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富家少年中西并蓄(4)
1915年1月10日,杨宪益出生于天津花园街8号大公馆内,按阴历算是甲寅年(虎年)。据他后来回忆说,他出生之前母亲曾经梦见一只白虎跃入怀中,故杨宪益晚年应意大利友人约请撰写英文自传,书名便用的是White Tiger(“白虎”)。杨宪益祖上是清朝官员,祖父兄弟八人,其中四人(杨宪益的祖父杨士燮和三位叔祖)通过殿试当上翰林,都曾出任高级地方官,算是典型的封建文人和官僚。另一方面,杨宪益的父亲和几位叔叔都是留学生,都对西方国家,尤其是英国、法国、德国、美国等钦慕不已,算是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西方文明拥趸。杨宪益正是在祖辈和父辈中西并蓄的背景下开始了他的启蒙学习。
杨宪益的父亲杨毓璋曾任天津中国银行行长,是中国当时最杰出的金融家之一,与许多清末民初的政界要人关系密切。杨毓璋精通诗词格律,对京剧尤为爱好,与被赞为“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卅载轰如雷”(梁启超语)的京剧生行谭派创始人谭鑫培过从甚密,经常在业余时间帮助谭鑫培修改京剧唱词。父亲的文学偏好对幼年杨宪益有着不小的影响。由于杨宪益是家中唯一的儿子,怕他出门上学会遭遇意外,大家庭为他延请了蒙学教师魏汝舟。魏先生是前清末年的秀才,河北大城人,不满清政府腐败无能,更不愿意与袁世凯等人同流合污,拒不出仕,靠为富家担任塾师为业。一般老秀才教书只教“四书五经”,魏汝舟却非常开明,带着幼年杨宪益广泛涉猎,不仅熟读儒家经典,还悉心指导他诵读《楚辞》《左传》《幼学琼林》《古文观止》《十三经》《古文释义》《龙文鞭影》、唐诗和唐宋文等(5)。魏汝舟学识渊博,思想开通,对杨宪益一生影响异常深远。
魏汝舟爱好旧体诗,倾心于风靡当时的“同光体”(6),他从分辨四声和对对子开始,尽心尽力地教授这位聪慧过人的学生杨宪益。杨宪益记忆力超强而又极具天分,据说一天就能背完《左传》,初学对句,即以“乳燕剪残红杏雨,流莺啼断绿杨烟”联,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天赋。十岁出头,杨宪益开始转向当时流行的笔记小说、传说故事、明清传奇、话本等。那个时候,书贩常上门到有钱人家兜售《彭公案》《施公案》《三侠五义》《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笔记小说,这些书成为少年杨宪益的另一个知识来源。期间,杨宪益还常常由家里一名年轻仆人陪同,坐包车到天津当时出现的许多家新式书店,购买清末康有为的诗文、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黄遵宪、严复的书,还有古典著述,如《道德经》《庄子》《墨子》《列子》《淮南子》《搜神记》《酉阳杂俎》等等。杨宪益虽然受的是传统旧式教育,但在魏汝舟的影响下,对新学思想也不拒斥,大量阅读胡适、鲁迅、周作人等新文学作家的作品,心中深深种下新学的思想。杨宪益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阅读,简直到了贪婪的地步。对于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的文学改革,杨宪益有明确的看法,年仅11岁时就写出《驳〈文学改良刍议〉》,批判胡适的文学改革主张,偏爱鲁迅和周作人白话文作品的思想深刻、语言简洁。
杨宪益中学就读天津新学书院(Tientsin Anglo-Chinese College),该校系由英国伦敦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士创办。学校的英国老师全都是有大学学位的基督教传教士,英国文学、物理、化学、世界史、地理和数学等课程全部使用英文课本,用英语授课。当时的中学英文课程不教授语法,用的是英国人编的一套课本,分四册或六册,由浅入深,从简单生活用语及儿歌等开始,到罗斯金、哥尔斯密、艾迪生、斯威夫特和其他作家的散文,以及司各特、华兹华斯、格雷、雪莱、拜伦和济慈的诗。中学毕业时,杨宪益已经能够欣赏不同的英文文体,并试着写一些英文笔记和文章。他对西方文学的学习,主要来自课外阅读。当时天津法租界里有一家福建人林秀鹤开的“秀鹤书店”,专卖外国原版书,杨宪益每隔一天就要到书店里浏览一番,买上几本新书,或通过老板到国外订购店里没有的各种书目。他最初读的少儿读物有: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王尔德童话、卡罗尔的《艾丽斯漫游奇境记》和《镜中世界》、巴利的《彼得·潘》、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哈葛德的非洲探险故事、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曾译《侠隐记》)、《铁面人》和《波赫多斯的儿子》等二十多种历史小说。杨宪益几乎读遍当时所有的翻译作品,购买林纾与人合译的《说部丛书》(商务印书馆出版)全套,计一百七十余种,从中他第一次接触到兰姆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吟边燕语》(Tales from Shakespeare)、小仲马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今译《茶花女》)、狄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今译《大卫·科波菲尔》)、斯多夫人的《黑奴吁天录》(今译《汤姆叔叔的小屋》)等名著。这些林译小说激发了杨宪益对原著作品和对文学翻译的浓厚兴趣,其中很多小说,他都是先阅读了中文译文,继而直接阅读原文,如司各特的《艾凡赫》(Ivahoe)、史蒂文森的《金银岛》(Treasure Island)等。
上高中之前,杨宪益的英文水平已经相当出色,能够从原文直接阅读大量英国文学作品和英译的西方文学作品,诸如司各特的叙事诗《洛京瓦尔》(Lochinvar)、西班牙作家阿索林(7)《西班牙一小时》英文译本、麦考雷有关古代罗马的叙事诗《贺雷修》(Horatio at the Bridge)以及莎士比亚《凯撒大帝》(Julius Caesar)选段。上高中后,杨宪益阅读英文书籍的速度和数量都达到惊人的程度,他后来回忆说,“要列出那时读过的全部书目,是不大可能的。我通常一天读一两本书,这样对绝大多数著名的欧美小说家、诗人都有点了解。”(8)广泛的阅读激发了杨宪益的创作灵感,他模仿赖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科幻系列小说《人猿泰山》(Tarzan)写成一部长达10余万字的章回体小说《鹰哺记》。杨宪益在英文阅读中渐渐形成了自己的文学价值判断,对济慈、雪莱和拜伦等浪漫主义诗人表现出浓厚兴趣。此际,杨宪益除了阅读梅里美、佛罗贝尔、波德莱尔、维尔伦、瓦雷里、罗蒂和马拉美等作家作品,还阅读了译成英文的东欧作家作品和古希腊罗马文学,诸如荷马作品、希腊悲剧与抒情诗、《柏拉图对话录》、维吉尔作品等等。正是这一阶段的广泛阅读,使得少年杨宪益迷上了古希腊文学作品,因为天津找不到能够教他学习希腊文的老师,进而萌生了去欧洲学习古希腊文学的想法。这些早期的阅读无疑为杨宪益日后的外译汉和汉译英事业打下坚实的基础,成为“他走上文学翻译道路的‘根’”(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