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7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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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飞行家

双雪涛

1979年,李明奇第一次来高家时,高立宽十分光火,并不是因为李明奇当时穿了一条喇叭裤,系着一条花皮带。当然这样的仪表也许是个起因,最主要的是,高立宽从李明奇出生就认识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李明耀和李明敏,还有他的六个妹妹,名字无法列举,但是确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高家后面那一趟房。再后面就是1967年修的红旗广场。广场原是日本人修的,铺的大理石砖,据说是从阜新开山运来的大石,建好后日本人在广场放了一群鸽子,中国人第一天都给逮走,回家吃了。第二天广场上又放了一群鸽子,还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看鸽子,中国人才知道鸽子是喂的,不是吃的。广场的四周是日本人的银行和办公楼,后来日本人走了,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中国人,1967年在大理石广场上立了一座毛主席像,施工时鸽子就都飞走了,再没回来,就此称为红旗广场,因为主席像的底下有一排士兵,为首的一个戴着袖箍儿打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李明奇一家就比邻广场,与高家的后窗户隔了一条马路。房子大概三十平方米,也是日本人留下的,举架很高,墙窗足斤足两,跟高家一样,是印刷厂分配的住房。不同的是李明奇的父亲李正道自己做了一个隔板,搭在半空,也就是说,凭空盖了一层吊铺,墙上嵌进五个台阶,一家十一口人,女的住在底下,男的住在上面,安排得蛮好。

高立宽看不上李明奇除了他的仪表,还有重要的一条是李明奇的父亲李正道过去是高立宽的徒弟。高立宽是市印刷厂的高级技师,拿手的本事是古版印刷,一通百通,所有关于印刷的活计都难不倒他,在厂里很受尊敬,厂长见面也要给点棵烟再开口说话。受尊敬不光是手艺,高立宽是个老党员,1936年就入了党,那时说叫共产党,更通用的名字叫地下党。高立宽因为是个苦出身,让人一说,心一横,就入了地下党,偷着印传单,他印的传单比别人的都好,色泽鲜艳,历久弥新。高立宽虽然小时候没读过书,不过在印刷厂里认了字,字认得多了,还能措个辞,上级派下来的口号,他有时候给改改,鼓动性更强,上级后来给他写了一封信,说真是行行出状元,没想到有人还是天生印传单的料。那时他不是高师傅,还是小高,小高就印了两年传单,其间蹲了一次国民党的大狱,蹲了一次日本人的大狱,都挨了打,日本人那次打得略狠,一只眼睛瞎了,出来之后便唤作独眼小高。解放之后,独眼小高高兴了一阵,不过也没觉得如何,新世界新气象,他还是在印刷厂印东西。没过几天,他才品出这个新世界不一般,那个给他写信的上级当了副市长,一天把他想了起来,给他厂里打了电话问还有没有他这个人,是不是牺牲了。回答说,人在,还是搞印刷,只是眼睛瞎了一只,过去调色是瞪着两眼,现在是一只眼,调得依然没问题。市长就派人把他接去,还提醒他把信带着。聊了一会,把信拿回,拍板让他去干部学习班,学习几个月就当副厂长,高立宽当即说,我只有一只眼,不好看,另外也不是当官的料,嘴笨不说,一看人多就哆嗦,当年参加革命不为当官,现在有了新中国,自己已然高兴,还是继续当工人为好。市长说,你这一只眼是为革命丢的,欠你一只眼,该还,你又有点文化出身又牢靠,这样的好机遇不可浪费,不干也得干,明天就去学习班报到。

高立宽从市政府大院回来,心里不舒服,把徒弟李正道找到家里来喝酒。李正道第一次去师傅家喝酒,拎了半只熟鸡一瓶白干,两人把鸡掰碎,边吃边喝,高立宽说,正道,你这鸡不错,哪买的?李正道说,师傅,买不着,我自己烤的。高立宽说,你当工人白瞎,开个店能发财。李正道说,我烤一只得烤半天,开店准赔死,给师傅吃正合适,下次给您烤只兔子。高立宽心里高兴,觉得这徒弟不但会烤鸡,每次说话都让人舒服,就喝了一大口酒,给他讲了些印刷的门道,李正道歪头听着,时不时把鸡的好位置递给高立宽。高立宽喝得有点快,想起要倾诉的事情,说,今天去了趟市政府,心里不舒服。李正道说,师傅你这话怎么说的,今天您被大轿子接走,厂里都炸了锅,您是老革命,过去您也不说。高立宽说,这玩意说个屁,有人脑袋大,旁人一眼就看见,有人屁股圆,总不至于天天脱裤子给人看。李正道说,您说得是。高立宽说,市政府那个院子,过去是日本人的地方,我这只眼就是在里头打瞎的。墙上还有日本字儿,没刷干净。这个干部班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市长得罪不起,不过别看我就一只眼,可是看得清楚,我啊,去也白去,河里游的扔马路上,一步也走不了。这天喝到半夜,李正道就睡在高立宽家,两人脚对脚,高立宽鼾声如雷,李正道一宿没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来给高立宽沏了一大缸子茶,去上班了。

高立宽的看法没有错,人贵有自知之明。学习班上除他之外,都不怎么识字,有几个比他说话还笨,说得一口方言,除了自己谁都听不懂。还有一位有鸦片瘾,中途犯了瘾,倒在地上乱滚,让人送回家了。高立宽虽然相貌有些缺陷,可是仪表堂堂,宽肩阔背,一张方脸,说话虽然不比授课的老师,可是硬要说两句,也是能说出两三点,就这分出两三点,不是一锅粥,就压死了人。可是他的问题就出在喝酒上。去了半个月,大醉十天,打伤了两个同学,把一个巡查的老师也打破了脑袋。不单是醉人彪悍,是高立宽从小跟北市场的老师父学过点把式,要不然也不能两次大狱都活着出来。打伤同学是小事情,打伤的那位老师去过延安,是比高立宽资格更老的老革命,不但是老革命,要命的是还是一位女同志,愣让高立宽揪着头发走了半个走廊,最后拽下一大块头皮来。这位女同志包着脑袋,连夜给组织写了一封信,从太平天国说到十月革命,从十月革命说到义和团,从义和团说到延安整风,总之是用血的教训确信无产阶级的队伍里也藏着流氓,需要彻底地改造。高立宽卷着铺盖揣着休学的证明回了印刷厂,这回没有大轿车,自己坐公交回来的,李正道把铺盖卷接过,什么也没问。实话说,师傅好酒,李正道早知道,师傅喝酒之后喜欢动手,他也知道,他就挨过几次打,有一次在饭馆喝到一半,师傅喝得兴起,把他连人带椅子顺着窗户扔到了大街上。这还是自由自在的时候,到了学习班关起来,心里憋闷,半夜跑出去喝酒,醉酒闹事,都在情理之中。李正道是山东人,家里吃不上饭,父母饿得走不动,他一人揣着一包种子跑到东北来种地,1940年河坝决了堤,把地冲了,他就跑到市里来,先是在旧书店给人打工,夜里睡在门板上,白天卖书码书,也认了几个字,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印刷厂。要说无产者,他比高立宽更合格,只是没蹲过大狱,没跟市长通过信,但是他酒量大,不闹事,心灵手巧,也知道时局变了,就像发大水,虽然啥都没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是新的机会。到了傍晚,高立宽终于说话,正道啊,明天给师傅烤只兔子。正道说,好,明晚拎您家去。高立宽说,我手欠,把人打了,这学习班念不下去,市长把我保下来,让我反省反省,下周再去,实在是要把人折磨死。正道一边把裁纸刀擦好,搁在工具箱里,一边说,要不我替您去?高立宽噌地站起来说,你情愿?正道说,看您这么遭罪,我心里难受。高立宽说,得去一个月,见天儿关在屋子里讲马克思列宁,晚上大门都上锁,你行?正道说,我试试,不行的话您来接我。高立宽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行咧,算我欠你一回,明天我去趟市委,把这事儿办了,你家是山东哪来的?正道说,山东蓬莱曲南县李家村,我爸我妈都让日本人杀害了。这句和事实有点出入,李正道的爹妈是饿死的,不过如果日本人不来,不打仗,不征兵纳粮,也饿不死,所以从根上说,也不算撒谎。高立宽捉住李正道的手握了握,说,徒弟,以后就算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家里也算你一口。明天最后一遭,市委的门儿我再也不进了。李正道有点感动,也有点内疚,决心明天把兔子烤得好一些。

握手是个新事物,高立宽在学习班学的。

所以1979年李明奇来家,就算高雅风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李正道的儿子,俩人长得一模一样,瘦高,挺长的脖子,眼窝深陷,像个德国鬼子。打过招呼李明奇掏出个手绢,把椅子擦了擦,坐下,白色的喇叭裤贴在木椅子上,只坐了一个边儿。高立宽心想,德行,看你憋的什么坏。高雅风23岁,在变压器厂工作,长得不太好看,眼珠子有点突出,牙也有点往外噘,顶着嘴唇,但是是高家姐弟三人里最能说的,虽然年纪不大,一旦让她说起来,便跷起腿,一只手拽着脚腕子,眉飞色舞说几个小时也行。就靠这张嘴,说动了老师,给她弄了一个假病例,于是没有下乡,初中毕业早早就进了变压器厂,每个月领二十多块工资,工龄比同龄人都长。可是1979年秋天的这天下午,高雅风老老实实坐在李明奇旁边,没有说话,她怕她爸,就像是八哥看见猫,再怎么抖机灵也是没用的。她看着大姐高雅春前后忙活着给李明奇倒茶,心里一边觉得果然是亲姐,平常怎么闹还是给她些面子,一边嘴痒痒想说点李明奇的好处,可是看见高立宽浓浓的挤在一起的眼眉,又都咽了回去。

