用手抚摸我的脸,一下又一下。我看她的眼睛,她撇嘴勉强笑笑,然后摇头,再摇头。
阿慧在叫我不要生气。
我双手托住阿慧的脸颊,慨然叹了一口气。为了阿慧,很多小事都让我们心力交瘁,我对她说:“没关系,总有一天阿慧会跟大家一样呢。”
是希冀吗?还是自欺欺人呢?
我们有多少个充满幻想的、不可预料的、会变好的“有一天”呢。在我与阿慧之间,好像只有一个月的期限。而那之后的几天,生活状态似乎还是那样,总是战战兢兢地担心起阿慧——
有一天,我在自习课跑来看阿慧,在铁栅栏外看着阿慧独自一人坐在一只木马上,看着另外一边排着队形的孩子在排练舞蹈。她看得非常认真,双手握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的背影朝着我。我盯着她那小小的背,用尽全身的力气隐藏住那快要迸发出来的情绪。
有一天,我来接阿慧。还没被家长接走的几个孩子在绕着圈,把她困在中间。他们大声喊叫“哑巴哑巴”,阿慧开心地笑着,以为大家在跟她玩游戏。我冲过去,孩子们一哄而散,我拧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他害怕得哇地叫了一声。阿慧跺着脚使劲地拍打我的手,试图让我放手,咿咿呀呀地抗议我欺负她的朋友。
而今天放学后,我看到阿慧在那群孩子中又开始笨拙地模仿着那些动作,因为已经到排练后期,跟着音乐,阿慧更吃力又别扭地动着。有个女孩朝她做鬼脸,笑声中还夹杂着“笨蛋”。这次,我想跑过去拎起那名女孩,把她吓哭,可是我没有。“阿慧!”我吼阿慧,我对她感到失望。我既为有人欺负她而生气,又为她的重蹈覆辙而感到失望。
“你以为大家在跟你玩?大家都在笑你,你知道吗!”我尖锐地喊着,直冲冲地跑向她。阿慧大声喊叫,咿咿呀呀,眼神既惊恐又不知所措,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错。
我扯过阿慧的手臂,想让她离开练舞的群体。她跺脚,蹲下去不肯走。我把她拉起来,使劲再扯,阿慧乱弹着腿,赖在地上。她涨红了整张脸,双手放在眼前,瞬间哇地哭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
阿慧非常大声地哭喊着,那音调不明的哭声还有拧在一起的五官戳中了我的心脏。我索性抱起阿慧,就往幼儿园外蹿。
她的脚一路乱蹬,直到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才把阿慧放下来。
“我一开始就在校门口喊你,不过你好像有心事一直没有听见,我就跟过来了。”跟着我的人是艾略特。
“不好意思。”夹杂着阿慧的哭声。
“我刚看到啦,你很强硬,为什么不让她跳舞?”
“嗯,外甥女,耳朵听不见所以别人会笑她。”
“这样,对不起,但我看出她非常喜欢咧。”
我低头看向哭个不停的阿慧:“嗯……找我有事情吗?”
“广播社的事,之前说是暂停,前些天来消息,说直接停播了。”
“意料到了,之前跟负责老师谈过,一直没给我音讯。停了就停了吧。”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们下面的学弟学妹可以负责,广播社的存在是他们的愿望,你是社长只有你能出面呀。”艾略特语气强硬起来。
“已经没有办法的事能怎么办呢。”
“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艾略特跟以前一样,看上去还是非常容易哭的样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对写作和广播社的热情被狗吃了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用这种方式去保护它们。”我看向阿慧,无奈地劝她,“不要哭了,静下来。”
此刻只剩下阿慧的哭声,良久,艾略特抚摸着阿慧的头说:“保护,说得好听。到最后,我们没有在一起,广播社停了,你也无暇画画写字,这就是你所谓的保护?就跟你对她一样,看上去是保护,明明就是自私的表现。阻止她就是保护吗?”
我自私吗?我为了不让阿慧被人嘲笑,我是自私吗?我擅自为阿慧作决定了吗?我阻止了阿慧想做的事情了吗?是这样吗?
直到艾略特的身影走远,把阿慧送回房间后,脑海里还在回荡着她那冷冷的话。我踱到洗手间,准备洗把脸冷静下来,推开门却意外地看见室友梦泽蹲在马桶旁边,蜷在一起的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她在哭。
我愣住了,错愕地退了回去。“梦泽?”我试图靠近,缓慢地走过去,轻轻唤她。
“梦泽你没事吧?”
