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元吉

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初六为坤阴之始，寒气凝结成霜，若顺势发展下去，会冻结成坚冰，敏感的人一踩到霜，就会想到未来可能形成坚冰的局面。人心私欲之萌也是如此，一旦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愈来愈习惯原谅自己，长此以往，必将寡廉鲜耻，无所不为。《易经》强调知几应变，本爻履霜之戒，即提醒人防微杜渐，勿以恶小而为之。“潜龙勿用”称“阳在下”，“履霜坚冰”称“阴始凝”，乾、坤二卦的《小象传》，第一爻出现了阴阳的观念。爻代表时位，“阳在下”表明位，“阴始凝”强调时。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

六二中正当位，为坤之正位，坤德之美尽于此爻见之。“直方大”三字含蕴甚深。“大哉乾元”，唯天为大，《易》例阳大阴小，“大”即代表乾阳的境界。“方”是有形体、有界域，亦同“仿”，效法学习之意。古语天圆地方，说的不是形体，而是讲天道地道。天道圆，神生不测；地道方，效法天道以免拘碍过甚，老子所云“地法天”即是。“直”是本然的生命状态，未经任何习染私欲所扭曲，孔子说“人之生也直”，孟子浩然之气为“直养而无害”，人生自度度人都得“举直错诸枉”。《系辞传》又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直是乾的动相，却见于坤六二的爻性中，此即易理所标榜的阳极转阴、阴中有阳。正因为坤中含有乾的基因，所以通过学习，才能摆脱形体的拘束，而与乾一样伟大。“不习”的“习”指后天的利欲染习，坤效乾，修成正果，清净自在，故称“不习无不利”。老子有云：“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私欲去而公理彰，乾坤合德，这是道德最高的表现。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初六“履霜”、六二“直方”，两爻皆属地位，六三进入多是非忧患的人位。阴居阳位，易招凶险，须韬光养晦以避咎。“章”是美是明，“含”是内敛不发，这样做最合适，故云“含章可贞”。“王事”是为众人服务的政治之事，阳主阴从，故称“从王事”，加一“或”字，文气生动。乾九四“或跃在渊”，坤六三“或从王事”，四居上卦之始、三居下卦之终，皆属进退两难之境。因为坤阴不居主导之势，故而无成，但能有其善终。老子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无成有终”是很重要的政治智慧，人生“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有终很不容易。

虽然“含章可贞”，也不是永远含藏不发，而是要看恰当时机，时机成熟照样大发特发；“无成有终”见似消极，其实正是积极而深沉的智慧，坤德“含弘光大”，正因为能含，所以光大。爻辞是经，平铺直叙；《小象》是传，反面见义。

六三爻变，成谦卦（）。谦亨，君子有终，谦尊而光，正与爻义相合。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象》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

六四进入上卦，为功高震主的多惧之地，更须倍加小心。“括”是固结不解、凝滞不行之意，“括囊”是用绳子将袋口系紧，象征为人谨言慎行，半点口风不露。这么做当然无咎，可也无誉。其实人生的咎和誉往往伴随而至，所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孟子又云：“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世俗的毁誉，不必太认真。处于六四的敏感时位，咎致罪、誉致疑，皆非好事，还是谨慎自持，以免遭政治迫害。

六五。黄裳，元吉。《象》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六五为坤卦君位，虚中任贤，不刚愎自用，和一般九五的领导风格不同。黄裳之喻相当隐晦，却含蕴甚深：黄为中色，代表中道，也是尊贵的象征，历代皇帝穿黄袍即显此义；裳为下衣，以遮蔽、美化下体。六五称黄裳而不称黄衣，表示居上位而不自高自大，懂得尊重及运用民间的智慧和力量，这样做上下一定和睦，国家社会充满了蓬勃的生机，故称元吉。经天纬地为文，“文在中”即内在美，坤六五卑己尊人，用众人之能以领导社会，这是最上乘的帝王之道。

