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路:奥古斯丁本体形上时间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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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超时间与时间——时间的两种本体形上类型

恰恰由于永恒表述的是精神,恰恰由于时间是永恒的表述和阐释,所以并非时间是永恒的某种品性,而是恰恰相反,永恒是时间的本质属性;如果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时间的品性,首先就需要理解永恒的品性。永恒又究竟是什么意义呢?柏拉图在我们上面所引述的文本中赋予这一概念什么含义呢?换言之,我们能够开掘出什么含义呢?

从对于时间的区分上来看,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永恒(α᾽ιών)概念,是为了理解对于παράδειγμα(范式)的限定而设置和引入的,这一概念也用ἀίδιον(恒久)来表述和限定,在这个意义上,在α᾽ιώνἀίδιον两者的区别之外,似乎还存在一种它们之间的等同,也就是说,永恒甚或是意义的多面体。30

我们根据上述引文庶几能够说,一方面,就两者之间的等同而言,由于原象是永恒的,所以创世之父试图尽可能创设一个肖像,而α᾽ιώνἀίδιον的等同又概括、并且抽象出了作为一种生命范式的本质品性,生命自身以同样的方式是永恒的,如果永恒能够被理解为至一的话,那么生命似乎能够按照顺序被理解为第二,而这一被抽象而出的永恒作为彼岸的品性有可能被附着给作为此岸的宇宙、被灌注给作为此间世界的宇宙。对于作为蓝本的(原本的、原象的)生命存在的永恒品性的如此这般的理解,具有重要意义,并且这意义恰恰体现在人的历史之中,而历史恰恰也被奥古斯丁理解为人对自身的认知,本书将在较远的下文“历史哲学与帝国神学”一章中详尽阐释和分析这一点;而之所以能够在此这样说,原因一方面在于,这样抽象理解的永恒是作为原象的蓝本的终极品性、是对蓝本的概念上的界定,而另一方面在于,时间(时间性)因此就能够成为从原象而来的(根据、按照原象而来的)摹像的品性(属性),由此,时间就不仅仅是人内在或外在的感觉,就不仅仅是客观的实在或主观对客观实在的感知,感官感觉的领域于是就成为时间的领域,感官对于世界的感觉就能够成为理性以概念对世界的认知,感官所得感觉之内涵于是晋阶为应当有确定内涵的概念。31

另一方面,就两者之间的区别而言,上述分析所得之初步结果不仅并无太多可修正之处,而且还能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首先,这两者的区别在于,α᾽ιώντο α᾽ιώνιον)表述一种非时间性,永恒是一种绝对品性,无法以量来衡量;而ἀίδιον则表述一种持续性、一种不间断的流逝,时间是一种不间断的流逝,是一种无限,但并非永恒;32其次,众星之神,或曰群星之众神被称为ἀίδιοι,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们本文开篇所引述的文本中,宇宙被称为永恒的众神的神圣性、圣物或神圣的饰品的理由。在后面的文本中,恒星之神也被称为永恒的(ἀίδια)生命(40b5),而且如果他们依照作为世界本源的流溢者的意志而行事的话,那么他们是不死的、是无可朽坏的、无可毁灭的(41b);固然,他们也有过往性,但是这样的过往性并非是他们的本质属性,而更多的是建立在流溢者的意志之中,或曰依赖于整体的意义。尽管众星之神属于生成的领域、属于流溢而出的领域,但是他们并非是消逝的本质,因为这一领域在整体上、在本质的结构上并不应当消失。属于感官世界(感知世界)这一本质结构的,还有躯体与灵魂。因此,柏拉图在其后的行文中也将灵魂与躯体思考为不可摧毁者,尽管它们和众神一样都属于生成的领域。“灵魂与躯体是作为不可朽坏者而当下此在的,尽管它们并非在永恒的意义上生成而出(ἀνώλεθρον δἐ ὄν γενόμενον, αλλ’ οὐκ α᾽ιώνιον),而是完全如同按照法则而生成存有的众神一样行事,因为如果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消逝的话,那么就没有生命的生成了。”33在此值得关注的首先是其理由,也就是说,躯体与灵魂之所以不可朽坏,是因为没有它们则生命的生成将是不可能的,恰恰这一点在《蒂迈欧篇》文本的内在逻辑中指的就是整体的意义,亦即宇宙的意义,这一整体的意义指出生命自身(ζῷον αὐτο)的不断而持续的生成,也就是说,流溢者及其从中流溢而出者所构成的整体,其全部意义在于保障可朽坏者的持续不断的生成和存在;而依然值得关注的是ἀνώλεθρον(不死、长生)和γενόμενον(诞生、来源、起源)的对应,生成者的持续存在和范式(παράδειγμα)的持续存在,甚或恒存,显而易见是有区别的;而由于众神被称为(被命名为)ἀίδιοι(持续),并且并非被理解为永恒的,因而彰明较著的是,ἀίδιον(持续)和α᾽ιώνιον(永恒)之间是有区别的;众神如同灵魂与躯体一样是在时间中的,由于他们并非是消亡性和过往性的,所以他们是在所有时间中的;如果一方面他们的存在被表述为ἀίδιον,而另一方面这一α᾽ιών又和ἀίδιον相对应,那么α᾽ιώνιος概念则必定是超时间、超时间性。34

