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微:爱是有摧残性的
“蒋碧微这一生,拍遍阑干,有全方位、多色调的情感遭际并且体验到极致。从迷醉的巅峰到痛楚的深渊,从守疆卫土的妻子,到攻城略地的‘小三’……”
蒋碧微(1899—1978),江苏宜兴人, 1917年与徐悲鸿结婚,两人1919年一同赴法国,她进入一所女子学校学习。 1927年蒋碧微夫妇回国,居南京。抗战时期,她居重庆,曾在复旦大学教授法文,担任过四川教育学院教授兼图书馆主任。蒋碧微1949年迁居台湾,晚年著有回忆录《我与悲鸿》《我与道藩》。
私奔·裂痕
民国早期,大多数闺中女子还在恭顺地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入包办婚姻,却也有个别例外,她们最惊世骇俗的举动,便是私奔。
私奔的女子,通常有果敢、泼辣的性格,叛逆、冒险的天性,不计后果的决绝,还有一点追新逐异的浪漫。她们私奔之后的人生,绿肥红瘦,千差万别,但往往都不单调平淡。蒋碧微的故事,更是一言难尽。
蒋碧微是江苏宜兴人,父亲蒋梅笙饱读诗书,在复旦大学任过教授。1917年,宜兴同乡的徐悲鸿(1895—1953)年少俊逸,英气勃勃,绘画才华已经显露,是蒋梅笙的座上嘉宾,时常待在蒋家。蒋碧微跟徐悲鸿私奔前,原本已许配给查家。她从未与徐单独会晤过,但两人之间必定有心驰神往的吸引,有热烈缭乱的眼神缠绕,以及某种意在言外的默契。所以,当徐悲鸿的朋友朱了洲来悄悄传话,问她是否愿意跟随徐悲鸿出国,她几乎未经犹豫就毅然答应了。
蒋碧微刚从宜兴来到上海不久,还是幽居一楼一底的旧式闺秀,所见所识仅家人和邻居等,徐悲鸿除了风度才华令她倾慕,也象征了无边无际、惹人遐想的整个外部世界。她搁了一封信给父母,悄然离家。蒋碧微本名棠珍,徐悲鸿私下为她取名碧微,还刻了一对水晶戒指,一只刻着“悲鸿”,一只镌上“碧微”。她回忆道:“那一夜,我戴上了那只刻着‘碧微’两字的水晶戒指,从此我的名字也改成了碧微。”
蒋碧微随徐悲鸿远走东京、北平,在巴黎待得最久。父母只好对外谎称女儿突然病故,强咽下满腹凄惶和许多冷嘲热讽。
蒋碧微夫妇1927年回国,徐悲鸿于次年初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在画坛声名鹊起,子女也相继出生。后来,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牵头,为他们在南京建造华屋。异域十年,求学的漂泊、清寒已成往事,远大前程即将徐徐展开。蒋碧微的人生,好像也跟着要进入华彩篇章,她终于可以向那些冷眼看笑话的人们证明,她从前的“孟浪”之举,到底没错。
蒋碧微喜欢也擅长社交,宾客往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羡慕赞美,令她怡然自得。位于傅厚岗的徐家宅邸,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但是,因为性格、志趣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夫妻感情却渐渐淡薄了。她明白,徐悲鸿的心力,全部在他热爱的艺术上,自己“无法分润一丝一毫”。徐悲鸿受不了妻子的控制欲和过于挑剔,蒋碧微则觉得丈夫凡事以自我为中心,有艺术家“但取不予”的自私,性格偏激,就连斋名都是说一不二的“应毋庸议”,画室里的集句联则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20世纪30年代初,徐悲鸿爱上学生孙多慈。她原名孙韵君,他为她改名“多慈”,恰与“悲鸿”呼应,还刻了一方印章“大慈大悲”。