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蝙蝠香
曹文轩
1
村庄还在熟睡中。
村哥儿起床了。他没有点灯,借着从窗口照射进来的月光,穿好衣服,穿上鞋,打开门,轻飘飘地走进了浸泡在月光中的世界。他的目光显得有点儿呆滞,但又显得一往情深,还有几分天真无邪的痴情。当后来他终于知道并确定自己每天夜里都会梦游时,他想象过那时的他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但却始终没有想象出来。最后,他对自己说: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傻子。可是实际上看上去,他并不完全像一个傻子。那目光里有向往,有渴望,还有无边无际的想象,苍茫夜色中,他的目光甚至比白天还要亮。
他就这么向前走着,没有犹疑,没有胆怯,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迷人,简直像走在天堂的花园里。现在是夏天的夜,到处飞着萤火虫。它们不时地用淡金色的亮光照亮他的面孔。他的眼睛随着它们亮光的一灭一亮,也在一灭一亮。亮时,那萤火虫仿佛是在他的眼球上。
他并不看脚下。他的脑袋是微微上扬的。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却能准确地跨过田埂上的缺口,顺利地走过小河上的木桥,从未发生过磕磕绊绊的事情。
他要走向哪里呢?他并不知道。他只是以不快不慢的脚步往前走着,有时他会停住脚步,好像在专注地打量什么。是天上的月亮吗?是在夜露中开放的花朵吗?是发现了树丛中有一只狐狸吗?又好像是在回忆什么。那时,他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
除了萤火虫,还有蝙蝠。它们一忽儿多,一忽儿少,飞行速度很快,并随时忽上忽下,犹如狂风中一片片黑色的树叶。它们在萤火虫中间无声地穿插着,不断地搅动着萤火虫的亮光,使那个荧光点点的世界有了变化,使夜晚变得更加迷人了。
离他几米远,跟着一个人影。
那是他的爸爸。自从爸爸发现他每天夜里会走出家门之后,跟随就开始了。爸爸并不阻止他,甚至不做任何干扰他的动作,仿佛不忍打破儿子一个甜美的梦——在爸爸看来,那就是儿子的梦。
爸爸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聋子。如果他能听到村哥儿的歌唱,也许就会知道,其实儿子的梦是十分忧伤的。
村哥儿走着走着会唱起来。
那歌本不是一个孩子的歌,是大人的歌。是他很小的时候,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妈妈会唱戏,一些从前流传下来的戏。那些戏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妈妈喜欢唱,这里的人也都喜欢妈妈唱。不管妈妈唱多少遍了,还是喜欢听。妈妈唱着,村哥儿听着,听着听着,他也会唱了。妈妈听着就笑:“这哪里是小孩家唱的呀!”村哥儿却一本正经地唱着,唱得妈妈心里有点儿难过,但却“咯咯咯”地笑,笑出了眼泪。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春去春又来,
秋来秋又去,
那人儿不知在何方?
风一天,雨一天,
鼓一遍,锣一遍,
泪眼望,一条大路依旧空荡荡。
云散去,念不断,
坐村头,倚桥旁,
却听得天边有人唱。
草也唱,花也唱,
音还在,人无影,
愁煞了一个望断肠。
问月吧,月不知,
问鸟吧,鸟不晓,
不知不晓那人却来入梦乡……
村哥儿低声唱着。此刻的夜晚,除了林子里不时响起一两声夜鸟的叫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这世界清净到仿佛萤火虫的闪光、蝙蝠的飞翔,甚至是月光,倒有了声音。在这样的夜晚,村哥儿的歌唱声尽管低低的,但依然十分清晰。只是这样的时刻,可惜没有人听着,只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听着,只有飞来飞去的蝙蝠听着。
如果爸爸能听到他的歌声,一定会有泪水潮湿了双眼……
2
妈妈是那年春天离开鸭鸣村的。与妈妈一同离开的还有其他几个孩子的妈妈。后来,回到鸭鸣村的只有一个妈妈。
妈妈走的那一年,村哥儿八岁。
村哥儿永远记得,是他和爸爸一起将妈妈送到河边的。那里有一只船在等着妈妈她们。妈妈都已经上船了,还又从船上跳上岸,跑向村哥儿,把村哥儿紧紧搂在怀里好半天。村哥儿至今还记得因妈妈抱得太紧,他疼痛得差一点儿叫起来。妈妈临走时,给他撩了撩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给他往下扯了扯上衣。
船离开了岸边,往大河的尽头驶去。
船消失了,他牵着爸爸有点儿发凉的手,和爸爸一直站在岸上看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村哥儿只能天天想着妈妈了。
妈妈是鸭鸣村最漂亮的女人。
妈妈的脸,妈妈的眼睛、鼻子和嘴,妈妈哭的样子,或是妈妈生气的样子,还有妈妈从水码头提着一桶水往家走的样子、扛着一捆稻子在田埂上走过的样子、在大河上划桨的样子……无数妈妈的样子,每天在村哥儿的眼前或一闪而过,或慢慢地飘过,或定格在了那儿。
过年过节,鸭鸣村都要演戏,妈妈一定是主角。
那时,妈妈换上了戏装,化了妆,便另一番样子了。妈妈还没开口唱,只要走上台来,鸭鸣村的人,还有很多从其他村庄赶来看戏的人,就会立即安静下来。妈妈一开口唱,台下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傻掉似的,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十分美好。妈妈的声音像月光洒在幽幽的林子里,让台下安静得像一条没有一丝风的河。
那时,爸爸和村哥儿就是妈妈最好的观众。
村哥儿骑在爸爸的脖子上。
和周围看戏的人相比,村哥儿的注意力好像不在妈妈的声音上,而是在妈妈不断变化着的样子上。
那个晚上最幸福的人是爸爸,其实,爸爸每天都是一个幸福的人。
偶尔,台上的妈妈会多看村哥儿一眼。
那时,作为男孩的村哥儿,却会像容易害羞的女孩一样,双手抱住爸爸的脑袋,把头低下了,或者是抬起头来去看天空。看着看着,他真的不看台上的妈妈,只顾聚精会神地看他的天空了。天空有一轮月亮,或是有一弯月亮,或是没有月亮,只有星星。有时,星星也没有,就是一个黑黑的天空。
台下的掌声终于让村哥儿想起妈妈还在台上唱戏。
再去看台上时,妈妈好像又是一副模样。
这模样,那模样,妈妈把无数的模样印在了村哥儿的脑子里。
那年过了年,妈妈对爸爸说,她想和鸭鸣村的几个姐妹一道走,到外地,到城里打工去。妈妈说,我们应该过好日子,鸭鸣村穷得不像样子,鸭鸣村的日子过得好没有意思,白过了。
爸爸听着,不吭声。
爸爸也想过好日子——爸爸一直在想过好日子,爸爸特别想让村哥儿和妈妈过好日子。爸爸将家里的地全部种上了迷迭香。爸爸已经从一个朋友那里学来提炼迷迭香精油的技术。爸爸想对妈妈说:“也许,我们靠出售迷迭香精油,也能过上让人满意的日子。”但爸爸没有说。爸爸从不随便打消妈妈的念头,特别是那些已经被妈妈想了很久的念头。爸爸早看出来了,妈妈一心想离开鸭鸣村,去一个更大更大的世界。
爸爸开始给妈妈收拾行装。
与其他几个要上路的姐妹们的行装相比,爸爸为妈妈收拾了一个最体面的行装。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过年了,妈妈却没有回家。
渐渐地,钱还不时地往家寄,但消息却越来越少了。到了第二年秋天,爸爸就再也联系不上妈妈了。又一年过去了,第三年的春天,爸爸把村哥儿交给外婆,离开鸭鸣村,找妈妈去了。
这是夏天的一天下午,村哥儿的同学田小童正在水渠里抓鱼,见有一个人正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向村子的路上,当时阳光十分强烈,他用水淋淋的手遮在眼睛上向那人看去,只见阳光像水做成的大幕,大幕中,即使站立了不知多少年的大树,看上去都在晃动,而那个本就一个劲地晃动着的人,看上去晃动得更加厉害了。但田小童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长相,从水渠中爬到路上,飞快地跑向村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唤着:“村哥儿他爸爸回来了!村哥儿他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儿,就有很多人跑到村头。
村哥儿听到了田小童的叫声,对外婆说了一声“我爸回来了”,一溜烟儿跑向村前的大路。
他看不清爸爸,甚至怀疑那个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人并不是爸爸,竟然愣在了路头。
那个人飘飘忽忽地走过来了。
“就是村哥儿他爸!”
“可不是嘛,就是!”
人们看着,做出判断。
村哥儿终于认出了那人确实就是爸爸,先是在嘴里轻轻说着“爸爸”,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当他撒腿向爸爸跑去时,他的喊声已可以让整个鸭鸣村的人都能听到了。
早已衰老的外婆正拄着拐棍,吃力地往村头走着,一边走,一边晃动着脑袋。
村头站了很多人,不知为什么,他们谁也不再说话了。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村哥儿爸爸一个人,而并没有村哥儿的妈妈。“村哥儿的妈妈呢?村哥儿的妈妈怎么没有回来呢?”他们一边看着村哥儿的爸爸被村哥儿搀着往村头走,一边在心里沉重而疑惑地问着。
外婆的眼睛早已昏花,她明明看不到前方的情形,但她却又好像分明看到大路上只有村哥儿父子俩。她脸上毫无表情。她甚至不再朝大路看去,而是仰头看着天空。太阳的亮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看向天空。
村哥儿的爸爸瘦得一塌糊涂,脸色苍黑,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形成两抹阴影,阴影之下的双眼空空洞洞,并毫无亮光。他嘴唇苍白,干焦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当他无力地举起手,向人们打着招呼时,他瘦得如同一根棍儿的胳膊和一双薄得不能再薄的手,深深地烙在了人们的印象中。
没有一个人问:“你怎么只是一个人回来了?”
