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中国与世界:共同富裕与大同世界(1)
(2011年10月13日)
雷默:首先要祝贺您出版新书《2030中国》(2),我昨天读完了该书的英文稿,我也有很多想法,第一个就是虽然我们有非常美好的设想,而从全世界来讲,经济和政治的进程和结果显得越来越可怕,所以我们应该考虑怎么办呢?
胡鞍钢:好,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对我们那本书作一点评论的东西。
雷默:当然可以。
胡鞍钢:我是首次用南北国家这一概念,进行历史的、现实的、未来的世界分析。虽然我们当前是说讨论到2030年,这也是首次,今后我们还要做到2040年和2050年,然后过10年我们再往后推。因为你如果看清了这个南北变化,也就更有助于我们去理解中国,反过头来也就更有助于要求中国作出更多的贡献。我觉得这本书,凝聚了我们最重要的一些观点,此外我认为,我们在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就是共同富裕,这对中国社会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世界银行马上也要出这个报告,它是关注中国如何迈向高收入国家,我认为中国成为高收入国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关键是能不能实现共同富裕。第二个就是大同世界,我们由于作了这个南北国家的讨论,最后我们认为中国和世界最终还是要走向大同世界。
雷默:您在这里说的大同社会,包括大同世界,基本上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我的理解来看,大同就是代表中国传统文化,但是对我们西方人来说,大同社会这个概念还是有点模糊。
胡鞍钢:这就需要靠你来帮我翻译了(笑),它不光是英文的改写,而是要能够把我们的想法说明得比较清楚和准确。
我在这本书的最后这一章讲的这个共同富裕社会,就是共同强大、共同创新,然后共同富裕,共同建设美好的家园,就是建设绿色中国,基本上是这个含义。这个对中国而言应该是比较清楚的,这也是继我《中国2020:一个新型超级大国》那本英文书,又往前的进一步拓展。
那么,大同世界是什么意思?在这里面我们强调了走向大同世界有四个重要趋势,而不是中国要独自成为大同世界。第一个是大发展,主要是南方国家大发展。第二个是南北国家大趋同,叫从大趋异变成大趋同,在我们这本书作了详细的讨论。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新,也就是说过去两个世纪南北国家是大趋异,在21世纪开始趋同,而中国对此作出了重要的贡献。第三个是大逆转,就是南北的格局逆转,这一点书中说得很清楚,南北经济比重从五五开到七三开,贸易结构从六四开变成七三开,这就势必使世界更加均衡、更加平等。最后一个是大变革,就是包括经济变革等各方面的变革。我们说这个大同世界,最终表述了中国与世界各国同舟共济、同呼吸共命运,是一个共同体的核心思想,提到了“中国贡献论”,即表明在21世纪,中国应当对人类、对实现大同世界作出较大贡献的态度。
雷默:那您认为美国能在这方面作什么贡献呢?
胡鞍钢:我想美国当然是有贡献的了,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美国还能不能再继续作出更大的贡献,譬如像创新的贡献,应对气候变化的贡献,对全球经济、贸易的贡献。所以我觉得,大同世界我不能说是“北京共识”,但至少是我们中国学者的一个看法。这是我们的创新点,共同富裕对中国人而言,这是等于重申了邓小平的战略设想,而且是阐述怎么体现这个设想。大同世界是我们在考虑了中国的实际情况、分析了南北这个趋势之后,得出的一个新结论。
雷默:您指大同世界是全世界的发展趋势。
胡鞍钢:对,这是一个趋势。我没说中国要改造世界,但是它是一个世界大趋势。我天天看新闻,但是从新闻中看不出这个世界趋势,我们是通过分析历史的趋势再来看新闻,这就出现了所谓的2008年的金融危机。那么也就是说从G7到G8,再到G20,都是在2008年出现金融危机,这是有新闻报道的。但是真正的趋势是由于世界大势所致,这就是我这几个结论所阐述的。
雷默:我很好奇您说的那个大同世界怎么管理?