他对这位“天才横溢”的女生悉心指点,多方提携,还帮她联系中华书局出画册。蒋碧微感觉到婚姻岌岌可危,既悲且怒,奋起捍卫。她可不是只晓得独自抹泪、凄凄切切的怨妇,她的姿态,硬朗得像个全身披挂、剑拔弩张的斗士,每根毫毛都竖成了匕首。徐悲鸿戴在手上的红豆戒指——孙多慈赠予红豆,他镶成金戒指,镌上“慈悲”二字——既碍眼又堵心,她虽然无计可施,但孙多慈送给老师装点花园的枫树苗,“师母”理所当然要找机会全部拔掉。徐悲鸿只得愤然刻下一枚“无枫堂”印章,将公馆称为“无枫堂”,将画室命名为“无枫堂画室”;徐悲鸿绘的《台城夜月图》,画家与孙多慈一同入画,蒋碧微自有促狭办法,让他不得不自己动手,把一对意中人从画布上刮去,尽管难抑悲愤;徐悲鸿替孙多慈张罗出国留学的官费,蒋碧微则写信给相关负责人,让此事泡汤……总之,她机警、敏捷、骁勇,对“入侵者”跃马横刀,绝不手软。
夫妻俩的冷战,旷日持久。徐悲鸿有家不愿回,远避广西桂林。 1938年,他曾在桂林的报纸上刊登启事,声明与蒋碧微脱离同居关系。但他跟孙多慈的八年恋爱,因孙父的坚决反对,最终无果。
徐悲鸿的发妻很早就病故于老家宜兴。他的第三任妻子廖静文出现时,徐、蒋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所以蒋碧微相对处之泰然。她只是看似轻描淡写地转述,说廖静文拿出一瓶毒药,威胁徐悲鸿:除非立即登报和你太太离婚,再跟我举行婚礼,不然我们就一起吃下这瓶药,同归于尽。徐悲鸿吓得赶紧答应。
徐悲鸿确实曾在贵阳的《中央日报》登出启事:“悲鸿与蒋碧微女士因意志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破镜已难重圆,此后悲鸿的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兹恐社会未尽深知,特此声明。”三天后他又登广告与廖静文订婚。
“同居”这两个字眼,每每令蒋碧微勃然大怒:她18岁跟他一起生活,同享过艺术和青春的欢愉,分担过贫寒日子的衣食无着,也短暂分享过他成功的荣耀,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所欠缺的,不过就是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假如,他俩一直琴瑟和谐,私奔就是值得频繁提起的趣事、佳话;而她仿效红拂夜奔,却落得有始无终,私奔就成了无法抹煞的难堪,难以愈合的旧伤,一戳就痛,徐悲鸿却偏要一戳再戳。她“受辱以后也就留下了永远无法消弭的憎恨”。或许,蒋碧微也会暗自痛悔:从前太年轻,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差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少了一纸郑重的婚书,以致授人以柄。
跟孙多慈分手后,徐悲鸿也曾多次委曲求全,向蒋碧微示好、求和,试图弥合裂痕。她却凛然地将他拒之门外,言语、举措冷若冰霜,有时还很尖酸刻薄。她约请徐悲鸿来家里商量子女的抚养问题,那则刊登“分居”启事的报纸就镶在玻璃镜框里,赫然放在客厅迎门的书架上,下面还写了“碧微座右铭”五个大字,显然是硬要让他看见。徐悲鸿给蒋父丧礼送的奠仪,她也偏要退回。总之,摆明了势不两立、一刀两断的态度。
蒋碧微自陈:“和悲鸿结缡二十年,我不曾得到过他一丝温情的抚慰。”往事怎么可能一笔勾销呢?单看他在巴黎给她画的那些画,哪一幅不是弥漫着双向的依恋与欢好?但是,人的记忆的确太有选择性,欢愉容易随风飘散,创痛却印痕至深,历历在目,耿耿于怀。
蒋碧微说,自己曾经竭尽心力,殷切盼他迷途知返,“如今我已对他全部绝望,又怎能勉强我自己忘却那触目惊心的往事,强颜欢笑,和他重归于好”?如她所言,覆水难收,“早已化为灰烬的感情是不可能重炽的”。而蒋碧微之所以如此冷硬、决绝,更显著的原因,则是她心里眼里已经只有张道藩,再没有多余空间容纳他人。