人们给村哥儿父亲让出了一条路。然后,他们全都站在那儿,只是转动着身体,默默地看着村哥儿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外婆往家走。
太阳很大,在天空熊熊地燃烧着……
3
爸爸像一架水边的风车,在一阵猛烈的飓风之后“咔吧”垮塌了。他是站在他的迷迭香花田里倒下的。那天一早,他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花田。那时,迷迭香已经长得十分茂盛,有一米多高。爸爸虽然个头不矮,但站在花田里,远处的人也只能看到他的脑袋——他几乎被迷迭香淹没了。花开得很欢,淡蓝色的花,形状很像是流淌着的泪珠——蓝色的泪珠。
爸爸的身体一直在摇晃,他周围的迷迭香也在摇晃。
突然,他跌倒了。
没有人发现他跌倒。
直到临近中午时,村哥儿顺着被爸爸踩倒的迷迭香找过来时,才发现他。
村哥儿跪下来摇晃着爸爸,但爸爸毫无反应。他大哭起来:“爸爸——”
走在不远处路上的人,只听见有个孩子在迷迭香丛里哭,但却看不见那个孩子,就踮起双脚往这边看——依然看不见这个越哭越凶的孩子,于是立即跑过来。
很快就有人发现村哥儿的爸爸不省人事地躺在迷迭香花田里,朝着村庄方向大声喊起来:“来人呀——!来人呀——!”
来人了,来了不少人。
他们把面色如死人一般的爸爸抬出了迷迭香花田。
立即有人去村哥儿家摘下门板跑了回来。
爸爸被放到了门板上,立即有四个大汉火速将他抬向镇里医院。
镇里医院的医生检查了一通,说:“赶紧送县城医院,一刻也耽误不得。”
医生抬了抬爸爸的胳膊,说:“这人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鸭鸣村的人说:“他原先不瘦。”
过了半个多钟头,县城医院的救护车来了。
一路上,爸爸都没有睁开眼睛。
村哥儿坐在救护车一侧的细长条的椅子上,一直看着爸爸。他不哭了,但眼泪却一直在默默流淌。
爸爸高烧五天不退,到了第六天早晨,滚烫的身体才慢慢凉下来。
爸爸终于醒来了。爸爸的命虽然保住了,但从此双目失明,两耳也不能再听到任何声音。
回到鸭鸣村家中之后,爸爸一直躺在床上。他一直躺到秋天,那天早晨,当一行大雁在高远的天空下往南飞时,鸭鸣村的人看到,他在村哥儿的搀扶下,走到了迷迭香花田边。那时的迷迭香已经一片枯黄,但残香还在空气里飘散着……
村哥儿开始变得沉默寡语。
他从人们的表情,从人们小声的言谈,更是从爸爸身上,感觉到妈妈不可能再回到他和爸爸的身边,甚至不可能再回到鸭鸣村了。
但他在心里依然不相信这一切。
他动不动就坐到村头的大树下眺望通向外面的路,一坐就是半天,甚至是一天。
后来,他爬到了屋顶上——这样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
再后来,他爬到了高高的风车顶上,因为,这样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大路的尽头,那尽头与天边相接。
风车不转时,他爬到顶上。风车转时,他还会爬到顶上。这是十分危险的,尤其是当大风吹来,风车撒野一般转动时,便更加危险。大人们仰头叫他:“村哥儿,赶紧下来!”
村哥儿却无动于衷,执拗地坐在风车顶上。
下面有孩子往上看他,就看见天空的云像大水一般在他的背后汹涌地流动着。
看的孩子感到头晕,不再看了,跑开去对其他孩子说:“吓死人了,村哥儿坐在那么高的风车顶上!”
一个传一个,就会有很多孩子来到风车下。
“他爬那么高干什么?”
“能看得远呀!”
“看什么?”
“看大路。”
“看大路干什么?”
“看有没有人走过来。”
“谁?”
“他妈妈呗。”
一些孩子沉默起来,一些孩子笑了笑:“等妈妈?他能等到他妈妈吗?”这些孩子年龄不大,但他们好像什么都懂,和大人一样懂。再说鸭鸣村也不只是村哥儿一个人的妈妈不再回来,好几个呢。村里人说这些事,说得都不想再说了,最多是想起来长长地叹一口气。孩子们已经把大人们的话听得明明白白。大概只有那几个妈妈出去不再回来的孩子还可能不太明白,因为大人们在说这些事时,是不会当他们面说的,除非他们偶尔听到。
这天要刮大风,还要下大雨。天色在那儿,谁都能想象得到。
人们见劝不下来村哥儿,就只好去对他的外婆说。
外婆老了许多——外婆是一下子变老的。从前的外婆一年四季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走路、做事,都显得精神抖擞,像能带起一阵一阵的风。但,几乎是一夜之间,她的头发都白了,背也一下驼了,走起路来,双脚像被捆了石块,显得十分吃力。她的脸色像秋天的树叶,一天一天地显出枯焦的颜色,一双眼睛也变得灰蒙蒙的。从前,她总是遇到人有说有笑,而现在,她不吭声了,甚至不与人说话。人家与她打招呼时,她显得很麻木,或是不作答,即使作答,也只是在嘴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外婆的脑袋忽然变得很沉,总是低着。
鸭鸣村的人,现在很少看到她的面孔。
外婆拄着拐棍来到了风车下。
“村哥儿,宝宝,下来……”外婆仰脸望着似乎飘忽在云彩里的村哥儿。
村哥儿坐着不动,目光看向大路的尽头。
天色迅速地变化着,白云变成灰云,灰云变成黑云,风也大了起来,像是有千万把巨大无比的扇子,一个劲地扇动。
风车越转越快,车出的水“哗哗”流进一口水塘,再从水塘流向一条水渠,亮闪闪地流向远处的田野。
许多人在叫村哥儿:
“下来吧!”
“下来吧!”
“快点儿下来吧!”
“再不下来,你会被转晕的,会跌下来被摔死的!”
人们已打算万不得已时将车篷扯下,好扼制风车的转动。
外婆大声叫着:“村哥儿,宝宝,下来吧!……”她哭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风车转动的“呼呼”声。
“村哥儿,宝宝,外婆求你了,求你了……”
外婆的叫声在风车中虽然显得十分遥远,但在村哥儿听来,却很震动。他低头看看下面。风车在不住地转动,无数的人影在不停地闪动,但他还是在八面车篷之间的空隙里看清了外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张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那般苍老的老脸。他禁不住哭了,泪水被风吹落,与零星的但却是硕大的雨滴混在了一起,沉重地坠向大地。
在外婆的又一声呼唤之后,他抱着转动的竖轴,滑溜到地上。风车在一个劲地转动,为避免被车篷打到,他是从地上爬到安全地带的。
他搀着外婆向家走去,还没走出多远,在一阵狂风中,那风车像爸爸一样垮塌了……
4
春天的一个深夜,村哥儿开始了第一次梦游。
那是一个漆黑一团的深夜,事情真的十分神奇,村哥儿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居然一下子就取到了头天晚上乱丢在一旁的衣服,并很快穿上;居然毫无困难地就找到了那双不在一起的鞋,也不用眼睛看,就将它们穿到了脚上;居然没有碰倒或碰到任何东西,毫无障碍地走过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走到门口,没有任何摸索,就准确无误地拔下了门闩,双手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穿过迷迭香花田,走上一条田埂。田埂两侧是麦田。几场春风,几场春雨,头年秋天种下的麦子,在泥土里沉睡了一个冬季,现在已长出了好几寸。不知此时村哥儿能否看见它们?如能看见,他一定会心疼它们:嫩嫩的,细细的,弱弱的,而夜风却还那么寒意浓浓的。它们在夜风里摇摆不停。好在天黑透了,是任何一双人的眼睛都不能看到的情景。实际上,连田埂也看不清。但村哥儿就像走在阳光下一样,沿着田埂往前走着,并唱着妈妈曾经唱过的那支歌。他衣衫单薄,因此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颤抖。
他走完一条田埂,又走完一条田埂。
田埂上有缺口,他竟然一迈腿跨过去了。
后来,他又走过一座小桥,穿过一片林子,来到了打麦场。
打麦场上除了有两个大草垛,还有一个石磙子。
他居然爬到了草垛上,盘腿,双手托着下巴,在上面坐了好一会儿。
他一直在唱那支歌。其实,他会唱很多妈妈曾经唱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唱这一段,反反复复地唱。
他坐到大草垛上干什么呢?没人知道。他自己知道吗?没人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许那些在黑暗中飞来飞去的蝙蝠知道吧?当他坐到草垛上之后,蝙蝠们觉得奇怪: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个孩子坐在草垛顶上呢?于是,就有很多蝙蝠飞过来。它们就绕着草垛飞,有上百只呢!