胡鞍钢:我认为管理的话,确实存在问题,而这本书的最后的一个结论就是大变革。
雷默:对,大变革是什么意思?
胡鞍钢:这个大变革的含义,我更多的是说几个方面的变革,首先是发展方式的变革,其次是经济结构,包括就业结构、能源结构的这些大变革。
雷默:还是用市场经济。
胡鞍钢:那当然,大变革也包括全球的绿色工业革命,绿色能源革命,全球治理机制的变革,那么也就是要使南方国家成为主角,发挥更大的积极的作用,这样世界各国才能均衡发展,就更加公正、更加合理。
从中国的角度来看,这是我们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要积极推动更加公平、更加公正的国际经济秩序、政治秩序,要在推动保护地球环境,应对全球气候变化,也包括绿色工业革命中作出重要的贡献。我在这里引用了毛泽东的一段话,那是1935年10月,他刚刚抵达陕北革命根据地时,当时也是中国革命战争最困难的时期,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的时期,他有一个诗句,叫“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这也就是说他所向往的这个世界是“太平世界”,而这个太平世界,是“环球同此凉热”。就是指全球化,也就是我们可以共同生存、共同发展、共命运这么一个概念。
我们在这里(指《2030中国》一书)就提出来,追求大同世界的基本共识,有三个要点:第一,共同利益、共同命运;第二,共同挑战、共同合作;第三,共同繁荣、共同富裕。可能美国的学者会有不同的观点。但是我们中国学者的共识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我对21世纪的发展趋势更加乐观,要远比对20世纪的下半叶,更比对20世纪的上半叶乐观,因为20世纪的上半叶发生了两场世界大战,一场经济大危机,20世纪下半叶伊始,经历了黄金时代,紧接着就是所谓的我们说的石油危机,多次的石油危机,包括冷战危机,冷战解体之后,世界就开始朝着比较好的方向发展,从而也引发了中国、印度等国家的兴起,也为21世纪大变革、大发展、大逆转、大趋同奠定了更多的有利条件。因此我们在此书中预言,从1990年到2030年是世界的第三次发展的黄金时期,之前的两次分别是:1870年到1913年的43年时间,1950年到1973年的23年时间。中国学者看到了世界的这个大趋势,我们就是要顺历史之潮流,因为顺则兴,逆则亡,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这是我们的中国观,即共同富裕;我们的世界观,即大同世界。
雷默:那您怎么看我们现在的危机?
胡鞍钢:我觉得这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曲折而已。
雷默:那么,怎么办?
胡鞍钢:1929年的资本主义大危机,导致全球危机,后来有所谓的新政来拯救这个危机,加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又刺激了需求,才迎来了特别短暂的战后的黄金时期。但是那个时候,这个黄金时期的发动者、分享者、推动者,占人类总人口不到20%,这一次不一样了,这一次我可以说,70%甚至80%的人口会参与进来。因此你看,这一次危机,为什么经济这么快地从全球负增长变成正增长,即便还会出现问题,全球经济增长也会在3%以上,就是因为中国、印度这些南方国家融入到了全世界。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正是中国和印度挽救了资本主义国家,南方国家挽救了北方国家。因为无论从经济总量还是从贸易总量来看,现在已经和那个之前格局完全不一样了,和1929年的更是不一样,和1950年的也是不一样。我还是比较主张经济决定论。
雷默:这点我很同意。
