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学史(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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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拉 辛

·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是古典主义悲剧作家,他把悲剧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成为“三一律”的典范。

一、生平与创作道路

1639年12月22日,拉辛生于拉费尔泰米龙,四岁就成为孤儿,由笃信让森派教义的外祖母玛丽··穆兰抚养长大。她于1651年到波尔罗瓦亚尔修道,同女儿阿涅丝会合。16491653年,拉辛在波尔—罗瓦亚尔修道院的“小学校”就读,然后进入博韦中学,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成绩优异。拉辛常常听到教派争论,他们“互相对缺点毫不隐讳”。他对“投石党运动”相当关注,把他们同普鲁塔克笔下的“名人”相比。拉辛自然深受让森派的影响。1655年,他回到外祖母身边。16551658年,他去听希腊文学者朗塞洛、尼科尔、安东尼·勒梅特尔开设的课程,和阿蒙医生有深厚的友情。拉辛虽然对“天恩”的宗教理论争端不感兴趣,但作为让森派的忠实信徒,他站在老师一边反对耶稣会士。即使后来同让森派产生龃龉,他仍然保持这种观点:人要受激情侵扰,如果得不到天恩帮助就要走向罪恶。在波尔罗瓦亚尔修道院,他阅读《圣经》、奥古斯丁和维吉尔的作品,特别是古希腊悲剧。他在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作品旁边写下批注,哪些段落是最美的,哪些场景不够悲切或显得沉闷,哪些诗句不合逻辑,哪些人物没有保持性格一致,等等。他的艺术家心灵已经觉醒,开始写作宗教诗歌。据说他不顾朗塞洛的禁止,偷偷阅读埃利奥多尔的《泰阿热纳和沙丽克莱的爱情》。人文主义的异教精神对他的吸引,很快使他和让森派产生裂痕。

1658年,拉辛离开波尔罗瓦亚尔修道院,到巴黎的阿尔库中学学习逻辑,生活相当自由,常去看戏。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歌颂马扎兰。为了庆贺国王结婚,他写出《塞纳河的水仙》(Nymphe de la Seine,1660),献给王后,收到柯尔贝的感谢表示。他写作悲剧《阿玛齐》(Amasie),受到玛雷剧团的拒绝,又写作《奥维德的爱情》(Les Amours d Ovide)。写作戏剧是为让森派所不容的,不久他受到他的姨妈和老师们“逐出教门”的威胁。1661年,他到于泽斯他的舅舅斯柯南代理主教那里学神学。他钻研《圣经》和圣托马斯的著作,重读维吉尔的作品,写出《论〈奥德修纪〉》(Les Remarques sur lOdyssée),又在希腊悲剧作品上写批注,开始思考写悲剧。1662年末或1663年初,他回到巴黎。

早期创作 拉辛创作了一首颂歌献给国王,后来又写出《给缪斯的声誉》(La Renommée aux Muses),引起了布瓦洛的注意。他的保护人把他介绍给路易十四,并介绍他认识了莫里哀。莫里哀在16631664年上演了拉辛的第一个悲剧《底比斯故事,或名兄弟阋墙》(La Thébaïde ou les frères ennemis),这出悲剧写的是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的争斗。随后《亚历山大》(Alexandre,1965)又上演了,此剧描写亚历山大和波吕斯的斗争。这两个悲剧并不成熟,但多少显示了拉辛描写激情的才能。数月后,拉辛和让森派决裂。尼科尔在一封公开论战信中说:“一个炮制小说的人和一个戏剧诗人是一个公众的下毒犯,不是对信徒的身体,而是对他们的心灵下毒。”拉辛认为这封信是间接针对他的,他在1666年1月写了一封公开信回答尼科尔,随后在布瓦洛的说服下,又写了第二封信,口气更加激烈,以至于他后来后悔了,在学士院中说:“为了消除它,我愿意献出全部的鲜血。”

成熟期 1667年底,拉辛的五幕诗剧《安德洛玛克》(Andromaque)上演了,大获成功,这是他的第一部杰作。此后十年,他开始了创作的辉煌时期。此剧描写埃皮尔的国王皮吕斯杀死特洛伊主将赫克托尔,毁灭了特洛伊城,把赫克托尔的妻子安德洛玛克掳为己有,要娶她为妻,而不愿按父辈为他订下的婚约和爱妙娜结婚。安德洛玛克把儿子留在身边,使希腊人很恐慌。希腊使节俄瑞斯特来到埃皮尔,要求皮吕斯杀死赫克托尔的儿子,皮吕斯拒绝了。但他却以希腊人的要求来要挟安德洛玛克,他答应保护她儿子的生命,条件是要她和自己结婚,却被她拒绝了。爱妙娜被皮吕斯遗弃后十分气恼,她从追求自己的俄瑞斯特那里得知,皮吕斯爱的是安德洛玛克。于是她让俄瑞斯特告诉皮吕斯,如果不把安德洛玛克的儿子交出去,她便跟俄瑞斯特离开。然而皮吕斯这时决定,交出孩子,同爱妙娜结婚,不过他三句不离安德洛玛克,流露出他的情感所在。俄瑞斯特本想劫走爱妙娜,而她其实很讨厌他。安德洛玛克来向她求情,希望救儿子一命,被她断然拒绝。安德洛玛克只得再去找皮吕斯,获得一个考虑期限,她来到赫克托尔的墓前思索。她决定还是嫁给皮吕斯,结婚仪式结束便自尽。发狂的爱妙娜要俄瑞斯特杀死皮吕斯。但皮吕斯一心想着安德洛玛克,没有注意到她威胁他的话。爱妙娜听到皮吕斯和安德洛玛克结婚的盛况时愤怒之极。但当俄瑞斯特跑来告诉她,他已发动希腊人起来把皮吕斯杀死了的时候,她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俄瑞斯特得知安德洛玛克发动埃皮尔人起来,而爱妙娜在皮吕斯身边自杀后,他因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此剧的成功却招来高乃依甚至莫里哀的攻击。

