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眼年华,动人幽意:从林徽因到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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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碧城:奇女子惊才绝艳

“吕碧城只身行走江湖,居然风生水起,取决于一出道就被当时的知识精英接纳、推举的幸运处境;此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她突破藩篱、我行我素的叛逆性格。”

吕碧城(1883-1943)原名贤锡,少年时即显露诗词才华。1904年开始在《大公报》等密集发表诗文,呼吁兴女权、启民智,名噪一时。后担任北洋女子公学负责人,是清末女子教育界先驱。

吕碧城也是著名词人,著有《信芳词》《晓珠词》。她还游历各国,为国内报刊撰写了大量游记。


深闺有愿作新民

吕碧城传世的照片不算少,最流行的那几幅,打扮得相当张扬:在纽约那张,她身穿无袖袒胸裙衫,肩和上臂饰以薄纱,通体有浓密的孔雀羽花纹。脑后夸张地横插着三根一尺多长的彩色长翎,很神气很不羁。

还有几张全身、半身像,是1929年5月出席国际保护动物协会维也纳大会时的留影。她足蹬半高跟皮鞋,那件华丽大氅的颈下、胸前,铺满繁盛的花朵,还织绣了两只拖着长羽毛的孔雀,左右对称,从双肩一直延伸到膝盖。其中有一张,她的额上戴着珍珠抹额,造型很像王冠。另一张,头上又插着那三根彩翎。看来吕碧城似乎很喜欢这种欲飞欲舞的另类、艳丽造型。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身着精致华贵的西式裙装,矜持、端凝,还带一丝冷艳。她生得眉目清朗,有花繁月圆的饱满,更有气定神闲的笃定。看她的照片和经历,不免感慨,这个活跃于清末和民国早、中期的女子,在她的时代,绝对惊世骇俗,堪称时尚达人。

吕碧城的父亲是光绪三年进士,当过山西学政。她12岁时父亲去世,族人争夺家产,母亲和四个女儿饱受欺凌。姐姐吕美荪的诗描绘过孤儿寡母当时的凄惨:“覆巢毁卵去乡里,相携痛哭长河滨。途穷日暮空踟蹰,朔风谁怜吹葛巾。”后来母亲带她投靠在塘沽任盐课司大使的舅舅。

假如父亲得享天年,吕碧城自会有另一番经历。但失去父亲庇护的坎坷、不幸,却未能消磨她的惊世才华。当然,那些过早品尝的忧愤愁郁、世态炎凉,也或多或少地影响到她的性格。

吕碧城在《予之宗教观》里回忆,自己走上自立之路且有一番作为,全赖舅舅“一骂之功”:有一天,舅舅官署的方秘书夫人要赴天津,塘沽离天津很近,她欲与方太太同行,去探访女学。临行时却被舅舅责骂阻止。一气之下,吕碧城决计脱离舅舅家。第二天她逃出去登上火车,遇到佛照楼旅馆的店主太太,被后者带往天津。她跑得匆忙,既无旅费也无行装,贸然离家,才晓得自己是“年幼气盛,铤而走险。”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听说方秘书夫人寓居《大公报》报馆,遂写信给方夫人“畅诉”兼求助。这封信恰好被《大公报》总理英敛之看到,他对吕碧城的文采、志向大为赞赏,遂赶到客栈,邀她到报馆与方夫人同住,随即聘吕碧城为《大公报》编辑。英氏夫妇此前就认识吕碧城的二姐吕美荪,他们与吕碧城会面,相谈甚欢。

英敛之1902年创办《大公报》,宣扬维新变法, 20世纪20年代又创立辅仁大学,他是英若诚的祖父,英达的曾祖父。吕碧城与英敛之相会于1904年5月上旬, 5月10日,她的一阕《满江红·感怀》便发表于《大公报》。她慷慨高歌女权,叹息妇女从古至今“蛙居井底”、饱受羁绊与郁闷,长抒“一腔热血无从洒”的愤激,词风飘洒劲健,很有点横空出世的意味。英敛之借夫人“洁清女史”之名写有跋语,称与吕碧城交谈,感觉她“思想极新,志趣颇壮”,急欲力挽颓风,有淋漓慷慨之致,堪称女中豪杰,裙钗中未曾见过。