1945年底,徐悲鸿、蒋碧微正式离婚。
私情·私语
蒋碧微、张道藩1922年初见于柏林。待到徐悲鸿、蒋碧微回访张道藩,仅仅第二次见面,张道藩对她,已经怦然心动:但觉她“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显得多么的雍容华贵”。
在巴黎期间,谢寿康、刘纪文、邵洵美、江小鹣等情投意合的留学生,结成别开生面的“天狗会”,以兄弟相称。徐悲鸿是二哥,张道藩是三弟,唯一的女性蒋碧微被推为压寨夫人,所以张道藩跟蒋碧微以二嫂、三弟相称。“压寨夫人”口齿伶俐,毫无旧式女子的拘谨局促、孤陋寡闻,常跟他们一起放言高论,被留学生们恭维为“天之骄女”。 1926年,张道藩曾在意大利翡冷翠(佛罗伦萨)给蒋碧微去信,含蓄、纠结地表达过爱意,未获热烈响应。当时他刚刚在巴黎跟法国姑娘素珊订婚,心情十分复杂。
向张道藩主动示爱、热烈追求的女人一向不少,他避之犹恐不及,却一直暗恋蒋碧微。张道藩留法七年,主修美术,回国后转而从政,很快担任蒋介石秘书、南京市政府主任秘书,抗战前夕已是内政部次长。抗战期间历任教育部次长、中宣部长等,到台湾后担任了九年“立法院长”。因为自身的文人气质和政治、文艺两栖的身份,他在国民党高层中很善于与文化人交朋友,画笔未曾全抛,还写过电影剧本《密电码》《再相逢》,以及《自救》《最后关头》等多部有影响的话剧,有时还亲任导演甚至粉墨登场,算是民国时代有一定影响的文化活动家、美术家、戏剧家。
张道藩跟素珊结婚了,仕途也一帆风顺,却总有一丝郁郁寡欢,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他说自己对蒋碧微秘密崇拜,爱了十多年,“但是从来不敢有任何希求。一直到人家侮辱了她,虐待了她,几乎要抛弃她的时候,我才诚挚地对她公开了我十多年来心中爱她的秘密,幸而两心相印,才有了这一段神秘不可思议的爱史”。 1937年,南京被敌机日夜轰炸,“二嫂”“三弟”心底掀起狂涛巨澜,跟这座纷乱的危城相似,竟是一刻都无法安宁。即便同处一城,见面频繁,他们依然密函互寄,蜜情迭传。
日寇逼近,南京危急,机关、学校开始内迁,以避战乱。 1937年10月初,蒋碧微携子女前往重庆。张道藩送她登舟西去,他在船上盘桓到船已启航,仍然依依不舍。船长只好派了两名水手,用舢板将他送返码头。
这时候,距离他俩感情明朗才不久,匆忙分别,相聚无期,离情惨淡,张道藩失魂落魄。在小船上遥相挥手时,“泪已盈眶”,随后“眼泪已涔涔流下”;回家则“伤心落泪,饮泣多时”;到次日依旧“热泪满面”……总之,相当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相比他在贵州被军阀周西成逮捕时,屡受酷刑也不交出密电码的刚烈,判若两人。
有时候,美的标准,真是相当主观。蒋碧微在张道藩眼里,内外兼修,风度“高贵娴雅”,“俨若天仙”。他在给她的信里还说,“我的爱你,决不是基于青年时之尚虚荣,好美色”,“而是由于彼此间的同情和了解”;“除了以前对(素)珊以外,我不曾对任何女子像对你这样过,我愿意把我所有对女性的爱全部集中给你。因为十多年来,根据我严格观察的结果,只有你的一切条件,才够得上是我理想的爱人”。
从南京开始,到重庆八年,再到20世纪40年代末,蒋碧微、张道藩互写了几十万字情书,在重庆时他们就曾相互交换信件,各自抄录到装订成册的本子上,张道藩将自己的情书题为《思雪楼志》(他俩写信的专用署名分别为振宗、雪,所以蒋碧微将书房命名为宗荫室)。