胡鞍钢:因为经济这种潮流比人们想象的要快,谁会想到俄罗斯和我们的贸易量这么大,而且俄罗斯从600多亿美元现在达到800多亿美元,弄不好就达到900亿美元,很快将达到1 000亿美元,2020年会达到2 000亿美元,这些都显示着中国推动的世界潮流无所不在。如果要是完全没有中国的大发展,或者说南方国家的大发展,这次资本主义金融危机就要持续很长时间,你是不是这么看?其实从2008年起,我就已经这么判断,这一场危机绝对不同于1929年大危机,他们(西方学者)都说这一次是1929年的危机重演,但是他们忘记了世界发展主体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正是验证了我那个时候的看法。
雷默:所以您觉得金融危机就是一个发达国家的危机。
胡鞍钢:金融危机可以说是北方国家的发展模式的危机。
雷默:对,当然是这样。
胡鞍钢:它表面看起来是金融危机。我认为资本主义要优于前资本主义,这是我的看法,但是它避免不了危机,它本身就会制造危机,这就是说既包括1929年的危机,还包括之前的危机,以及2008年这样的危机。危机涉及宏观调控等各方面,但是本质上是两个世纪以来的资本主义危机。那么这就马上提出一个命题,就是南方国家以后的发展,是不是要按照资本主义和北方国家的模式,如果南方国家全盘照搬的话,不仅会引发金融危机、经济危机、货币危机、债务危机等,还会引发更大的危机即生态危机。因此,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确实中国在创造新的发展模式。
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讨论,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基本上是“黑猫模式”:高的消耗、高的排放、高的污染,以换取经济增长。导致我们只能“事后诸葛亮”,说200年之后我们才发现碳排放导致气候异常变化,这是因为所谓的知识和信息的不对称性、不完全性导致的。那么马上就有一个问题,当中国、印度这么大的人口规模崛起以后,是不是要照抄照搬资本主义模式,重蹈覆辙。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由于资本主义国家在危机的过程之中,它也作出了调整,才有了1987年提出的可持续发展,1992年里约热内卢会议的世界共识,即可持续发展,我把它称为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是对原有模式的修正。现在我们提出是绿色发展,它实际上是一个创新的模式,就是要使得南方国家的发展,要从根本上不同于北方国家。
雷默:但是现在有人说资本主义,无论是在美国或者是在其他发达国家,最大的问题就是价值观的问题,不是经济的问题。
胡鞍钢:所以说,中国不但要追赶美国,而且最终还要超越美国,不只是在于GDP,更是在于它的发展模式。因此,我觉得讨论“北京共识”,本质上就是中国必须要找到一条新的道路,不是要拷贝美国的道路,而是要超越美国这条道路,而且要创造出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尽管我们还不清楚是怎样的,但是我们已经清楚的是,我们一定要走出自己的道路。
雷默:当然,这是我们现在要研究的,那现在您怎么看?
胡鞍钢:我在这部书的后面有一个结论,也是在书中最后的结论,美国建国200多年来,能够做到的,中国花几十年或者不足100年的时间能够做到,你有Ipad,我马上也会有Ipad;还有一句话,美国200多年来做不到的,中国今后也能够做到。好了,我给你加一个注,美国这200年来没做到的,尽管它最发达,失业问题、谋杀问题还有医疗保险问题一直都没有很好地解决,对不对,这是美国劳工部的数据,不是我的数据,而中国必须得做到。
我当然得站在邓小平的立场上,那么中国必须做到,这个做到我就称为是共同富裕社会,如果中国做到了,就会为4/5的南方国家指明了方向,这不是我的话,是邓小平的话,这也是为了实现世界几十亿人的大同世界。因此中国不仅是要构建共同富裕社会和新的模式,其实也是为南方国家提供一个成功的经验,也包括失败的教训。
雷默:您的大同世界是比较乐观的?
