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庭长早就来了。庭长是一个高高的、胖胖的、有白色长颊须的人。他是结过婚的,但过着颓废的生活,和他的妻子一样。他们彼此不相妨碍。今天早晨他接到了夏间住在他家而现在正由南方往彼得堡去的一个瑞士女教师的来信,说她在三点到六点之间在城里的意大利旅馆里等他。因此他希望早早开始早早结束今天的审问,好在六点钟前赶去访问那个红发的卡拉·发西莉叶芙娜,夏间他曾在别墅里和她有过爱情事件。
他走进私室,扣上了门,从下层有公文的架橱里取出两个哑铃,向上、向前、向旁、向下举了二十次,然后把哑铃举在头上,轻轻地蹲了三下。
“没有东西像沐浴和运动这样于身体有益了。”他想,用无名指上戴了金指环的左手摸右臂上紧绷的双头肌。他还要做旋转挥剑(他总是要在长久的静坐之前做这两种运动),这时门响动了。有人想把门推开。庭长连忙放下哑铃,开了门。
“请原谅。”他说。
一个戴金边眼镜、高肩膀、皱蹙着面孔的矮法官走进了房内。
“马特维·尼基蒂支又不在。”他不满意地说。
“还没有来,”庭长一面回答,一面穿着制服,“他总是迟到。”
“奇怪,怎么不知道难为情。”法官说,愤怒地坐下来,掏着烟卷。
这个人是一个很精密的人,今天早晨和他的妻子发生了不愉快的冲突,因为他的妻子在期限之前花去了这一个月的钱。她要求他预先给她钱,但他不让步。于是发生了争吵。他的妻子说,若是这样的,便没有饭吃了,他不要期望在家里吃饭。说到这里他走开了,他怕她会坚持她的威胁,因为她能够做出任何事情。“这就是过良好的道德的生活,”他想,望着微笑的、健康、愉快、好心肠的庭长,庭长叉开了双肘,用美而白的双手理着绣花衣领两边密而长的白胡须,“他总是满足、愉快,我却痛苦。”
书记官走了进来,带来了什么文书。
“很感谢您,”庭长说,点着了烟卷,“我们要先审哪个案子?”
“我看是毒杀案。”书记官似乎是淡漠地说。
“哦,好吧,毒杀案,就是毒杀案吧,”庭长说,以为这个案子可以在四点钟前完结,然后就可以出去了,“马特维·尼基蒂支没有来?”
“还没有来。”
“不莱弗在这里吗?”
“在这里。”书记官回答。
“那么假若您看见了他,就向他说,我们先审毒杀案。”
不莱弗是候补检察官,这个案子要由他提起公诉。
走进了走廊,书记官遇到了不莱弗。他高耸着肩膀,穿着未扣的制服,腋下夹着公文夹,几乎是跑着,在走廊上迅速地行走,踏着脚踵,并且摇摆着空手,手的平面和行动的方向成了垂直。
“米哈益·彼得罗维支问您是否准备好了?”书记官问他。
“没有问题,我总是准备好的,”候补检察官说,“先审问哪一个案子?”
“毒杀案。”
“好极了。”候补检察官说,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好:他整夜没有睡觉。他们饯别一个朋友,喝了很多酒,赌到两点钟,后来他们去找妓女,就是在六个月前马斯洛发所在的那家妓院里,因此他没有工夫通读这个毒杀案的文件,现在想飞快地过一遍。书记官知道他没有看过毒杀案的文件,有意地劝告庭长先审此案。书记官是自由思想甚至激烈思想的人。不莱弗却是保守的,如同所有的在俄国服务的德国人一样,特别信奉正教,书记官不喜欢他,并且嫉妒他的地位。
“哦,宫阉派[17]的案子情形怎样呢?”书记官问。
“我说过,我不能够办理,”候补检察官说,“因为没有证人,我对法庭也要这样说。”
“这是没有关系的……”
“我不能够办理。”候补检察官说,又那样的摇着手,跑回他自己的私室。他延宕这个关于宫阉派的案子,因为缺少对于此案毫不重要毫不需要的证人,其实只是为了这个案子若在法庭审问,庭上的陪审员是有知识的人士,则结果会宣判无罪的。他也得了庭长的同意。这个案子要移交到府城的会议,那里将有更多的农民,因此有更多定罪的机会。
走廊上的骚动更甚了。大多数的人围在民庭的四周,那里正在审问那个欢喜过问讼事的有威风的绅士向陪审员们所说到的案子。在中途休息时,从民庭上走出了那个老妇人,就是从她那里,那个天才的律师为了他的委托人设法夺取了她的财产,而委托人,一个精通法律的人,对于此项财产并无丝毫权利——这个法庭也知道,诉讼人和他的律师更知道;但是他们所想出的办法使得老妇人的财产不能不被夺去,不能不移转给诉讼委托人。老妇人是一个肥胖的、衣着华丽的女人,小帽子上有几枝大花。她走出了门,停在走廊上,伸开肥而短的手臂,老是重复地向她的律师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做点好事吧!这是怎么回事?”律师望着她的小帽子上的花,想着什么,没有听她说。
在老妇人之后,从民庭的门里迅速地走出那个著名的律师,他带着自得的面容,穿着低领的背心在上浆的衬衣外边,他使戴花的老妇人失去一切,而给他一万卢布的委托人却得到十多万卢布。所有的眼睛都对着律师,他感觉到这个,他的全部外表仪态似乎是说:不需要任何敬服的表示。他迅速地从大家身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