1668年,拉辛上演喜剧《讼棍》(Les Plaideurs),模仿阿里斯托芬的《胡蜂》,讽刺当时的司法机构。1669年,拉辛的悲剧《布里塔尼居斯》(Britannicus)上演。剧本描写尼禄掌权后,一心想撇开扶助过他的母后阿格丽萍和异父异母兄弟布里塔尼居斯。他把弟弟周围的人都收买了,要将爱着弟弟的朱妮据为己有,命她对布里塔尼居斯冷淡,并与他断绝关系。由于尼禄在暗中监视着,她无法向布里塔尼居斯讲清真相。尼禄的师傅布鲁斯劝说他不要行动过激但无效。而布里塔尼居斯被师傅纳尔西斯叛卖,后者说服他不要再见朱妮,但她出现了,一对情人的隔阂得以消除。尼禄发现他们会面,逮捕了弟弟,并命令布鲁斯看住母后。母后向尼禄陈述自己好不容易把他扶上皇位的功劳,要尼禄改变态度,尼禄表面上同意仍然听取母亲的话,给布里塔尼居斯自由,不妨碍朱妮的自由选择,矛盾似乎得到缓解。但布鲁斯发现尼禄仍然要除掉弟弟,他想方设法使皇帝的计谋失败。然而纳尔西斯却让尼禄下决心行动,毒死弟弟。朱妮利用去见母后的机会,离开宫廷,得到人民支持,弃绝尘世,献身于神,让尼禄的欲念落空。

1670年,拉辛写出《贝蕾妮丝》(Bérénice)。剧本描写柯马热纳国王安蒂舒斯五年来暗中爱着巴勒斯坦女王贝蕾妮丝,但蒂图斯皇帝准备娶她。在婚礼前夕,安蒂舒斯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对此,贝蕾妮丝没有料到。可是这时蒂图斯却对结婚犹豫不定,因为元老院不赞成。贝蕾妮丝为此感到不安。蒂图斯决定让贝蕾妮丝返回,并告诉了安蒂舒斯,后者大喜过望。贝蕾妮丝十分气愤,在她的眼泪面前,蒂图斯软了下来,要去同元老院论理,但没有改变结果,他说服贝蕾妮丝挺住。安蒂舒斯要走了,贝蕾妮丝在两位君主的榜样感召下,也接受了孤独的命运。这出悲剧不以死亡和流血告终,拉辛在序言中说:“在悲剧中出现血和死不是必不可少的。”戈蒂埃认为:“《贝蕾妮丝》不是一出悲剧……这是一首戏剧哀歌,包含了一些篇章,充满有点儿柔弱的妩媚和有点儿令人流泪的敏感。”

1672年,拉辛在《贝蕾妮丝》获得成功的鼓舞下,不从古希腊罗马选取题材,而以17世纪的土耳其为题材,写出《巴雅泽》(Bajazet,1672)。这是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提供的一则真实故事。它叙述在苏丹阿穆拉离开时,首相阿柯马密谋反对他:他唤醒后妃罗克珊娜对巴雅泽的激情,让公主阿塔莉德传递消息,而他想娶上公主。但公主爱着巴雅泽,内心斗争激烈。巴雅泽也爱着公主,后妃获悉后十分气恼。阿柯马和公主都劝巴雅泽让后妃保持幻想,然而巴雅泽同后妃和解后,公主却产生了嫉妒。巴雅泽叫她放心,自己会对后妃表示冷淡。这回轮到后妃嫉妒。苏丹派出黑奴奥尔康带着密札来到后妃身边,原来苏丹就要回来,他要取下巴雅泽的首级。公主看到后妃出示的信以后,昏了过去,暴露了她对巴雅泽的爱情。在她身上找到的信也证实了巴雅泽爱着她。后妃于是考虑报复,她同意巴雅泽娶上公主,但要看到她受折磨。巴雅泽愿以自己的生命交换公主的生命,后妃便把他交给杀手。传来消息,奥尔康按苏丹之命杀死后妃。巴雅泽也被害了,首相准备逃走,公主自杀。

《巴雅泽》又一次获得成功,拉辛声誉日隆。1673年1月12日,拉辛进入了学士院。第二天,他的《米特里达特》(Mithridate)上演了。大幕拉开,传来消息,老王米特里达特去世,他的两个儿子争夺父亲宠姬莫妮姆。长子法尔纳斯是罗马人的同盟者,弟弟克西法雷斯愿继承父业。莫妮姆要求克西法雷斯保护。但国王没死,局面变得微妙了。国王回来后产生了怀疑,因为莫妮姆变得阴郁而顺从。他便把小儿子叫来。克西法雷斯趁机了解到莫妮姆爱他,但她要他把她拐走。米特里达特命两个儿子同罗马作战,并让长子娶上帕特国的公主。法尔纳斯不从,克西法雷斯自告奋勇,带兵出征。国王大喜,却逮捕了法尔纳斯。法尔纳斯于是说出弟弟和莫妮姆的爱情。米特里达特假装同意把莫妮姆嫁给小儿子,她终于受骗,承认了她对克西法雷斯的爱情。随后她明白过来,不肯出嫁,责备国王设下陷阱。国王获悉大儿子反叛,罗马人来犯,感到被大家出卖了,准备报复。莫妮姆愉快收下他送来的毒药,这时传来米特里达特不肯落入罗马人之手而自杀的消息,而克西法雷斯击退了入侵者。老王死前同意一对情人结合。