李正道去了学习班,真个一个月没回来,高立宽依旧耍着光棍,白天上班,晚上喝酒,这点工资都捐了饭店。高立宽喜欢请客,因为工龄长,段级又高,工资比别人多,主要是喜欢那个热热闹闹的气氛,喝完酒去澡堂子一泡,泡完倚着澡堂的大长皮椅子聊天,修脚,喝半夜的浓茶。过了十天,差不离把李正道这个人忘了。一个月之后,李正道回来,他看见李正道理了个新发型,头发长了,梳得很齐整,先前有点连鬓胡子,都剃光了,穿着一身蓝色的的确良中山装,一头扎进了厂长的办公室。高立宽心想,你个什么东西?我的手艺你才学了点假把式,去了趟学习班就自己换了身皮,回来不先见师傅,跑到厂长那里露脸,等你换上工作服,我再拾掇你。他没想到,往后将近二十年,李正道再没穿过工作服,先是在高立宽的车间做副主任,主抓生产线改造,伺候几个俄国人,然后又做了全厂的工会主席,抓思想改造的工作,“三反五反”都是他领头,揪右派的时候他第一个写了材料,把厂里几个搞古版印刷的老师傅点了名,“文革”前,他已经是副厂长,市里的毛选都是他主持印的,还去周边的地级市传授过先进经验。高立宽看在眼里,没觉得多么不舒服,一个人是哪块料,活着活着就会显露,这个李正道就算没有这个机会,迟早也得跳出来,成个人物,单说每次讲话不拿讲稿,说得条条是道,主席的语录张嘴就来,高立宽就觉得比自己强了不止两条街。况且李正道每次见到他,都叫师傅,搞几次运动,也没刮着他。高立宽有时候叫他李厂长,他不让,说,叫我正道,没您没我。还算吃过了炒菜,没忘了大马勺,高立宽心想。不过这二十年过去,直到“文革”来临,把李正道打下马,牛棚没蹲,厕所也没让他扫,只是抄了几次家,游了几次街,坐了几次喷气式飞机,剃了阴阳头,不再让他印毛选,工作呢,回到车间,换上工作服当工人,这二十年间,高立宽对李正道还是有几点不满意,第一,没完没了地生孩子,前前后后生了九个,管生不管养,一心都在工作上,这九个孩子见天儿在街上乱跑,穿鞋没有脚后跟,大的带小的,毫无规矩,不成体统。第二,自打学习班回来,再没给他烤过兔子,那天晚上李正道说改天给他烤兔子,一直没有兑现,高立宽的直觉告诉他,兔子比鸡好吃,可是一直没吃着,干等了二十年。第三,李正道自己爬上吊铺,把自己吊死之前,没有找他商量。一个人要死,是个大事,大事应该和人商量,李正道谁也没说,在外面挨了一顿打,回家给九个孩子挨个洗了遍澡,就自己爬到吊铺把自己吊死了。当这么多年干部,到最后死得这么草率,死前也没把他当朋友,高立宽意见很大。

高立宽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的老婆赵素英,终于说了话,掌柜的,给下锅面条。赵素英比高立宽大,大四岁,相貌一般,个子矮,裹过脚,还结过一次婚,也在印刷厂工作,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高立宽的眼睛算个残疾,所以算是般配,何况赵素英前面那一轱辘婚姻,没有孩子,丈夫暴死,来了高家之后,三年一个,生了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高立宽感到满意。唯一的问题是,赵素英性格慢,高立宽性格急,结婚之前不知道,结婚之后才发现,实在太慢,两根电线杆子能走半个小时,你这边火上房了,她那边歪在炕头睡着了。做饭好吃,但是从买菜到做熟,得几个小时,高立宽饿得跳脚,喝多了酒打她,没用,你打完她,正在气头上,她把摔碎的碗筷收拾好,坐在板凳上开始听匣子了,穆桂英挂帅。高立宽后来想起过去的资本家,觉得自己在新中国虽然已经翻身做主人,可是又落到这个慢性子手里,于是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掌柜的。掌柜的赵素英从板凳上站起来,到厨房拿了一个大面板,撂在炕沿上,又从厨房拿了一个大铝盆,上面用屉布罩着。几个人都能闻到铝盆里的碱酸味儿。今天包饺子吧,赵素英说。高立宽心头一惊,家里的钱给赵素英管,掌柜的管钱,天经地义,赵素英节俭,存折在哪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赵有个小手绢,里面包着零钱,他要买酒,赵就折开手绢,拿出一张零票子给他。今天竟然吃饺子,而且看来早有准备,高立宽心里有点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赵不应该对李明奇这么重视,不给他好脸,他要是识相自己走掉就是,另一方面,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一边琢磨着,一边从炕里头把小方桌拉了过来,摆在了炕中央。

大姑打电话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刚刚睡熟。挨到凌晨三点,还是不困,就下楼买了一件啤酒,喝到第三瓶,终于有点困意,赶忙到床上趴着,也没有马上睡着,啤酒胀肚,五点钟起来撒了一大泼尿,才睡下。北京的冬天不比家里,每天雾气昭昭,冻人不冻水,到了夜里从窗户缝里渗进一股阴冷,这啤酒喝得有点作妖,直打哆嗦,只好把自己深深地裹在被子里。第二天是周六,约好了陪领导踢室内足球,我在大学时是个足球健将,司职右边锋,能甩牛尾巴,现在胖了三十斤,换好运动服就出一身汗,不过也没关系,踢球不是重点,重点是踢完球喝酒,喝酒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听领导讲他在大学时是个足球健将,左右脚七十米长传。问题就出在,因为睡得比较晚,以为得混到天亮,手机没有静音,清早七点半,大姑的电话打进来,我其实刚刚进入深睡眠,忘了自己身处东四环附近的一家出租屋里,腮帮子发紧,以为自己睡在家里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后来单人床不见了,梦见自己在高考的考场,政治题怎么想也想不出,伸脖子想看别人的,别人都离我很远,且用胳膊把卷子蒙住,急得我想把自己脑袋揪下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一激灵坐了起来。哎,是小峰吗?我一听就知道是大姑,虽然已经两年没联系过,但是她的锦州口音辨识度太高,尾音永远是挑上去,像唱歌一样,而且不说喂,说哎,好像对方接听让她觉得很突然。我说,大姑啊。大姑说,你个死孩子,过年也不说给大姑打个电话,你奶天天念叨你。我说,大姑,我还没睡醒,一会给你打回过去吧。大姑说,别撂,大姑不是让你还钱,有正事儿找你。我就怕她说这个,大学的学费是大姑给我拿的,毕业五年了,钱我一直没还,其实一共三万,想还也还了,不过她给我拿钱的时候说是给,没说是借,我就认为是一种捐献,欠的是情,不是钱。我大姑是我爸姐弟几个条件最好的,也愿意当家主事。后来她有时候和我联系,让我去看我奶,从北京到锦州倒是不远,只不过锦州确实没什么好玩的,我奶八十岁之后就有点糊涂,见了也跟没见差不多,从没去过,大姑就在电话里说,我也不让你还钱,就让你来看看你奶,就你这么一个大孙子,你也就这么一个奶,哪天她死了,我跟你说,这么大岁数的人,放个屁都可能过去,到时你想见就得看照片了。她这么一说,我觉得难过,马上答应去,放下电话又觉得太麻烦,终归还是没去。可一回味,这个不让还钱有点微妙,似乎还是借给我,只是不着急要,本质和过去有了区别。我说,大姑,你给我卡号,我一会把钱给你打过去,这么多年算上通货膨胀,我给你打四万吧。大姑说,你这孩子听话就能听半句,我没说钱的事儿,我说有正事找你。我说,您说。她说,你二姑夫李明奇丢了。还有你哥,李刚,也丢了。我口渴,没有水,只好喝了一口昨夜剩的啤酒,说,啥?啥叫丢了?大姑说,就是找不见了,俩人上周五早晨一起出去吃豆腐脑,然后就再没回来。我说,报警了吗?大姑说,你哥是个啥人你不知道?去年刚放出来,你二姑说了,李明奇跑之前跟邻居借了钱,现在邻居天天敲他们家门,所以是处心积虑,咱们别报警,自家人找自家人,先找找,实在不行再经官。我说,那您坐火车去沈阳吧,我在北京给您打打下手。大姑说,狗东西,你大姑腰脱五年,还不是你爸死的时候护理你爸累的,你赶紧给我回沈阳找去,找不见我把你奶送回去。这句话有分量,主要包含两个往事,第一是我爸得癌的时候,我妈六神无主,我刚刚考上大学,我大姑从锦州过来主持局面。一天晚上抬我爸去做介入检查,把腰闪了,再没好。第二是,我爸去世之后,我大姑看我家这个情况,就把我奶接走了,给我和我妈减轻了巨大的负担。我说,姑,我不是推脱,我是学法律的,现在在银行当法务,不是搞刑侦的,专业不对口,另外我奶在您那住惯了,您也说了她老人家身子骨脆,经不起折腾,咱们不要意气用事。大姑说,你是翅膀硬了,还教你大姑怎么做人了?我跟你说,公检法不分家,你马上回去把你二姑夫和你哥找着,要不然我给你奶买张火车票,去你单位静坐,别看她糊涂了,腿脚比我好使得多,你自己掂量。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下午的球去不了,一咬牙,顺便请了一周的年假。本来这个年假答应我妈,带她去香港玩一圈,她天天在家看TVB的剧,想去香港吃吃便当。实话说,我也想去,想去迪士尼,坐坐半空中翻滚的那几个器械。有些人恐高,我家人从来不恐高,而且有个特点,喜欢上高,我爸活着的时候,一跟我妈生气就自己上房顶坐着。我妈说,你是猴子变的?我爸也不言语,坐到天黑,下来,气就全消了。领导听说我要请年假,有点不乐意,我手里压着六七份合同,还没改完。但是工作了三年,我一次年假也没请过,他带着老婆孩子全世界的景点玩了一半,有时在国外遥控我加班,所以我第一次张嘴,他也没提出大的异议,让我注意安全,心别玩散了。

到沈阳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家里没人,电饭锅还热,刷好的碗搁在水池边上,还有水珠。十二月的沈阳正式进入冬天,我家是个老小区,暖气没有分户,大家谁也不交钱,但是如果一点暖气不给,又怕冻死几个,闹成新闻,于是就给一点,手凉的时候能摸出一点温度。我妈那双深红色的羊毛拖鞋摆在地上,已经瓢得不成样子,好像两只烤地瓜。这还是我上班第一年春节时在无印良品给她买的,我妈说送鞋不好,好像是暗示她应该改嫁。我说全没这个意思,是现实主义的考虑。我妈脚干,一到冬天脚后跟就开裂,袜子的毛屑渗进裂纹里,看着很不舒服。这两年事情多,没有注意她的脚怎么样,是不是穿上羊毛拖鞋之后有所改善。我走进自己的屋子,一张单人床,一个木书柜,一把能旋转的塑料椅,一盏旧台灯。椅子背后是衣柜,曾经比我高,现在到我下巴,衣柜顶上摆着我的储蓄罐。一只微笑的小猪。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一晃半年多没回来,我拉开抽屉,里面摆着钢笔和钢笔水,还有我初中时买的打口带,一个老外吹的萨克斯。每次回来都很匆忙,这个抽屉已经好久没有拉开过,里面还有我小时候的作业本,还有从小学到高中同学送给我的贺卡。我一点点翻看,在紧底下,没有记错,我收藏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小玲,我今天临时出差,你给小峰做饭,馒头在冰箱里。旭光。我爸生病之前,职业生涯的后期,经常被派到各个村庄去修理拖拉机,这个便签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家里我爸做饭,这点可能跟一般家庭不同。

窗户冲东,窗外是一个大酒店,挡住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光,只有到傍晚时分,夕照的日光经酒店的窗子反射,才能照进屋内一点。这时酒店的窗户亮了三分之一,大多拉着帘子,有一扇没拉,一个保洁工人在里面铺床,双手抻着被单,用力一甩,罩在一张洁白的双人床上。