接着,《大公报》紧锣密鼓地发表吕碧城的诗文:《论提倡女学之宗旨》于1904年5月20日和21日分两次刊出;《敬告中国女同胞》刊于5月24日;引起强烈反响的《远征赋》则于5月31日发表,稍后再刊于《笑林报》; 6月中旬,《大公报》又推出她的《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和《教育为立国之本》。其间,她还发表《舟过渤海口占》以及与铁花馆主等人的唱和之作,频繁在报上露面。

吕碧城显然熟读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其《教育为立国之本》开篇就说:“今日之世界,竞争之世界也。物相竞争,优胜劣败。”随即强调,中国之落后,败在“愚弱”,而强国富民的根本是启民智、兴女权,即振兴教育,尤其是大力兴办从前被忽略的女子教育。她出言铿锵、锋利,热切地为几千年来居于“卑屈凌辱”地位的女子争取平等、自由和受教育的天赋人权。

这些振聋发聩之声,由一妙龄美女发出,无疑极具轰动效应。初我的《女子世界文苑谈片》说,吕碧城“欲以忧郁之音,唤起国民魂,重造新世界”,“以沉郁恳挚之情,发其激昂之声”。甚至,还有评论者将吕氏姊妹的出现跟国运挂起钩来:“老大帝国中,乃有此绝代文明之尤物,其国运由陵夷(衰落)而兴盛之征欤?”

吕碧城在《大公报》高调亮相后,京津两地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每日与她诗词唱和的贵绅名宿,让人应接不暇。那是20世纪初,绝大多数闺秀还羞怯、封闭、寂寞地困守绣阁深院,这个不满21岁、有清贵家世的奇女子,文采斐然,风度超群,见识新潮,更兼有醒目的美貌,如此落落大方地跟一帮男性知识精英交往,棋逢对手,从容酬唱,当然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了。罗刹庵主人夸她:“不学胭脂凝靓装,一枝彤管挟风霜。”铁花馆主则“佩其才识明通,志气英敏”。

英敛之更是竭力揄扬吕碧城,还将她引荐给严复、严修(直隶学务处总办)、傅增湘等各界名流耆老。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委任傅增湘和吕碧城筹办女学,拨款千元为开办经费,当时任天津海关道的唐绍仪也答允每月拨款匡助。 1904年11月,北洋女子公学(后扩建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正式开学,参与学校筹办的吕氏三姊妹都担任了教习,吕碧城为总教习,1908年还出任女子师范学堂监督(校长),她被誉为“北洋女学界的哥伦布”,名满京津。

1906年正月下旬至二月上旬,执掌北洋女子公学一年多的吕碧城在《大公报》连续发表长文《兴女学议》,详细阐释其办学思路,从法律、管理、教师选聘,到德智体等各方面课程的设置,面面俱到。她还强调要对学生授以工艺、实业等内容,使她们既可“造成完全之人格”,也能“自养斯自立矣”。对学校的环境、卫生、饮食,包括桌椅高低等细节,她也自有考虑。从前吕碧城并无办学经验,她涉足教育领域时间虽不长,已俨然行家里手,的确有过人天赋。


仙家风度本清狂

辛亥革命后,北洋女子公学停办,吕碧城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秘书(一说任公府咨议),她1915年辞职,此后不再涉足政界。当年办学于天津时,她就被袁世凯延请为家庭教师,教授袁家女眷。所以,她与袁世凯次子、“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很早就有唱和,过从密切,袁克文对吕碧城的词评价甚高。尽管他比吕碧城小六岁,但他俩的关系,一直为人津津乐道。

吕碧城离开政界后在上海经商。她说自己并未从家庭继承遗产:“于家庭锱铢未取;父母遗产且完全奉让(予无兄弟,诸姐已嫁,予应承受遗产),可无告罪于亲属矣。”她还说:“余素习奢华,挥金甚巨,皆所自储,盖略谙陶朱之学也。”吕碧城经商收益丰厚,无疑跟她活跃京津时在社会上层积累的宽泛人脉和旺盛人气密切相关,她只说是“略谙陶朱之学”,显然太过轻描淡写。许礼平的《旧日风云》一书写到吕碧城,说她当时得到英国驻上海总领事之助,投资外汇、证券,“数年间获利丰厚,积聚巨资,遂得以生活优裕,环游世界,兼可捐款行善”。