1674年,拉辛写出《依菲革妮亚在奥利德》 Iphégénie en Aulide),获得成功。他的敌人写出相同题材的悲剧与他媲美,遭到失败。此剧叙述阿伽门农把女儿依菲革妮亚召到奥利德和阿喀琉斯完婚,其实要把她祭献给天神,因为阿喀琉斯的希腊海军为逆风所阻。但他又后悔了,派出阿尔卡去挡住公主和她的母亲克莉唐奈丝特,说是婚礼改变,让她们到米塞纳。令阿喀琉斯和尤利西斯吃惊的是,他宣布召回军队。可是阿尔卡没有完成任务,母女二人到了。在尤利西斯的催促下,阿伽门农只得准备祭献。女俘爱丽菲尔爱着阿喀琉斯,因而憎恨情敌依菲革妮亚。后者得知,阿喀琉斯延期结婚,她指责爱丽菲尔夺走了阿喀琉斯的心,不听阿喀琉斯的解释。阿尔卡宣布,正在准备祭献依菲革妮亚,在王后的鼓动下,阿喀琉斯想保护他的未婚妻,但依菲革妮亚要他遵从父意,让她自己行动。她以动人的祈求感化父亲;王后在诅咒;阿喀琉斯也在威胁。阿伽门农决定暂停祭献准备。爱丽菲尔向巫师卡尔沙斯透露情况起了变化,于是全军反对让被祭献者走掉。依菲革妮亚准备去死,并竭力平息母亲的愤怒。在阿喀琉斯挑起的混乱中,巫师宣布,被祭献者不是阿伽门农的女儿,而是海伦的后代——爱丽菲尔,她在祭台上自杀。

拉辛顺从观众的喜爱和兴趣,再从希腊神话中撷取题材,创作了《费德尔》(Phèdre,1677),这是拉辛的第二部杰作。剧本叙述王子伊波利特要去寻找父亲岱赛。他的后母、王后费德尔一直心中有鬼,终于向奶妈透露,她爱着王子,因羞愧想自杀。这时传来国王已逝的消息。奶妈厄诺娜告诉费德尔,她的爱情不再是罪恶。公主阿丽丝和伊波利特相爱,互吐衷情。费德尔来见王子,透露了自己的感情,伊波利特非常吃惊和愤怒。幸亏奶妈赶到,费德尔才没有用王子的剑自杀。雅典人希望费德尔的儿子当国王,但有消息说,岱赛还活着。费德尔仍抱着感动王子的希望,让奶妈去告诉他,让他当国王。她对自己的弱点感到脸红,祈求维纳斯让年轻人对她产生爱情。奶妈来报告国王回来了,费德尔感到自己要完蛋。奶妈出主意,愿意在岱赛面前指控伊波利特引诱她。费德尔在狂乱中同意这样做。国王对王子远离的意图感到不解。奶妈果然去指控王子,国王祈求海神发怒,要驱逐儿子,不听儿子解释他爱的是阿丽丝。看到岱赛难受,费德尔后悔了,请求伊波利特原谅。当她知道他爱的是阿丽丝时,她又嫉妒起来,然后又后悔,责怪奶妈把她引向犯罪。国王为了了解真相,向阿丽丝询问。后者告诉国王,真正有罪的不是伊波利特。这时奶妈投海自尽,费德尔也想寻死。国王开始相信儿子是清白的,请求海神不要满足他的愿望,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伊波利特已被海怪所害。费德尔向国王承认了自己罪恶的爱情,她已经服了毒。此剧16801988年共演出了1362场,深得观众喜爱。

拉辛的敌人以布荣公爵夫人和纳韦尔公爵为首,让一个名叫普拉东的人写了一出同名剧,一面给拉辛喝倒彩,一面为普拉东的《费德尔》叫好。此外,一桩下毒案也把拉辛间接牵连进去。拉辛就此搁笔12年,重新和让森派接近。拉辛于1677年结婚,当了史官。他有五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他陪伴国王远征。在曼特侬夫人的干预下,他才重新回到悲剧写作上来。她在圣西尔主办一个少女之家,她请拉辛写一部历史剧,里面不要有爱情。拉辛从《圣经》中选出爱丝苔尔的题材,这是一部三幕悲剧,保持合唱队的形式。拉辛第二个创作时期由此而揭开。

后期创作 《爱丝苔尔》(Esther,1689)叙述犹太女人爱丝苔尔成了波斯国王阿苏埃吕斯的妻子,他不知道她的身世和种族。国王在宠臣阿芒的建议下迫害犹太人,并准备屠杀犹太人。爱丝苔尔在叔叔马尔多歇的要求下同意进行干预。国王在梦中见到马尔多歇向他透露有个针对他的阴谋。他要阿芒对马尔多歇另眼相看,但阿芒仇视这个犹太老人。爱丝苔尔让国王参加一个宴会,她向国王讲了自己的身世,揭露阿芒的残暴。国王将阿芒处以极刑,让马尔多歇当了首相,大赦犹太人,把他们从各种奴役中解放出来。