门响,我妈回来了。我推上抽屉从房间走出来,我妈正在脱鞋,她弯着腰抬头看我,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遛弯去了?她的头发又白了一片,眼袋也比上次见她大了一圈,体形倒没怎么变,还是微胖界人士,穿着褪了色的红羽绒服像一只棕熊。跟楼上的二嫂去广场了,她说。她每天活动的区域不会超出周围两公里。我说,妈,你知道二姑夫和我哥,丢了吗?我妈说,知道,你二姑前天给我打了电话,你吃饭没?我说,在车站吃了,俩大活人咋说丢就丢了呢?我妈说,我问你,这十年,你跟你二姑夫你哥说过几句话?我回想了一会说,我爷去世的时候说了几句,我爸去世的时候说了两句,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我妈说,我再问你,你爸有病的时候,他们来过几趟?我说,想不起来了。她说,来过一趟,你爸住院一个月了,说不出来话了,他们来了,坐了二十分钟,买了两斤苹果一盘香蕉,扔了二百块钱,就这么一次。我说,啊,我都忘了。我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从小记性不好,丢三落四,但是这种事我记得清,一样一样都码在光底下。我说,光底下?她说,就像光照着,那么清楚。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别说了,明天我去看看我二姑,你去不去?我妈瞪着我说,你就为这儿回来的?我说,啊,我大姑早上给我打的电话。我妈说,请了假?我说,请了年假。我妈说,香港还去不去?我有点愧疚,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妈,明年。我妈说,行,要不是你爸死了,我指着你?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了。

我妈过去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听我爸说,我妈年轻时是个开心果,虽然有点任性,但是十分招人喜欢,梳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一打扑克就偷牌,见谁都笑。工厂倒闭之后,俩人自谋生路,我妈变得阴郁了一点,老房子被拆迁,住到郊外的棚户区去,我妈又阴郁了点,回迁之后,房子没有阳光,楼道无人清扫,楼上住着一些以打架斗殴为生的少年租客,直到父亲去世,这一重击,使我妈彻底变成一个阴郁的中年女人。不过她也没有完全放弃,想要去香港,便是一种努力,可惜我让她失望,想来想去,我在心里恨起大姑的馊主意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的房门没开,我站在房门口听了一会,她应该是起来了,不过没有电视机的声音,也许就是在坐着。我找东西吃,饭已经做好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小碗鸡蛋糕,都温在电饭锅里。一个棕色的电话本,放在饭桌上。我翻开,是我爸的字迹,记着很多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找到二姑的地址和电话,不知换是没换,看字迹至少是十年前写的。铁百东,第一个胡同右拐,看见一个卖布鞋的门脸再右拐,二单元三楼,黑色盼盼防盗门。铁百就是铁西百货商店,位于铁西区的中心,我小时候去过,每到周日人山人海,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有两个开放式的书架,其余的书都在售货员的背后,想看或者想买,需让售货员扔过来。小本的其中几页写着好多数字,轴承6个,螺丝8盒,折叶7盒,汽油3桶,底下写着一个字:欠。看样子是当年做工人时记的账。我敲了敲房门说,妈,本我拿上了。没有回答。传来一声窗帘的滑动声,不知是拉开还是拉上。我穿上羽绒服走出门去,把电话本揣在怀里。

几乎没怎么变,还是一个十字街。除了新华书店消失了,变成了一家必胜客。铁西百货没有了,变成了一家小超市。我在里面买了两箱牛奶。那家做布鞋的店还在,也做寿衣。几个老人穿得圆滚滚,戴着帽子手套坐在院子里聊天。二单元三楼,确有一扇黑色盼盼防盗门。上面贴满了小广告,像一张波普艺术的画。门旁边有一个三元牛奶的木箱,上面写着:高雅风。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又敲了敲,一个声音说,谁?我说,二姑?那个声音说,谁?我说,小峰。高小峰,你侄儿。那个声音说,我侄儿?然后听见拖鞋蹭到门口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劳驾你把猫眼的广告撕了。我撕下,听见里面说,真是我侄儿。门开了。

二姑变得很小。像一只猴子。不过确实是我二姑,我意识到即使她变成一只老鼠,我也能认出她来。她的头发掉了一半,不是整个的一半,是间或的一半,挨着另一根头发的头发掉了,不过还是努力朝一边梳着,看着更显稀愣愣的。两腮塌进去,脸上都是老年斑,牙也掉了许多,笑起来牙床隔着嘴唇努动,走路时脚在地上拖着,抬不起来。房子的格局跟我记忆中一样,中间是厅,两侧是南北双卧。她引我进南屋,北屋是我哥的房间,我小时候去玩过,还睡过他的床。不过现在门关着。南屋的床上有两个包子,一个吃了一半,露出酸菜和鸡蛋,另一个僵硬了,像一团水泥。电视开着,一个女人在唱歌。我过去知道她得了风湿病,难以下楼,现在回想,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很久之前,于我却好像是昨天的消息。她的手变形了,像鸡爪,用三根手指钳着一杯水递到我面前来。

二姑说,来就来,还买啥东西?你妈挺好的?我说,挺好。二姑……二姑说,你爱听歌,还是爱看电影,电影频道有电影。我说,都没关系。二姑,大姑给我打了个电话。二姑说,上次见你,是你爸出殡,五年前?我说,五年前。二姑说,也是冬天吧,我哭得太厉害,好多年不出门,一出门就是这种事,你多担待。我说,二姑,你这说的啥话,不哭才有问题。二姑的房间很小,收拾得很干净,地上的红色地板已经不红,但是没有灰尘,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棉袄,有点大,但是袖口没有一点污渍,脚上穿着红袜子,看上去是崭新的。二姑回头指着窗外说,小峰,你瞧见那里有个烟囱没?我伸脖子看,说,瞧见了。确实有一个烟囱,暗红色,在一百米开外,没有冒烟,侧面镶着一排铁梯子。二姑说,就是这个东西,把你二姑妨了。我说,二姑,我没太懂。二姑说,就是这个烟囱,妨了你二姑的命,病老不好。我没有言语。二姑说,你现在出息了,在北京做头脸人,去找人说说,把这烟囱扒了吧。我说,二姑,我虽在北京,就是个银行职员,管不了烟囱。我看这烟囱不冒烟,梯子也锈了,你不碰它,自会有人扒它。二姑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十五年了,它还在那妨我。前两天给你妈打电话,你妈说你现在不得了,跟王sir吃过饭,一个烟囱治不了?我说,二姑,我妈这话说大了,王sir我只在电视里看过,就算我是头脸人,跟他吃饭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您说对不对?二姑沉吟了一会说,不该跳舞。我说,啥?二姑说,这辈子就让跳舞毁了。我说,不是烟囱?她拿起包子看了看,又放下说,烟囱是烟囱,跳舞是跳舞。年轻时跳舞,遇见你二姑夫,这是第一毁。上班后跳舞,跳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直接去上班,让风扫了,钻进骨头缝,得了风湿病,这是第二毁。教会了你二姑夫,我跳不了,他一直跳,终于人跳没了,这是第三毁。这辈子就毁在跳舞上,小峰,你饿不,去冰箱里拿点东西吃。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站起来走到厅里,拉开冰箱门,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包子。我把门关上,回头看她,她眼睛盯着电视机唱歌的女人,用脚尖轻轻打着拍子。

掌柜的赵素英手握菜刀开始剁馅,高雅春知道她妈话少,刀架脖子上说饶命都得合计半天,怕怠慢了李明奇,就开始找话说。高雅春念的卫校,是个护士,这么说来一家子人里学历最高,所以平时主事儿,当半个妈使,也有信心敢说话。她知道妹妹高雅风是个肤浅的人,过去谈朋友,介绍人说半天没用,家里金山银山没用,看了照片才决定见不见。说白了,就奔个模样。这让高雅春很是担心,所以前几次相亲她都跟着去,一看对方是绣花枕头,当场就给搅和黄了。高雅春本人要结婚了,未婚夫是隔壁医专的男同学,分配到锦州当大夫。模样一般,人很本分,家里都见了,很相中,秋天就去锦州办事。这个夏天其实高雅春心情挺复杂,一是要离家远去,锦州也在省内,但是火车要六个小时,平时想是回不来了,担心家里头。二是,到了锦州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适应,过去就听说过个笔架山,退潮时露出条小路,可以直接行到海中的山上去,涨潮时小路被淹没,若是没回来就得困在山中。想到去那里落地生根,心里有点忐忑。三是,临走前,想给家人一人织一件毛衣,时间越来越紧,还没有织完。高雅春从包里拿出一罐茶叶,这是托朋友在铁西百货买的铁观音,到外屋拿开水沏上,给高立宽倒了一杯,给李明奇倒了一杯。李明奇欠了欠屁股说,姐别麻烦。这回离近了看得真切,这个李明奇确实长得可以,不但浓眉大眼,鹰钩鼻,两只眼睛的睫毛足有一寸长,忽闪忽闪的,好像眉底落了两只蝴蝶。

高雅春说,听说明奇在军工厂上班?李明奇说,是。高雅春说,好单位,是不是还得保个密?李明奇说,也没啥,具体的工作不让说,但是总之就是造降落伞的。高雅春说,降落伞?李明奇说,好多个车间,都和飞机有关,我的车间造降落伞。高雅春突然觉得此人高雅了一点,不知是为啥,她说,听说去年还是先进?李明奇说,也没啥,我搞了一个发明,改动了降落伞的一个小部件。高雅春觉得此人又高雅了一点,竟还是个爱迪生。高雅风此时插嘴说,他还没说完。这句话起了作用,高立宽也斜着一只眼朝这边看,高旭光本来在看书,这个高旭光是个书虫,“文革”时看大字报,下乡时看字典,回城后分配到拖拉机厂,下班就钻图书馆,性格随了他妈,平时没声,书看了也说不出来,自己咂摸。高立宽却极爱这个小儿子,常说两句话,第一句说,掌柜的,要不是你生了小旭子,我打你更多。第二句是,掌柜的,我们这印刷厂就指着小旭子这样的人活,爱看字儿。高旭光这时也抬起头来,听李明奇的下文。李明奇喝了一口茶水说,我弄的降落伞虽说只是改了一个小部件,但是作用不算小,主要是开伞比过去更快,整体也降了分量,虽说比美国人的沉一点,不过已经接近。没人敢试。我就自己试了一次。高旭光问,你怎么试的?李明奇说,飞机上,五千米。落下出了点小故障,锁扣卡住了,弄了半天,比预计开伞的时间晚了三秒,也偏了靶点,落在了树上。第二次就好了,实验比较成功,所以得了个先进。高立宽心想,这小子跟他爸一样,爱往上走,迟早摔得惨。高雅春听得心惊胆战,她是护士,有点医学常识,五千米落下,稍有闪失准成肉泥,落在树上,运气不好也是骨断筋折。高雅春说,发明是发明,实验是实验,咱好不好以后专搞发明,不搞实验,这次命大,下次命小,都保不齐。高雅风笑说,这家伙不是命大,是骨头轻。我和他跳舞,他跳女的,我跳男的,拿手一带,他就转起来。高雅春瞪了她一眼,高雅风马上把嘴闭上。李明奇说,我确实比一般人轻一些,不是分量,我有一百四十斤,但是不知为啥,感觉比别人轻,小时候跟我爸放风筝,有一次我爸做了一个大蜈蚣,那天风很大,我被风筝带起来,脚离地飞了一百米,撞到个邮筒才停下来,后来我爸再也不带我放风筝了。高立宽知道有这么一个风筝,用得特种纸,还是他给弄的。想起李正道,高立宽心里又是一紧,这个徒弟心灵手巧,可惜死了,留下一大窝孩子,这个李明奇是老大,帮着他妈拉扯剩下八个孩子,经过这么多困难的时期,一个没死,他还进了军工厂造了降落伞,也算是有出息。高立宽又想到,因为这么多年生李正道的气,从来也没伸手帮过什么忙,一勺豆油都没借过,想到自己五大三粗,心眼比针鼻还小,就眨了眨那只独眼,叹了口气。