吕碧城后来回忆,早年未闻佛法时,从头到脚都“沉溺于声色货利之中”。她在上海自建的小洋楼陈设华丽,生活方式新派,旅游、跳交谊舞、学英文、穿西式裙装……在民国初年相当引领风尚。她的各种消费,手笔也很大:几次游历欧美,入住豪华酒店,因衣着考究、气度雍容,出入当地上流社会,被人认作东方公主,势利者待她还格外恭谨。吕碧城也乐善好施,1920年出国留学前,曾捐10万元巨款给红十字会,在海外也连续捐款。抗战中她多次挥资赈灾,也常捐款保护环境或放生。著名诗人、吕父的进士樊增祥夸赞她:“以一弱女子自立于社会,手散千金不措意(留意,着意),笔扫千人而不自矜。”

吕碧城只身行走江湖,居然风生水起,取决于一出道就被当时的知识精英接纳、推举的幸运处境;此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她突破藩篱、我行我素的叛逆性格。她在《敬告中国女同胞》中曾写道:“吾常语人曰:无论古圣大贤之所说,苟其不合乎公理,不洽乎人情,吾不敢屈从之。”

著名诗人易顺鼎誉吕碧城为“香闺奇才”,赠诗说她“花落花开等闲耳,神州无恙恣芳游”“往返人间何所似,仙家风度本清狂”。她的“仙家”风度,也包括为人处世的恣意任性、放逸不羁吧。

英敛之对吕碧城有知遇之恩,她的绝代风华也曾令他一度目眩神迷。王忠和著《吕碧城传》讲述,在吕碧城结识英敛之夫妇、其《满江红》词亮相《大公报》的次日,英氏夫妇陪着她游览天津芥园,费资为她购买香水、胭脂粉、胰皂等。英敛之日记记载, 1904年5月13日,他居然难以成眠,凌晨5点就起身填词。文人墨客一旦有了心事,总是将乱纷纷的千丝万缕揉成诗情,抛洒出去又收拢回来:“莫误作,浪蝶狂蜂相游冶。叹千载一时,人乎天也。”他有点惶然、气恼地感觉到自己的“怨艾颠倒,心猿意马”!午后,吕碧城与英夫人淑仲上楼写字。随后,英淑仲跟丈夫长谈,表示她想去北京念书。

英敛之为何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又强自按捺?英淑仲又为何突然想去研习学问?5月17日,吕碧城暂回塘沽舅舅家,英敛之与她“暂时惜别,相对黯然”,英淑仲则发奋写字、阅读,似有奋起直追之念。 19日晚,淑仲“因种种感情,颇悲痛,(英敛之)慰之良久始好”。很显然,吕碧城翩然临近英家,前后不过十余天,已让英氏夫妇内心各有莫名震动。

当然,英敛之的那番心旌摇荡,浅尝辄止。待到吕碧城任北洋女子公学总教习期间,他与她已渐行渐远,分歧日增。英的日记里不时出现与她观点相异、言语不合的记载,从开始的“闻碧城诸不通语,甚烦闷”,到觉得她“虚骄刻薄,态极可鄙”,两人的关系已发展到难抑愤懑、厌弃,见了面甚至都不肯交谈,心不合面亦不合。后来,英敛之跟吕碧城已经很疏远的二姐吕美荪反倒走得很近。

1908年,《大公报》上刊出一篇《师表有亏》的言论,认为女教习的装束打扮不宜太招人耳目:“我近来看着几位当教习的,总是打扮得那么妖艳呢?招摇过市,不东不西……叫人看着不耐看。”吕碧城认为是在讥讽自己,遂在《津报》撰文反击。此时他俩显然芥蒂已深,英敛之日记说她的反驳文章“强词夺理,极为可笑”。几天后她又给英敛之写了一封信,“洋洋千言分辩”。英的回信也报以同样篇幅。此后吕碧城不再去《大公报》报馆,两人交情断绝。