上了年纪,再去读别人的情书,真是需要相当的耐烦心。如果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行文,那些蜜里调油、喋喋不休的表情达意,读来就未免絮叨。因为,局外人毕竟超脱于浓情之外,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对文字和思想的质感、密度、深度,就有不一样的期待与标准。当然,他们书信里浓厚、深邃的情意,还是很动人的。“我不忍看前面的江水,因为我一看就想到它是从你那边流下来的,它带了你无限的缠绵情意给我,我却不能使它倒流上去,将我的情愫送达与你。”“你若把我拿去烧成了灰,细细的检查一下,你可以看到我最小的一粒灰里,也有你的影子印在上面。”张道藩的表达,就有这么文艺,是少男似的缠绵和热切。而蒋碧微的信,写得更为精练、古典。
重庆期间,蒋碧微除在复旦大学教授法文,又经张道藩介绍,在国立编译馆兼职。后来她改任四川教育学院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张道藩对她无比殷切、眷恋,对她的父亲、子女,也关照得无微不至。她给父亲送终时,张道藩陪伴在侧。
从陪都岁月到战后返回南京,虽然沉浸于“天地间最伟大的爱情”(张道藩语),但他俩一直伤痛于不能长相厮守。蒋碧微的《红叶》诗说:
霜风红叶总凄其,憔悴年年为别谁?
无奈痴情抛不得,沉沦恨对合欢枝。
张道藩1947年元月在蒋碧微的宗荫室则留下墨迹,借《古诗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表达忧伤: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蒋碧微夫妇交恶后,因为嫌徐悲鸿给的家用太少,他们为钱吵架,有一次竟吵到徐悲鸿痛哭失声,他当然也是因为她的伺机发作、不依不饶而痛惜伤心、百感交集。蒋碧微在信里跟张道藩提起这事,则恼怒地说:“你是了解我的,我决不是爱钱,我实在是太气愤了。”另一次,徐悲鸿托人带给她30块大洋,她当即请人退还。随后同样对张道藩抱怨:“我虽无能,亦不至短此而饿死,是真辱我太甚矣。”蒋碧微在徐悲鸿面前,展露的是最无所顾忌的一面,强悍、野蛮、冷酷、物质化。
离婚时,徐悲鸿按照蒋碧微的要求,支付她100幅画、 100万元赡养费以及子女的学费。她特别解释,抗战结束后的100万元国币,仅相当于普通公务人员一年的薪水。
蒋碧微、张道藩深度纠缠几十年,最后在台湾同居十年,他最终没能给予她妻子的名分,她的回忆录对他却没有丝毫微词。旁人说蒋碧微不大好相处,她最好的一面大概都留给了张道藩——聪明脱俗,温柔得体,不强求婚姻,知进退,有分寸。在重庆时,张道藩多次想借机给予她经济资助,她每每阻拦:“过去汝每有斯举,均极伤吾心……亦姑赧颜收存,恐过事推却,反使汝难堪也……此后务乞勿再为之,则吾人之爱,或犹可冀其永保清洁也。”张道藩趁她父亲七十大寿,送了厚重礼金,她立即寄还,去信说,“幸君谅吾苦衷,纳回成命,庶几爱吾更深矣”。多么懂事明理,这还是那个为了钱跟徐悲鸿吵架的蒋碧微吗?那个骁勇泼辣的“女将”一旦面对张道藩,真有点“脱我战时袍,著我女儿装”的意味,又仿佛百炼钢已化作绕指柔。
廖静文笔下的徐悲鸿,有圣贤与君子之风。蒋碧微虽然也盛赞徐悲鸿的艺术天赋与勤奋刻苦,但她更要恼怒地罗列他为人夫、为人父那些迹近小人的毛病。同样,张道藩与徐悲鸿眼里的蒋碧微,大约也有天使与悍妇之别吧。一个人的是非、优劣,有可能犬牙交错,难以简单厘清。由不同的眼睛看去,更有天渊之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向来如此。
蒋碧微在回忆录里称呼徐悲鸿“徐先生”,礼貌却也生分。她说,自己独自生活的晚年,依靠徐先生离婚时给的画换钱为生,不曾用过任何人一块钱,也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她最后的骄傲和自尊,竟还是那个“负心人”提供的。她跟他毕竟曾经是烟火夫妻,有过柴米油盐的琐碎,唇枪舌剑的摩擦,也有过家常日子的粘连、瓷实,更生养了一双儿女。所以,她用徐悲鸿的钱,心安也坦然。似乎,还有一丝庆幸——晚景固然寂寥,好在还不困窘,也有尊严。