梦泽呜呜咽咽地哭泣着,看上去十分伤心。身边干净的地板淌着水,在灯光下反着光。我蹲在她身旁,试探性地安慰她:“为什么哭?”
狭小的洗手间把梦泽喉咙里哽咽着的话,逐渐地放大开来——
“为什么……有些事情别人想做却不能做,为什么有些事情我不想做,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去做,好像自己很乐意去做一样。我已经很努力在控制了呀,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呀,可就是没有办法。”
这席话让我呆若木鸡,潜意识里的目光集中在梦泽反过来的手掌,我瞪大眼睛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双皮肤极薄,泡得起皱并且还有伤口往外流着血的手掌。
“虽然喜爱鲸鱼的人们会为这头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而伤感叹息,然而尽管她孤零零的,但是我们的‘52赫兹’看来健康得很。”
昨晚的阿慧早早地睡去,到现在都还没有起床。我背着英语单词,看到安田做完运动回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起身去准备早餐,推开门便看见安田正在把他房间里的沙包往外拖。他抬头看我,难得地喊了声“早”。
“早,沙包坏了吗?”
“不是,拿去扔掉。房间东西太多,而且得认命看书了,看它碍眼。”
“我以为沙包一直是你发泄的工具,怎么还会碍事呀。”我打趣道。
“哪有,体育生最懂,真正的发泄是没有声音的呀。”
安田把沙包拖出客厅,然后下了楼道,留我傻站在原地。
我洗了把脸,淘米下锅,当我推开房间的门,目睹了阿慧在做的事。醒来的阿慧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正在看着她。她双手举成一个圈,合在头顶,然后踮起脚尖,左站右站。继而,左右脚开始踢起来,像那些排练的孩子一样,尽管没有拍子但却在偷偷努力地踢着步。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侧身倚在房门看她跳舞……
良久,阿慧一个笨拙的转身便看见我。她急促地停下来,有点惊慌地抿起嘴,把手藏在身后,仿佛等着我过去责罚她。我盯着她,吸了一下鼻子,摇摇头。她渐渐放松下来,举起手拍拍身边的地板,召唤我过去。阿慧笑着拉起我的手,左右摇晃,她在教我跳舞,要我跟她一起跳。
瞬间,我蹲下去抱住阿慧……我紧紧地揽着她的身子,红了眼眶,我怜惜地摸她的脸,朝她说:“阿慧去比赛好不好?”
让阿慧去比赛吧!
我像失了魂地拨打带班老师的电话,提出了我的恳求。讨论许久,对方还是那句“这次比赛很重要,每天孩子们都很辛苦地排练着……”
“请您一定要让阿慧参加!我会帮阿慧完成排练,她会很努力。”我坚定。
“可是……”
“拜托了!”我听出我的声音有点异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想着的事情是,我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难道连阿慧的愿望也无法帮忙完成吗。
“明明她就是有困难,为什么一定要让阿慧参加呢?”
不是为了荣誉,但是这次活动如果完成,却是阿慧一生的勋章。
我把手搭在阿慧的身上,摩挲她那小小的身板,良久终于艰难地挤出那么一句,语气瘫软下来的一句:“因为……因为我是她舅舅……还有,阿慧喜欢跳舞。”
“尽管如此,这头鲸鱼的适应力同时也鼓舞着每一颗孤独的心。”
我到幼儿园把一整套的舞蹈记下来,并试图用最简易的方法教给阿慧。阿慧很聪明,动作学得很快,并且很熟悉,可是听不到的阿慧无论如何都拿捏不到节奏。只能在排练的时候陪伴阿慧,教她跳舞过程尽量盯住其他人,学着别人的节奏。
就这样,每天都与阿慧一起努力着。很快,很多天连续的练习过后,比赛的日子到来了。
当天我在台下紧紧地锁定阿慧的一举一动,为她拍照。轮到阿慧这一组时,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阿慧谨慎地站好在自己的位置上,脸蛋被扑上红红的粉,十分可爱。
音乐响起来,阿慧迟缓地跳起来,动作总是比别人慢。我揪心地凝视着,尽管阿慧不能非常准确地跟上节奏,但目前还没有出现错误。
开始变换队形,阿慧站在前面了,我的心就要被拧到了嗓门口。我用尽气力祈祷阿慧能够顺利完成这支舞蹈。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音响发出啪啦啪啦的嘈杂声,最终啪嗒一声,音乐停止了——
心脏漏跳了一拍。
貌似是机器故障,音响出现了问题,全场一片哗然。舞台上的其他孩子都停下了脚下的舞步,可是阿慧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音乐停止的阿慧却还在继续卖力地跳着,于群体中突兀地显现出来。
我目瞪口呆,高高地大摇着手臂在心里喊“不要不要”!阿慧见到我开心地笑起来,仍欢乐地舞动着她的小胳膊。
“咦,那孩子怎么回事呢?”