在从草垛上回到地面之前,村哥儿在草垛顶上还直挺挺地站了好一会儿。那时,他的歌声是传向天空的,因为他的面孔是朝向比墨水还黑的天空的。
后来,他顺着来路,又没事人一样回到家中,睡到他的小床上,一觉睡到他应该起床上学的时间。
夜里的一切,他没有丝毫记忆。这似乎不是一个梦——一梦醒来,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什么呢,至少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吧?
爸爸很快发现了村哥儿的梦游。
爸爸看不见,听不见,但爸爸能闻见——闻见气味。他几乎可以根据气味和气味的变化——哪怕是微妙的变化,判断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和发生的一切。在爸爸那两只变得越来越敏锐的鼻孔里,天下万物,无一是没有气味的——即使石头也有气味。他可以根据气味的浓淡和远近,判断出一个物体的移动与距离。
而儿子的气味他是最清楚的。他能分辨出儿子醒着时和睡着时气味的不同,他甚至能分辨出儿子高兴时与难过时气味的不同。他可以根据气味轻而易举地判定儿子所在的位置。当儿子走动时,他的气味会波动,会像旋涡一般旋转。明明看不见——即使眼前有座大山,他也看不见,但他却好像能看见气味的样子。明明听不见——即使不远处有大炮的轰鸣,他也听不见,但他却像能听见气味流动、翻滚的声音。
实际上,村哥儿第一次深夜出门,爸爸就已经感觉到了:村哥儿下床了,村哥儿开门走出去了……他闻到了村哥儿的气味变化,也闻到了夜风在门打开时涌进屋里的气味——不只是风自己的气味,还有风带进来的天空的气味,草的气味,花的气味,麦苗的气味……
他问道:“村哥儿,你要去哪儿?”
但这会儿村哥儿倒成了一个聋子。他根本没有听到爸爸的问话,或是听见了,他根本不想理会,依然往外走,仿佛这会儿的世界就只有他一个小人儿。
爸爸想,也许村哥儿想到外面撒尿,等撒完尿就会回来的,他就没有起床跟上去。但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村哥儿返回家中,他就赶忙下床往门口走去。
村哥儿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加之风大,把他的气味吹净了,爸爸再也无法判断村哥儿这会儿去了哪里。他站在黑暗里,十分焦急地转动着身体,企图能嗅到村哥儿的气味,但失败了。他只好站在那里不动,等着村哥儿回来。
当村哥儿再一次于深夜推门出去时,他很快下床跟了出去。
但跟踪了几次之后,爸爸发现,这样的跟踪十分吃力。春天,天空下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经了露水,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些植物的花朵,气味十分浓烈,把儿子的气味几乎完全覆盖了,因此,跟踪经常失败。其实,村哥儿出门的那一刻,他根据气味的变化已经有了感知,但心里却还是有点儿犹疑,不敢肯定村哥儿到底有没有出门。他开始担忧:万一村哥儿早就出门去了,我却没有发现呢?万一村哥儿掉进大河里呢?……他越想越害怕。
那天,他在和一个客户谈迷迭香精油的买卖时,向客户打开了装有迷迭香精油的瓶子:“你闻闻这气味,多纯、多地道呀!”
从瓶子里飘散出来的气味,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气味,浓烈,悠长,无比清晰,并且立即让人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就在这一刻,他笑了起来。
客户觉得他的笑有点儿奇怪,问道:“你为什么笑呢?”
爸爸还在笑。
晚上,等村哥儿睡熟,爸爸打开一只装有迷迭香精油的瓶子,用手指沾了沾精油,轻轻走向村哥儿的床边,然后把它涂抹在村哥儿的手腕上。
深夜,村哥儿又起床了。
迷迭香精油的气味,顿时热烈地舞动起来。
如同当年在阳光下看到儿子走动一般,爸爸明明白白地闻到村哥儿下床了,走向门口了,打开门走出去了……
爸爸随即跟了出去。
迷迭香的气味仿佛一条光滑闪亮的绸带,一头抓在村哥儿的手上,一头抓在爸爸的手上。
无数的蝙蝠陶醉在迷迭香精油的气味中,精灵一般地飞翔着……
5
爸爸有时会碰得头破血流——他毕竟看不见任何物体,一头撞在大树上,或一头撞在一座谷仓的墙上,这在所难免。他已有三次跌进深深的缺口。这些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何时被挖下缺口了呢?有一个缺口很深,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爬上来。无论是撞在树上,还是跌落缺口,其实,都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可是村哥儿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依然如梦如幻地游荡着,唱着歌,游走在夜空下。
爸爸一点儿也不恼火,甚至觉得深更半夜地跟在儿子的身后,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有时,他会跟着跟着笑起来。夜里的空气很好闻,凉凉的夜风,吹在脸上、身上很舒服。他居然能感觉到月光——月光难道也有气味吗?他还能推测出这天夜里的月亮是满月还是月牙儿。他也想唱歌,于是唱起来——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春秋春又来,
秋来秋又去,
那人儿不知在何方?
风一天,雨一天,
鼓一遍,锣一遍,
泪眼望,一条大路依旧空荡荡。
云散去,念不断,
坐村头,倚桥旁,
却听得天边有人唱。
草也唱,花也唱,
音还在,人无影,
愁煞了一个望断肠。
问月吧,月不知,
问鸟吧,鸟不晓,
不知不晓那人却来入梦乡……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儿子此时此刻也在唱歌,而且与他唱的是同一支歌。
这么跟着,爸爸感到很神圣,很庄严,不时地被一种幸福感如暖流涌满心田。
爸爸是在一天的早晨,忽然想到他还有一个儿子,而他是一个儿子的父亲的。
数月前,爸爸还整日神情恍惚。未能将妈妈带回来的爸爸,在那段日子里丢了魂儿一般,感觉上整个世界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他从医院回到家中,人虽然还活着,但灵魂却好像已经飘走了。在一个没有声音,没有光亮的世界里,他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外婆端来的饭,端来的汤都被他拒绝了。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世界成了一块僵冷的石头,他也成了一块石头。
终于在一天的早晨,外婆扬起了手中的拐棍,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一股钻心而难忘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随即眼泪从他的眼角滚滚而下。这时,外婆把村哥儿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的掌心里。那一刻,他明白了外婆那一棍子的全部含义。他紧紧抓住村哥儿的手,不一会儿,又伸出另一只手,把村哥儿拉进他的怀里。
第二天,他就坚持着下床了。
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清洗自己,个把月过去,就养好了身体。他的脸色看上去,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显得健康。他终于又想到了他的迷迭香花田。他开始没日没夜地为他的花田操劳。得了充足的水,充足的肥,那一株株迷迭香争先恐后地生长着,到了花期,那花竞相开放,一朵花一滴泪,看上去,是成千上万颗淡蓝色的泪珠。只可惜,爸爸看不到它们,但没关系,爸爸以前看到过这种花的形态,他在心里想着就是,心里有了,也就有了,甚至比看到的还要好看。
那特有的花香,整天在空气里飘散,让全体鸭鸣村的人都张大鼻孔,尽情呼吸着空气。
看不见听不见的爸爸,居然顺利地提炼出了迷迭香精油。
那收购迷迭香精油的人,因为爸爸提炼的迷迭香精油质量上乘,又因为看到了爸爸的一番善心,连连夸赞爸爸提炼的迷迭香精油,说他全包了,并当场付款。
爸爸看不见这些钱,但他能用手摸出那些钱的面值。摸着摸着他就笑了。他要养活村哥儿和外婆呢。外婆已被他接到家中一起住了。妈妈不可能再回来了,只要外婆还活在这个世界,她就不可能回来。外婆说:“她不怕我用拐棍打死她,她就回来!”她和爸爸、村哥儿生活在一起,仿佛天地初分时,他们三个本就是生活在一起的。
抓着这些钱,爸爸有时会仰面朝天,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像在对天空说着什么。
外婆很晚才知道村哥儿每天深夜会出门游荡的。
她没有阻止爸爸的跟随,因为村哥儿是他的儿子,他跟随儿子,乃是理所当然。她把担忧藏着。她会在黑暗里默不作声地躺着,直到他们父子俩都平安回到家中,才慢慢合上双眼……
6
一个月色明亮的深夜,鸭鸣村在外做生意的丁叔往家走,看到了游荡的村哥儿。“夜这么深了,这孩子怎么还在外面溜达呢?”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村哥儿。”
村哥儿没有反应,依然轻声唱着往前走。
“村哥儿!”
村哥儿的耳朵里像塞了棉球,没有回应。
丁叔紧走两步,用手拍了拍村哥儿的肩:“村哥儿!”
村哥儿只是身体颤动了一下,并没有停止脚步。
丁叔愣住了:这孩子怎么啦?怎么像被鬼勾走了魂呢!
魂也许走在前头了,因为村哥儿在不住地往前走。
丁叔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了村哥儿的爸爸。他想问一声村哥儿的爸爸,你家村哥儿这是怎么了,可马上想到村哥儿的爸爸是根本听不见声音的,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马上又奇怪起来:这深更半夜的,他看不见听不见,怎知道他儿子在外面走的呢?他人为何要跟着呢?又怎么能跟住的呢?