这一点应当能够在随后的文本中得到证实,柏拉图紧接着在《蒂迈欧篇》的38c中就将παντἀ αἰῶνα(全部永恒)和ἄπαντα χρόνον(全部时间)对应起来,“范式存在于所有的α᾽ιών之中,而天穹时间则相反是洞彻所有时间而成为了的、而成为着的并且将要成为的。”如果天穹被称为、被命名为ἀίδιος的话,那么它在此则具有“历经所有时间而成为着、而存在”之含义。

我们在此庶几能够说,ἀίδιον(持续)和α᾽ιώνιον(永恒)作为两种永恒的类型,它们之间的区别庶几消减了α᾽ιών的所有能够想象的内涵,在这样的意义上,α᾽ιών仅仅能够在否定的意义上被理解为超时间、超时间性,也就是说,它并非时间。柏拉图在存在与成为(生成)之间、可思维的与可视觉的之间作出明确区分,在关联时间情形下,对于这样的区分的理解被这样的超时间性所完成;换言之,这样的超时间性是理解ἀίδιον(持续)和α᾽ιώνιον(永恒)之间的区别的锁钥。如同可视觉的领域是、或曰成为时间的、成为时间性一样,理念的领域通过对于α᾽ιών作为超时间的阐释而成为非时间的(非时间限定的)、超时间的。35

固然,我们庶几还能够说,将α᾽ιών理解为超时间并非没有困难;首先比较困难的是,在29a和37d中,范式、生命自身被表述为ἀίδιον(持续),而如果ἀίδιος作为永恒的另一个概念的话,并且在与α᾽ιώνιος的对应中被理解为“向着所有时间”这一表述的狭义的话,那么这一困难其实也就不存在了;其次更为困难的似乎是,或曰真正的困难庶几在于,时间自身被命名为、被称为永恒者的永恒的图像、永恒自身的永恒的图像;然而如同前文所阐释的,时间作为对于永恒的表述、作为τοιοῦτον(“诸如此类者”),仅仅是在同名的意义上被命名为永恒的,在这个意义上,第二类困难也就不存在了。而将α᾽ιών理解为超时间所带来的第三个困难是,超时间性这一理解似乎突破了柏拉图苦心经营的παράδειγμα(范式)和εἰκών(图像)所搭建的结构,或曰搅扰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时间对于柏拉图而言是一种表述、是一种摹像(肖像),在这个意义上所产生的疑难是,意图在宇宙内部的时间中寻求超时间性的表述难道不是荒谬的吗?