教会人士认为这出悲剧对少女的心灵不利。于是曼特侬夫人请拉辛再写一出悲剧,这就是五幕诗剧《阿塔莉》(Athalie,1691)。剧本描写母后阿塔莉在王国内建立了异教,要灭绝儿子的后代,而忠于天主的阿布纳来到耶路撒冷的神庙庆祝圣灵降临节,他担心阿塔莉冲进教堂。大祭司若亚德实际上在准备让小王子若亚斯继位,后者是他的妻子若扎贝特从屠杀中救出来的,改名为埃利亚散。阿塔莉果然冲进教堂,看到埃利亚散使她感到不安,因为她在梦中看到一个孩子用匕首刺穿她的心,埃利亚散很像这个孩子。她盘问他,孩子回答非常得体,更使她不安。她想把孩子带走,被孩子拒绝了。弃教的马唐奉阿塔莉之命,要若亚德交出埃利亚散,若亚德把他赶走,并不顾妻子的劝说,准备实施自己复兴教会的计划。大祭司告诉若亚斯他的出身和使命,若扎贝特也说出他的真名。阿塔莉这时包围了神庙,若亚德准备战斗。他假装听取阿布纳交出若亚斯和大卫宝库的建议,要阿布纳把阿塔莉带进来。阿塔莉进来时,看到若亚斯坐在王座上,武装的利未人簇拥在他周围。若亚德下令处死了阿塔莉。若亚斯将登上王位。

此后,拉辛搁笔不再写剧,只写过一部《波尔罗瓦亚尔简史》(Abrégé de lhistoire de Port-Royal)。他过着相当豪华的生活,在遗嘱中表示要埋葬在波尔—罗瓦亚尔墓地阿蒙医生的墓穴旁边。

二、悲剧的思想内容

拉辛的悲剧同高乃依不一样,大多获得成功,可是,拉辛受到的攻击却比高乃依来得激烈。高乃依的《熙德》受到的批评属于“美中不足”,应该说还是较为和缓的,而拉辛却有一批敌人,他们受到大贵族的支持,组成一个小集团,对拉辛的剧本进行猛烈的抨击,使他在《费德尔》之后,停笔12年,几乎扼杀了这个悲剧天才。原因何在?这要从拉辛悲剧的内容去寻找。

揭露人欲横流 拉辛的悲剧描写了贵族上层阶级人欲横流的一幕幕场面,包括各种各样罪恶的爱情。对贵族阶级的揭露是拉辛悲剧的价值所在,也正因此他受到大贵族的攻讦。《安德洛玛克》描写国王皮吕斯爱上了赫克托尔的孀妇安德洛玛克,竟然不顾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不肯杀掉她的儿子。而希腊人认为这是个祸根,将来这个孩子会复仇,再次挑起战火:“各方面都在攻击皮吕斯,全希腊隐隐响起了一片混乱的怨声。大家怨恨他忘记了自己的血统和诺言,在他的宫廷里居然养育着希腊的敌人。”那些孤儿寡母对这个名字心惊胆战,要向孩子讨还血债。但皮吕斯看上安德洛玛克以后,毁弃父亲定下的婚约,将前来完婚的公主爱妙娜抛在一边,不理不睬。希腊人派出特使,提出严正要求以后,他顺水推舟,以孩子的生命来要挟安德洛玛克就范。他一意孤行,不肯交出孩子,甚至在婚礼上立誓:我宣誓他(指赫克托尔的儿子)的仇敌就是我的仇敌,我现在承认他是特洛伊人的皇帝。他完全丧失了理智,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希腊特使俄瑞斯特为了得到梦寐以求的爱妙娜,对她言听计从。他以为能从皮吕斯不正常的行为中捞到什么便宜,穿梭地来往于皮吕斯和爱妙娜之间,助长皮吕斯的欲火。最后他不顾使节的约束,带领希腊士兵,在婚礼上杀死皮吕斯。爱妙娜虽然是个受害者,但她也不是善类。她千方百计拆散皮吕斯和安德洛玛克,设法让希腊人索取安德洛玛克的儿子:“这个女人使我受过的苦我们也要叫她受;要让这个女人失掉他,或者叫他把这女人杀掉。”及至她看到皮吕斯要同安德洛玛克成婚,完全失去了希望,她便毫不犹豫地要俄瑞斯特杀死皮吕斯,她是为了泄愤,“而不是为了国家杀他。”与这三个人物相对照,拉辛塑造了对爱情忠贞不贰的人物——安德洛玛克。她坚决不肯嫁给皮吕斯是为了忠于赫克托尔,她保全儿子性命也是为了忠于赫克托尔。在不得已之下,她只好委曲求全,同意和皮吕斯结婚,目的是为了让孩子活命,准备婚礼一结束就自尽。她对爱情的忠贞反衬出其他人物情感的卑劣和不受约束。