胡鞍钢:我觉得100年前孙中山就提出来了。
雷默:但还是比较乐观的。
胡鞍钢:但是孙中山的建国方略中所有的都实现了。你要知道1919年他写了一本书,什么样的书,在1919年,而且是用英文写的,最后译成中文。他写建国方略的时候,中国的GDP占世界总量已经降到8.8%这样的比例,而后持续下降,到1950年只有不足5%。但是今天,我们这一比重已经接近18%,因此中国不管是革命家,包括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还是我们这样的学者,都有特别长远的历史的观念,而不在于说我们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包括1942年的大饥荒;也不在于我们有“大跃进”和“文革”等动荡时期,其实这些对于中国历史都是带有曲折性的。因此很多人都说我乐观,其实我想了一想,我们这个乐观程度还远不及孙中山。当然孙中山写那本书的时候,他是周游了世界,他对美国很熟悉,主要是周游了欧洲,然后他就去写这本书,是想吸引更多的外资到中国。你想想,1919年中国是什么情形,现在的中国是什么情形,也就是说,我对世界的前途是乐观的,我们相信毛泽东的观点。
雷默:是什么观点?
胡鞍钢:他认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这个人民不仅是中国人民。
雷默:是全世界的,全世界的人民。
胡鞍钢:提出观点还不只是要有专家计算经济增长模型等,其实最重要的还要有哲学思想。毛泽东的这个观点非常重要,我在书中引用毛泽东的话之后,写道:“既包括中国人民也包括世界人民,他们才是既创造中国的历史,又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英雄,这是我们的辩证唯物史观,也是我们看待世界、看待中国的基本立场、基本观点。”这是我的观点,我只能让他们下一代人去检验,2050年时去检验,我跟学生说得很清楚,胡老师不会活到2050年,但是你们可以活到,到时你们再拿这本书看看胡老师当时是怎样说的。
雷默:看看是不是准确。
胡鞍钢:你知道为什么呢,我不仅相信人民,我还相信后代,就是后代人要比我们聪明,后代人要比我们更有能力,后代人比我们更有办法。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的经历比我们当时丰富,精力也充沛得多。邓小平早在1978年就提出来这个观点了。我相信邓小平的观点,就是相信后代,因此在我这本书还是刚才那一页就说到,1949年中国人口是5.4亿人,毛泽东敢说我们从此站立起来了;1978年9.6亿人,中国人民一起改革开放;2001年中国人口超过12亿,要一起建设小康社会;2030年中国人口14亿,共同富裕起来了;2050年就是他们那些年轻人的天下,14亿人一起全面现代化起来,那时的中国会多厉害?这是我的一个看法。这是世界的主流,是时代的潮流。
我说句实在话,看了你提出的“北京共识”的时候,我都感到惭愧,应该由我们写出这些东西来,而你却非常有前瞻性。因此我们是后努力,我很快会把这本书(英文版)在今年年底正式出版,现在大部分英文已经翻译差不多了,你有什么建议,给我们评论,替我们介绍,甚至也可以批判我的这个思想。
雷默:对,我非常愿意这么做。您刚才说的是特别乐观,但是我听您说的,因为我相信后代。当然可以相信后代,但是我们今天的政策对今后是有影响的,现在我最怕的是我们的金融和经济的危机,已经成为政治的危机,特别是在西方发达国家。
胡鞍钢:这就不是中国的危机了。
雷默:当然不是你们的危机,但是也影响你们的大同世界概念。
胡鞍钢:那个对于中国的影响都不是决定性的,特别是这次金融危机,你想2009年,全世界经济负增长,美国也负增长,但是中国居然达到近10%的增长。
雷默:但是我们应该认真考虑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从哪里来的,基本上是什么原因。
胡鞍钢:直接原因就是美国向全世界出口它自己的危机。
雷默:那么您还是完全相信资本主义自身的危机论?