这样的质询是有一定道理的,将α᾽ιών理解为超时间性并非下车伊始即是顺理成章的;对于α᾽ιών的这一理解庶几基于这样的假设,即在时间的创设(流溢)过程中对于流溢者而言所深切关注的,是尽可能地将原象的永恒品性灌注给宇宙、赋予给受造者;这一阐释的理由在于,如同前文所引述的,在柏拉图看来,这一παράδειγμα(范式)是非消逝性的鲜活的生命、持续的鲜活生命(ζῷον ἀίδιον),亦即这一生命的本质是恒常的,甚或永恒的,尽管它尝试将这样的恒常本质赋予给宇宙整体,但是恰恰由于这一鲜活者的本质并非是消逝的,而是永恒的(α᾽ιώνιος),所以将其完美地赋予受造者(流溢而出者)则固然是不可能的,否则,受造者就全等于创造者(流溢者)了;换言之,柏拉图首先确定,流溢者将宇宙流溢而出、将宇宙创设而出,意图在于以宇宙阐释永恒存在的生命,或曰:将宇宙视为永恒存在的生命的阐释,也就是将宇宙作为“诸如此类者”(τοιοῦτον)而创设、而流溢出;然则进一步确定和凸显流溢者的特殊本质,也就是属于这一鲜活生命本质的,并非逝者如斯、流逝殆尽或者幻灭、甚或别的什么,而是某种恒常,在不得已而别无其它选择时姑且称之为“永恒”。

在这个意义上,如果众神在上引文本中也被称为α᾽ιών,并且他们的生命极限毕竟远远超过此间世界的众生的生命,那么α᾽ιών首先并非仅仅用以指称此岸世界的存在所享有的生命时间、有限时间的对应面,而是指称另一种类型的时间,指称众神的,或曰神性的无可伤损性、无可消逝性、无限的生命、无限性;换言之,α᾽ιών是柏拉图永恒思想的一种表述,它指称超出所有极限和藩篱的恒常的生命,指称超出一切尺度和判准的诸如此类形式的生命,指称对于所有极限、藩篱、尺度以及判准的拓展,甚或突破。

就永恒的意义而言,尽管柏拉图区分永恒和所有的时间,并且认为,仅仅原象作为永恒而是、而存在,而其它诸如此类者不过是生成而已、不过仅仅是在所有时间中对于永恒者的非完美的表述而已,譬如宇宙对于流溢者的表述(《蒂迈欧篇》37δ),但是如果宇宙自身也被设想为某种神明、某种生命体,那么不难理解的是,α᾽ιών在指称其生命时间的同时,也指称包罗万象的、整体的时间、所有的时间。在此,如果α᾽ιών有一种包罗万象、囊括大块的生命力的话,也就是能够将所有的时间整合为一个整体、以至于所有的时间就是生命的时间的话,并且同时,如果宇宙作为也许是唯一一个生命体,并且其生命的时间就是所有时间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整体、整体的时间是各个时间部分的总和的话,那么α᾽ιών还有一种意义上的过渡,有一种从“永恒”到“所有时间”的意义上的过渡,也就是说,α᾽ιών庶几具有这两种含义。36

一言以蔽之,我们由此就赢得了α᾽ιών这一语汇的应用域与含义,它首先在极致的意义上被应用于指称流溢者(生命)的内在氛围,被应用于所有属于流溢者氛围的对象,而其含义则是指其生命的力量、创设的力量、生命以及生命的时间,这一语汇(或曰概念)表述的并非是非时间性、脱出于时间、外在于时间,也并非是寻常意义上的时间概念,而是属于流溢者氛围的时间性;正是由于这一点,柏拉图才能够说,将这一时间性完美地赋予给生成者、流溢而出者以及受造者是不可能的;奥古斯丁在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上借鉴了这一点,并且由此而认为,上帝的永恒并非是脱离时间的永恒,而是就是时间的永恒、就是在时间中的永恒,而与柏拉图不尽相同,甚或大不相同的是,奥古斯丁认为,上帝将美,甚或完美赋予了此间世界,本书在较远的后文中将不断阐释和分析他的这些观点。

于是α᾽ιών在《蒂迈欧篇》中,亦即在柏拉图的思想内在结构中就赢得了非同寻常的语词意义,“永恒”尽管并非一种偏离核心意义域的翻译和理解,但是却必定更多地被理解为超验氛围中的内在的时间性、超出受造的存在的品性的超时间性,甚或赅而曰之:超时间性,这是时间的一种类型,甚或一种高贵的类型、高出于可历验的时间的一种时间的类型;在这样的意义上,α᾽ιών的意思是时间的原象、原时间、原时间性。在上引《蒂迈欧篇》的文本中,柏拉图自己在柏拉图哲学的意义上建立了α᾽ιών(永恒)与χρόνος(时间)的关系,亦即α᾽ιών(永恒)决定了χρόνος(时间),以至于前者是蓝本、是原时间,后者是摹本、是“诸如此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