清末著名教育家、翻译家、启蒙思想家严复在给外甥女何纫兰的信里,提到吕碧城与英敛之的交恶和舆论对她的严苛:他认为吕碧城唾弃陈腐观念,又常发出毁裂纲常的言论,因此受谤不少;加之她声名大噪,风头太盛,也惹人嫉妒、不快。

 

(吕)现在极有怀谗畏讥之心,而英敛之又往往加以评骘,此其交所以不终也。即于女界,每初为好友,后为仇敌,此缘其得名大盛,占人面子之故。往往起先议论,听者大以为然,后来反目,则云碧城常作如此不经议论,以诟病之,其处世之苦如此。

 

严复颇能体谅吕碧城被人诟病的不易处境,他对这个弟子印象甚佳,殷切维护:

 

此女实是高雅率真,明达可爱,外间谣诼,皆因此女过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据我看来,甚是柔婉服善。说话间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处。

“不放一人于眼里”的吕碧城,孤高傲世,睥睨众生,不仅与恩人绝交,与二姐也形同陌路,她性格里定然有激烈、极端、不宽恕的成分。吕家四姊妹个个惊才绝艳,以诗词名世。她们同为清末民初最早投身教育界的先驱,大姐吕惠如是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二姐吕美荪任奉天女子师范学堂总教习,四妹吕坤秀任教于厦门女子师范学校。吕碧城与二姐吕美荪长期失和,不相往来,当亲友劝告时,她出语决绝:“不到黄泉毋相见也。”她后来在《晓珠词》里还刻意提到:自己“孑然一身,亲属皆亡,仅存一‘情死义绝’不通音讯已将卅载者。其人一切行为,予概不预闻;予之诸事亦永不许彼干涉”。姐妹反目,被她如此冷漠、放肆地昭告天下。她也晓得,在词集里絮叨这类家务纠纷,有点不伦不类,却又吐露自己是有不得不说的苦衷。

吕碧城在《中途回巴黎车中琐事》里的一段讲述,相当凸显其个性:有一次她坐火车赴巴黎,从餐车吃饭回来,同车厢有两位法国女子拿出纸袋里自带的食物,吃得“油污狼藉”。两位老先生敬烟给吕碧城,她欣然接受。“二女知予返自餐车,饱而吸烟,观彼饕餮,乃恼羞成怒,谓予不应在车厢吸烟。”吕碧城听了,不声不响地灭了烟。不久,一老者从衣袋中取出雪茄,吕碧城赶紧为他献上火柴。等老先生抽上烟,吕碧城才问那两个法国女子:他抽烟你们为何就不制止呢?对方辩解:刚才正在进食,所以讨厌烟味。吕碧城此刻后发制人,批评道:车厢并非就餐之所,肉类油污也会让同座憎恶,你们本该去餐车就餐的(她特意不乏优越感地注上一笔:“二女因餐室价昂,故不往耳”)。说罢,悠然点烟,吞云吐雾,她们拿她无可奈何。

吕碧城说,她俩是有意向我挑衅,所以我也绝不相让。看看,她绝对是凛然不容冒犯的,若有人胆敢招惹,她必定得理不饶人,挥戈反击,而且有勇有谋,还有小小的狡黠。


不成哀怨不成欢

吕碧城的议论文纵横捭阖,不难看出性格的刚烈、叛逆。她的诗词飘洒俏丽、摇曳多姿,最受世人推崇,从她年轻时,赞词美誉就纷至沓来,人人拿她跟李清照相提并论。那些诗词不囿于闺阁视野,立意高远,用典繁密,还常将异域风情、稀奇物事等新材料融入旧格律,中西杂糅,却化得浑然无痕。她也喜欢直抒胸臆,虽然有时伤于直露,但那种挣脱陋俗陈规羁绊、心系时事、放眼世界的豪侠英迈气概,的确使她有别于寻常女子——“风雨关山杜宇哀,回首神州尽尘埃”(《感怀》)、“流俗待看除旧弊,深闺有愿作新民”(《书怀》)、“安得手提三尺剑,亲为同类斩重关”(《写怀》)、“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著何处,如此山川”(《浪淘沙》)都俨然豪放一派。