胡鞍钢:可以这么说,但是我要强调的是资本主义优越于前资本主义,这是我的结论。现在我也没说我们是成熟社会主义,或者说是什么样的主义,但是作为南方国家,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模式、一种体制、一种道路要优于资本主义,我想不论是毛泽东,还是邓小平,还是现在的胡锦涛,都是在探索过程之中,如果这个模式找到了的话,我们才能够实现所谓的大同世界。什么叫大同世界,人与人和谐,人与自然和谐,国家与国家和谐。
而这些目标是需要具体化的,我想作几个预测:第一,21世纪不会再爆发世界大战。第二,我敢说21世纪不会再发生1929年的大萧条,2008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第三句话我再敢说,21世纪不会发生冷战,更不会形成冷战体系。因此我觉得毛泽东还是特别伟大的,他就是讲前途是光明的,但是道路是曲折的。你知道吧,在他看来,曲折是支流,前途光明是主流,因此人类总是要追求进步,总是要发展,总是要前进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观、世界观。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忽视,占世界总人口将近80%或者说超过80%的南方国家的潜力,这是非常重要的。
雷默:恐怕您的想法都是依靠经济的因素,但是政治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我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说现在我们全世界的政治经济的概念,都是代表工业化的时代,工业革命,而一个信息化的时代跟工业化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
胡鞍钢:我同意,我也是这么看的。
雷默:所以我自己的感觉是,我们以前有的那些概念,自从20世纪末期以后,(我们的发展)都不适合我们现在的每个国家的国情,所以我觉得这是我们下一步比较急需考虑的问题,我同意建立一个大同世界,一个大同社会,是一个很美丽的社会,这是我们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问您怎么管理您的大同社会,有什么模式。
胡鞍钢:其实我又回到毛泽东的想法,思想方法,他特别追求一个我们所说的长远的目标,但是同时,他不仅是理想主义者,他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怎么把这两者结合是需要考虑的,如果过于现实主义了,没有理想主义,那么我们往哪去。
雷默:但是您应该知道,我觉得虽然毛主席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不仅说是很聪明,而且他是个天才,但是他的经济分析是依靠马克思主义的。我觉得马克思主义,适合社会工业化的时代,但是您看西方文献分析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经济的理论,您可以很快认识到,他的想法就不适合现代社会了。
胡鞍钢: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无论是对中国的认识,还是对于世界的认识,都不是简单基于耳闻的,而是基于我们现实的情况,以及未来可能的趋势,这也是我们尽可能将这个分析做得非常专业化的原因。但是与此同时,它实际上也有我们将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因素在。
雷默:当然您的了解比我的了解深刻得多。没有革命的话,就没有这样的大同社会,但是一个社会要完成资本的原始累积,这个过程中国怎么完成?
胡鞍钢:从中国的关键词来看,1949年之前就是革命。谁能革命,谁革了命谁就成功了。1949年之后,关键词是建设,就是社会主义建设。到了1978年之后关键词就变成了改革开放,但是从基本思路来看,其实并没有完全变,它本质上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条中国道路,不管是毛、邓、江,还是现在的领导人,以及未来的领导人都是这样希望的。但是这条道路,你看到没有,革命道路不同于苏联,建设道路不同于苏联,好了,后来的改革开放的道路也不同于西方,这是我要回答你的。不管你从什么样的角度去分析“北京共识”,总而言之,中国肯定要走自己的道路。
雷默:对对,这是当然的,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有一些比较基本的政治和社会管理的问题,中国有,我们美国也有,现在我正在考虑的是,怎么解决这些比较极端的政治问题,因为您没有办法解决这些政治的问题,您就没有办法建设这么美丽的经济大同。
胡鞍钢:在我看来,美国宪法已经存在200多年了,可以说中国的宪法是新生的宪法,1954年,当时毛泽东不仅借鉴了美国的宪法,也包括苏联的宪法,还包括什么曹锟的宪法、孙中山的临时宪法等一系列国内外宪法,因此我们的宪法通过是在1954年,真正现行的宪法是1982年的。反过来我可以不可以这么说,就是美国这个宪法,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就是当你没有多少竞争国家的时候,美国宪法是最好的,那时也是这么证明的。但现在在全世界230个国家和地区中来看,你的宪法是先进的吗,你的宪法是具有竞争力的吗?