拉辛的大部分悲剧都以宫廷中淫乱的情欲作为描写对象。《巴雅泽》中的后妃罗克珊娜在苏丹离开时,在首相的挑动下恢复了对国王年轻的弟弟巴雅泽的爱情,但巴雅泽与公主阿塔莉德相爱,而他们很难回避后妃的淫威。罗克珊娜非常狠毒,她迫使巴雅泽就范,否则就要他看到阿塔莉德受刑而死。苏丹躲在背后,其实他掌握了宫里发生的一切,他将巴雅泽和后妃一一处死。《米特里达特》描写老王同两个儿子争夺一个王妃。他为了套出真情,假装对莫妮姆说,他同意她和克西法雷斯结婚。莫妮姆果然中计,流露了自己的爱情。他的大儿子法尔纳斯因串通罗马人而遭到他的镇压,他自己因不愿成为罗马人的阶下囚而自杀,才成全了小儿子。《费德尔》的同名女主人公心中怀有乱伦的感情,虽竭力与之做斗争,可是终于抵挡不住这种欲念的诱惑,在听到国王去世的消息后爆发了出来。开始伊波利特没有听明白,或者不愿听明白,她便说得更清楚,甚至贬低自己,为达到目的,差点扑到伊波利特的脚下。但她自尊心极强,遭到伊波利特的拒绝以后,羞愧交加,几乎痛不欲生,要抽出伊波利特的佩剑自尽。当她得知国王未死,已经回来以后,又惊慌失措,听凭奶妈恶人先告状,反咬王子一口,说是他想对王后图谋不轨。她想先保住自身再说。但她知道伊波利特并非铁石心肠,也有爱情表露,他爱的是公主阿丽丝,这时她便又醋性大发。她内心做着斗争:我妒忌?我要去哀求岱赛!我的丈夫还活着。我却欲火难耐。……我这个人真是罪恶滔天,两者汇于我一身,乱伦与诓骗。我残忍的双手,急于报仇泄恨,要让无辜的鲜血四处飞溅!拉辛笔下那些为了满足情欲而不择手段的人物,正如拉布吕耶尔所说的那样:“人们想获得全部幸福,如果办不到,就要让所爱的人遭到不幸。”拉辛的人物先是力图获得罪恶的或不可能得到的爱情,继之毫不留情地报复,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最后落得可耻的下场,或同归于尽,或精神失常。荣誉、责任等高乃依颂扬的观念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在贵族上层和宫廷,丑恶的感情纠葛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加上他们权力在手,报复起来就非常可怕,流血和死亡是在所难免的。17世纪六七十年代,法国封建社会发展到极盛时期,但宫廷的灿烂辉煌越发促使人欲横流,这就是拉辛的悲剧所折射的社会现象。

描写权力斗争 拉辛悲剧描写争夺权力的尖锐斗争,这一点也是犯忌的。《布里塔尼居斯》是一出政治色彩相当浓厚的悲剧,描写古罗马皇帝尼禄和他的母亲阿格丽萍争夺权力的斗争。阿格丽萍原是老王的外甥女,却玩弄阴谋诡计成了他的妻子;她为了让带过来的儿子当上皇帝,排斥前妻之子布里塔尼居斯,竟然毒死了老王。开始,尼禄翅膀不硬,只得对母亲言听计从。待他积累了一些政治资本,他便要把权力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拉辛主要从塔西陀最骇人的叙述中汲取素材,加以提炼。他既写出了母后阿格丽萍的权力欲,又写出了暴君尼禄的狡猾、虚伪和狠毒。阿格丽萍发现儿子不听话以后,想同布里塔尼居斯靠近,让他来当皇帝。矛盾的爆发是从尼禄把布里塔尼居斯的恋人朱妮据为己有开始的。尼禄比母后先下手。他表面上好像接受母亲的训斥,愿意照她的话去办,其实是想稳住她。在塔西陀的作品中,毒药配好了先让一只动物试一下,但在剧本中是毒死一个奴隶,这就更突出尼禄的残酷。尼禄在走向独裁的初期,由不沾鲜血发展到杀人不眨眼,表明他的心灵已被腐蚀。正如他的师傅布鲁斯对他的警告:您就会不断地作恶造孽,用残酷的手段维持您的暴政,用鲜血来浸洗您血污的手臂。但尼禄已经完成了变换的过程,他直言不讳地宣称:只要大家怕我,福与祸不在乎。

其他一些悲剧也不同程度地描写到权力的争夺。《巴雅泽》描写首相阿柯马想反对国王,挑起后妃罗克珊娜的情欲,以便由他来控制局面。在《米特里达特》中,老王的大儿子法尔纳斯为了篡夺王位,勾结罗马人,企图借用外国军队推翻父亲的统治。《阿塔莉》的同名主人公想灭绝丈夫的后代,建立异教的信仰,剧本写的虽是异教和基督教的斗争,实际上也是最高权力之争。阿塔莉被写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是个暴君形象,利未人对她的反抗也就是反抗暴政。剧本提出了一个好国王的理想标准。若亚斯说:一个贤明的国王,就像上帝亲自宣布他为国王那样,丝毫也不依仗他的财富和黄金,他敬畏上帝,永远记住上帝的信条、法则和严厉的判决,并且绝不对自己的臣民施以过度的重担。若亚德进一步教导他说:你不要陶醉在极权之中,不要听信恶毒的谄媚者的迷人之音。他们会对你说:最神圣的法律,主宰着贱民的法律,就是服从国王;一个国王只听从自己的意志,而没有别的制约;你应该不择手段地树立他的最高威望;人民注定生活在眼泪之中,生来就是干活的,并且愿意被铁一样严厉的王杖所统治。拉辛的话很难说不是对国王的劝谏。

