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大师徐景藩临证百案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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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论胃

胃为六腑之一,与脾相合,水谷(饮食)通过脾胃的腐熟、运化,生成气、血、精、津液,营养全身。
1. 生理功能和特点
(1) 胃主纳,能磨谷:自《灵枢·平人绝谷》载胃“受水谷三斗五升”。《诸病源候论》提出“胃受谷而脾磨之”的论述后,对胃的生理功能主要着眼于“纳”,故后人有“胃者围也”、“汇也”之说。亦可能宗“肠胃为海”、“胃为水谷之海”之意,认为胃似百川所归,源源不绝之“海”。
胃能否磨谷?《素问·太阴阳明论》早谓脾主“为胃行其津液”。可以看出,胃既纳谷,亦能磨谷,才能使食物腐熟、消化而下入小肠,成为精微、津液而由脾“行”之。不仅如此,脾还能“助胃气,主化水谷”(《难经·四十二难》),故可知胃能磨谷,已不待言。程应旄在《医经句测》中明确提出“胃无消磨健运则不化”之说,强调了胃有主要的消化功能。并且认为胃的消磨功能借其“胃中所禀之性”,即“胃气”。食物消化后成为“谷气”,“胃气”亦需“谷气以充(养)之”,指出胃的受纳、消化功能及其物质能量供应的相互关系。
“磨谷”一词,生动地概括胃的蠕动和消化过程。胃既有此重要功能,经过腐熟、磨化,才能完成“饮入于胃,游溢精气”(《素问·经脉别论》)的作用。
此外,《难经·三十五难》提出“小肠谓赤肠……胃者谓黄肠”。意即胃与小肠相连,有色泽之异,而胃与小肠上段尚有部分功能相似之处,两者协调完成“化物”的功能。十二指肠球部紧接胃腑,可以看成是胃的下部,故临床上该球部疾患(炎症或溃疡)表现的主症,也属于胃脘痛范畴。
(2) 体阳用阴,多气多血:胃既有纳谷、磨化的功能,全赖胃中之气——阳气,故程应旄曾概述“阳气即胃中所禀之性,犹如灶中之火”。由于胃腑体阳而主动,其动自上而下,蠕动不已,才能使已腐熟之谷气下入小肠,由小肠继续“化物”,大肠为之传导。在胃与小肠“磨”“化”的基础上,由脾行其津液。津液也是胃体功能活动的物质基础。如无胃之阳气则饮食不能纳,纳而不能磨化。若无胃中之津液,水谷何能腐熟?人之所以能食能化者,全赖胃中之津液,故“胃之为腑,体阳用阴”的论述,在吴瑭《温病条辨·中焦篇》一再提到。虽然体阳用阴似属六腑之生理共性,但这一生理特性对胃的病机证治显得更为突出,吴氏一再强调胃腑体阳用阴之语,亦是见其对临床实践的重要性。叶桂提出“阳明阳土,得阴自安”的论述,也是重视胃阴的理论概括。
人体各脏腑皆禀气于胃,胃不仅是“水谷之海”,也是“气血之海”(《灵枢·玉版》)。全赖胃之气血充足,才能完成其重要功能。胃中水谷不断,气血亦充盛不息。“水谷之海”与“气血之海”,两者功同而义同,相辅相成。《素问·血气形志》指出“阳明常多气多血”,此“阳明”既指经脉,亦包括胃腑。在生理上胃腑多气多血,故在病理状态下,气病多而血病亦多。