她写得清朗脆爽,时含孤愤雄奇,即使吟花赏月,也少见娇弱柔靡的脂粉气。但吕碧城在诗词里,也时时显露她的女儿本色:爱犬杏儿病死,她伤心多日;静夜听到风卷树叶,怀疑有人入室,也会吓得不敢窥视;初夏天气,雨后转晴,她赶紧取出鲜艳的纱衣试穿,“杏子花纱正宜试,上楼开取缕金箱”(《杂感》)。

吕碧城幼时曾被许配给同乡汪家,待吕家遭遇家难,汪家就退了婚。此后,她一生未涉婚姻。据王忠和的《吕碧城传》讲述,吕碧城在天津师从严复时,后者和傅增湘等都曾为她撮合婚事,介绍欲续弦的驻日公使胡惟德给她,被吕碧城拒绝。严复在给侄女的信里感叹:吕碧城心高气傲,眼中所见,没有一个中意者,自己曾劝她早觅佳偶,她颇不以为然,“大有立志不嫁以终其身之意”。

吕碧城为何错过姻缘?关心、好奇的人不少。她自己后来半开玩笑地解释道:生平所见,可称许的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启超)早就有妻室了,汪季新(汪精卫)呢年岁又较轻(其实与她同岁),汪荣宝(担任过驻比利时、瑞士、日本公使等职,有《清史讲义》等著述)也不错,不过也有家室了……“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这番话既是调侃,也非虚言——能入她法眼的男子,本来就寥寥无几,分量和年岁相当,又还虚位以待的,更是寥若晨星,当然就宁缺毋滥了。吕碧城同时也补充道:“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她自有资产,无须为衣食之忧而勉强嫁人,当然更多了一分挑剔。

严复在给外甥女何纫兰的信里,还转述过吕碧城对“自由结婚”的看法:她觉得,当时自由恋爱而结婚的年轻人,“往往皆少年无学问、无知识之男女”。当他们相亲相爱、男婚女嫁时,旁人冷眼旁观,即便觉得不合适,也不便干预。“转眼不出三年,情境毕见,此时无可委过……其悔恨烦恼,比之父兄主婚者尤深,并且无人为之怜悯。”吕碧城显然不赞成年轻人盲目、草率成婚,而她的这番理性与透彻,也让严复对她的婚事,更捏了一把汗。

作为“美貌、单身的名女人”,吕碧城的情感遭际,外人很想八卦一番,却又知之甚少、难以置喙,只好捕风捉影。与她经常唱和的袁克文、苏州名绅费树蔚、“江东才子”杨云史(其元配是李鸿章的孙女李道清)等,都曾被人跟她的名字摆在一起,屡受揣测、推敲。

1920年秋,吕碧城第一次赴美,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美术, 1922年经日本回到上海, 1925年翻译出版《美利坚建国史纲》。 1926年秋她再度出国,七年间游踪遍及美国、瑞士、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等国。其间她给京沪的报刊撰文,以《鸿雪因缘》为题连载,颇受欢迎。吕碧城1933年回国后居于上海、香港等地, 1937年又再度出国,从新加坡到瑞士, 1940年回到香港, 1943年病故, 20万元港币捐给香港东莲觉苑。

早在1928年圣诞节,吕碧城在日内瓦赴美国友人的聚会后,就开始完全食素, 1930年皈依。此后,她撰写了大量佛学著作,也翻译、印刷了许多佛经。她中年后致力于宣扬食素、保护动物、戒杀生。她1930年在日内瓦为《欧美之光》写的自序说,自己去国十年,游踪遍及全球,“不羡其物质之发展,惟觇其风化之转移”。她认为,国家不宁,与民德沦丧有关,宣扬动物保护,也为唤醒仁厚之心。

