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曲水流觞
马安怡的曲水流觞宴便设在与青溪相通的金水池畔,等到日薄西山,初月隐现的时候,宫娥们在金水池边、金水桥上布上各式宫灯,将金水池照得如同白昼,宫灯的灯罩用薄冰雕制着浮凸立体的金龙赤凤,栩栩如生,既掩了灯火的热度,又消了未散的暑气,四面风来,水动生凉,别致雅趣。
嫔妃们盛装而行,云鬓重重,香气四溢,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如同人间仙境。
明月东出,花影横斜之时,马安怡击著道:“苦夏难熬,众位姐妹想来也憋闷坏了,我和惠贵妃商议着,效仿魏晋之风,办了今日这场曲水流觞宴……”
方青瑶俯着方青池的耳朵低语道:“曲水流觞宴明明起源于先秦,没文化真可怕。”
马安怡还在继续:“今日的酒杯停在哪位妹妹面前,哪位妹妹便要吟一句与月有关的诗句。”
方青瑶又低语道:“都不敢提作诗……”
方青瑶频频与方青池咬耳朵,与屏气凝神的诸多宫妃形成鲜明对比,马安怡不觉微微蹙眉,就连坐在马安怡身边的朱允炆都抬眼看过来。
方青瑶和方青池均穿了柔软的纱袍,一个鹅黄,一个绯红,水风忽来,卷起她们的衣袂裙踞,如临风盛绽的金丝桃和水芙蓉。方青池坐姿尤其优雅,绯色纱衣广袖之下,露出她纤细柔美的手,雪白指尖上缀着修成完美形状的指甲,不施丹蔻,粉红葳蕤。
黄聃冷笑一声:“臣妾听说文家家主琵琶弹得极好,一曲十面埋伏便让燕王吓破了胆,回到燕地竟陷入疯魔。不知有没有福分让家主来弹奏这曲水流觞的乐曲?”
方青瑶粉面气得殷红,急促道:“我阿姐堂堂……”方青池在宫中的这些时间,弥补了她缺失的安全感,有了内心的倚仗,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有恃无恐,天塌下来有我阿姐的烂漫无忧时光。
方青池把手轻轻按在方青瑶的手背上,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要说的话,浅浅一笑道:“十面埋伏太肃杀了,不适合今日的情境。不如我弹个古琴,为诸位娘娘助兴。”
不多时,一把古琴便送到了方青池的手中,方青池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只听得琴声清越宏亮,方青池仔细端详着琴身,慨然道:“竟是独幽。”
朱允炆含笑颔首道:“家主当得起此琴。”
方青池含笑回礼,背对众人坐好,信手轻抚琴弦,右手抹挑勾剔,左手吟猱撞起,琴音忽而轻柔飘忽,忽而沉重刚烈。
薄如蝉翼、轻若羽翼的玉杯顺着金水池顺流而下,透着杯中美酒琥珀般的光泽,在琴音噶然而止之时,堪堪停在了黄聃的面前,黄聃面有喜色道:“月印千江水!”根据马安怡的规则,越在前面,越有优势;越到了后面,可用的诗句便越少,实在没有现成的诗句可用时,便不得不自己作诗,朱允炆最好风雅,若是做不好,只怕还会影响圣宠。
琴音悠然又起,再一次停下来时,玉杯竟然又在黄聃面前,黄聃微一思索,缓缓道:“江清月近人。”
如此反复十余次,玉杯竟然八九次都停在黄聃面前,黄聃思考的时间越来越久,只见她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终于词穷,因饮酒过多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指着背对众人的方青池跺脚道:“你故意的!”
琴声戛然而止,方青池转过身,悠悠一笑:“曲水流畅本是赏心乐事,惠贵妃何出此言?”
“惠贵妃醉了,本宫来吧。”马安怡缓缓站起来,“水浅鱼读月。”又执了玉杯,一饮而尽,“酒,本宫也代饮了。”
方青瑶缓步出席道:“皇后娘娘雅量,只是怎能破坏曲水流觞的意趣呢?”说罢狡黠一笑,“惠贵妃虽然吟诗不行,但臣妾慕名惠贵妃的水袖舞已久,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趁着这无边月色,欣赏惠贵妃的舞姿呢?”
此言一出,嫔妃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惠贵妃从小是让扬州嬷嬷教习的。”
“这是何解?”
“你可知扬州瘦马?不是教习寻常人家正经女子的……”
“难怪那么得宠,原来是狐媚惑主啊……”
马安怡眉尖微蹙,看向黄聃的目光也有些异样起来。
朱允炆也转过了目光,深深地锁住了黄聃清秀的面容,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感觉他的眸子疏离而漠然,唯独没有痛心疾首,似乎曾经的欢爱只是黄聃梦中的遐想。
黄聃的脸色煞白,咬紧了嘴唇,她时时要强,事事争先,便是为了遮掩自己这段耻辱的过往。黄家为了亲近天颜,一步登天,于是急功近利,延请了最好的扬州瘦马教习嬷嬷。那段时光,连府中的庶子庶女都敢蔑视她,直到她顺利入宫,一步一步从太孙嫔爬到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位。人人都以为是她的伯父黄子澄是朱允炆看重的股肱之臣,她只是得道之人的升天鸡犬罢了,殊不知,她的瘦马功夫也是原因之一。她那么讨厌方青池和方青瑶,也是因为她们有着自己没有的好父母,给了她企及不了的教导!
如今自己最深的秘密和最深的恐惧,借着这一场曲水流觞,由方青池、方青瑶牵引着,再经过对她嚣张跋扈心怀不满的嫔妃们宣扬,几乎昭白于后宫。那种剜心之痛,反而激起了她的骄傲,于是在众人的窥视和窃窃私语中,黄聃轻轻一笑:“那就请家主赐一曲《潇湘水云》。”
方青池微微颔首,重新落座,手起音扬,黄聃也换上了舞装,站到了众人瞩目的中央,随着音韵翩翩起舞,身姿摇曳,长长的水袖如行云流水,与月光和宫灯相映和,倒映着金水池的粼粼波光,风姿绰约,再现了潇湘二水水气云涌,传神地舞出了郭沔的飘零忧思。
琴声与舞姿在月光下融为一体,大家早已忘了曲水流觞的本意,只是呆呆地听着独幽的琴音悠扬婉转,望着黄聃的水袖翩若惊鸿。
一曲舞毕,黄聃气定神闲地停顿了下来,望向主席上的朱允炆。方青池也用手指按住独幽的琴弦,稍稍平复。
朱允炆却无暇顾及,只见一个小黄门疾步行至朱允炆的身边,将一封封了火漆的信笺递给了朱允炆,又在朱允炆耳侧低语了几句。
朱允炆抬了抬手,让小黄门先行退下,这才有些急躁地揭了火漆,打开信笺,其中只有一张薄薄的雪浪笺,寥寥写了几个字。朱允炆抬起头,冷冷瞥了黄聃一眼,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不吉!”便匆匆离席而去。
马安怡错愕地站起来,冲着朱允炆离去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环视同样错愕的嫔妃们温和道:“夜色已浓,诸位妹妹散了吧,明日不必请安了。”
黄聃脸上的骄傲再也挂不住,眼中的泪珠如秋日无边落木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