(3) 上清下浊,主降宜和:胃居膈下,位于中焦,与脾同为上下升降之枢纽,升其清而降其浊,这是从脾胃整个功能而言。喻嘉言《寓意草》中提到“一胃分为三脘,上脘多气,下脘多血”,并认为“上脘清阳居多,下脘浊阴居多”,此论甚为精辟。徐老体会,胃部容量较大,形态“迂曲屈伸”,应该分部位,深入了解其解剖、生理特点,有助于临床诊断治疗。上脘是胃底为主的部位,下脘应在胃角水平线以下,上、下脘之间属于中脘。胃中气体轻而在上,故与“多气”之说相吻。水谷及胃中津液贮于下脘,即使胃中食物已排空,该部尚有胃津,在一定意义上说,称之为“浊阴”。慢性胃病噫嗳常见,其气常“清”。若呕吐(或反胃),胃中食物残渣及津液或痰涎从口吐出,其液为“浊”。又如胃本腑病变的出血,以下部为多。
胃以通降下行为顺,才能磨谷、化物,清浊分明、糟粕得下。胃气和则能食而化,气血以生,寝寐得安。“降”与“和”具有同义之意,降则和,不降则病。诚如《临证指南医案·脾胃》篇所述:“胃宜降则和……胃气上逆固病,即不上逆,但不通降亦病矣。”
(4) 胃气为本,喜润喜燥:人体借水谷以化生精微气血,充养脏腑百骸,故有“五脏皆禀气于胃”、“胃者人之根本也”之说。人的胃气为本的重要性已不需赘言。至于“胃气”的含义,除胃的功能外,还体现在气血充盛,运化通畅,缓和均匀的正常脉象。由于人体气血运化与胃相关,故有“胃者乎人之常气也”之称(《素问·平人气象论》)。“脉以胃气为本”,“人无胃气曰逆”、“脉无胃气亦死”,四季平脉,均称“胃脉”。可见前人以“胃气”作为平脉的基本概括,以示胃在人体中的重要性。临床如见重病之人,胃尚能纳,犹有生机。若谢谷不纳,胃气败绝,则预后严重。于此可见胃气亦可作为判断疾病预后的主要指征之一,足见胃功能的重要。
东垣详于治脾,药以甘温居多,叶桂重视胃阴,补前人之不足,各有所长,互为补充。但如片面地以“脾喜刚燥,胃喜柔润”为常法,对胃家之疾一概投以滋阴柔养,势必矫枉过正,同样会犯偏执之弊。
因此,徐老认为,对临床病例应作具体分析,用润用燥,根据病情。人体禀素有阴阳偏胜,所食的谷、肉、果、菜,其性不一,四时寒温不同,情绪及劳逸有异,故胃之喜恶亦不能一概而论。
例如病后津亏,汗多液耗,郁热伤阴,口干舌红者,胃喜柔润。若寒邪内侵,痰饮停蓄,泛吐痰涎,舌白口黏者,当用辛燥。梨汁、蔗浆,胃燥所喜,秋燥亦宜。姜葱韭蒜,胃寒宜进,冬月所适。一润一燥,各有相当,俱为胃家所宜。从胃对食品、药物之属性所需而言,既喜润,亦喜燥。
2. 病因
(1) 先天有不足,后天易损伤:临床上往往从病史、体质形态结合征象而判断其先天情况。当然,体质因素与后天亦不无关系。从胃的解剖形态而言,有位置、大小或厚薄的差异,这些差异对胃的功能亦密切相关。古代医家早已注意及此,认为肌肉较丰满而结实者“胃厚”,反之则“胃薄”、“胃下”、“胃不坚”。并且提出“瘦而胃薄者,不胜毒”等论述(《灵枢·本脏》、《灵枢·论痛》等篇)。总之,凡属先天不足,胃之形态病理有不足者,易罹患胃疾。
后天易损伤,包括饮食所伤,用药不当,尚有少数服食毒物,或跌打损伤上腹等因素。
证诸临床,“胃薄”形体瘦弱之人,不仅易罹外邪,并易因内伤而致病。胃既病而复因用力、劳累、饮食不当,气血壅滞,亦有导致胃体穿孔、出血之可能,在同样致病因素中,发病率高于“胃厚”体壮之人。
总之,后天损伤胃腑的因素很多,讨论上述诸因,对预防疾病具有重要意义。
(2) 口鼻受邪,必犯于胃:凡属感受外邪,口鼻为主要途径。“鼻气通于肺,口气通于胃”。风寒外邪,亦常可犯胃,如一般日常所见“寒气客于胃,为噫(呃逆或嗳气)”即是其例。寒邪犯于胃腑,还可引起胃中冷痛、呕吐等症。至于湿热病邪,经口而入者亦为常见。诸如湿温、黄疸、痢疾、吐泻等病症,都由于湿热经口而入,伤于胃腑,波及他脏所致,诚如吴瑭 (《温病条辨·中焦篇》)所说:“湿热之邪,从表伤者,十之一二;由口鼻入者,十之八九。”