命运观念 拉辛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显然不同于高乃依,高乃依排斥命运观念,上升的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对自身还充满了信心,他们认为自身得到神灵的保护和帮助;拉辛则不同,他继承了古代悲剧的命运观念,他已经预感到时代的变化。《费德尔》中的伊波利特说:良辰美景一去不返,这里一切已经变样。这也是拉辛对时代的看法和预测。拉辛的人物受到神灵的诅咒,是神灵的仇恨的牺牲品。《安德洛玛克》中的俄瑞斯特一出场就表示:谁知道命运究竟要怎样安排我的前途,”“既然经过那么大的努力我的抗拒终归无效,现在我也只好盲目地听从命运的摆布。他在若干年后重新见到爱妙娜,他成为她的工具杀死了皮吕斯,这些都是命定的,由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他听到爱妙娜自杀以后,喊道:谢谢诸神!我的不幸超过我的希望。是的,上天,你的恒心我赞扬。你专门要惩罚我,持续不断,使我达到了痛苦的顶点。你的仇恨以制造我的苦难为乐趣,我生来给你用来发泄愤怒,我成为不幸的完美典范,唉!我死而无憾,我的命运已定。他对命运之神发泄内心的怨恨。在《巴雅泽》中,阿塔莉德在自杀之前,也指责命运。在《阿塔莉》中,拉辛明确地指出,上帝是复仇的。阿塔莉明白,大祭司只是神的一个工具;当她看到自己被战胜时,她呼喊道:犹太人的上帝,你胜利了!……无情的上帝,只有你引导一切。拉辛也从古希腊悲剧中借用了对一个家族诅咒的思想,这种诅咒一代代传下去。根据让森派教义,原罪要传递。在《安德洛玛克》中,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特属于“阿特里代”可诅咒的一族。爱妙娜也属于这一族,她的母亲是海伦,海伦对帕里斯的爱情是有罪的,由此引起特洛伊战争。在《布里塔尼居斯》中,尼禄是有罪的阿格丽萍之子。拉辛把费德尔说成“弥诺斯和帕西法厄之女”,弥诺斯当了地狱判官,而帕西法厄“曾为爱情神魂颠倒”。费德尔的姐姐阿丽亚娜“被遗弃在大海之滨郁郁而亡”,她说:在这可悲的家族中,我将最后死去,而且死得最为惨痛。《阿塔莉》中的若亚斯命中注定是个罪人,上帝已经告知了若亚德,阿塔莉也在诅咒中预言到这一点,她的“激情”像是一种命运,追逐着她的家庭,使她要行使暴力。不幸的孩子虽然祈求上帝让他摆脱这个诅咒,但他的祈求不起作用。由此看来,拉辛的人物不是自由的,他们也作挣扎,并对自己的行动负责。不过,虽然拉辛从古代的命运观念出发,却不同于希腊人从外部来写命运,他是从内部来写“激情的命运”。当人物起来反抗命运时,他感到自己是不幸的制造者。俄瑞斯特“盲目地投身于”命运中,是由于对爱妙娜的狂热爱情。费德尔指责爱神“整个儿拴住她的捕获物”,恶的源泉是爱情本身。她等待着“永劫不复”。尼禄身上有着暴虐的因素。可以说,拉辛的悲剧是描绘命运如何战胜人的弱点,人绝望地对一种折磨、侮辱他们,压垮其意志,毫不手软地给他们以致命打击的超人力量做斗争。

拉辛从命运观念出发,导向悲观主义。拉辛不相信人的能力:一旦激情侵入了人物,他就完蛋了。他认为没有高尚的激情,迷住了人的爱情事实上是一种灾祸,它对受害者毫不容情,不让他们行动自由,不让他们有任何藏身之地,只让他们走向死亡。拉辛从阅读欧里庇得斯的剧作中得出这一结论,同时也是他观察宫廷的悲剧和时代风貌,并从个人经历中得出这一结论的。当时,封建王朝对让森派采取了镇压措施,在17世纪50年代达到高潮。另外,让森派也强调人类状况的悲苦。这些都给拉辛以重大影响。拉辛对人的命运和现实所持的悲观主义观点,与当时政局的繁荣昌盛形成鲜明的对照。

三、悲剧艺术

拉辛在《布里塔尼居斯》的序中指出他同高乃依的艺术不同之处时,提出了他的戏剧理想的著名定义:“简单的情节,材料很少,就像在一天之内发生的情节所应有的那样,逐渐朝结局发展,只受到人物的利益、感情和激情的支撑。”这句话包括了拉辛悲剧创作的全部艺术奥秘。正因如此,拉辛才能做到严格遵守三一律。

