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北冥有鱼”之鱼是特指还是泛指?
当鱼的出现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被确定,在庄子对鱼的重视和鱼的象征寓意被澄清之后,下面的问题变得必要而迫切起来:鱼在《庄子》中是特指还是泛指?鱼仅仅指鱼这一种动物还是可以泛指各种动物?换言之,庄子对鱼以外的动物态度如何?
一方面,鱼在庄子哲学中具有某种特殊性,象征逍遥、自由即是其一。在这个意义上,只有鸟和马与鱼大致相当,其他动物没有这个寓意。正因为如此,庄子才对鱼如此重视和珍爱,以至于所有哲学都从鱼开始——这也是“北冥有鱼”成为《庄子》全书第一句话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庄子》中的鱼不仅以鱼的特殊身份而且以动物的普遍身份出现。在一些情况下,鱼指包括鱼在内的所有动物,而并非特指鱼类。事实上,除了鱼之外,庄子对其他动物也喜爱有加。可以看到,庄子不仅以鱼自比,鸟、龟和牛等鱼之外的动物也曾是庄子的自比对象。《庄子》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记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曰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秋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秋水》)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庄子·列御寇》)
或暗喻,或明喻,庄子拿动物自比,有时发泄自己的不满,有时抒发自己的志向。无论初衷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庄子对动物的关注和亲近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在庄子哲学中,鸟和马的地位足以与鱼分庭抗礼。按照他的说法,鱼“化而为鸟”。或许是对鱼的“爱屋及乌”,庄子对鸟也赞誉颇多。于是,深谙不死之道的意怠鸟成为人的楷模。意怠鸟的生存态度和不死之道为庄子所心仪,简直就是他的理想人格的真实写照:“予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庄子·山木》)不难看出,意怠鸟与世无争的生存态度和不为人先的明哲保身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庄子的思想。
庄子对理想社会的描述给人印象颇深,他魂牵梦绕的理想社会即至德之世的乐趣之一便是人可以与以鸟为首的动物为伍。他写道: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
在此,如果说“万物群生”“禽兽成群”“禽兽可系羁而游”以及“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都是泛指,表现了庄子对动物的普遍喜爱的话,那么,“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则是特指,流露出庄子在诸多动物中对鸟的偏爱和格外关照。
需要说明的是,在关于鸟的论述中,庄子尤其对鸟的自在纯真、无心无为赞叹有加,甚至宣称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是因为圣人以鸟为师——事实上,圣人以无事无心的初生小鸟为师,效仿初生小鸟无事无为。这便是:“夫圣人,鹑居而食,鸟行而无彰。”(《庄子·天地》)
庄子对马同样倾注了无限的深情和关怀,使马也格外引人注目。马是《庄子》继鱼和鸟之后第三个出场的主角,并且是人类的祖先(“马生人”),人从马变化而来增加了人与马的亲近感。与鱼分为相累与相忘于江湖的两种状况相一致,庄子笔下的马亦拥有两种天差地别的命运:一种是未经驯服的野马,野味十足、本性健全,自由逍遥。一种是人为驯服的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庄子·马蹄》)。这种马由于被加以种种人为的残害,死者过半,即使侥幸免于一死,也本性丧失殆尽。前者象征自由,是庄子希望看到的马的理想状态;后者代表马之真美的丧失,为庄子所深恶痛绝。
与对马的野性的推崇息息相通,保持马的本性成为庄子呼吁的保持动物本性的最急迫的任务之一。庄子对马的野性的肯定和对马本性丧失的抨击汇聚成《马蹄》,于是,《庄子》多了一篇以动物命名的篇章。当然,庄子在鸟中对初生小鸟()的格外倾慕和在马中对未经人为驯服的野马的关注与知对鱼和人的本性的戕害密切相关,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上述内容显示,尽管庄子对鱼异常喜爱,然而,他并没有对鱼情有独钟。在“北冥有鱼”之后,鸟、野马、蜩、学鸠和蟪蛄等诸多动物紧接着出现。更有甚者,通观《庄子》全书可以发现,动物种类高达百种以上。上有飞禽,下有走兽,大至虎豹,小至蝼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流露出庄子对动物的泛爱和博爱,一般动物均被纳入视野。随着越来越多的动物的涌现,庄子最初对鱼的关注代之以对动物的普遍关注。这种转变不应理解为庄子对鱼的“移情别恋”,而应视为对鱼关注的升华和扩大。这是因为,鱼有鱼、鱼类和动物三层身份,可属于鱼类、水族类,也可属于动物类。在鱼具有动物的身份和归属这个维度上,当鱼是泛指时,庄子的鱼情结本身即是动物情结。鱼既是动物,又不能代表全部动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对鱼的钟爱是且仅仅是庄子动物情结的一部分而非全部。鱼只是庄子动物情结的冰山一角或切入点,大量动物参与其中使庄子动物情结的全貌渐渐浮出水面。无论从哪种意义上理解鱼与动物的关系,鱼在《庄子》中是泛指而非仅是特指都是毋庸置疑的。鱼的这种泛指是深入理解庄子动物情结的入口处,鱼情结的背后潜藏着巨大而丰富的动物群体。透过鱼看到庄子对所有动物的关注是理解庄子动物情结、界定人与动物关系的应有高度和必备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