雷默:我认为没有。
胡鞍钢:对,实际上在我看来,我不用说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或者说马克思主义这些概念。具体到一个国家的宪法来看,我认为美国的制度老化了。如果没有中国的竞争,没有印度的崛起,没有亚洲国家的兴起,美国永远是先进的。我觉得美国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美国从来都是先进的,他就会认为自己总是“NO.1”(第一)。
雷默:对,这是我们心理的最基本的自我定位。
胡鞍钢:我认为这是一个心理障碍。因此它既是一个政治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心理问题。我不客气地说,美国就是属于毛泽东所说的“骄傲自满,必然使人落后”,这是毛泽东的原话。一个人是如此,一个国家更是如此。像《纽约时报》的汤姆森·弗里德曼,他写了很多文章,都是开始在打破美国的自满、自大、自傲。因为他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也包括在我们这个办公室谈话,他看到全世界在发展变化,而美国落伍了。
就是通过这些东西,才能够意识到美国的问题可能跟200年前的宪法有关,并不是说200年前的宪法不对,但是在中国是要讲究不断创新,与时俱进的,我们差不多每5年还修改一次宪法。
雷默:每5年,这么快?
胡鞍钢:它可能修改若干条,个别条,以便于它能够适应时代发展。1982年的时候,宪法讲的是全民所有制,但是到了1997年、1998年的宪法就可以允许私营经济的合法存在,因此中国宪法实际上是一部具有弹性的,不断修改、不断调整的法律。从国际上比较来看,第一,中国的宪法最年轻;第二,它的宪法更灵活,因此你现在看,同样的金融危机,是美国在出口危机,中国受危机影响,但是中国是第一个出台4万亿元振兴计划的。而美国直到奥巴马上台之后的几个月才出台相关计划,而他也改变不了美国的宪法,但是中国可以不断地改变(自己)。
雷默:对,我们的问题是结构性的问题,但是你们也有自己的结构性。
胡鞍钢:当然了,但是中国具有调整、纠错的能力,不要忘记了,你是两个通,一个是美国通,一个是中国通,你只要稍微作一个比较你就知道了。
雷默:但我现在观察到的一个很大问题就是现在中国法治的问题,这是一个特别严峻和棘手的问题。
胡鞍钢: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雷默:具体的法治的问题,包括很多腐败的问题,就是说最基本的问题是这样的;还有就是责任,我的目的不是批评中国人,不是,这是你们的经济和社会自然发展过程的一部分,中国的现代化需要中国人考虑什么适合中国的国情。现在每一个人,都可以试一试,我要不要参加,我要不要同意什么样的法律。我已经在北京住了10年,我自己感觉是现在中国的违法问题,比10年前严重,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不尊重法律,这是自然的,我不是批评中国,只是借着这个问题谈。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所以呢,我现在是这样看的,法治问题也影响经济的发展,而不是说这个问题是经济发展带来的。
胡鞍钢:这些我都承认,因为我每天也生活在中国这个特定的环境之中。
雷默:但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特别是违法的问题?