胃居中焦,邪乘虚入,可以外达于卫,充斥三焦,甚则因热邪炽盛而扰于心。余师愚“疫病”篇中所列举的“疫邪”犯胃,可表现为壮热、斑、疹、不寐、鼻衄如泉、呃逆、干呕、吐、脘腹胀痛,甚则发狂等征象,并认为“毒既入胃,势必敷布于十二经,戕害百骸”(《温热经纬》)。
(3) 饮食不当,易虚易实:饮食质量不足,无以充胃气,化精血,营养全身,亦损伤脾胃,使中气虚馁。
经云“饮食自倍,肠胃乃伤”(《素问·痹论》),是指饮食过多,超过胃的负荷功能,以致食填中焦,气血壅滞,损伤脾胃。其所说“自倍”,意即超过正常的量,这对小儿、老人尤其应加注意,虚人、病后亦必须掌握饮食的量,否则饮食过量,非徒无益,反而有害。
饮食所伤,除质、量以外,还包括饮食的温度、硬度以及进食的时间等因素。
从病因而言,有伤食与伤饮之分。关于伤饮,历来主要着眼于饮酒所伤,论述颇多。《医述》所说“若醉饮过度,毒气攻心,穿肠腐胁,神昏志谬……”《医门法律》详论“饮沸酒”(黄酒)之毒害,使胃中“生气不存,窄隘有加”,“多成隔证”。对浓度较高的白酒(烧酒)之害,人皆知之。惟当今各种饮料日益增多,过量恣饮而损伤脾胃者已不少见,值得引起高度重视。
伤于饮食,纳而难化,食滞停积,气机窒塞,为胀为痛;胃气上逆,为哕为呕;或食而不及磨化,传化失司,清浊不分,杂而下泄。
胃既易由饮食所伤,随之而易实易虚。胃虚则病,胃实亦病。实证不及时调治或反复患之,则可由实致虚。气血不充,气不化湿,血行不畅,虚中尚可夹实。磨谷无能,稍食即滞,虚证亦可转实。故概以“易虚易实”,以示治胃病之不可拘泥于一味补虚或专攻其实,亦说明饮食有节对防治疾病的重要性。
(4) 情志失调,胃腑易病:中医学历来重视精神致病因素。由于情志不畅而引起或加重脾胃疾病者,甚为常见。“木克土”的病机概念,即包含情志失调而导致胃病的内容。高鼓峰曾强调指出“七情内伤,脾胃先病”,叶桂所谓“胃土久伤,肝木愈横”,都说明在胃家已病的情况下,情志因素尤易作祟。
徐老临床实践体会,胃对情绪的反应非常敏感。并曾从700例慢性胃脘痛患者的资料中分析,情志失调引起者占42.3%,尤以肝胃气滞证为最多(48.7%),其次为胃阴不足证(42.6%),情绪对胃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3. 病机特点
上述诸因,均可引起胃病。病理性质,有虚有实。病理因素有寒有热。虚实和寒热互有关联,而气血病理是其基础。
(1) 气血之病
1) 气病:胃气以和降为顺,气不和则滞,不降则易逆。气滞则病,气逆亦病。气滞每为气逆之基础或先导,常先滞而后逆。胃气上逆,又促使气机窒滞,故二者又互为因果,互相影响。
气滞不畅,可表现为胃脘痞胀、疼痛,不知饥,食入而胀尤甚。气滞甚则窜络,还可撑胀及于两胁,或及于胸腹。嗳气、矢气可以排其滞气,故得嗳及矢气觉舒,嗳气不遂则脘胀尤甚。
气逆之状,如呃逆、恶心、呕吐,并常伴见嗳气,食后呃逆,有时可出现食物反流。
实证常见明显的气滞、气逆病机,胃虚亦可伴见气滞。胃气既虚,磨化功能不足,气机不畅,气留而不降,亦可伴见气滞。如兼肝气横逆,乘侮胃土,则胃气虚而可伴见气逆。如脾气亦虚,阳微不升,胃气亦随脾气以陷。
概括胃之气病,大致如下图:

2) 血病:胃热胃实,气火上亢,可以伤及胃络而致出血,阳络内伤,血从上溢为吐血,血色鲜红。胃中虚,气不摄血,亦可出血,一般呈黑便溏泄,属于便血——远血,若血出多时亦可上溢,从口而出,血色暗淡。
出血之疾,其血必虚,根据出血量之多少,而呈现相应的血虚证候。与此同时,离经之血不能尽去,常伴有不同程度的血瘀。
气滞久则血运不畅,可致血络瘀滞。气滞与血瘀又可相互影响。气滞不消,其瘀尤甚;血瘀不祛,其气尤滞。
血虚者其气亦虚,尤以原系气虚之人,因气不摄血而出血者,气血俱虚之证尤著。少数因出血暴急,血去过多,在短时间内即可出现较重的血虚,甚至气随血虚、气随血脱的危重征象。
综上所述,血病与气病有关,如下图:

(2) 胃寒胃热
1) 胃寒:外感寒邪,经口入胃,或经体表肌肤通过经络而及于胃。胃气虚、胃阳虚弱者,寒自内生(胃之阳虚与脾肾之阳不足亦有关)。其寒虽有内外之分,每常相兼,如有内寒者易感外寒,感受外寒者亦易加重内寒。
胃中寒,胃气易滞。饮食水谷不易腐熟,容易停积于胃中。胃寒而气滞,久则津液凝聚,可以成为痰、饮,表现为多唾清涎,呕吐,脘痛且胀,胃中有水声,腹鸣辘辘,头眩等症。脾阳亦虚者,则见下利,腹胀浮肿。肾阳不足,命门火衰,则可见反胃,朝食暮吐,暮食朝吐等症。
2) 胃热:外感寒邪,郁而化热,或感受温热之邪,正如吴瑭所说:“邪从口鼻而入,阳明为必由之路。”素体胃热;或酒食不节,胃中生热;或肝气久郁化火犯胃;或胃阴不足,阴虚生热。
胃热由于外邪所干者属实,自内而生者有虚有实。性俱属热,但病变有同有异。相同者,胃热必耗津液,故口干而渴;胃热上蒸则见口臭、口疮;胃热兼气滞气逆,碍于升降,腑气易秘,故脘腹胀满,大便干结;气逆于上,亦可为吐为哕。所异者,外感者必有相应症状,若外感邪毒盛者,“毒既入胃,势必敷布于十二经”,征象不必赘述。
胃中热则耗伤胃津,热愈盛则津伤愈甚。外感温热病邪炽盛者,耗阴尤速,故在病后胃阴迟迟不复。
此外,胆热可以犯胃。《灵枢》早就提出“邪在胆,逆在胃”之说。《素问》亦有“口苦者,胆瘅也,瘅者热也”之论。胆热逆于胃中,胃之膜络受其影响,易致气滞、郁热,若原有胃病者,尤增其疾。关于胆热犯胃之主要症状,一般表现为口苦,甚则咽苦,呕吐苦液色黄,并常兼见心下及右胁部隐痛、嘈杂而觉热。胃经手术,大部分(包括幽门)切除后,胆液容易反流至残胃之中。若胆无邪热,则不必有口苦、呕苦等症。然胆液损伤胃膜,常可加重气滞、血瘀、中虚等病理因素。
对胃大体解剖的认识,古今基本一致。胃之上口为贲门、下口为幽门,这些名称也早在《难经》中就提出过。《灵枢》所记述胃的形态“横屈受谷”、“迂曲屈伸”也很确切,还有对胃的形态病理如“胃下”、“胃薄”等记载,均有临床实践意义。
总之,胃的生理功能特点,不能局限于“受纳”之说,也不宜笼统地认为“胃喜柔润”。其主要内涵应是纳而磨化,体阳用阴,多气多血;上清下浊,主降宜和;胃气为本,喜润喜燥等方面。
引起胃病的病因较多,有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外邪、饮食所伤和情志失调等均为常见之因,至于劳倦过度,损伤脾胃,亦应予以重视。上述诸因,还可相兼为患。
关于胃病的病理,主要是气和血的异常,气血之间又常相互影响。病因除胃寒、胃热之外,尚有湿浊、痰饮、食积等。其病理过程和临床表现,可互参脾病篇。脾合胃,为后天之本,故有关的内容,脾、胃两篇中应相互参考,以免重复赘述。

(徐丹华 徐景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