丁叔跑到村哥儿的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村哥儿唱着,不住地撞着丁叔。
“村哥儿!村哥儿!”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村哥儿!”
村哥儿依然撞着丁叔。
丁叔只好让开了。然后,他跟着村哥儿走了很长一段路,抬头看看西沉的月亮,终于带着一团疑问,丢下村哥儿和他的爸爸回家去了。
第二天,丁叔把他夜里看到的情形对鸭鸣村的一些人讲了。
听到的人都感到很好奇,就有人半夜起来,站到路上守着,看一看今天夜里村哥儿还出不出来。
当然出来。
他们像丁叔一样叫他,拍他的肩膀,拦在他的去路上,而看到的情形与丁叔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很快,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村哥儿的深夜游荡,并从学校老师那里知道了一个词:梦游。
很快,鸭鸣村的孩子们也都知道了。
那些日子,鸭鸣村整天谈论着村哥儿以及他的爸爸。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判断:
“那孩子魂丢了,他是在找魂呢。”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那个时候,他就是一个傻子!”
“这孩子自从知道他妈妈不再回来,就有点儿不正常。”
“想他妈想痴了。”
“就这么往前走,不成僵尸了吗?”
“这是一种病,医是医不好的,只能靠他自己好。”
“也别急,该好就好的。”
孩子们觉得这种事情太新鲜了,再看村哥儿,就觉得他很古怪,很异常,跟他们一个个都很不一样。
田小童说:“我们看看他那时候的样子吧,我好想看呀!”他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并且充满了神秘感。
好些孩子,与田小童的念头一样。
于是,这天夜里田小童等五六个男孩,加上一个叫樱桃的女孩,约好了,于夜里悄悄地潜伏到了村哥儿家四周。有趴在草丛里的,有爬到树上的,有蹲在迷迭香花田里的。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那时的村哥儿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连自己的世界都没有,任何人也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也是任何人打扰不了的。
天上,月亮在走。星星看上去不走,只是在眨眼睛。
他们的目光一致看向村哥儿家的门。
门关着,没有一丁点儿动静。
“今天夜里,他还会出来吗?”樱桃担忧了。
“会出来的。不是说他天天夜里出来吗?”田小童说,“我们再耐心等等。”
天空下,到处飞着蝙蝠。
田小童看着在迷迭香花田上空飞行的蝙蝠,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村哥儿:他不就像蝙蝠一样吗?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
村哥儿走出了家门,沿着通往田野的路,不快不慢地走着。
孩子们从各个潜伏处,来到村哥儿的身后,蹑手蹑脚地跟着。
不一会儿,门里又走出了一个人影:村哥儿的爸爸。
村哥儿的爸爸觉得今天有点儿反常:来自村哥儿手腕的香味在不住地被打乱。还好,爸爸依然可以根据香味推算出村哥儿的位置和他的走向。
走着走着,村哥儿开始唱歌了。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
歌声很感人,打动了他们,心里酸酸的,想哭一哭,流一流眼泪。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难过,直觉得这个夜晚很神秘,很怪异,很有趣,一个个都不由得激动起来。
田小童跳进麦田,然后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到了村哥儿的前面。
月亮那么大,路被照得清清楚楚,连路边小草在夜风中摇曳的样子都能看到。
可是,村哥儿显然没有看到田小童——田小童离他不过十米远。
村哥儿走他的路,唱他的歌,把手腕上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田小童面对村哥儿,倒着走。他好像看到了村哥儿的目光。田小童十分熟悉村哥儿的眼睛以及这双眼睛放出的目光。但现在他所看到的目光有些陌生:这不像是村哥儿的目光。是因为现在是深夜吗?那双目光,让田小童感到有点儿害怕,他赶紧跳进麦田,等村哥儿走过之后,连忙与走在后面的孩子走在了一起。
孩子们一直轻轻地走着。但走了一会儿,或是有心要让村哥儿知道后面有人,或是要试一试村哥儿的反应,渐渐提高了脚步声。到了后来,走得“哧嗵哧嗵”地响,并且像得到了统一的口令,“哧嗵哧嗵”地踩在一个点子上。
他们没有能够惊动村哥儿,这让他们有点儿失望,但更多的是惊奇。
田小童又跑到了村哥儿的前面,还是倒着走,从一米远到五米远,再从五米远到一米远。他甚至看到了他的身影映在村哥儿的眸子上。在眸子上也没有用,村哥儿照样没有看到他。他不死心,就一边往后退,一边做着种种怪模怪样的动作,忽地,他被一块土疙瘩绊倒了,并且滚到了路边的水渠里,“扑通!”只见月光下溅起一大团水花。
村哥儿还是没有被惊动。
田小童从水渠里爬上来,站在月光下,“扑嗒扑嗒”地往地上滴水。
樱桃他们都憋不住笑起来,笑到后来很夸张。
四周无声,只有他们的笑声。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
村哥儿的声音提高了,并且显得更加动情。
孩子们轻轻跟唱着。他们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村哥儿的爸爸,见他不快不慢地跟着,也觉得很神奇——他们父子俩都很神奇。
7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渴望看到村哥儿深夜游荡的情景。
一连几个深夜,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村哥儿推门出来之后,前呼后拥地观看着,人数多得数不清。
这几天,天空的蝙蝠也好像多了起来,像是在看热闹。
村哥儿走着。
孩子们兴奋着,像看一台大戏。
而这一切,村哥儿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
时间一久,孩子们不再满足好奇的欲望,纷纷起了捉弄村哥儿的心思。他们渐渐将村哥儿看成了一个小怪物,心里总想做一些过分的事。
他们有时会“一”字儿摆开,彻底挡住村哥儿的去路。那时,村哥儿就像一只刚刚关进笼子里的鸟,一个劲儿地向外挣扎,撞呀,撞呀,终于撞开了人墙,但很快,前面又形成了一道更加坚实的人墙。
前面是一口水塘。
村哥儿正往水塘走去。但让孩子们失望的是,村哥儿到了这会儿,又好像是有了一颗很清醒的头脑,一转身,沿着水塘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村哥儿走到了一口更大的水塘边。
田小童跑到了人群的最后面,突然,像一头小牛犊向人群冲去,受到冲击的孩子不由地向前扑去,如同海浪一般,后浪推前浪,一层一层扑向村哥儿。在大呼小叫声中,走在前面的孩子,其实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但他们更乐意自己受到冲击,非但不躲闪,不顶住,反而借着后面扑来的力量,自己也给自己使力……
村哥儿被撞到了水塘里。
他喝了几口水站了起来,仰面天空,好像在回忆什么。
踉踉跄跄地走在后面的爸爸好像觉察到什么,加快步伐向前跑去,但很快跌倒了。
孩子们只顾看村哥儿,对村哥儿的爸爸的跌倒毫无觉察,直到村哥儿的爸爸大声叫了一声“村哥儿”,他们才掉过头去张望。
爸爸爬起来,急匆匆地向村哥儿那边走着。他的双臂一直向前方伸展着。
孩子们纷纷闪开。
村哥儿从水塘里爬了上来,继续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又唱了起来——声音有点儿颤抖,不知是因为着凉了的身体在颤抖,还是他终于有点儿犹疑。
看看月亮已经大大地偏西,田小童他们感到了困倦,打着哈欠散去了,田野上只剩下了村哥儿和爸爸……
终于,村哥儿从孩子们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目光。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目光看他。他开始躲避这种目光,可是这种目光无处不在,他根本无法一一躲避。而且,当对方发现他在躲避他们的目光之后,他们就会追着他,把那种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向他投射过来。
无数这样的目光,织成稠密的网,将他网在其中,他有点儿抬不起头了。“我究竟怎么了?”他想呀想呀,却怎么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儿出了问题。
这天放学后,他独自一人往家走,老远就看到田小童他们几个坐在路上,好像在等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他们。
他们为他让开了路,但目光却一致追随着他。
他们一个个都嬉皮笑脸的,甚至作为女孩的樱桃也嬉皮笑脸的。
“喂!村哥儿!”田小童叫道。
村哥儿回过头来看着田小童。
眼下是夏天,现在是傍晚,田野上的上空已经有大量的蚊虫在飞,一些可能饿得受不住的蝙蝠不等天黑就已经飞在了天空下。
田小童用眼睛盯住了一只蝙蝠。
那蝙蝠像一张黑纸片儿,在暮色中飘来飘去。
村哥儿见叫他的田小童不说话,只管看蝙蝠,在嘴里嘟囔了一句,转过头去继续往家走。
田小童却又大叫了一声:“喂!村哥儿!”
村哥儿又掉过头来。
“你看那是什么在飞?”田小童问村哥儿。
“蝙蝠!”村哥儿觉得田小童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鸭鸣村屁大点孩子也都认识这个鬼头鬼脑的黑精灵呀!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田小童问。
其他几个孩子顿时显得充满兴趣,都把目光落在村哥儿的脸上,等待他的回答。
村哥儿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田小童看了看樱桃他们,小声说了一句:“他当然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他是个傻子。”他摇晃着走向村哥儿,“你像蝙蝠——喜欢在黑夜里飞的蝙蝠!”
村哥儿根本无法理解田小童这个不可思议的比喻:我怎么像蝙蝠呢?