情节单纯 拉辛创作悲剧时提出情节要简单,材料不要多。他的悲剧限制在几小时内进行。拉辛反对复杂的情节,他针对高乃依晚年的创作提出批评。拉辛在《贝蕾妮丝》的序中进一步解释说:“有的人认为这种简单是创造少的标志。他们没想到,相反,一切创作在于写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大量的插曲总是这样的诗人的栖身地:他们在自己的才能中感受不到足够的才情和功力,以便在五幕戏里通过简单的,得到激烈的情感、优美的情操和雅致的表达所烘托的情节抓住观众。”他认为剧作家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单一的问题上:安德洛玛克会嫁给皮吕斯吗?依菲革妮亚会被祭献吗?蒂图斯会娶上贝蕾妮丝吗?有时情节好像不是单一的,如俄瑞斯特爱着爱妙娜,爱妙娜爱着皮吕斯,皮吕斯爱着安德洛玛克,安德洛玛克爱着赫克托尔,而赫克托尔已经死了,似乎情节复杂,但它们环环相扣,显得极其紧凑。布里塔尼居斯的死和阿格丽萍的被冷落似乎是并行的,其实这两个情节紧密结合在一起,最后在结尾汇合;在《米特里达特》中,政治和感情融合在一起。在《阿塔莉》中,多条线索汇合起来:若亚德的胜利,也就是野心勃勃的王后的失败、合法王朝的重建、被压迫人民的解放、上帝的胜利,基督教登上历史舞台。拉辛善于将这种故事的复杂和情节的单一融合起来。而且,拉辛的悲剧人物不多,他们一开场就面目清楚,身份、亲戚关系一目了然,毫无模糊和复杂之处。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故事十分简单明了:在《贝蕾妮丝》中,只是蒂图斯要让贝蕾妮丝回去,人物很少,情节单一;在《安德洛玛克》《依菲革妮亚在奥利德》《米特里达特》中,开场和结尾之间没有多少材料。例如,尼禄偷窥朱妮和布里塔尼居斯会面,发现布里塔尼居斯扑在朱妮脚下,便把他的对手抓起来。拉辛的悲剧总是在长期抑制的激情即将爆发时开场:皮吕斯在安德洛玛克身边周旋很久,其间爱妙娜“暗中哭泣她的魅力受到蔑视”,俄瑞斯特“在海上将他的锁链和烦恼拖来拖去”;阿格丽萍早就看出尼禄的本能苏醒了;若亚德和阿塔莉之间的斗争进行了很久。换句话说,皮吕斯已经厌倦了安德洛玛克的抗拒,爱妙娜已经厌倦了皮吕斯的侮辱,俄瑞斯特已经厌倦了爱妙娜的藐视,尼禄易冲动的本性不能长期忍受约束,费德尔已经无力再在内心挣扎下去。矛盾一触即发,突发事件猝然而至,挑动激情,打破了紧张局势的平衡,使人物朝悲剧命运发展:俄瑞斯特的到来,朱妮的被劫,米特里达特的返回,岱赛去世的传闻,阿塔莉的梦和她来到神庙的查看,都是导火线。于是某种狂热使人物激动起来,引起内心冲突,形势急转直下,结局十分惨烈。

内心悲剧 拉辛擅长描写内心悲剧,通过人物保全自身的利益和激情来组织情节。拉辛的悲剧专门写人的心灵,他不在舞台上搬演流血的场面,观众看不到皮吕斯被杀害、布里塔尼居斯被毒死、巴雅泽被扼死、依菲革妮亚被祭献,拉辛写的是人物的内心悲剧冲突。相较而言,他往往通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描写。一开场,观众就了解到主要人物、他们的往昔、如今的状况、关系、心理的主要特点。有时,引起危机的始发事件可以从人物性格得到解释:希腊使节的行动是因爱妙娜的嫉妒挑起的;抢走朱妮是新生恶魔的一个行动;米特里达特去世的消息是他的一个诡计。面对这个始发事件,每个人物都按照自己的利益和情感去行动,人物之间互相影响。如俄瑞斯特得知,倘若爱妙娜受到皮吕斯的拒绝,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于是他促使皮吕斯不要交出安德洛玛克的儿子。由于安德洛玛克不从,皮吕斯便由做出保证转到威胁,并表示愿同爱妙娜结婚,这时爱妙娜感到非常幸福,俄瑞斯特则感到绝望。于是安德洛玛克为了儿子,暂时同意屈服。人物心理变化具有连锁反应,拉辛的悲剧都是这样发展,人物的性格按照情节的逻辑演变。随着人物性格的变化,情节也逐渐推进。观众预感到悲剧的结局,但同时却抱着可以避免的幻想。一般说来,第四幕会出现“不确定时刻”,看来可能有几种结局:爱妙娜责骂皮吕斯,却又挡住俄瑞斯特行动;尼禄还在犹豫,软弱地抗拒着纳尔西斯;依菲革妮亚有可能避免祭献;费德尔准备去救伊波利特。但到最后一幕,盲目的情感又恢复了,愤怒的狂潮向悲剧的结局席卷而去。这个结局是“从剧本的内容本身”(《依菲革妮亚在奥利德》序)得出的,因而更真实。拉辛赞成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即认为悲剧性要建立在“怜悯和恐惧”之上。不过,这种恐惧由于某些令人同情的人物获得胜利(如安德洛玛克、莫妮姆、爱丝苔尔、若亚德和若亚斯)而有所缓和。有时,人物意识到自己痛苦的道路,但经历了考验之后,获得了满足,如贝蕾妮丝。《贝蕾妮丝》这个剧本是拉辛的悲剧中唯一不死人的。拉辛认为“悲剧绝不需要流血和死人:只要情节庄严,人物表现英勇,情感得到展露,全剧展现出构成悲剧全部魅力的悲壮”(《贝蕾妮丝》序),就仍然能达到悲剧的效果。