高雅风听见高立宽叹气,心里发慌,想是刚才说跳舞的事情惹恼了他,便拿眼睛戳李明奇,引他往放在炕头的军包里看。李明奇站起来,从军包拿出两瓶西凤酒,放在方桌上。高立宽看见酒,翩腿上了炕,指了指李明奇说,上来坐。高雅春并不知道高立宽的心里活动还有内疚一环,只觉得这个爸虽是一家之主,其实内心简单,两枚糖衣炮弹就击穿了心扉,又想到自己就要远嫁,更加担心起这个家来。李明奇站起来,试了一试,发现裤子太紧,上炕盘不下,就说,叔,我在炕沿陪你,这两瓶西凤酒是我爸留下的,当年舍不得喝,埋在院子里,抄家没给抄走,今天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给您留下。高立宽说,你能喝多少?李明奇说,我看状态,睡饱了的话,能喝半斤。高立宽说,够使,今天这酒剩不下。掌柜的,先别剁了,炸盘花生米,也让我们消停会儿。赵素英放下刀,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外屋生炉子。高旭光站起来往外走,李明奇说,旭光不喝点?高旭光回头说,最烦这个。说完拎着书走出房门去。这时候正是中午,夏日的阳光正照在房顶上,胡同里头卖冰糕的老郝太太推着冰糕车走过高家门口,旭光拦住她,掏出五分钱买了一个冰糕,顺着梯子上了房顶,在斜沿一躺,又把书看起来。高旭光从十几岁起,就下了两条决心,一是不喝酒,滴酒不沾。二是不打老婆,无论老婆怎么惹人厌,不行就离,绝不打她。要说大部分的儿子,无论怎么努力,内心里总有个核心的部分,和父亲相连。就像影子,无论怎么歪歪斜斜,总是离不了本人的脚后跟。这个高旭光是个另类,从十几岁起,就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把高立宽的所有东西都扫地出门,终于长成了一个和高立宽完全不同的男人,这个不同的程度怎么说呢,就像X和Y的不同。

花生米端上来,杯子摆好,高立宽说,再拿一个。于是三个杯子摆在两人面前,高立宽都给斟满,说,正道,世事无常,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吃上你烤的兔子,却和你儿子喝起你留下的酒。还是有缘。你走得早,我也迟早得走,先走为大,我先干了这杯。高雅风无所事事,坐在板凳上抱着双腿看两人喝酒,这一中午她憋了一肚子话,憋话比憋尿还难受,尿憋住实在不行可以尿裤兜子里,话憋不住也不能站起来喊出来。高立宽喝酒从来不让女人上桌,要不你可以吃他剩的,要不你就抱个碗坐凳子上吃。赵素英一般都在灶台吃饭,站着就吃好了,因为人又矮又瘦,食量小,钳两口就饱了。此时正在煮饺子。高旭光可以上桌,可是他不愿意对着他爸吃饭,于是其实高立宽每天晚饭如果在家吃,都是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喝几个钟头,往炕头一倒就睡了。礼拜天如果没人引他出去,他就从中午开始喝,也是喝到半夜,一倒睡了。所以高雅风看着高立宽和李明奇喝酒,心里火急火燎,这要是喝到半夜,她这肚子话就得憋到半夜,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晃动双腿,直想挠墙。高雅春有事干,她从炕柜里拿出针线,开始打毛衣。高旭光有个旧毛衣,穿的都是窟窿,她给打散,掺上新线,重新织一个。高雅风看见,马上把两手伸出去,让她姐把线绕上。想了半天,高雅风终于找出一句话,她把头挨过去小声说,姐,咱爸今儿要大。高雅春说,大就大,满意就行。高雅风点头,觉得她姐还是她姐,生在头里,多吃了几年盐酱,能沉得住气。

李明奇这点随了他爸,能喝一斤半,就说能喝半斤。饺子上来时,两人无话,已经各喝了三两酒,李明奇面不改色,花生米一夹一个准儿。高立宽有点喜欢,家人没人陪他喝酒,这小子懂事儿,每次碰杯都矮半截,热饺子往他面前挪,凉的放自己跟前儿。高立宽说,掌柜的,饺子不错。赵素英并没有听见,她端着一缸子凉白开,爬上梯子,递给高旭光,等着他喝干。高旭光问,妈,那个李明奇能喝酒?赵素英说,能喝,你挪挪,这边晒。高旭光说,妈,我也想吃饺子。赵素英说,我专给你包了带虾仁儿的,一会给你端过来。高旭光说,三滴答酱油,四滴答醋。赵素英点点头,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高立宽又喝了二两,醉意醺醺。这是他为人最好的状态,一只独眼看谁都很顺眼。高立宽说,小李,你爸管我叫师傅,你管我叫啥?李明奇说,我叫叔。高立宽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论,你应该管我叫师爷。高雅风在地上听着有点别扭,这辈儿论得没头没脑。李明奇说,我爸跟您学印刷。我在军工厂,您的本事我用不上。高立宽又摆摆手说,今天我教你点功夫,咱们这辈儿就对上了。说着伸手把赵素英落在炕沿的菜刀拿起来,高家门后挂着一张像,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脸庞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高立宽说,看他左眼。说完把菜刀一掷,正中左眼。李明奇看那像上刀痕累累,想来平时没少表演。李明奇说,这我学不了,我没劲儿。高立宽说,什么叫没劲儿,手伸出来。李明奇伸手,白白嫩嫩,像个大姑娘的手。高立宽抓住手往旁边一带,其实想把他拽个趔趄,也想试试他到底有没有力气,没想到李明奇腾空而起,面袋一样摔在窗户跟底下。高雅风把毛衣一扔,站起来说,爸,你怎么闹没好闹?李明奇坐起来,爬回原来的位置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忽悠一下,没摔着。高立宽很纳闷,甩了甩手,说,你怎么这么轻?李明奇说,跟您说了,我就是骨头轻。高立宽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有骨头啊。李明奇说,骨头有,但是像是空心的,也许跟我生在吊铺上有关。高雅春有医学常识,知道骨头都是空心的,跟生在哪里更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也没纠正他,知道他是打个比方。高立宽说,怪不得五千米都没摔死你,原来是个鼓上蚤。一会教你轻功。李明奇说,轻功好,这我用得上。高雅风看李明奇没事儿,坐下继续织毛衣,两人都倒满酒,这算是个拜师,又干了一杯。

李明奇的酒量有个限度,就是九两酒。九两酒之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九两酒到一斤半,逐步露出真心,想啥说啥。一斤半之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这点高雅风并不知道,因为两人舞厅认识,混熟之后偶尔也喝点小酒,但是从没喝到这个程度,高雅风也就喝点啤酒,主要是助兴,要是多喝,回家让高立宽闻出酒味儿,准得拿皮带抽她。所以李明奇喝到九两之后,眼神流变,她并没注意。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旭光在屋顶吃过了饺子,书本盖在脸上,睡着了。这个下午高立宽和李明奇已经聊了不少话,从蒋介石聊到杜月笙,从“四人帮”聊到叶剑英,从身处的日本房竟有上下水聊到中日建交时的首相田中角荣,这么一聊不要紧,高立宽一生桀骜不驯,在这个下午被李明奇在话上拿住了。凡事高立宽知道个大概,李明奇知道个细节,高立宽知道报纸上写的一二三,李明奇知道报纸背后的四五六,高立宽的见识有一里地,李明奇的见识出了胡同,还能拐弯,一直看到山海关。高立宽从来没佩服过谁,这个下午佩服了李明奇,有志不在年高,怪不得能穿喇叭裤,这里头学问也不小。李明奇指着自己的喇叭裤说,叔,人之身体受之于父母,五脏六腑俩胳膊俩腿不能更换,这衣服却可装卸,所以穿衣服要注意,衣服就是话,穿在身上就是跟人说的一句话。高立宽说,你这行头说的是什么话?李明奇说,说的是,我和你们有些不同。高立宽点头说,是这么个意思,我穿了一辈子衣服,没说过一句话。最后说到李正道,李明奇说,我爸上吊铺吊死前,给我们这九个孩子都洗了澡,最后给我洗,洗的时间最长,说了几句话。高立宽说,说了啥?李明奇说,我爸说,长兄为大,你做得不错,知道疼弟妹,但是还差点意思,差就差在自己还要更加立事做个榜样。人总有一死,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马上,能死在马上,不要死在床上,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卖西瓜,也要做卖西瓜里的拿破仑。高立宽心里更加服了,自己是永远做不成拿破仑,可是家里有个拿破仑,也让人高看一眼。高立宽说,若是你和雅风结了婚,住哪?这一句话让李明奇从拿破仑又变回了李明奇。李明奇低头说,叔,没地儿住,老二结了婚搬出去了,可家里还有九口人。高立宽说,你住我这儿。雅春过两天要去锦州,住得下。

高雅风听得直发愣,今天本来就是见个面,李明奇除了有个模样,有个单位,要啥没啥,要不是自己已经跟他亲热过,已然贬值,今天说啥也不能把他领到家里,摸老虎的屁股,就像是买衣服,今天本来就是试试大小,没想到不但买了,还送了一家羊毛大衣。这样的速度让她也有点发慌,赶忙在心里掂量两人是否合适。李明奇这人好处是聪明,坏处是胆子有点大,就像打麻将从来不会屁胡,总想飘胡扛开闷三家。但是也不是要命的坏处,保不齐让他胡上一把,就可以站起来不再玩了。还有一个坏处是抠。有点钱都给自己弟弟妹妹花,若不是二弟李明耀已经成亲,三弟李明敏天生小儿麻痹,没法成亲,他还不能考虑自己成家。这么一想,也不是什么坏处,两人结婚就成了一家人,抠是对外人,抠出来的钱还得回到家里,也就是她的手上。想来想去,高雅风感到这辈子都在眼前明晰起来,她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把他爸拿下,高雅春是长女,说话自有三分威力,高旭光是老儿子,啥也不干也得万千宠爱,她夹在当中,可有可无,没想到今天她领来的李明奇一个下午就把他爸彻底攻陷,以后姐姐去锦州,弟弟万事不管,厂子也有宿舍,她和李明奇住在家里,似乎可以当政,想到这里高雅风的心情很舒畅。

