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龙战于野:乾、坤《文言传》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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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以乾、坤二卦开宗,阐明天地间创始滋生、阳刚阴柔之理,其他六十二卦皆为乾、坤交合所生。“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系辞传》这段话,明白点出乾、坤为生生之门的重要性。《周易》经传于乾、坤二卦不厌其详,反复申明,除《系辞传》多章提到外,另立《文言传》深入解析。《文言传》为十翼之一,仅论乾坤,不及其他各卦,其理安在?《文言传》的“文言”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传统说法有认为“文言”的文和周文王姬昌有关,这显然不符合事实,且受囿于文王重卦或作卦辞以立易学规范的迷思甚巨。《文言传》中全系“子曰”,为记载孔门师生问答的“或问体”,孔子解《易》多另有发挥,丝毫看不出有墨守周文的倾向。卦辞、爻辞是否为文王父子所作,姑且勿论,文王重卦是绝对错误的。
若说伏羲画卦,仅为三画的八卦,经数千年至文王才演成八八六十四卦,不但不合思想自然演进的过程,且与诸多史实或传说抵牾。三画的八卦太静态,根本就没用!刚柔相摩、八卦相荡成六十四卦,始壮究之后接着始壮究,才有了终而复始的生生之义、上下内外的对待关系,以及错综复杂的各式变化。《系辞下传》第二章叙述伏羲始作八卦,以下举了十三卦为例,说明易象与人类文明演进的关系,第一为象征渔猎时期的离卦,尚属八卦之一,第二、第三为象征农耕及商业时期的益卦()及噬嗑卦(),就得六画卦了,而据传文记载,时当神农氏时期,黄帝、尧、舜氏的政治文化取诸乾坤,其后的八个卦全属六画的六十四卦。依此看,文王重卦之说相当离谱。
就算《系辞传》该章并非史实,而是追封的象征手法,《周易》之前亦有《连山》《归藏》之说,皆为六十四卦的体系,仅首卦为艮或坤之不同而已。再者筮法源远流长,三画卦根本不能占,占筮义理两无着,文王羑里演《易》若只有八卦的素材,他又凭空能得到些什么启示呢?
《说卦传》前两章言圣人作《易》,有云生蓍、倚数、立卦、生爻,以及“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六画卦在作《易》的范围内,近乎一气呵成。伏羲画八卦之后,应该不会太久即重成六十四卦,这是很合理的推想,华夏文化成熟之早,令人惊叹。
传统高估周文王在《易经》上的贡献,除了《周易》美化先人外,和《系辞传》的两处说法亦有关:“《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虽然语义为揣测,却大有引导的功能。无论如何,《易》之兴和《易》之作还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文王和纣王斗法那一段,可能会刺激易学振兴,却和《易经》创作无关。
现存《周易》经传定本,应和集大成的孔子有莫大关系,孔子是圣之时者,对传统经典皆有批判式的继承,依《中庸》的说法:“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孔子思想宗尚尧舜之公,文武小康之治仅列为参考,除了见贤思齐的法先王外,还直接向天地之道学习。《论语》上记述孔子生平思想的变迁,大致可分三期:“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应为第一阶段,这里也提出了文的观念,周朝人文之盛,令初出茅庐的孔子心向往之。“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为第二阶段,对周公之道已产生了怀疑和不满。“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为思想成熟的最后阶段,对周文已彻底超越,自己有一套更高的想法了!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代表人文道统,须与时俱进,不能故步自封,历史上的周文王已逝,他或许在当时有所贡献,并不代表还完全符合现在的需要。薪尽火传,文化要有活力,还得今人扛起责任,随时创新。孟子亦云:“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土,虽无文王犹兴。”文德之王是个虚位,豪杰之土若有建树,人人足以当之。《春秋·公羊传》畅言“法其生,不法其死”,主张学活的文王,不要学死的文王,即一语道破个中意蕴。
《易经》卦爻辞中不见文字,传中则多处可见:天文、人文、天地之文、鸟兽之文、文明等。除最浅的文饰之意外,意境皆非同小可。文字的造形象征文理交互深入,以易理言之,即阴阳交错: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极转阳,阳极转阴。《系辞传》有云:“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一卦中六爻阴阳相杂,即称为文,吉凶悔吝皆由此生出,可见文的重要。
乾、坤二卦,六爻纯阳纯阴,若不加以说明,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乾坤无文。其实,由乾坤经传看,乾中有坤象、坤中有乾象,乾极会转坤、坤极也会转乾,完全合乎生生之变的太极思维。因此,乾、坤二卦再以《文言传》深入阐析,抉发卦中阴阳相杂的意蕴,而其他六十二卦本即阴阳爻相杂,又本乾坤之文以变化,就不必再逐卦烦言了!“文”字的最高解释为“经纬天地”,乾象天,坤象地,天地之道亦须《文言传》一以贯之。
“文”字已如上说,《文言传》的“言”字亦有计较。言和语不同,依《说文解字》,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发端曰言,答难曰语。言有直言无隐、一言道破,颇正式隆重之意。《文言传》一开始即解释“元亨利贞”四字,毫不隐晦迂曲,正是言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