拉辛还善于描绘人物内心冲突的发展阶段。例如,费德尔先是不能压抑心中的爱情,向奶妈厄诺娜吐露了自己的隐情,随后又向伊波利特承认了自己的爱情,但被伊波利特拒绝后感到非常羞愧,想拔出他的剑自杀。岱赛回来后,她十分慌乱,情急之中同意奶妈到岱赛那里反诬伊波利特对她非礼。得知国王大发雷霆以后,她又想替伊波利特澄清真相。伊波利特的死使她感到内疚,她终于向国王坦白了自己的过错。她的内心被描绘得脉络清晰而自然。安德洛玛克激烈的内心冲突也写得层次分明:她先是一味抗拒,待到无路可走时只能暂时委曲求全,采取保住儿子、牺牲自己的办法。这场斗争显示出她的坚定、灵活和机智,尽管处在困境中,她仍能利用自己对皮吕斯的影响力去左右局势的发展。

在描绘女性的内心冲突时,拉辛还能写出同类人物不同的心理特点。例如,爱妙娜、罗克珊娜和费德尔都属于被爱情牵着走的女性,其中,爱妙娜保持着某些年轻幼稚的特点:她在第二场向克莱奥娜吐露心曲,回忆起她爱上皮吕斯时的幸福日子,希望得到克莱奥娜的帮助;同时她徒劳地想说服自己,如今她憎恨着皮吕斯,可能会爱上俄瑞斯特。但她又不由自主地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皮吕斯是怎样的人吗?你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吗?……谁能数得清?他英勇无畏,所向无敌,英俊,还有忠实,他的荣耀十全十美。从她对皮吕斯的赞美,可以看出她仍然深深爱着皮吕斯。罗克珊娜就丝毫没有这种幼稚纯真;爱妙娜不会装假,相反,这个苏丹后妃却狡猾残忍,像尼禄一样。她这样暴虐和嗜血,得不到观众同情,虽然她也被人欺骗了。费德尔又有不同。她尽管同罗克珊娜一样敏感,但她在行动之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抱什么幻想。她发现自己有了爱情以后,先是尽量克制,虐待所爱的对象,然后又厌恶自己,这种感情是爱妙娜和罗克珊娜所没有的。费德尔感到自己无可救药地卑劣:透过一层烟雾,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存在所触犯的上天和丈夫;死神遮住了我眼中的亮光,将我玷污的光线完全恢复明亮。她不愿苟且偷生,选择了死亡。总之,拉辛写出不同女性的复杂内心和性格。

拉辛的悲剧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庄严的、残酷的气氛。阴谋在暗中酝酿着,人人都知道对手的弱点,要往那里打击。在《巴雅泽》中,后宫是封闭的,人人都在说谎和制造阴谋;后妃出卖国王,爱上国王的弟弟,后者则想为她效劳,以便实现自己的爱情,不让王兄遭逢不幸;首相想实施自己的图谋;但苏丹的影子却笼罩在后宫,咄咄逼人,他最后借黑奴之手杀死了罗克珊娜和弟弟。剧本的气氛令人窒息。拉辛的人物虽然不能抑制自己的感情,但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语言和举止。他们在忍受内心痛苦时是可怜的人,但他们作为国王、王后和王亲国戚却具有高贵的气质和修养,身份显赫。拉辛极其重视这种悲剧的庄严,它表现出人与命运抗争的悲壮。这种气氛令人想到路易十四宫廷中,强烈的激情和凶狠的本能总是隐藏在彬彬有礼和严格的礼仪之下。

戈德曼指出,在拉辛的剧作中,有一个“隐藏的上帝”,这就是人物心目中所爱的对象,如安德洛玛克心中始终有她的丈夫,其他人物也各自有所爱的对象,这是促使人物行动的依据和力量。这是一种潜意识在起作用,拉辛虽然没有直接描写出来,却在人物的行动中表现了出来。

语言典雅和谐 拉辛的语言是典雅、和谐而简洁的。他的词汇不多,但从中抽取出惊人的效果。贝蕾妮丝用这样两句愤怒的诗表达出她的痛苦:你向我坚持这一点:你爱我,而我走了,是你命令我这样做。阿伽门农不让克莉唐奈丝特走近祭坛,只说了这一句:我有我的理由。他没有透露应该祭献依菲革妮亚。人物简短有力的话表达出他的主要思虑和情感,这一情感制约着悲剧的进展。皮吕斯看见安德洛玛克,问道:您找我吗,夫人?他的爱情全部包含在这句问话里,反映了他急切的心情和天真的状态。罗克珊娜对巴雅泽说:出去。观众明白,门后待着一些杀手,他们正准备勒死王子。这个命令式的动词和下令杀人的手势一样有力。俄瑞斯特兴冲冲跑来向爱妙娜报告皮吕斯被杀死的消息,不料爱妙娜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反问道:为什么杀死他?他干了什么?以什么名义?谁对你这样说的?爱妙娜的爱情和复杂的心绪在这短短的诗句中和盘托出。正如纪德所说,古典主义的艺术是“说得少,表达得多”。拉辛的语言完全能体现这一点。

拉辛的语言富有音乐性。他在浪漫派和象征派之前已经注意到语音同感情的联系。例如,他在重复“i”这个字母中突出这个尖锐的音节所能传达出的忧郁情感。费德尔的这句诗中:Tout maffflige et me nuit et conspire à me nuire(一切令我难受,折磨我,密谋来折磨我),共出现了四个“i”,增强了主人公表达的力度。费德尔在准备死的时候,她仿佛只有一口气地说:你徒劳的援助不再唤起/剩下的热力,它已准备消失。诗句拖得很长,好像游丝一样即将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