我坐在二姑的床头,听她讲二姑夫和我哥的故事,想起了昨晚我妈提到的两次葬礼。较近的一次是我爸的葬礼,参加人数大概三十人,告别仪式时放的是《二泉映月》,喇叭不太好,发出丝丝的杂音,我妈委顿在家,我站在大姑的旁边与每个人一一握手。我爸叫高旭光,是个拖拉机厂工人,去世时五十岁,患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吃不下饭,两个月后就没了。除了最后一周,这两个月其余的时间我爸非常清醒,也知道天命难违,气数已尽。他不爱旅游,所以谈不上去周游世界,一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我妈,所以也谈不上和旧情人叙旧。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家里地上床上都是他的书,一个工人爱看书,略有点奇怪,一个工人临死前还在看书,就更加有些奇怪。我爸在病床上,指挥我去买了几本他一直舍不得买的精装书,其中一套书是精装本的《十万个为什么》,此书已经绝版,我是在网上买的旧书。我爸说他从小就喜欢这套书,一直攒不出钱来买,现在终于买了,可是翻了几页,就困了。他的朋友很少,生病后几乎没什么人来看他,所以非常清净,醒的时候就拿本书看,困了就睡。我妈对我爸的行径深不以为然,她以为我爸应该有一肚子话跟她说,给她提供一些久未解答的秘密和一些可供回忆的资源。可是并没有,似乎我爸没有什么秘密,一辈子上班就在一个工位,出差只有一个路线,下班就回家做饭,吃完饭就抱本书看,出差时每晚六点往家打个电话,然后在农民家的炕头抱本书看,下岗之后就在广场卖茶叶蛋,也是一个工位,收摊之后回家做饭,吃完饭抱本书看。我爸感觉到自己不行前,把我妈单独叫进病房谈了一会,据我妈回忆,也没谈什么,就说他死后,要把奶奶照顾好,奶奶已经糊涂,所以他死了这件事情可以不说,也许也不会发觉,说出差即可。然后叮嘱我妈改嫁,不要有心理负担,他们俩这辈子和睦共处,已经知足。最后一个事情是葬礼时要放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他最喜欢的曲子,骨灰埋在爷爷的骨灰旁边。然后把我叫了进去,主要说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是好好读书,本科念完最后念硕士,硕士念完念博士,最好一直念下去,这是他的夙愿。学费可以跟大姑借,工作后再还她,他已经打过招呼。第二件是,我的二姑夫李明奇,如果有一天向我张嘴请我帮忙,我最好帮一下,这人不是一般人,只是命不好,没起来,但是他总觉得李明奇的一辈子不止于此。第三件事不是事,是一句感慨,那时他已经说了不少话,非常疲倦,于是说,小峰,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今天才深有体会。我说,爸,什么话?他说,度过一生并非漫步穿过田野,忘了这话是谁说的,现在突然想起,觉得很有道理,很想念躺在房檐上看书的时候,有机会你也可以试试。说完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再没清醒过来。

从我记事起,李明奇很少到家来过,我爸和他应该也没什么交集,逢年过节在一起吃饭,都是李明奇说我爸听,也没见有什么深层的交流。所以那时提到李明奇或多或少有些怪异。

我爷死在九十年代,印象已经模糊,那时我十几岁,只记得一天上课,被我妈从教室里叫出去,说我爷没了,去哭一哭。进病房前我有点紧张,怕哭不出来,我妈说哭好了给我买手枪,我就有了点底气。进屋发现我爷已经被蒙上了白被单,我吓了一跳马上哭了。我奶坐在病床旁边,数落我爷的不是,我从没见过她说那么多话。我爷去世前,已经病了十年,酗酒引发的脑出血,一直卧床,开始能说话,我小学和人打架打不过,我爷歪在病床上从窗户看见,大声指挥我怎么还击,他的招法非常管用,几下我就把对方打倒在地。后来爷爷家的日本房动迁,他搬到了二姑家,住上了后来二姑分配的楼房,就说不出话了,只能哼哼。他是个急脾气,有时哼哼别人听不懂,能急得从床上滚下来。我爷爷最好的朋友是我二姑夫李明奇,每天都是我二姑夫给他擦身翻身,我爷爷的哼哼他也听得懂,晚上都是他和我爷爷睡在一个屋,这么多年没有过褥疮。后来二姑夫生意失败,听我妈讲,竟在家里准备放煤气自杀,放到一半,听见我爷爷哼哼要撒尿,就去给他接尿,泄了那股气,抱着我爷爷哭了一场,就继续活下去。我爷临死前,把儿女们招到一起,他一生没有积蓄,都换了酒喝,只有一笔动迁款,那天是决定这笔钱的分配,开会时他用眼睛紧紧盯着二姑夫,大家明白没什么分的必要,他的意思是都给李明奇一个人。为这件事,我妈和我二姑还吵了一架,半年没说话。

我爷去世后,我奶不愿意跟二姑夫住,因为二姑和二姑夫两人老吵架,她听得烦心,就搬来我家。我家倒是清净,我奶话少,我爸也话少,只是我奶开始忘事,出去买菜经常不锁门,大勺烧漏了好几个,逐渐成了我们的负担。我爸去世时的遗嘱,其中一项是不要跟我奶说,可是我大姑执意要说,认为这是我奶的权利,这是我大姑的特点,非常仗义,敢拿主意,不过有时候坏事。结果我奶听见这个消息,当晚就聋了,一直聋到现在。想起我爸另一个愿望,是让我念书念到头,我也没做到,念完本科说啥念不下去,厌倦极了,就变成了银行职员,心里有点愧疚。我妈一直单身,丝毫没有改嫁的打算,有老同学联络她,她就给人家一顿臭骂,然后把电话线拔了。李明奇也一直没请过我帮忙,终于到了今天,我来找他,可能也算变相完成我爸的一个愿望,这一层在我大姑给我打电话时没想起来,昨晚我妈闹情绪时我也没想起来,现在想起来,觉得回来得有点意义。

二姑这时正在翻相册,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你七岁。她家的照片竟然有我,我有点意外,仔细一看,确实是我。穿着我奶做的棉袄,坐在一条大鲤鱼上,鲤鱼底下露出半个不知是谁的屁股。我说,二姑,这屁股是谁的?二姑说,是你哥的,李刚从小就喜欢你,当时怕你掉下来,钻进鱼肚子扶着你。我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我哥喜欢我这件事,只记得小时候两人打架,每次都是我挨揍,他揍完我,我爷就揍他,下次他还揍我,所谓条件反射的学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我还记得有时候我放假来二姑家住,就和我哥住在他的小床上,我哥喜欢玩牌,先教会我,再和我玩,他每次都作弊,然后弹我的脑瓜崩,把我弹得一脑门青包。二姑说,你哥羡慕你,你是老儿子大孙子,又考上了大学,他学习不行,我和你二姑夫老打架,我打不过你二姑夫,回头就打你哥,你哥就出去打别人。所以从根上说,都是你二姑夫害的。我想想似乎是这么回事儿,长大之后我很少见过我哥,在我的印象里我哥有个特长,除了揍我,就是打台球。我哥的台球打得非常之好,一度靠之度日,参加各种比赛,后来终于没成为丁俊晖,只是在台球厅里赌钱。我见过他打球,先装成个笨蛋,姿势怪异,歪歪地翘着屁股,有人来跟他玩,他就巧合一样每次赢对方一个球,于是赌上钱,就一直赢到半夜。他拉着我的手,扛着台球杆,哼着歌,走过一排排路灯,有时候他用一只手将我抱起,说,真想把你卖了。我说,卖给谁家?他说,没想好,肯定是山区,吃不上馒头,不通路不通电,把你拴在绳子上推磨。旁的倒没什么,不通电就看不上动画片,我就紧紧搂着他的脖子,防止买家把我夺走。

后来台球不打了,只身去了广东,走私摩托车。隔行如隔山,还没摸到庙门,先摸到了电门,被地头蛇扔到了海里,没淹死爬上来,又回了沈阳。二姑说,你哥最近在干什么不太清楚,好像在帮人讨债。我说,我哥比我还瘦,还能帮人讨债?我姑一笑说,这玩意拼的不是体格,主要是个阵势,你哥现在胳膊上文了两条龙,算是个投资。我跟你说,别看你哥学习不如你,脑子很活,原先被人追债,后来一看,莫不如帮人讨债,甲方乙方一换,形势就大不相同。我说,那他到底丢没丢?二姑说,丢了,电话打不通,已经一个星期没回来,上次回来给我买了一堆包子就再没露面。我跟你说,你二姑夫找不找无所谓,他退休金的卡在我这里,是死是活随他去,欠邻居的钱我迟早能还上。你李刚哥你得帮我找回来,他得了抑郁症。我说,我哥咋还得了这么个富贵病?二姑说,谁知道?讨债也有压力,上面有领导,欠钱的人比兔子还贼,前两天帮人搞拆迁,腿差点让钉子户打折。你哥最近想买房,估计是让这房子压的。我说,为啥要买房?二姑说,你这孩子念书念傻了,你哥1980年生人,现在36了,不结婚等着啥?我说,有女朋友?二姑说,我没见过,许是有,要不为啥要买房,这叫推理。我说,您是福尔摩斯,但是我到哪去找他?有没有啥思路?二姑说,下楼穿过新华街,路口有个八哥台球厅,他老去玩,你去那问问,要不是我下不了楼,早把这个兔崽子逮回来,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几个粪蛋。我说,我哥还玩台球?二姑说,过去是事业,现在是爱好。事业挣钱,爱好花钱,懂吧。我说,好,您的电话保持畅通,有事儿我跟您联系。二姑把我送到门口,说,我听说抑郁症好跳楼,你看见你哥,告诉他,要跳等我死了再跳,现在要是跳,没人给他发(二声)送,让他在冰柜里冻着。我说,记住了。她关好门,拖鞋蹭地的声音一点点远了。