胡鞍钢:对,这个首先我觉得从中国政府或者中国领导人,包括中国共产党的角度出发,他肯定不会容忍法治腐败,这是第一点。第二,中国从我们说的人治社会走向法治社会,其实这个时间很短,也只有30多年,因此它确实需要有一个过程。建立一个法律非常容易,真正实施这个法律和培养公民法律意识则非一朝一夕之功。
雷默:那是不够的。
胡鞍钢:对,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它同样也涉及我们的建设问题。
雷默:但是这是您的基本概念,您的基本感觉是虽然这个问题存在,但是中国经济的健康发展还可以继续。
胡鞍钢: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只能说,法治化相对滞后会影响中国的健康发展,但是它不会改变中国的发展趋势,即便在毛泽东时代,也没有改变。其实国进民退本身就是伪命题,你看一看拉迪的文章就知道了。
实际上无论是国有还是民营还是外资企业各方面都在增长,只不过谁增长得更快一些。但是从我们的研究结论来看,无论是产出、销售收入还是利润增长,国有企业都没有完全超过外资企业,包括民营企业,更不要说在就业增长方面了。中国现在有1 400万个注册企业,某些企业破产了,赚不着钱了,还要裁减人,这是每天会发生的。但是在1978年的时候,中国的企业只有几十万个,都是国有企业,到现在为止国有企业也还是几十万个,那么多出的1 000多万个企业是什么?基本上都是民营企业。
雷默:所以您的意思是,虽然我们现在看起来是比较不健康的,但是比20年之前健康得多,有可能是这样。
胡鞍钢:这就是中国人的看法,我们不止是看现在,而是看历史的整体发展进程。
雷默:这么多的国企,首先影响中国国内的经济发展,这是第一,第二是影响全世界怎么看中国经济的未来,如果是国企,在美国投资会遇到种种壁垒,如果是民企的话,可能就没有(这些壁垒)。
胡鞍钢:这个还得用数据说话,我们还真做了一点数据,你看看这一张表你就知道,为什么中国必须要发展(国企)。我们来看看这张图就知道了,这是南北差距的变化和变迁。一看就知道中国变化、变迁的轨迹了,特别是中国企业占世界500强企业的比例。
雷默:现在中国有17家世界500强企业对不对?
胡鞍钢:不是,有57家。我没有包括香港和台湾,包括香港、台湾的话,有69家,超过了日本。而且这是你们美国的数据,不是中国的数据。
雷默:但是这些企业,都是国企吗?
胡鞍钢:不都是。
雷默:就是一大部分是国企。
胡鞍钢:当然了。
雷默:有60%是国企?
胡鞍钢:57家是中国大陆的,国企占最大一部分。
雷默:那有什么民企吗?我认为没有任何民企,如果您把华为算是一家民企的话。
胡鞍钢:还有4家民企,那你觉得海尔呢?
雷默:海尔当然是一家民企。
胡鞍钢:然后联想在里头,还包括香港这几个。
雷默: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你是美国总统的话,你现在会提出什么政策、什么措施?
胡鞍钢:就是要修改宪法,重新构造这个体制。像就业法案这么关系国计民生的法案,都不能通过,我都替美国人丢脸(笑)。这件事情在中国CCTV的新闻中差不多是放在最后一条播出,但是我都替美国人丢脸,一个总统,想做事不能做事,难道说美国这个体制不需要反省吗?这个体制又怎么和中国竞争,又怎么和印度竞争?但是我也没有说美国需要一场革命,现在是需要一场真正的改革和开放,了解全世界是怎么做到发展和进步的。
雷默:您的意思是首先我们需要对一些我们自己的政治机制改革?
胡鞍钢:我觉得美国是最需要改革开放的。
雷默:不是开放,我们已经开放得多。
胡鞍钢:那个开放呢,是有多种含义的。
雷默:您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胡鞍钢:你劳动力市场开放吗?我们的人要到你们那去工作你们允许吗?连墨西哥人你都不允许。
雷默:但你们的人到美国工作,会完全破坏我们的经济,所以这个(市场)不能太开放了。
胡鞍钢:但无论怎样,这不算真正的开放,我说你们美国是封闭的,对不对。所以说这个事情不是说中国就不需要改革,相反,如果想保持发展势头,中国就要一直不断地修正自己的发展道路,改革自己的体制,真正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为南方国家实现世界大同作出表率。
(1) 本文系胡鞍钢教授2011年10月13日与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北京共识”提出者乔舒亚·库珀·雷默(Joshua Cooper Ramo)的座谈记录稿,马英钧同学录音整理,作者作了修改。
(2) 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胡鞍钢、鄢一龙、魏星执笔:《2030中国:迈向共同富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