孩子们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指天空的蝙蝠,一会儿用手指指村哥儿。
村哥儿也笑了起来。
远处,外婆在喊村哥儿回家。
村哥儿傻傻地朝田小童他们笑着,转身向家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想:他们为什么说我是蝙蝠呢?晚上睡下去之后,他仍然在想:他们为什么说我是蝙蝠呢?他想问外婆,但没问外婆:外婆肯定回答不了。
他双手抱着头想,也没有能够想明白。
但第二天,田小童他们就把答案告诉了他。
他们绘声绘色地向村哥儿描述了他深夜出门游荡的情形。田小童忘记了他是田小童,把自己当成了村哥儿,在前面走着,并唱着那段戏文。樱桃他们就跟在田小童的身后,就像深夜跟在村哥儿身后一样。田小童不时地对村哥儿说:“你就是这样往前走的,你不信问樱桃他们。”
樱桃点点头。
几个男孩连声说:“就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
村哥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一会,接着开始摇头,越摇越快:“你们胡说,你们胡说!……”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然后扭头跑出了校园。
他跑到了大河边。
河边拴了一只船。
他跳上船,解了缆绳。
风不大,但有风。风轻轻地吹着小船。小船慢悠悠地飘去。
村哥儿平躺在船舱里,双腿劈开,双臂展开,像只肚皮朝上浮在水面上的青蛙。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船在水面转着圈儿,他觉得整个世界在旋转,这使他感到有点儿头晕。于是,他将眼睛闭上了。他拼命回忆着,却就是想不起来他哪天夜里出门游荡过。
田小童——不,田小童扮演的村哥儿在他的眼前走动着,那是一个有毛病的人的样子,是一个白痴的样子。
小船漂出去三里地,等他划回原处,已是下午了……
8
还没上课,几位老师站在办公室的走廊下,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眼前一片闹哄哄的场面:
所有的孩子都没待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校园的其他地方追逐打闹,叫喊声几乎要掀翻天空。有个男孩像猴一样爬到篮球架上去了,然后像猴子一样坐在上面,下面的孩子就朝他叫唤。一个孩子奔跑,跑丢了一只鞋,另一个孩子捡到了,不光不还给跑丢鞋的孩子,却弯下身子,然后用力往前一扑,将那只鞋扔出去四五十米远。又一个小孩捡到了,接下来,那只鞋就在天上飞来飞去,而那个鞋子的主人,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一边大声地叫着“我的鞋子”,一边拼命地追他的鞋。更多的孩子,就是奔跑、喊叫,没头没脑,像是一群小疯子。
有玩恼了的,打了起来,不时传来叫骂声和哭声。许多天不下雨了,操场被无数双脚踩踏之后,在奔跑带起的旋风中,尘埃飞扬,远远看去,所有的孩子都仿佛在雾中,只不过那是黄色的雾,并且是翻滚的。
教语文的杨老师看着这番情景,慨叹道:“鸭鸣村的孩子好无聊呀!”
就在这天下午,放学之后,无聊到家的田小童,好不无聊地策划了一场大型的蝙蝠舞。
他把上衣脱了下来,顶在头上,然后双手抓住衣服下摆的两个角,展开双臂,随着双手轻轻地上下摆动,被撑开的衣服呼扇呼扇的,很像是在风中飞翔的翅膀。他光着瘦瘦的上身,嘴巴尖起,那样子让人一看,立马就会联想到一只蝙蝠。
他飞到了村哥儿的面前,然后绕着村哥儿飞了两圈,问村哥儿:“你看我像不像一只蝙蝠?”
村哥儿没有理会他,只管往校园门口走。
田小童飞走了,但不一会儿,又飞回来了,并且又引来了十几只“蝙蝠”。这十几个男孩,学着田小童的样子,像蝙蝠一样,绕着村哥儿飞来飞去。因为是光着身子,又是这么多人光着身子,那情景让看到的孩子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本来是背着书包往家走的,现在也不往家走了,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蝙蝠”们是绕着村哥儿飞的,因此,围观的孩子很自然地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圆形人墙。
人墙的中心,是村哥儿。
村哥儿无法走出去,只能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他一脸的尴尬,额头上尽是汗珠。
又是十几个男孩脱下了衣服,将它变成了“蝙蝠”的翅膀。有些女孩也想变成“蝙蝠”参加进来,但她们是女孩——女孩怎么好意思呢?就是看着这么多光着上身的男孩,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呢。可是,那场面实在太吸引人了。害羞了一会儿,也就忘了害羞。做不成“蝙蝠”,但可以为“蝙蝠”们欢呼雀跃呀!她们的声音更响呢!
“蝙蝠”越来越多,仿佛现在是一个夏天的炎热的夜晚,天空下到处是飞虫,它们可以好好美餐一顿。
老师们都站在办公室的走廊下往这边看着。
又有十几只“蝙蝠”加入进来,他们飞成各种各样的姿态。那时候,他们真的忘记了他们是人,完全将自己当成了“蝙蝠”。既然是“蝙蝠”,那就得像“蝙蝠”一样地飞。或烟一般轻飘飘的,或闪电一般往下劈去。他们互相穿插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完全无助的村哥儿站在那里,他的眼前并无“蝙蝠”,而只是飘来飘去的影子。渐渐地,他不在乎他们了。那些“蝙蝠”飞着飞着不见了——他的目光在渐渐地抬高,最后看向了天空。
太阳快要沉浸于西边的草丛中,万道霞光正射向天空。天空的飞鸟,正飞向它们栖息的林子,都是黑色的。
田小童情深意切地唱了起来: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春去春又来,
秋来秋又去,
那人儿不知在何方?
风一天,雨一天,
鼓一遍,锣一遍,
泪眼望,一条大路依旧空荡荡。
云散去,念不断,
坐村头,倚桥旁,
却听得天边有人唱。
草也唱,花也唱,
音还在,人无影,
愁煞了一个望断肠。
问月吧,月不知,
问鸟吧,鸟不晓,
不知不晓那人却来入梦乡……
后来不只是田小童一个人唱,而是几乎所有孩子都在唱。一次次地跟随,他们早就从村哥儿这里学会了这一段。
他们唱得很辛酸,很难过。一边唱,一边拍着巴掌或跺着脚打拍子。
再唱到后来,随着“蝙蝠”们的旋转,外面的人墙也开始旋转起来。
村哥儿想起了妈妈——
妈妈是鸭鸣村,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
妈妈的脸,一年四季红扑扑的。妈妈的眼睛吃惊的时候是大大的,可笑着的时候,又只成了一道弯弯的眼,细细的眼。妈妈的声音永远那么好听,不是好听,是迷人。一年四季,妈妈永远干干净净。妈妈让他也干干净净。他小时候,夏天,妈妈会拉着他的手来到河边,让他站在码头的石板上,然后用瓢舀起清水,慢慢地浇在他身上,一瓢又一瓢,仿佛他是从烂泥塘里抓出来的。然后,妈妈用她的手在他身上仔细搓擦着,一边搓擦,一边说:“脏死了!”再用一瓢瓢清水冲洗。经过这一番搓擦冲洗,石板上站着的已是一个红红的,白白的,嫩嫩的孩子。
妈妈的戏演得才好呢!
他从小就爱看妈妈演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他常常觉得,妈妈的戏不是演给别人看的,就是演给他一个人看的。不然,妈妈为什么总是一边演戏,一边看着他呢?
村哥儿的眼前,明明是“蝙蝠”,是旋转的人墙,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舞台。舞台上,妈妈在演戏,在演一出一出的戏……
村哥儿觉得有点儿晕了,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他竟躺了下来,把双手放在后脑勺下。
远处,爸爸拄着拐棍,试探着路面,向学校方向走来了。他是通过草木的气味闻出天快晚了的。村哥儿是很乖的孩子,每天按时上学,又会按时放学回家。他在门口等了村哥儿很久了,见村哥儿还不回来,就找村哥儿来了。
“村哥儿——!”
爸爸的声音在苍茫中传播着。
这声音,立即让孩子们想到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让他们心里很不安,刹那间,歌声停了,人墙也不旋转了,“蝙蝠”们愣在了那里。
“村哥儿——!”
村哥儿还沉浸在对妈妈的思念中。
“蝙蝠”们有的穿上了衣服,有的放下了“翅膀”,揪成一团抓在手中。
“村哥儿——!”
村哥儿终于听到了爸爸的呼唤声。他立即爬起来,向家走去。
人墙立即破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转眼间,天黑了。
地上的“蝙蝠”无影无踪了,天上的蝙蝠多了起来,到处飞着……
9
村哥儿与爸爸的交流并不困难,甚至说很畅通。他只需要用手指、火柴棍、细细的树枝或其他任何合适的东西,在爸爸的掌心、胳膊或任何一处的皮肤上写字就行。任何一个字,爸爸都能读出,爸爸还多次纠正村哥儿:“这个字写错了,是三横,不是两横。”“你把‘孤’写成‘狐’了。”爸爸常笑话村哥儿:“你是一个白字先生。”
吃完晚饭,像平常一样,村哥儿会在爸爸身边坐一会儿。就是坐一会儿,有时一句话也不讲,把头轻轻地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这时,爸爸的身体会轻轻晃悠着,他的脑袋也就跟着晃悠着。爸爸晃悠着,可能是因为想念村哥儿的妈妈了。村哥儿能感觉到爸爸是在思念妈妈,于是一边晃悠,一边跟爸爸一起思念妈妈。
村哥儿拉过爸爸的手,把掌心翻向上面,用食指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爸爸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我——每——天——夜——里——梦——游——是——吗?”