八哥台球厅不大,有十几个案子,不过灯光柔和,温暖如春。没几个人,灯光底下,码好的台球呈三角形,好像是博物馆橱窗里展览的宝贵文物。老板坐在一台洁白的苹果一体机前,正在打麻将。他见我进来,四处撒嘛,就站起来说,哥们,找人?我说,李刚。我找李刚。他说,刚子?我说,两条胳膊有文身,三十多岁,挺瘦。他说,是刚子,最近没来。你找他打球?他现在不挂了。有时过来教教球。我说,不是打球,他是我哥,我找他商量点事儿。他一指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姑娘,说,你问问美丽子。美丽子,你陪这兄弟玩会。说完就坐下了。我心想,了不得,还有日本人。美丽子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穿着裙子和丝袜,手里拿着一个镶着水钻的手机。她把手机搁在案沿儿上,从柜子里拿出一支球杆,说,你带杆儿没?我一听是沈阳口音,比我还纯,我说,我不打球,我找个人,叫李刚。她说,你去那边拿个杆。一杆八十,先打三杆。我只好去拿了一个台球杆,她让我开球,我一下打呲了,她说,你握后面,别使劲攥,杆捏碎了球也不快。用胳膊带动,肩膀作轴。我又打了一下,把球打散了。我说,你不是日本人?她说,你才是日本人。艺名。我说,李刚是我哥,一周没回家了,我从北京专程回来找他,把他找着我还得赶紧回去工作。她说,北京牛逼啊?你哥亲还是工作亲?你打进一个长台,我就告诉你。我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打不进,她又教了我几次,主要是看点,原来一个白球,看着是一块白,其实有好多个点。我的眼镜老从鼻子上滑下来,她把我眼镜拿走,放在吧台上,说,再打。我终于打进了,球在洞眼上逛了逛,掉进去了。她说,行,交钱吧。我把钱给她,她塞进大腿根的丝袜里,说,你哥生病了,你这二百四十块钱就当买药了。百忧解。我说,人我得见见,在哪?她说,别见了,他不回去了。你呢,赶紧回你的北京上班去,又不是亲哥,你就说没找着,或者说找着了他过两天就回去,谁也不会怪你。我把眼镜戴上说,上班不着急,你刚才问我,工作亲还是我哥亲,我想了一下还是我哥亲,人我必须得见。回不回去再说。她说,你是小峰吧。我说,是。她说,你哥说你们家就你出息了,你摘了眼镜就瞎,出息到哪去了?我说,是,我虽然念了大学,但是真的也是一塌糊涂,你知道有时候都是虚名,一个家里需要一个虚构的人。她看了看我,把杆拆开,放回柜子。披上大衣,从大腿根里掏出一百块钱给老板说,今儿份子钱,八哥,我下午请个假,看看晚点能不能过来。老板说,真是刚子他弟?美丽子说,真是。那个大学生。老板说,行,忙去吧。明儿再来。

美丽子的出租屋离我姑家很近,直线距离也就一千米。是一个狭小的两室一厅,我们进去时,我哥正在和另一个女孩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哥还是那么瘦,脖子上缠了一圈白纱布。美丽子说,这是菜菜子。沙发上的女孩儿吐出一叶瓜子皮,冲我笑了笑。我哥看见我,说,小峰?我说,哥,你赶紧给我二姑打个电话,我不管你是抑郁了还是躲债呢,赶紧给我姑打个电话。我哥说,你不是在北京呢吗?我说,这不是让我大姑遣回来,找你和二姑夫吗?我哥说,你就专程为这个回来的?我说,就为这个回来的。我哥说,你过来。我走过去,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我坐在他身边。

两人喝干了最后一滴酒,高立宽从炕上爬下来。此时已经夜里一点,高雅春和高雅风人困马乏,头挨着头偎在炕尾睡了。高雅春的毛衣织了三分之二,连同双针放在炕柜上。高雅风一肚子话到底没说出来,不停地做梦,在梦里跟一个比李明奇还要精神的年轻人跳舞,仔细一看是扮演杨子荣的童祥苓,就跟童祥苓说个不停。赵素英后背靠着已经凉了的锅台,听着匣子坐着板凳睡着了。临睡之前,爬上房顶给高旭光盖了一条薄毛毯。高立宽双脚一着地,差点摔了个狗啃泥。高立宽说,来,教你轻功。李明奇已经醉了十分之九,不过因为说得畅快,一点不困。他跟着高立宽来到院子里,高立宽指着梯子说,你上去,我随后就来。先教你一项,落地无声。李明奇顺着梯子爬到一半,回头说,师爷,刚才说到一半,我有个志向。高立宽仰头看他说,什么志向?李明奇说,降落伞只是个起点,我想造飞行器。高立宽说,啥?李明奇说,飞行器,跟衣服一样穿在身上,飞到房顶这么高,比如你去我家串门,就穿着它飞过一条街,落在我家院子里。然后就进屋喝酒。高立宽说,烧啥?李明奇说,目前我想烧柴油,柴油有劲儿,但是太沉,这得再研究,也许可以烧电池。高立宽说,那得几号电池?李明奇说,电池得特制,最好能充电,充一次能飞几公里。高立宽点头说,是个玩意。林彪要有这个,不知道跑到多远。李明奇说,这玩意不能逃跑,要是一下飞出了国,不好管理,凡事先迈小碎步,前一阵我听广播,说美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小汽车,咱国家将来也能,国家搞了这么多年运动,最后还是得搞经济,要不然江山没了。经济搞上去,就成了美国,美国现在有的城市堵车,我们将来也堵车,我这个飞行器不走马路,从人脑袋顶上过,不走美国的弯路,直接赶英超美。高立宽说,不简单,你这脑袋看着不大,其实大,比我沉两斤。李明奇说,发明创造得有本钱,领导不让干,说我脑子里有虫子,您支持支持我,回头我还你,出钱都是老板,以后不但是我丈人,还是我老板。高立宽摆手说,我不当老板,只当你丈人。钱我借你,要不也换了酒喝,走了尿道。你就放手干,自己承包自己,回头弄好了,咱家一人一个,先飞给街坊看看。李明奇有点感动说,师傅,等您老了没人管你我管你,但是您不能因为喝酒了回头不认账。高立宽说,咱们初次见面相互还不了解,我高立宽就是喝酒的时候说的话算,别的时候都不算。你先上去,我撒泡尿。

高立宽撒完尿,忘了李明奇已经上了房,等着跟他学轻功,径直回到屋里,把腿伸到方桌底下,独眼一闭,打起了呼噜。李明奇在房顶坐了一会,高立宽没过来,他就琢磨起自己的事儿来。他有点愧疚。这个高雅风,他并不特别喜欢,也不能说是讨厌,但是不是特别喜欢。高雅风有点平凡,严重点说,有点庸俗,想的事情和马路上随便拽来一个女人想的事情没什么大分别。倒是不懒,爱干净,但是话太多,今天他清净了一天,等结了婚,估计就很难清净,想到这里他嗓子眼发紧,有点想吐。用手指捅了捅,没吐出来。和高雅风搞对象,主要看中了她的条件。没有下乡,工龄长,工种好,是个钳工,所谓车钳洗没得比,工资是他的两倍,家里姊妹少,三个,父母是双职工,都是老工人,根红苗正,收入不俗,甭管是搞政治运动还是到铁西百货买苹果,都有了靠山。这个高立宽是个混不吝,他来之前有点忐忑,不过今天聊完,心里踏实不少,怪不得他爸老说,高师傅千不好,万不好,有一点好,没有坏心。他想起他爸临死前的话,他爸临死前不光说了拿破仑,还说了高立宽,说你要是有一天吃不上饭,不用远走,带着弟弟妹妹到高立宽家门口,他能给口吃的。爸还是看人准,他心里想,我能看到一里地,他能看到山海关,可惜没看清再挺几年运动就过去了,不该置一时之气,也不该这么自私,甩手一走,扔下这么多人,给他造成这么大的负担。想到这里,他想起他爸的样子,想起他爸给他做的风筝,想起他爸的一双小手,干啥像啥,想起他爸在家穿着白汗衫,拿着钢笔在桌前写交代材料,写得那么认真,错了一个字,都撕掉,重新誊一遍,最后想到他爸挂在吊铺的梁上,像一只死鸡,死沉,他怎么弄也弄不下来。想到这里,他抬手揉了揉腮帮子,然后在衣服上蹭了蹭。

瓦片的声响弄醒了高旭光。他用余光看见,坐在他身边的是李明奇,心里有点奇怪。这房顶全家只有他一个人爱上,李明奇爬上来是干什么呢?他往前看去,视野的上部是茫茫的一片黑暗,这晚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只有一团无止无终的黑暗悬在上空。夜晚比白天凉快得多,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他身上薄毯的一角,像是这团黑暗在向他吹气,或者这团黑暗在与他交谈,只是他不懂它的话语。视野的下部,是几个房顶和几棵榆树。所有房子的灯都灭了,只有一盏路灯,在远处不知谁家的门口亮着。这是高旭光熟悉的景象,或者说是他在等待的景象。有时他很纳闷,家里这一团人,每天在忙着什么,或者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事情值得讨论,争吵,坚持,妥协,为之喜悦,哭泣,为之生气,又再谅解。他也闹不清为什么上帝把高立宽,赵素英,高雅春,高雅风,他,现在还有这个李明奇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放到一块来思考。为什么他每天需要面对的,处处影响到他生活的是这几个人,而不是几个美国人,苏联人,爱斯基摩人,或者是外星人。他的心意不能完全和他们相通,也不能完全投入到他们在乎的事情上去,大部分时候只觉得他们吵闹。他喜欢读书,但是不想考大学。这是全家人的疑惑,除了高立宽觉得考不考没大所谓,其他家庭成员都跟他急了几回。一个读书人,应该变成一个大学生,就像是一匹马应该上鞍钉掌一样。可是高旭光不这么想,他有几点考虑,只是从来不说,第一,考大学,有风险,不是考不上丢人的问题,是考上了可能会被分到外地的问题。而大姐已经要走,二姐他并不放心,大姐性格太强,造成二姐有点幼稚。高立宽最为忌惮大姐,第二是他,他是沉默的反抗,最不拿二姐当回事儿,如果大姐走了,他又去了外地,赵素英恐怕一天好日子没有。他曾想过,“文革”时他没杀过人,武斗从没上过街,但是兴许有一天他会杀了他爸,为了避免这个风险,他不应该把他妈留给他爸和他二姐。第二点是,成为一个大学生,变成了一个专家或者专业的知识分子又有什么用呢?刚刚过去的十年,再往前推二十年,这些人有什么好果子吃?他看见他的一个同学用刀挑豁了老师的鼻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刀接过来,去在她脸颊上划一刀。今天说一,明天说二,高考恢复了,谁担保二又变成一,不是另一次引蛇出洞呢?念来念去变成一个臭老九?臭老九这个词不知是谁发明的,虽然高旭光喜欢知识,也还是这么认为:臭老九天然散发着臭味儿。第三点是,与他一个生产班组的一个女工,今年和他走得很近,那个姑娘非常阳光单纯,接受他的沉默寡言和忧伤的气质,他也觉得,如果非得和一个人度过一生,这个女孩是他接受的一种方案。他觉得婚姻生活是这么一种东西,当然孤独是很好的,不过发疯是不好的,婚姻也许也会使人发疯,不过是一种社会意义的疯癫,类似于一种沮丧和失望,而不是灵魂本质的分崩离析。况且赵素英企盼着这件事,或者说,是唯一的企盼,期盼家里出现第三代人,尤其是出现一个孙子。还有一点,高旭光自己并未觉察,那便是一种麻木,是脑中的一片区域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被纷乱的现实像强光一样持续地照耀,以至于不再有太多的感觉,于是也不愿意做太多的变动,令自己的人生道路冒险地向一个有希望的所在延伸过去。