蒋碧微跟徐悲鸿和张道藩的关系,分别像是植在土里与浸在营养液里。前者盘根错节,有泥有虫有腐叶,杂、乱、浊、重;后者清澈纯净,无渣滓无杂质,养分虽充足,却似乎有一点点修饰,优美而欠天然、少松弛。
情路·暗伤
蒋碧微生得饱满健硕,大枝大朵,年轻时有青春衬底,自有一番丰艳。到老来也不曾柔软,又积淀了一路走来的坚硬、要强,越发阳刚。站在她身边的张道藩,因此更显得斯文、软懦。
能写出那样黏稠、细腻情书的男人,很难手起刀落地剪断感情的乱麻。尤其是,妻子素珊单纯、温良、柔顺,一根筋地依恋他——她只会为丈夫的背叛暗自饮泣,却从无强硬或过激手段。张道藩一生都在婚姻内外踌躇万端,既想跟蒋碧微朝夕相守,又不忍、不便抛弃妻女。
到台湾后,素珊携女儿定居澳洲,蒋碧微与张道藩共同生活近10年,最终依旧分离。这是她晚年生活的一大转折,蒋碧微语焉不详地说起:1958年底,张道藩表示想去澳洲新克利多利亚,探望素珊、丽莲母女,也流露了接她们回来的念头。蒋碧微或许早就料到终究会有这天?所以波澜不惊:“我深切了解他是永远无法打破原有的环境的。”当然,“十年相依,一朝分袂,脆弱点的人也许会受不了,但我生来理性坚强,对于现在情势,我必须做一决断”。
蒋碧微不动声色,推说要去马来西亚探望外甥,两人各自上路,以回避分手的伤怀。几个月后,在她归来前三天,张道藩搬到了新租的房子。昨日永逝,即便再有情绪的铺垫和时空的缓冲,心底怎么可能不翻江倒海?她却只肯说,自己觉得非常安慰:“他果然按照我的意思,作了这样的决定。”
1960年,素珊母女返回台湾,张道藩他们阖家团聚。当年蒋碧微离开一双儿女,随爱人“逃到孤岛”,作这样选择的母亲,很自我也很少见吧?眼看着彼此都老了,张道藩终于撇下她重返家庭,其间的伤情和难堪,其实一言难尽。但蒋碧微真是硬朗好强,撑得起场面,她坚持很漂亮很豁达地总结道:“基于种种的因素,我决计促成他的家庭团圆。”两岸隔绝,与子女音书难通,她暮年独居近20年,孤独离世。
蒋碧微回忆录多次强调,因为自己遭逢过因外力介入而毁家的痛楚,所以,一直不愿拆散张道藩的家庭。这,或许也是由衷之语?不过,张道藩和素珊的家,形虽未全散,而神早已抖落成残渣碎片了。
与张道藩分手6年后,蒋碧微完成50余万字的回忆录,分为上下篇《我与悲鸿》《我与道藩》,在皇冠杂志连载后,“轰动遐迩”。
蒋碧微这一生,拍遍阑干,有全方位、多色调的情感遭际并且体验到极致。从迷醉的巅峰到痛楚的深渊,从守疆卫土的妻子,到攻城略地的“小三”……她深陷的两段感情,都既飞扬恣肆,又愁肠百结。地下情尤其艰险——恋爱的香醇甜美自不待言,然而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进退维谷,处境尴尬:既受制于情魔,难抑相思之苦,又不能毅然抽身,慧剑斩断情丝。面对素珊,也曾“内疚甚深,觉孽障重重,无可挽救!”“辗转终宵,深自忏悔”。到台湾以后,虽然了却夙愿,两人得以“晨昏相对,形影不离”,“不顾物议,超然尘俗”。但毕竟物议不绝,何况,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蒋碧微特别提到:别人给“张院长与夫人”的请帖,她从不出席,除非另有请帖给她。这,既是自知之明,也有许多难言之隐。
早在重庆时,蒋碧微在给张道藩的信里就曾感慨:“人类的爱是有摧残性的。”“爱情之为害,早已洞悉。”道理谁不清楚呢,但感情这包鸦片,销魂蚀骨,也撕心裂肺,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哪里是说戒就戒得掉的?