爸爸愣了一下,但随即笑了起来:“梦游?啥叫梦游?”他抽出手在村哥儿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这孩子不发烧呀,怎说胡话呢?”
村哥儿重新拉回爸爸的手,继续写着: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胡说!”爸爸说,“爸爸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爸爸的鼻子可不是一般人的鼻子,你回家了,你出门了,爸爸都能闻得见。爸爸夜里睡觉又轻,从来也没有见你半夜开门出去过呀!别信他们胡说,他们一定是在逗你玩呢!……”
村哥儿本来就怀疑是田小童他们在捉弄他,胡编了那么一段瞎话——田小童可会编瞎话了,见爸爸说得那么肯定,就更不相信田小童他们的话了。想想田小童如此编派他,让那么多的同学戏弄他,他心头升起怒火,并越烧越旺。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钟声刚响过,村哥儿就立即走出教室,往校园外面走去。
出了校门,来到大河边。
村哥儿跳上了一只拴在河边的小船。然后,他将书包放下,趴在船帮上,用手挖了一大块烂泥,藏在了身后。
田小童背着书包走过来了。
“你在船上干什么?”田小童老远就问。
村哥儿没有回答,耐心地等待着。
“问你呢,蝙蝠,你在船上干什么?”田小童走到了近处,蹲下来,望着村哥儿。
村哥儿说:“我在等你。”
“等我?等我干什么?”
“让你吃烂泥巴!”
田小童仰头看看天空,又低下头,很不解地看着村哥儿:“大白天的,你也会胡说吗?”
“我没有胡说。”
“让我吃泥巴,还不是胡说吗?”
“不是胡说。”村哥儿把藏在后面的手露了出来。
田小童看到了村哥儿手上的一大块烂泥巴,立即明白了,刚想站起来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烂泥巴“呼”的一声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向后跌倒了。他没有立即起来,而是在地上躺着。
有五六个孩子走了过来。
“田小童,你怎么躺在地上呢?”
“你怎么挡在道上呢?”
一个女孩声音小小的:“好狗不挡道。”
田小童歪头看了一眼那女孩。
女孩身子一缩,藏到了另一个女孩的身后。
孩子们低头看着一脸泥巴的田小童。
田小童朝他们笑笑,突然大声地喊道:“看什么看!”他身子一打挺,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用手在脸上撸了一把。他张开手,只见一手的泥巴。他朝围着看他的孩子们吼道:“滚!”甩了甩手,只听见泥巴摔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孩子们向后退了几步之后,田小童转身面向小船上的村哥儿。
河岸很高,田小童又是站着的,在他眼里,村哥儿看上去很渺小。
村哥儿仰脸看河岸上的田小童,心里虚了一下:他怎么那么高大呀?!田小童一脸黑,只有两只大眼在放射着小兽物一般的目光,村哥儿有点儿害怕了。但他依然以挑衅的姿态站在小船上,用目光在对田小童说:“有种就下来!”
田小童纵身一跃,“咕咚”一声落在了小船的船舱里。
孩子们“呀”地惊叫起来。
“蝙蝠!”田小童指着村哥儿的鼻子说。
村哥儿盯着田小童那张黑脸:“你才是蝙蝠呢!”村哥儿想到蝙蝠也是黑色的,不禁笑了起来。
田小童一拳向村哥儿的脸上砸去。村哥儿脸一偏,田小童打了一个空拳,身子向前一扑,扑倒在船舱里,村哥儿趁机骑到了田小童的身上,并随即将攥得紧紧的拳头,雨点般狠狠地砸在田小童的身上。
田小童“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打架啦!打架啦!村哥儿和田小童打架啦!”岸上的孩子朝学校方向和村庄的方向大声喊叫着。
有两个孩子想上船将他们拉开,但小船在田小童刚才猛地跳上去之后,已经远远地漂离了河岸。
田小童在村哥儿的身体下面竭力挣扎着,但无奈村哥儿用磨盘一般沉重的屁股死死地压在他身上,让他很难翻身。他以前曾与村哥儿多次交手,基本上势均力敌,有时是他占上风,有时是村哥儿占上风。
“你给我下来!”田小童叫唤着。
“那你承认你是一只蝙蝠!”
田小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因嘴巴是抵着舱底的,笑声把他呛着了,不住地咳嗽着。他一边咳嗽,一边“呜噜呜噜”地说:“我是蝙蝠?你问问他们到底谁是蝙蝠!”
田小童是趴在舱底的,此时,两只胳膊是展开的。
想着他的黑脸,再看看这副模样,村哥儿越发觉得田小童是只蝙蝠。他为田小童像只蝙蝠而感到无比激动。他把脸扭向岸上:“你们看看,看看,田小童多么像一只蝙蝠呀!”
就在他没有聚精会神地对付田小童时,一直在积蓄力量的田小童收回双臂,咬着牙,突然猛地一掀,将村哥儿从他的身体上掀了下去。
两个人随即扭打成一团,小船不停地晃动。
不一会儿,河两岸都站了许多孩子,甚至有几个大人,也站在孩子们的后面观望,不时地叫一声:“别打了!”“两个小畜生,别打了!”也不特别认真,心想,这只不过是两个孩子在打架,有哪个男孩不打架呢?
“你是一只蝙蝠!”
“你是一只蝙蝠!”
“你才是一只蝙蝠!”
“你才是一只蝙蝠!”
“你一家子都是蝙蝠!”
“你一家子都是蝙蝠!”
……
有些大人不明白:“蝙蝠?啥意思?没听见过这么骂人的。”
孩子们只管看河上的小船,懒得向大人解释。
村哥儿一拳砸在了田小童的额头上,很狠,只见田小童晃悠了几下,差点歪倒在河里。田小童清醒过来之后,狠劲上来了,双手像鹰爪一般,抓向了村哥儿。没等村哥儿反应过来,就见田小童抓住村哥儿衣服的双手猛一收回,“刺啦——”村哥儿的衣服从衣领那儿开始,几乎一直被撕到了衣摆。
村哥儿没有立即扑过去,而是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在船上,低头看着在风中飘动的破衣和他裸露出来的胸脯。他看到的是一个瘦削的胸脯,这让他有点儿泄气。
田小童也双腿叉开站在船上。他没有再进攻村哥儿,而是等着村哥儿对他的进攻——他毕竟下手太狠了一点儿,把人家的衣服都撕成了布条,心里有点儿不安。
村哥儿的眼睛一直在看着田小童背在身上的书包。
有几只鸭子游了过来。
田小童扭头去看鸭子。
村哥儿突然扑上来,双手一齐抓住了田小童身体左侧的书包,然后使劲向后拽,而田小童本能地要往后躲闪,这就等于加大了村哥儿的力量,两股力量合一股儿,书包带“咔嚓”断了。当田小童向后跌倒时,村哥儿已将田小童的书包抱在了怀里。
“还我书包!”田小童一边指着村哥儿,一边爬起来,凶猛地扑向村哥儿。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村哥儿把多日以来积压在心头的羞辱与愤怒,一股脑儿统统发泄在了田小童的书包上。眼见着田小童伸出的双手马上就要抓到书包,他像撒网一样,下身不动,上身九十度旋转,再重新旋转回来,身子向前一倾,双臂往前一伸,两手一松,只见书包像一只大鸟飞向了大河的上空。
两岸有无数的目光跟着这只飞翔的书包。
村哥儿和田小童的目光也跟着它。
书包在抛出去的一刹那间,已经有一些书本从里面飞了出来,当它终于失去飞翔的力量,突然向河上坠落时,口正巧朝下,就见书包里的书本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噼里啪啦”纷纷飞了出来,转眼间“哗啦啦”落进了水中。空了的书包和几张单页的纸倒又在风中飘动了一阵。“大鸟”终于像中了枪一般落下了,而那几张纸却还像鸟一样,在大河上的风的推动下,向远处飞去。
田小童望着随着水波忽沉忽浮的书呀本呀,竟然哭了起来。哭了一阵,他面向村哥儿,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你妈妈不会回来了!”
村哥儿像被人用棍子猛地击打了一下,身子不住地摇晃着。
小船随着他身体的摇晃也在摇晃。
河水随着小船的摇晃,也在摇晃。
村哥儿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泪眼模糊地望着田小童:“你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我妈妈会回来的!”田小童说。
“我妈妈也会回来的!”村哥儿大声地说——不是说,而是喊叫。
不知为什么,两岸一片寂静。
樱桃低下头,无声地哭泣起来——樱桃的妈妈也已经有三年不回家了。
田小童一边哭,一边将目光投向船舱里躺着的村哥儿的书包。这只书包在他俩扭打时,已被多次碾压,上面是重重叠叠的脚印。
村哥儿明明看到了田小童的目光,但他没有跳过去保护他的书包。
田小童轻而易举地就抓到村哥儿的书包,跑到船尾,看也没看村哥儿一眼,就将他的书包奋力抛向天空。
河上,到处漂着他们两人的书呀本呀什么的。几只鸭子在这些书呀本呀之间游来游去,大概是觉得很新鲜,样子都很兴奋,不时地拍拍翅膀叫一声。
站在岸上的孩子们辨别着:“那本语文是村哥儿的。”
“那本数学是田小童的。”
“那本本子是村哥儿的。”
“才不是呢,是田小童的。”
……
后来,两个人又打了起来,并一起滚落到了河里。水里,两人继续纠缠,继续打。
岸上,有孩子大声喊:“校长来了——!”