吕碧城无羁绊,有财力,履迹处处,足够逍遥,在国内国外都经常远行,寄情胜迹美景。她交游广泛,处事决断,即便孤身单影,也颇能“自成欣赏,笑口常开”。长住瑞士时,她居于日内瓦湖畔,每晚去隔壁剧场听歌,白天则常坐矶头观钓,或者登汽艇游湖消遣。“斗室精妍,静无人到,逐日购花供几,自成欣赏……虽闭户兼旬,不为烦倦。”虽然离群索居,她却并不显得寥落。

不过,当疾病袭来、身心俱疲时,也难免顾影自怜。发表于1923年的《纽约病中七日记》,是吕碧城唯一的白话文作品,有相当浓的“实录”色彩——住在“世界最大酒店”的“我”头晕发烧,仍不时会客或外出溜达、做客,很会打发时光。一天午后终觉无聊,独自凭栏,看着酒店大堂的往来客人,想到自己“如一粟飘在沧海,也不知道生存的目的何在”。晚间,梦见几株盛开着芬芳白花的大树,近看花已半谢,“不知不觉抱着这树哭了起来,并且诵程芙亭女士《落花赋》‘莫待西风古塞,青冢萧条;休教落日飞燐(燐,鬼火),红颜拌(拌,舍弃、不顾惜)弃’的句子”。“我”在梦中沉痛至极,“一恸而绝”,醒来泪花犹存。

人一病就格外脆弱敏感。红颜易逝的焦虑,去日苦多的失落,“渺沧海之一粟”的虚无……种种浅恨闲愁,平日深藏不露,仿佛相安无事,病弱时刻,它们就像洪水般汹涌地淹上来。说来,这些无非是人生最根柢的怅惘、感伤,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单身还是已婚,都会遭遇的。但是,当吕碧城独栖海外,没有爱人、亲友陪伴,没有子女环绕,突如其来的悲凉之水,那一刻也很容易将人袭得一阵踉跄。

她有那么超常的生命力、创造力,情感浓度又特别饱满,陷于情网或使人溺陷,都不意外。吕碧城自己,当然不会口无遮拦地披露。只有从她的一些诗词里,能看到一点蛛丝马迹。

《无题三首》就很能透露消息。“之一”道:“又见春城散柳绵,无聊人住奈何天。”柳絮再次飘落,春日渐深渐浓,自己照例形单影只。琼楼高处,虽清静绝尘,却有点不能承受之轻:“琼台高处愁如海,未必楼居便是仙。”“之二”说:“回文织锦苦萦思,”“从来宋玉只微词。”“回文织锦”是晋代苏蕙写给丈夫的凄婉相思之诗,后用于代指情诗情书;宋玉是楚国著名的俊逸才子,“口多微词”,即言辞含蓄婉转。她的“宋玉”也擅长曲折隐晦吧?所以她欲提笔畅诉衷肠,却颇费思量,“想见修书下笔迟” 。

“之三”则云:

 

婉转愁牵亿万丝,春来惊减旧腰肢。

枉求玉体长生诀,自效红蚕近死时。

 

不知是怎样缭乱的愁思万缕,让她瘦损了腰肢,却依旧像春蚕至老(蚕老熟后呈红色),吐丝(相思)不绝。她的《苏幕遮》也说得凄婉:“欲诉琴心,心事成灰炬,浥透鲛绡痕万缕。泪雨何时,晴到梨花树。”

《杂感》“之三”,则尽量显得洒脱:

 

已无春梦萦罗绮,何必秋怀寄茝兰。

灰尽灵犀真解脱,不成哀怨不成欢。

 

茝兰是香草,也指代所爱之人。屈原的《湘夫人》云:“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那些“心有灵犀”的光阴,刻骨铭心,但似乎已经飘逝成云烟。那么,且将春梦秋怀俱收捡,哀怨欢情都看淡。她的所谓“解脱”和放下,是在说服自己、独自消化吧,否则为什么要付诸歌咏,借文字来狠狠地敲定、落实?

也罢,机缘不凑巧,独行也无妨。古灵精怪如吕碧城,假如与谁成为眷属,也不见得就是最适宜的结局。再说,她眼风那么高,能量那么大,有几个男人能招架得了呢?

现在,人们提到吕碧城,都爱冠以“民国著名剩女”。其实,她的高才绝韵、奇风异调,哪里是“剩女”二字可以轻易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