李明奇擦干了眼泪,在房顶上站了起来。高旭光一惊。高旭光没有听见屋里的谈话,以为李明奇是遇了滑铁卢,今儿一气之下要把自己扔这儿。其实李明奇只是被肚子里的西凤酒和热梦催动,想发表一篇演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用手腕做了一个类似盛饭的动作,好像要把肚子的话盛出来。关键是电池,他终于说。电池要轻,要有劲儿,原理是流体力学,这个倒不难,我们周围布满了大气,就靠这个上天。他打了一个嗝。接着说,不要飞太高,脚趾尖能过脑瓜顶就行。到时候咱们的街全变成立体的,您问了,啥叫立体的?让您问着了,立体的就是二楼的窗户都成了门,一抬腿就进去,百货商店,二楼可以直接敞着窗户做买卖,买二斤冻秋梨,得,钱一递,梨胳膊上一挎,飞走了。您再想一下,人要是能离地三五米,甭说扫房,就说消灭个麻雀,是不是就不用那么费事了,直接给它们连锅端。两人谈恋爱,也不用再往小树林里钻,直接房顶树上,压马路也不用腿了,走得脚丫子疼,拉着手飞着,边飞边聊,不叫压马路,叫压空气,只是女孩儿别穿裙子。说到这儿,得解决一个问题,想飞,肯定是得有反作用力,就是一股气喷地上,把人顶起来。要是飞得高好说,到了平流层,不用使劲也飞了,但是如果飞三米,没有劲从下往上顶着,准掉下来。如果电池成功了,动力不成问题,但是这气老是往地上喷,打人头顶过,就像有个人老在你天灵盖上放屁,也不是事儿。

高旭光听到这儿差点乐了。李明奇不单说,还带演的,得,钱一递,二斤冻秋梨您拿着,都有动作。一会演惊慌的麻雀,一会演捂着裙子的女孩儿,最后演头上有人放屁的无辜行人。高旭光心里起了一圈波澜,这个李明奇跟他认识的人都不一样,他认识的人在马路走都担心要磕跤,这位还想着在天上飞。有点意思。高旭光想了一下李明奇想象的场景。如果飞行器能成功,首先解决了他上房看书老得爬梯子的问题。其次,他想给赵素英备一个,高立宽要打她,她噌一下就飞走了。然后他又想,不对,赵素英能买着,高立宽也能买着。不过赵素英瘦小,高立宽又宽又沉,还是赵素英飞得快,就算飞得一样快,也得高立宽的先没电掉下来。高旭光随后想到了空想社会主义,想到了欧文,圣西门,傅立叶,欧文也就罢了,圣西门和傅立叶这俩名字多么美丽又空洞,和空想社会主义是天生的搭子。这个搞飞行器的李明奇虽然名字不比人家,可是琢磨的事儿类似。他并没有因此认定李明奇会失败,相反,马克思主义正是从空想社会主义来的,毛泽东思想又是从马克思主义来的,“两个凡是”又是从毛泽东思想来的,所以凡事都有个来源,有的时候来源很简陋,起点很低,但是不耽误结果很伟大。陈景润就研究个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从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抻出一个大道理,这才不是一般人。我们天天拿一加一算账,从没想过为啥就非得这么算,我们天天拿脚走路,从没想过能双脚离地,从房顶飞过去,即使想过,也没认真觉得可行。高旭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越发觉得世间伟大的事情,好像都是从李明奇目前这种手舞足蹈的醉态里开始的。高旭光不喝酒,也从没有体会过这种野心的迷药,但是李明奇的状态让他剐蹭到一种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具体的意思是:就算李明奇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折腾到死,也算知足。这一瞬间的领悟非常短暂,换句话说,高旭光大脑中麻木的区域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如同他眼前的黑夜一样,他很快又睡着了,夜风吹动着他的头发和他的确良上衣的领子。但是这一领悟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就是毕其一生,无论李明奇活得如何,他从没改变过他对他的看法,这个李明奇不是一般人。

李明奇丝毫没有觉察他有一个观众。他说累了,坐下来,在脑子盘算着飞行器的应用还是存在着诸多问题。比如人都上了天,是不是也应该有交通规则?屁股上挂着尾灯?要不然一不注意必然追尾。红绿灯怎么搁?难道得造无数几十米的大信号杆子?空中几排车道?横排加竖排岂不乱套?这就不是追尾的问题,还容易追到脚后跟。喝多的人最怕风吹,风一吹,肚子的一斤酒变成了一斤半。李明奇刚才觉得凉快,现在觉得恶心,他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进了屋。看见赵素英脑袋搭在灶台上,肚子围着围裙,睡得很香。他轻轻叫了一声,姨?赵素英没反应,仔细一听还有点小呼噜。他关了匣子,伸手把赵素英的腋下一架,把她抱上了炕,放在高立宽旁边,赵素英翻了个身,没醒,高立宽鼾声如雷,如同拖拉机。赵素英在他旁边蜷着身子,像条狗。高雅春和高雅风紧贴着睡在炕尾。李明奇站着看了一会高雅风,他过去没见过高雅风睡觉,这是第一次。高雅风睡熟了爱筋鼻子,不打呼噜不磨牙,面目是笑嘻嘻的,额头上有层细汗。李明奇发现睡着的高雅风比醒着的高雅风可爱,看着小,安静。他看了一会,然后发现炕柜上放着织了三分之二的毛衣,他不知道是织给谁的,但是他一点也不困,他就拿在手里开始织。高家的人不知道,李明奇的一个强项是织毛衣,他八个弟弟妹妹的毛衣都是他织的,李明奇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儿,一个大老爷们能织毛衣,总有点不太地道。但是此时他身上还有热血,手痒难耐,不织不行。他松了松喇叭裤的裤腰带,坐在板凳上,飞快地织了起来,天亮的时候他把毛衣织完了,不但织完了,还在袖子上变换了花纹,他把织好的毛衣放回炕柜,站起来身走出去。

太阳还看不见,月亮还没有完全退去,只要淡蓝色的熹微。他感到有些疲倦,这个胡同他第一次来,现在变得非常陌生,但是他应该能找到出口。他跨上自行车,一只脚搁在脚蹬子上,另一脚在地上一踩,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了。

美丽子和菜菜子都不是我哥的女朋友。我哥的女朋友在中兴大厦卖化妆品。美丽子和菜菜子二人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发病之后,就把我哥接来,怕他死,一个白天看着他,一个夜里看着他。这样倒班其实非常合理,因为美丽子的主业是陪人打台球,副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菜菜子的主业是晚上去KTV陪人唱歌,副业是白天陪人打台球。所以这两人这段时间都取缔了副业,只做主业,将我哥盯死。要说我哥为什么发病?是因为化妆品女孩儿要他买房子,非常人道,给了半年的期限。说你做哪行无所谓,只要有一百平以上市区里的房子,我父母看你的文身都觉得美丽。可是我哥只有文身没有房子,于是只好去借,物以类聚,我哥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哥和自己一样没有偿债的能力,过去一起玩得很好,听说他最近要借钱,都忽然忙得厉害。我哥就想到了高利贷,他本人就是做这行的,所以抬点钱并不难,难的是需有抵押。他就将我姑的房证偷出来,押给了对方。偷房证十分不易,我姑将房证藏了起来,本不是防他,而是防我二姑夫,我二姑夫这几十年都没有偷成,叫我哥给偷成了。我哥六岁时有个小棉裤,背带裤,肚子上有个布兜。那时二姑和二姑夫打架,主要是为钱,二姑夫管二姑要钱不给,两人要动刀子。我哥就躲在墙角看,二姑夫手里拿着菜刀,二姑手里拿着水果刀,菜刀需要劈砍,二姑夫其实并没想劈死二姑,劈死她要偿命,她是高立宽的女儿,看在高立宽的面子上也不能劈死她,况且钱还不知道放在哪。二姑却是真要捅死他,女人的情绪没有中间值,爱恋和杀心只在一线间。二姑夫常年跳舞,比较灵活,所以终究没有被捅到,钱当然也没拿着。其实存折和现金就放在我哥肚子上的布兜里,用针线缝着。所以到了他要用钱的时候,趁二姑睡觉翻箱倒柜,发现了他小时候棉裤竟然还没扔,只是看上去小了许多,像个布娃娃。一摸肚兜,硬邦邦,便知道里面有货。挑开一看,果然房证和存折在里头,存折不知道密码,他单把房证拿走,放了几页房地产商的宣传单在里头,重又缝上。房证到手,顺利抬了钱,交了首付,可惜晚了几天,化妆品女孩儿非常守时,在这点上像德国人一样精确,过了期限,马上跟一个卖马自达车的初中同学好了,可见备胎已经备了不知多久,也许早已随身携带,买房云云只是借口。我哥拎着砍刀去闹了一气,对方早有防备,几个社会人士在等他,把他打了一顿。我哥拖刀往家走,越想越憋气,就给了自己脖子一刀,人走背字儿势不可挡,死也没有死成。

美丽子和菜菜子东一句西一句把故事讲完,我哥只是微笑着听着,没有插嘴,也没有反驳。我确信他得了抑郁症,不是作死,是真的生了病。他的笑容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的笑容,无所谓的忧伤的笑容。美丽子跟我哥说,你弟来了,你跟他好好聊聊,天天看电视,脑子都看傻了。菜菜子说,我们俩最近看着你,跟哨兵一样站岗,好久没逛街了。美丽子说,对,现在我们去逛街,你家人在这儿,你要死要活都行,这样比较合理,我们算什么东西?两人研究一下到底去哪,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发了。

房间里忽然非常安静,只有电视上传来的枪响,啪啪啪啪,我哥向我靠了靠说,我说话声音小,你离我近点。因为脖子受伤,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好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他问了问我最近的工作生活,我简单介绍一下,在银行工作,没有女朋友,每天坐地铁上班,六点起来,坐两个钟头到公司,晚上下班,坐两个钟头回家,到家已经困了,就上床翻翻书睡了。我哥又问了问我在银行做什么,我概括地讲了一下,他具体地又问了问,我发现他很熟悉银行的运作模式,只是对一些术语不太清楚,我马上明白他供职的讨债公司也是以同样的原理运作的。又随便聊了聊,我哥说,你最近去看你奶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这事儿过了,你去看看你奶吧。我说,嗯。他说,你嗯什么嗯,你奶特别想你,你知道吗?我说,哥,我奶都糊涂了。我哥说,你奶老给我打电话,现在的事儿糊涂,过去的事儿记得清楚着呢。我说,啥,给你打电话?他说,对,打我手机,几乎每个月都要打一次。跟你说,你爷你奶住在我家时,你二姑二姑夫每天没有消停时候,你二姑夫有时候不回家,你爷瘫在床上,所以我和你奶成了好朋友。我说,不对,我奶聋了,怎么能给你打电话?他说,你奶没聋,比我耳朵尖,要不是装聋,这几年能消停下来?你爸死了,她就不爱说话了,也不爱听别人说话。我心想,我奶原来是个老戏骨。我说,她给你打电话说啥?他说,啥都说,聊过去的事儿,聊你爷,聊你爷的徒弟,聊你大姑二姑,聊你爸,聊你二姑夫,聊你。我说,聊我什么?她说,你小时候,她从小手绢里拿钱给你买糖吃,你老嫌她抠,每次只拿一点点钱给你,现在她还用那个小手绢,想多给你买点糖,你已经不想要了。她说她要是死在你爸前面就好了,那时候儿子能给她送终,你还小,也能多哭两声。