所有的脑袋都扭向学校的方向。
“校长来了!”
“校长来了!”
村哥儿和田小童爬到了船上,船头站一个,船尾站一个,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地在往船上滴水……
10
校长也东一句西一句地听说了村哥儿的事,但一直没当回事,以为这只是一个捕风捉影的传说,现在听田小童有鼻子有眼睛地说了一通,依旧半信半疑,对田小童说:“田小童想象力丰富,谁不知道!这样吧,哪天夜里,你带我也去瞧瞧。”
这一天,田小童对校长说:“今天夜里可以吗?”
校长说:“可以。”他用手指戳了一下田小童的脑门,“我倒要瞧瞧是不是你编的一段瞎话。”
田小童说:“真的不是瞎话。”显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好好好,几时?”校长问。
田小童说:“要到后半夜,他才出来呢。”
“那是几点?”
“夜里一点以后,很准时的。”
校长说:“好,你们来叫我。”
田小童点了点头,走了。
不到十二点,田小童床头的闹钟就响了。他悄悄下了床,出了门,先去叫了五六个孩子,然后带着他们敲响了校长家的门。
不到十二点半,田小童就带着校长来到了村哥儿家门口。
今天的夜空时阴时晴。
校长问田小童:“要不要藏起来?”
田小童说:“不藏也行,反正那个时候,他跟傻子差不多——比傻子还傻呢。根本不认人。”
等到了一点钟,他们却没有看见村哥儿开门出来。
又等了半个小时后,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校长揪了一下田小童的耳朵:“莫不是你梦游吧?”
田小童说:“真的!你不信问他们。”
几个孩都说是真的。
“好吧好吧,那就再等一会儿。”
又过去半个小时后,依然没见村哥儿的影子。
校长打了个哈欠说:“都赶紧回去睡觉吧,胡扯呢!田小童!你小子,明天找你算账!”说完,往家走了。
田小童看了看村哥儿家的门:这是怎么回事呢?
校长回过头来吼了一声:“快回去睡觉!我看,你们才像是一群梦游人呢!”
田小童很失望,对其他几个孩子说:“回家吧。”
其实,村哥儿今天有点儿反常,还不到十一点,就出门了。
他一动身,爸爸马上从迷迭香气味的波动感觉到了,随即下床,跟在了村哥儿的身后。
村哥儿每天夜里出来,但并不走同样的路线。今天夜里出来,走的是新路线,仿佛以前那些路线都是一些没有风景可看的路线,他不想再走了。
迷迭香的气味留在了路上。
爸爸跟着,但爸爸毕竟看不见道路,不时地被树根绊了一下,或是被一块高高隆起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但爸爸已经习惯了,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嗅一嗅气味,继续跟着。
月亮一直躲在云层里不出来,但一旦钻出云层,天地之间,立即大放光明。
村哥儿唱着走着,才不管这轮月亮藏着还是露脸呢。
爸爸跟得非常艰难,但爸爸却坚决地跟着。他一直担心村哥儿会只管往前走,掉进大河里。他已几次做梦,梦见村哥儿掉进波浪滚滚的大河里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走着走着,爸爸忽然觉得迷迭花香的气味一下子中断了,仿佛被什么完全地淹没了。他赶紧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很快,便闻见了河流的气味。他两腿顿时哆嗦起来,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儿子!——”发疯似的向前扑去——“扑通!”落进了大河。他伸开双臂,两只手不住地在水中乱抓着:“儿子!儿子!……”水面上抓了一阵之后,他潜到了水下,像一只抓鱼的鱼鹰在水下拼命地游着、抓着。空空的,空空的。他又冒出水面,吸了一口气,再度潜入水中。水里的水草十分茂密。他不时地被它们缠住胳膊和双腿。这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次又一次地从纠缠中挣扎出来,在水下不屈不挠地搜索着他的儿子。有一阵,他感觉到水下特别的亮,水不再是水,而是流动着的水晶,璀璨夺目:也许那是他的双眼在冒金星吧?
云朵去了,月亮完完全全地露出了面孔。
飞来飞去的蝙蝠,身影清清楚楚。其中一些蝙蝠飞得很低,是贴着水面在飞。岸边的芦苇丛里,有无数的萤火虫在闪耀着亮光。不知为什么,它们的亮光有时看上去是淡金色的,有时候看上去是微蓝的。大河看上去是深蓝色的,有一道道白色的波浪。
爸爸再一次钻出水面时,没有再潜到水下。他浮在水面上,像是已经没有了生命,随风吹着他,向月亮去的方向漂浮着。那一刻他什么也不再想了。他的身体虽然在漂浮,但在他的感觉中,整个世界已经停止了。
他甚至不再去想他的儿子。
随风吹去吧。
他闭着眼睛。其实,他闭不闭眼睛都是一样的:世界便是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
他闻到了水的气味、芦花的气味、稻子和荷叶的气味、苹果树和梨树的气味、牛和羊的气味、鸭子和鹅的气味。还有迷迭香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花田那边随风飘来的。他被这无数的气味包围着,好像在水面上睡着了。
偶尔他伸了一下手,好像碰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叫了一声:“儿子!”
他用一只胳膊抱住村哥儿,用另一只胳膊划着水,带着村哥儿向岸边游去。他知道那边是岸,因为果园的气味在告诉他。
当爸爸最终背起村哥儿,一步一步地爬上岸时,田小童、校长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正往这边跑过来。他们是在回家的路上听到爸爸的呼喊声之后,急忙跑过来的。
月光下,爸爸背着村哥儿,一点一点地露出河岸,直到站到了岸上。
田小童他们要跑上前去时,站在前面的校长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爸爸背着村哥儿往家走去,他的步伐十分缓慢。因为浑身水淋淋的,衣衫都紧贴在身上,月光下,无论是爸爸还是他背上的村哥儿都显得异常清瘦。
当爸爸背着村哥儿走过来时,校长把孩子们拨拉到路边,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天空有云朵飘过,可月亮再也没有藏到云朵背后。它一心一意地将它纯洁的亮光,无声地洒向大地。不远的地方有棵大树,枝枝叶叶都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只是安静的黑色。几十只蝙蝠绕着一棵大树,轻轻地飞着,仿佛那棵大树有一种无形的但却是十分强大的吸引力,使它们不得不像星星环绕着太阳一样,环绕着大树。
露水越来越重,花花草草受了浸润,尽情地散发着它们的气味。
在这成百上千种的气味中,爸爸依然清晰地闻到了来自他的迷迭香花田的气味。那气味让他头脑清醒,并使他精神倍增。他背着儿子,向他们的家走着。爸爸知道,屋里的外婆,此刻还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他们父子俩。想想花田,想想外婆,再想想此时此刻,他背着好像在熟睡中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心中十分的温暖。他都想在这他无法看见的月夜,这无法听见的月夜,轻轻地哭一哭。
世界好圆满呀!
校长和孩子们轻轻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踩着的是一行潮湿的脚印。
夜风拂着爸爸的面孔,他唱了起来。
似乎是在熟睡中的村哥儿也唱了起来。其实,他和爸爸是同时唱起来的。
是村哥儿醒来听到爸爸的歌唱,于是跟着唱起来的呢,还是父子俩一起唱起来只是巧合?没有人能够知道。
田小童他们无数次地听到过这支歌,但今夜听来好像已不是那支歌了——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春去春又来,
秋来秋又去,
那人儿不知在何方?
风一天,雨一天,
鼓一遍,锣一遍,
泪眼望,一条大路依旧空荡荡。
云散去,念不断,
坐村头,倚桥旁,
却听得天边有人唱。
草也唱,花也唱,
音还在,人无影,
愁煞了一个望断肠。
问月吧,月不知,
问鸟吧,鸟不晓,
不知不晓那人却来入梦乡……
不知为什么,樱桃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校长将她的手抓在了他的手中。
一路上,他们都在想象着爸爸在大河中搜救村哥儿的情景。
月下,爸爸背着村哥儿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的情景,将永远铭刻在校长和孩子们的心里。
他们一直没有走上前去打扰村哥儿父子俩,而是跟在他们的身后,默默地护送着,直至看到他们推门回到家中。
门关上了,是外婆关上的。
校长和孩子们看着关起的门,很久很久。
“田小童,”校长说,“你听着,以后,你再敢拿村哥儿寻开心,我对你绝不客气!”
田小童低着头。
“你听到了没有?”校长提高了声调。
“听到了……”田小童低低地答道。
11
村哥儿开始越来越关注爸爸的伤痕:爸爸怎么总是受伤呢?
这天夜里,爸爸在跟随村哥儿的时候,又摔倒了,并且摔得很重,把左胳膊摔断了。
爸爸疼痛到了天亮,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对外婆说,他的胳膊可能摔断了。外婆拄着拐棍,去村里请了几个人,将爸爸送到医院。爸爸从医院回来时,左胳膊已经打了石膏,吊上了绷带。
村哥儿问爸爸胳膊是怎么断的,爸爸只轻描淡写地说:“走路不小心摔断了,没啥大不了,过些日子就长好了。”
当村哥儿看到爸爸因疼痛而额头上满是汗珠时,便追问爸爸:“到底是怎么摔断的?”