阿慧踮起脚尖,身体还在十分认真地左右摇晃着。
“好好笑哟。”
台上的孩子也在后面捂着嘴,只有阿慧还不知道停止——
我挥动着手臂,艰难地恳求阿慧:“不要不要!”
我的时间被冻结了。
2秒,4秒,6秒,8秒。阿慧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跳,我的心里也在数着时间。
周遭的笑声像此刻紧绷又轻松的气氛,瞬间就弥漫开来。此刻的讨论还有笑声,都关于阿慧。是嘲笑吗?是嘲笑吧?是嘲笑吧!我像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心脏一直漏着拍子地加速再加速。
我相信我们有很多很多种时候,在别人的目光下行走,在别人的眼里我们被嘲笑,被说成傻瓜,但是我们浑然不知,因为我们做了其他人不会做的事,我们做了别人不允许做的事。
看着浑然不知的阿慧,我心急如焚。这种心急就跟目睹阿慧当初生病时一样,在阿慧出生还没有两个月的时候,阿慧得了黄疸症。心急的我们看着阿慧的脑部被按着插进一支针管强行注射,或许就是那一次,阿慧的听觉神经受损,阿慧注定听不见,我们注定一辈子为阿慧感到可惜。
……不要嘲笑她好吗?她听不见,她无法听见,她喜欢跳舞喜欢交朋友,可是她无法听见。不要嘲笑她好吗,她是聋子,你知道吗?我的外甥女是聋子,是残疾人,你知道吗?你懂这种感觉和希望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我感到难受。
15秒过去了,40秒,60秒过去了,我第一次发觉时间过得如此地慢。当阿慧跳完了那支舞蹈,察觉台下的笑脸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傻傻地站在台上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哭了。
“尽管它唱响的二十年都是无应答的呐喊,没同伴听懂的赫兹只是在冰冷的北太平洋里回荡着,它却一直唱下去。”
70秒!
现场奇迹般地响起了雷动的掌声,为音乐停止还继续跳着的五岁的阿慧。我被吸走了魂魄般瞪大了我的眼睛,泪水还无法止住,却情不自禁地又涌了出来。
当我终于理解到现场的那些笑声都是对阿慧的一种肯定与鼓励而不是嘲笑之后,那一刻,泪水早溢满我的眼睛。模糊中是阿慧那张由惊慌变得无邪的笑脸,一直循环在我的脑海里。
阿慧幼儿园的舞蹈得了第一名,这是永远属于阿慧的勋章。并且,一个月的时间即将过去,可我与阿慧的这件小事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几天后,安田作为体育生去到了省城培训,临走前有来向我简单地告别。而梦泽,我陪她去见了一趟心理医生,目前正在积极地与强迫症斗争着。艾略特在这个月的月考考出了非常好的成绩,我为她感到开心,我们偶尔会一起出来吃个饭,然后各自在校园里努力着。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的写作也还在继续哦,一直到后来,我还开始为我梦寐的杂志投出了我的第一篇稿,希望写出我眼里生活的意义。
让其他人感到意外的事情是,广播社在前天重开,广播在昨天仓促地重新播出了。
阿慧的比赛过后,我把阿慧暂时托付给艾略特,然后我睡了整整一天。接着我又去学校活动部的主任办公室外站了一个下午,我恳求他接受我的意见,并写了一套解决方案给他。我决定把广播社的节目主题改为《最想听到的声音》,换一种方式播出,从此听到的便是无关教诲的声音,都是正面的消息。
于是,主题为“倾听你的心声,跟着你心里的声音去生活”,名称为“红心兆赫”的第一期广播开播了:
“它叫Alice,它1989年被发现,从1992年开始被追踪录音。在其他鲸鱼眼里,Alice就像是个哑巴。它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亲属或朋友,唱歌的时候没有人听见,难过的时候也没有人理睬。原因是这只孤独鲸的频率有52赫兹,而正常鲸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它的频率一直是错的。”
我知道,阿慧的心声将代替很多生活中的“鲸鱼”说话,步行在我们失意而雷同的生活里。
一个晴朗的早晨,阿慧离开了这个家。
而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此文给我的外甥女方铭慧,希望她健康成长。)
很多人相信一见钟情,却不相信我对你的这种爱。
不过。
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