我沉默了一会,说,我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奶知道你有出息了,忙,时间宝贵,怕耽误你时间。还有一个原因。我说,什么原因?他说,你奶最喜欢你,但是她跟我是朋友,心里话还是得跟朋友说。我说,你跟我奶都聊什么?他说,我就说我现在很好啊,要结婚了,请她老人家来喝喜酒,过两年让她当太奶。我又沉默,过了一会我说,哥,你知道我二姑夫在哪吧。他说,知道。我说,你能让他回家吗?我哥说,他不回去了。我哥站起来,去了里屋,回来时手里拿了一本房证,说,我那个新房子,托人帮我卖了,把钱还了,房证赎回来,你给我妈。我接过说,你也不回去了?他说,我也不回去了。一部电影结束了,现在是广告,一个体育品牌的广告,非洲欧洲南美洲难民贵族残疾人都在使用这个牌子,他盯着看了一会说,你知道你二姑夫造过飞行器吧?我说,飞行器?他说,是飞行器,能上天那种,像个背包,他后来起名叫便携式飞行器。我说,不知道。他说,很快败了,操,怎么可能成功?飞行器?那世界不是乱了?我说,嗯。他说,你爸还帮他弄过零件。我说,我爸?他说,是,你爸,我舅,帮他偷过工厂的零件。我说,我爸还有这胆子?他说,你大姑,也借过他钱,让他弄飞行器。不知道为啥,全家人都相信他能搞出来。失败之后他又做过好多买卖。倒腾过煤,开过饭店,去云南贩过烟,还给蚁力神养过蚂蚁。我说,养蚂蚁?他说,那阵子我那屋子被他占了,全是小盒子,里头是蚂蚁,我睡在地上,有时候蚂蚁跑出来,爬到我脸上咬我。后来还办过舞蹈班,卖过安利纽崔莱,反正干过不少事情,我爸这点我是佩服的,从来都相信迟早能成功,他跟我说,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还有下半句。我说,下半句是啥?他说,劳动创造自由。国外有老太太七十岁还在念大学,八十岁开始创业,他觉得永远不晚。我点点头,说,哥,我不知道到底咋是对的,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让我和二姑夫见一面,他回不回去,我也算是见到了真佛,回去能有个交代。他说,你能见着,今晚我们就见,说实话,要不咋说是一家人,缘分就是比旁人深,本来今天我很被动,这俩姑娘看着我,我出不去,你来了,救了我,咱们晚上出门。

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一言不发,电视上又开始播放另一部电影,是一部喜剧,他看得很认真,也不笑,我没办法,只好也看下去,里面的主人公变成了上帝,从水中走过去,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纳闷为什么没有沉入水中。

天黑了下来,东北的冬天,晚上六点已经看不清东西。寒气像冷酷的话语,从窗户缝里渗进来。我哥没有开灯,电影终于演完了,字幕浮动,音乐响起。我哥站起来穿上衣服说,走吧。他从抽屉拿出一只金灿灿的手表,戴在手上。我们下楼,走到八哥台球厅。老板说,来了?我哥说,来了,杆儿还在吗?老板从吧台里头,拿出一支球杆。杆身淡黄色,尾部深褐色,像一束光。我哥拿在手里说,哥,陪我玩会?老板从吧台里走出来,走到后面的杂物间,拿出一支球杆,两人便开始打台球。有几人围着观看,啧啧赞叹,后来人们渐渐散去,台球厅只剩我们三个人,两人还在打。一直打到深夜十一点,我哥停下说,哥,一起玩了二十年。老板说,是啊。我哥说,我走了。老板说,杆也拿走吗?我哥说,也拿走。老板从吧台拿出一个黑色的杆盒,我哥把球杆拆开,放在杆盒里,夹在腋下,领着我走了。

走到我姑的楼下,院子里一片漆黑。我哥仰头看了一会,几乎所有窗户都黑了。他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那是我的屋子。我抬头看,没有看清他指的是哪个。他说,小时候我老从窗户向外望,最远就能看到这个院子。那时候老琢磨跑出去,现在一想,还是在那张小床上睡得最踏实。我说,我这次回来发现,我就在家里的床上睡觉不做梦,在外面老做梦。我哥点点头,朝窗户喊了一声,姨,李刚在吗?没人回答他。声音迅速让夜色吸走了,跟没说过一样。他转身领着我走出院子,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师傅说,走南五马路,到红旗广场。我说,二姑夫在红旗广场?他说,对,在红旗广场。我说,这么晚了他跑广场干吗去?他想了想,没有回答。

我的印象里,红旗广场是有灯的,但是今天没有。不知我的记忆有误,还是这个钟点我没来过,这个钟点没有。四周的老式八角灯都黑着。上面的大理石砖非常平整,比我记忆里的还要光滑。毛主席像立在正中,底下是一圈黑影。我抬头看了看主席像高举的右手,在黑暗中那手显得特别和蔼,平易近人。我哥说,据说广场过去有鸽子。我说,是吗?他说,据说有,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了,可能是冷。从正面转过去,我看见在主席像的背面,有几个人,正在忙一个什么东西。我又走近前几步,看了我二姑夫。他手里拿着一个应急灯,正在指挥。他几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俊朗,五官层次分明,眼窝深陷,像个洋鬼子,眼睫毛还是那么长。只是脸和脖子干瘪了,头上戴的明显是假发,露出光秃的鬓角。我听见有气泵的声音。二姑夫看见了我,走了过来。他比我高一头,身上穿着宽大的羽绒服,底下穿着白裤子,一尘不染,脚上一双单层皮鞋。他说,小峰?我说,二姑夫,好久不见了。他说,你也要去?我说,去哪?二姑夫,你一直没回家,家里人让我来找你。二姑夫笑了,说,没人找我吧,你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出息了。我说,没出息,一个银行职员。他说,北京地铁多少条线了?我想了想说,十几条吧,记不准。他说,听说北京打个车就得五十几块钱?我说,主要是堵车,不动弹,干跳表。他说,你妈怎么样?我说,挺好,就是不爱出门。他说,你跟你妈说,我李明奇没忘了她,就是最近忙,没去看她,一个人过不好受,赶紧找人搭伙。我说,你最好还是亲自跟她说,我说没用。他说,还是你替我转达吧,你现在是户主。这时气泵的声音更响了,我看见一只气球,在主席像的旁边鼓起来,越来越大,终于稳稳当当地飘在半空中,底下是一个大篮子。

二姑夫说,小峰,天快亮了,不能再耽搁,我跟你不多聊。记住二姑夫一句话,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最后让人关在岛上,这辈子也算有可说的东西。做不了拿破仑,也要做哥伦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我说,这气球是干吗的?他说,是我设计的。一般情况下,这东西飞不了太久,但是我这款能飞一个月,关键是,除了顺着风向,还能一直往上飞。我算了一下,一个月之后,我们应该能到南美洲。我说,南美洲?我的脑中浮现出大片的种植园,几个女人背着篮子摘香蕉。他说,对,南美洲。这时我哥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说,弟,我先走,你多保重,房产证别忘了给你二姑。说完他走过去,把杆盒放在大篮子里,然后从大篮子里拿出一个背包背上。我说,等一下,二姑夫,你说这气球能一直往上飞,那不是迟早要爆炸?二姑夫说,对了,所以每人有个降落伞,这个降落伞是我三十年前设计的,后来又有了更先进的,我这款库房里堆了不少。有人坐在轮椅上,张手招呼二姑夫。二姑夫说,虽然就聊了这么几句,我能听明白,你小子将来有出息,知道气球能爆炸。我跟你说,人出生,就像从前世跳伞,我们这些人准备再跳一次,重新开始,你呢,回去就说见着我们了,我们准备去南方做生意,你要是你爷的孙子,你爸的儿子,就成全我们一下。这时一辆大卡车从环岛飞驰而过,嗡的一声。二姑夫说,行了,我们出发了。你保重,把你妈照顾好,父母在,不远游,在北京混好了,把你妈接过去。说完他走过去,从轮椅上把那人抱起,放在篮子里,然后把轮椅折叠,也放进去。我想起听我妈说过,我二姑夫有个小儿麻痹的弟弟,估计是他。大篮子里站了大概五个人,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四个人年纪和我二姑夫相仿,我哥年纪最小。我没再往前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二姑夫拉了一下一个灯绳一样的东西,一团火在篮子上方闪动起来。气球升起来了,飞过打着红旗的士兵,飞过主席像的头顶,一直往高飞,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开始向着斜上方飞去,终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感到困意袭来。我非常想赶紧回家去睡觉,就站在环岛边上,伸手打车。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车也没有,环岛像沉默的河流。我想我也许要睡着了,就这么站在广场的边上,在冬天的午夜,坠入梦乡。

原载《天涯》2017第1期

点评

这是一篇历史感和烟火气均很浓烈的小说,一方面,两家三代人跌宕起伏的命运与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社会历史形成共振,另一方面,对于底层社会日常生活的书写又极具烟火气和生活质感,小人物的悲喜生活与大历史的宏阔苍凉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意蕴多彩而复杂的景观。“飞行家”的设置,使小说在紧贴生活和历史的叙述中获得了飞翔的能量,在滞重的生活泥淖中腾空而起,获得形而上的启示和力量。

小说用简笔勾勒了一系列的底层人物,第一代人高立宽、赵素英、李正道;第二代人李明奇、高雅风、高雅春、高旭光;第三代人“我”、我哥。众多的人物在不长的篇幅中粉墨登场,像一出多声部的合唱,我们甚至很难分辨其中的主角与配角。但显然,“飞行家”是有特定指向的,作者在以众声喧哗的方式为我们浓墨重彩地铺陈了纵向的家族历史之后,李明奇的出场显然具有象征意义,小说中李明奇与高旭光均带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如果说众人皆是在生活的跑道上步步为营,那么他们二人皆具有了飞翔的神秘能量。可惜高旭光患癌去世,只剩下李明奇捍卫飞行家的理想。

小说在笔触细腻的日常描述之中又散发着浓烈的哲学气息,这种气息从李明奇和高旭东两人脱离现实的思想幻化而来,李明奇在小说结尾自信而决绝地带领家族的一干人等乘气球而去,飞往南美洲。这种乌托邦式的追求是对现实的逃离和背弃,也是对历史的再反思。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