爸爸还是那个回答,还是一番轻描淡写的样子。
村哥儿只好问外婆。
外婆哭了。
“外婆,你哭什么?”村哥儿问。
外婆不想再瞒村哥儿了——瞒到哪一天呢?说了吧,说给村哥儿。
村哥儿听完外婆的话,大哭起来。
外婆将他拉到怀里:“宝宝呀,你快点醒来吧,你再不醒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要了你爸爸的命……”
这天晚上,村哥儿迟迟没有上床睡觉。他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望着星空。他告诉自己:你今天可不能睡觉。他要坚持到天亮——天亮了,就再也不会梦游了。
爸爸并不知道村哥儿知道了一切,以为村哥儿坐在门槛上,就是不想立即上床睡觉罢了,就摸索过来,坐在了村哥儿的身边。
村哥儿拉过爸爸的手,在他的掌心上写着:
疼——吗?
“不疼。”
村哥儿将头靠在爸爸的肩上。
“今天的天空没有云彩是吗?”爸爸问。
村哥儿在爸爸的掌心写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说:“风大,云被吹散了。”
爸爸看不见天空,但爸爸的面孔朝着天空。爸爸又说起妈妈。爸爸总是赞美着妈妈——妈妈的一切。只要村哥儿和他坐一块儿,他就会面孔朝着天空,赞美妈妈。是由衷的,毫无条件的。爸爸没有怨恨,爸爸也不想村哥儿有怨恨。
村哥儿不怨恨妈妈。
村哥儿后来还是睡着了,爸爸用一只胳膊,艰难地把他抱到了床上。
深夜,村哥儿照样推开家门,走进月光下的世界。
从此,村哥儿在孩子们面前总是低着头走路,总是一个人跑到一边玩耍,很少与孩子们说话。一放学,总是第一个走出教室往家走,河里有鱼鹰捕鱼,不看;棉花地里有人在追野兔,就见那野兔在仓皇逃跑,不停脚步;樱桃问他,晚上在村巷里捉迷藏,去不去,他摇摇头;十里地外的茅庄放电影,很多孩子都去了,他没有去。除了上学,上床睡觉,他就在爸爸的迷迭香花田里帮爸爸打理迷迭香。
这天傍晚,田小童走到了村哥儿家的花田旁,对正在帮爸爸采花的村哥儿说:“梦游,没有的事,我们骗你的。”
村哥儿说:“你们没有骗我。”
田小童看村哥儿采着花:“我们真的骗你的。”
村哥儿说:“我都知道了,我外婆告诉我的。”
田小童结结巴巴地安慰着村哥儿:“校长说,这没有什么。”
村哥儿点点头。
“你没事的,你爸爸也没事的。”田小童说。
田小童没有告诉村哥儿,自从那个村哥儿的爸爸背着村哥儿往家里走的夜晚之后,他们没有放弃深夜的跟随。天天夜里,鸭鸣村的孩子,总有几个人深夜守在村哥儿的家门口。等村哥儿和他的爸爸出来之后,他们就一路相随,他们已好几回及时地改变了村哥儿的危险走向。他们仔细检查着村哥儿爸爸将要走的路。见有绊脚的石块,搬开。见有缺口,来得及填的,赶紧填上,来不及填的,赶紧放一块他们一直准备着的板子。几天过去,他们也能闭着眼睛,嗅着来自村哥儿手腕上的迷迭香的气味,慢慢地跟在村哥儿的身后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
鸭鸣村的孩子们渐渐觉得日子再也正常不过了,村哥儿夜游几乎是一件很好——甚至很美好的事情。
校长把田小童他们召集到一块儿,制定了一个常年值班表,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寒冬暑夏,夜夜都有孩子们保护村哥儿和他的爸爸。
可是,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夜晚之后,孩子们却再也等不到村哥儿开门出来了。
“今天夜里,他没有出来。”向校长报告。
“今天夜里,也没有出来。”向校长报告。
……
一连半个月,也没有再见到村哥儿深夜出门。
从此,村哥儿要把梦留在家中了。
鸭鸣村的孩子们很失落。
田小童对樱桃说:“现在的夜晚,很没有意思。”
12
爸爸失眠了。
那迷迭香的气味再也不来牵引他了。那条淡蓝色的绸子停止在了空中,只偶尔有些颤动。
村哥儿一夜,都在散发熟睡的气味。
无法入眠,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翻来覆去,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只好起身,走到村哥儿的床前,然后轻轻坐在他的床边,更加清晰地闻着儿子的气味——那种睡梦中才会散发出的气味。
村哥儿睡觉很没有睡相,胳膊乱放,腿乱放,有时会把腿跷到爸爸的腿上。爸爸没有把村哥儿的腿挪开,而是由着村哥儿把他的腿放在他的腿上。
明明知道村哥儿正在睡梦中,但他还是想与他说话——说妈妈。
村哥儿一个翻身,滚到了床的最里面,好像那是一个最理想、最舒服的姿势,他从此不想再改变了。
爸爸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床上。
无法入眠,他只好去做小时候睡不着时做的事:数羊羊。
他数了成百上千只羊,那些羊放在一起,要满山坡了,却依然没有睡意。
他早已习惯了深夜跟随儿子。
终于在一天夜里,他像从前一样,走出了门外。他往前走去,走着那些在深夜里曾经走过的路。村哥儿在前头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他记不得这样的夜晚有多少个了。
他走着,幸福的感觉注满了他的心。
后来,他天天夜里从家中走出去,走从前跟着儿子曾经走过的每一条路线。
终于有一天,村哥儿发现,爸爸也会在天天深夜走出去,不禁笑了起来。
这天夜里,爸爸刚一拨动门闩,村哥儿就醒来了。
爸爸走出了门。
村哥儿随即也走出了门。
爸爸走到了大河边,然后在大河边坐下了。
村哥儿走到了爸爸的身边,挨着爸爸坐下了。
月光下,一条大河,像是满水面铺了碎银子,闪闪发亮。
有赶路的船正从河上驶过。开船的人觉得这深夜太寂寞了,唱了起来。声音不大,也不好听,让寂寞的夜显得更加的寂寞。
船渐渐远了,村哥儿又不禁喜欢那个人的歌唱。
他抬头去看天空,那个天空不知道算是什么颜色。说是蓝的吧,它又显得有点儿黑,说是黑的吧,又分明是蓝的。黑也好,蓝也好,都很清爽。
河上飞着蝙蝠。月光下,即使有一两只飞到河那边去了,村哥儿也能隐隐约约地看见。
爸爸把那只曾经折断了的胳膊放在村哥儿的肩上唱起来。唱的还是那一段。这一回,村哥儿是听到爸爸唱了,再跟着唱的:
秋风起,草木黄,
弯弯月下雁一行,
夜半一声好恓惶。
春去春又来,
秋来秋又去,
那人儿不知在何方?
风一天,雨一天,
鼓一遍,锣一遍,
泪眼望,一条大路依旧空荡荡。
云散去,念不断,
坐村头,倚桥旁,
却听得天边有人唱。
草也唱,花也唱,
音还在,人无影,
愁煞了一望断肠。
问月吧,月不知,
问鸟吧,鸟不晓,
不知不晓那人却来入梦乡……
一只蝙蝠竟然从村哥儿的耳旁飞了过去,他听到了“嗖”的一声。
世界好安静啊!
爸爸说:“那年春天,妈妈就是从这条河上坐船走的……”
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6期
点评
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在获得国际安徒生文学奖之后似乎获得了更充沛的创作激情和动力,连续推出了几部新作。《蝙蝠香》是他在2017年为众多喜爱他的读者奉上的又一道精美大餐。
曹文轩的文字有古典之美,雅致而充满诗意。这篇作品同样如此,但小说的主题却并不轻松,甚至有些残酷。小说的男主角村哥儿是个失去母爱的农村少年,妈妈在他心中无限完美而不可替代,曾留给他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可他还是失去了妈妈,失去了那份他无限依恋的温暖和美好。从此他开始梦游,一边唱妈妈教给他的歌一边在漆黑的暗夜里游走,唯有在梦中,他才能再次重温妈妈曾带给他的那些美好。他像蝙蝠一样行走在田间村头,小小的身影惹人心碎。令人倍感温情并感动的是他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爸爸每一次都艰难地跟在他的身后暗中保护,在最危险的时刻将他拯救。村哥儿虽然失去了妈妈,但还有爸爸的无限关爱。父爱不仅如山般浑厚,也如水般温柔。令村哥儿感到温暖的还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从最初看笑话的看客到最后变成村哥儿梦游时的守护神,让人倍感温暖。村哥儿这个失去妈妈的“夜蝙蝠”,终于不再梦游了。众人的关爱疗愈了他的伤口,他在一场残酷的梦中醒来,重新生活。
这篇小说无疑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乡村少年儿童群体的内心世界,在城市化进程高歌猛进的时代,失去妈妈的“村哥儿”不在少数,他们渴望着母爱,等待着母亲的归来,作者对于这一群体内心世界的描绘无疑具有很强的时代性,也有鲜明的问题导向。由衷希望一只只夜蝙蝠能重回母亲温暖的怀抱,不再夜游。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