《易经》以乾、坤二卦开宗，乾卦九五“飞龙在天”不言吉，只提醒“利见大人”，免因刚愎自用而入亢龙穷途，最后再以用九“见群龙无首”而获吉。坤卦六五黄裳则言元吉，爻称元吉者共十二则，六五居其三，九五居其二，以社会整体的元气论，六五尤胜九五。

《系辞下传》有一章论“制器尚象”，举乾坤为例，阐发人类政治文明的精义：“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随着时代变迁，政治人物得懂得掌握民心趋向，调整施政，使老百姓不觉得厌烦，甚至欢欣鼓舞、乐在其中。穷、变、通、久为《易经》的大原则，乾刚坤柔、阳变阴化，阴极转阳、阳极转阴，充分验证了变易之道。“垂衣裳而天下治”，即所谓无为而治，重民养民而不扰民，正合“群龙无首”“黄裳元吉”之义。

坤卦六五的领导风格，在其他一些与政事密切相关的卦中亦可见到，且也发挥了重大的效果。例如，如日中天、资源雄厚的大有卦，革命后齐心建设的鼎卦，化解矛盾、激励团队成长的升卦，改革积弊、变法图强的蛊卦，以及全民政治的临卦等，都是六五当家。临卦“元亨利贞”，蛊卦“元亨，利涉大川”，升、鼎、大有诸卦皆“元亨”。“黄裳元吉”，不亦宜乎？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上六阴极转阳，穷则变，故而出现了龙的意象。古代城内称国，城外称郊，郊外称野，野又象征荒远辽阔之地。“龙战于野”，表示阴势坐大，阳刚出而干涉，主动邀击于郊外，绝不手软放松。坤阴只要一逾越分寸，必遭痛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彖传》所谓“东北丧朋”，即指此而言。阴阳相战，双方必有损伤，故称“其血玄黄”。玄为黑中带赤之色，又有幽远之意，正为万古星空的天体景象，黄则为大地的色彩，传统蒙童必读的《千字文》开章首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即据此爻而来。

初六履霜，若不能杜渐防微，上六龙战，即为坚冰之至。《说卦传》论乾之象，有云乾为寒为冰，寒冰有坚刚之性，阳极象阴、阴极象阳，《易》卦取象相当巧妙。“坚冰至”的至，若作“至哉坤元”的至解，又有刚柔互济、阴阳和合的含义，龙战虽不得已，战后阴毕竟不能敌阳，还复安贞之吉，又成生生不息的局面。

因此，坤上六的爻象亦有人解释为男女交媾的情境，“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倒也十分贴切。复以《说卦传》论之：震为龙为玄黄，又为长子；坎为血卦，为中男。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已孕育了震、坎二卦的卦象。依卦序，乾、坤父母卦交合后，第一个生出来的为屯卦（），水雷屯，上坎下震，“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玄黄之血，既为阳施阴受，又为胎产之象，紧绷的杀机中居然孕育了崭新的生命！天地造化之妙，委实不可思议。

用六，利永贞。《象》曰：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用六是将坤柔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利于永远固守正道。坤的牝马之贞，不论奋斗的过程中是“西南得朋”，或“东北丧朋”，最终仍得乾阳之主，以获安贞之吉。阳大阴小，“以大终”的“以”字，有与、因、用、凭借、能控制左右之意，“至哉坤元”，坤阴的最高境界与乾阳完全合一。坤卦从“阴始凝”到“以大终”，正是“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历尽诸劫而修成正果。

依筮法论，遇乾之坤以用九断，遇坤之乾则以用六断，坤六爻全变成乾，正是“以大终”。老子有云：“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用六将坤顺之德发挥到极致，与阳大合一，正是六六大顺之象，占筮遇此之概率最低，尚且为用九“群龙无首”的三分之一，稀罕到了极点。老子又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用六至柔，六变为七，用九至刚，九变为八，七与八出现之概率为五比十，物以稀为贵，无论变前变后，至柔皆克至刚。以大终，借力使力、因阳用阳，这才是臻于化境的最高智慧。老子云：“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是谓配天，古之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