为情所困的岂止于她呢?孙多慈、徐悲鸿、张道藩、素珊,这一根藤上,牵着多少条苦瓜。
张道藩的重庆岁月,最是愁苦无绪。相见时难别亦难,他常常胡思乱想,想辞职,想上前线,想离婚,想失踪,想逃到孤岛……万分悲观时,竟想过自杀。他甚至盘算过:假如能筹到400英镑(当时折合法币3万元),够两人的旅费和一年开销,就可以摆脱羁绊,远走高飞。无奈又受经济更受诸多难题束缚。
最大的难题,是他身居高位。一向致力于立德立言立功,素有儒雅君子的美称,如今正值国难,竟然深陷婚外情,爱上的还是“二嫂”!既有道德自谴,更怕形迹暴露,身败名裂。“倘使我们的爱恋终于暴露,我就得受人指责和唾弃。”他最长的一封信,与蒋碧微讨论何去何从,“以泪和墨”写成于凌晨4点,却依旧没有主张。郁达夫、王映霞的婚变闹得沸沸扬扬时(郁达夫怒写《毁家诗纪》,起因便是发现了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信),张道藩吓得差点把蒋碧微的情书和自己的《思雪楼志》烧掉。
素珊对丈夫的私情,心知肚明。 20世纪40年代她带着病女到兰州疗养,50年代又远走澳洲。多少委屈辛酸,不言自明。
徐悲鸿与孙多慈,也历经磋磨。徐的老友沈宜甲对孙多慈的父兄印象极坏,但对她本人赞不绝口:“来桂林后,凡任何男女友人与之相处愈久,愈觉其为人可佩。”“幽娴贞静,旧道德,新思想,兼而有之。受尽家中折磨,外间激刺,泰然处之。”黯然中断牵绊数年的师生恋后,孙多慈与浙江省教育厅长许绍棣结婚。 1949年以后,孙多慈随丈夫赴台,他们育有两子。 50年代她在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授,绘画颇有成就。学生们说她不急不躁,温文尔雅。看孙多慈中年的模样,柔润清雅,有内敛的灵光。在徐悲鸿深爱过的三个女性里,她无疑最具艺术天赋和智性之美。
今人或许要遗憾,上述人等或失之优柔寡断,或过于执迷执着,或不肯轻易撒手,或不能回头是岸……遂有这堆愁绪万千。然而,人的选择,既受制于性情和环境,也与大时代载沉载浮,甚至被冥冥不可知的命数左右。情天恨海,是谁都能轻而易举跳得出的么?
蒋碧微的同代人里,有过如此浓烈、炽热情感经历的女子,不乏其人。只因为徐悲鸿和张道藩巨大的知名度,她就这么不期然地成为民国两桩最醒目情事的女主角。她当过大学教师,担任过社会公职,但她作为职业女性的那一面,却被人们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