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社会的*兴起
社会(society)——家务管理及其活动、问题和组织化设置——从被遮蔽的家庭内部浮现出来,进入公共领域的光天化日之下,不仅模糊了私人和政治之间的古老界限,而且使这两个词的意思变得几乎不可辨认,同时也改变了它们对于个人和公民生活的意义。对希腊人来说,在共同世界之外的,“一个人自己的”(idion)隐私中度过的生活,按定义就是“愚蠢的”(idiotic);对罗马人来说,隐私提供的只是一个摆脱共和国事务的暂时庇护所。而我们不仅不再认同希腊人的看法,也不再认同罗马人的看法。我们今天把私密性(intimacy)空间称为私人的,并把它的起源追溯到罗马晚期(尽管几乎无法追溯到古希腊的任何时期),但是这种私密空间的异彩纷呈的确不为前现代以前的任何时代所知。
这不仅仅是一个强调的重心转移了的问题。在古代人的感情中,“隐私”(privacy)这个词本身所指示的否定性质更为重要,它本质上意味着一种被剥夺了什么东西,甚至被剥夺了人的能力中最高级的、最属人的那部分的状态。一个人过一种纯粹的私人生活,像奴隶一样不被允许进入公共领域,或者像野蛮人一样有意选择不建立这样一个领域,就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而当我们用“隐私”一词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剥夺,这部分是由于现代个人主义的发展使私人空间变得异常丰富;不过似乎更为重要的是,准确说来,与其说现代的隐私与政治领域相对,不如说与社会领域相对(古代人不知道社会领域,对他们来说社会领域的内容就是私人事务)。这里决定性的历史事实是,现代的隐私就其最重要的功能是庇护私密性而言,不是作为政治领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社会领域的对立面被发现的,从而它与后者有着更紧密更真实的联系。
让雅克·卢梭是第一个阐述亲密关系的探索者,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这方面的第一位理论家,他也许是唯一一个人们常常只呼其姓就引述他的伟大作家。他得出他的发现不是通过反抗国家压迫,而是通过反抗社会对人的心灵无法忍受的扭曲,反抗社会对一个最内在领域的侵扰,而直到那以前这个最内在领域还不需要特殊保护。心灵的私密空间不像私人家庭,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客观有形的场所,它要与之抗争和捍卫自身权利的社会,也不像公共领域一样确实存在于某处。对卢梭而言,亲密关系和社会性都不过是人存在的主观方式,因此在他那里,似乎是让雅克在反抗一个叫卢梭的人。现代的个人及其无休止的内心冲突,他既无法适应社会又无法完全脱离社会,他不断变化的情绪和他情感生活的极端主观性,都来自心灵的这种反叛。卢梭对本真性(authenticity)的发现是毋庸置疑的,无论卢梭本人的本真性是多么可疑。从18世纪中期直到19世纪的后三分之一时间,诗歌和音乐得到了繁荣发展,伴随着小说这个唯一全面社会性的艺术形式的兴起,同时发生的则是所有更为公共性的艺术,特别是建筑的衰落,充分证明了社会性与私密生活之间的紧密联系。
卢梭和浪漫派以亲密关系的发现来反叛社会,矛头首先指向社会性的削平一切的要求,指向内在于每个社会的我们今天所谓的顺从主义。重要的是记得这个反叛发生在平等原则开始在社会或政治领域里开始要求自己的权利之前,而自托克维尔以来我们都把顺从主义归咎于平等原则。就此而言,一个国家由平等者组成还是由不平等者组成并不重要,因为社会总是要求它的成员像一个大家庭内的成员一样行动,只有一种意见、一种利益。家庭在现代解体之前,这种共同利益和单一意见由家长代表,他据此来统治家庭和防止家庭成员可能的分裂。[33]社会兴起和家庭衰落同时发生的惊人事实清楚地表明了,实际上家庭单位已经被吸收到相应的社会团体中了。而这种团体成员之间的平等远非同侪之间的平等,与家庭成员在家长的专制权力下的平等也毫无共同之处,因为在社会中,到处相同的利益和全体一致的意见以纯粹数量的方式起作用,所释放的巨大自然强力最终废除了代表共同利益和正当意见的一个人的实际统治。顺从主义现象是现代发展最后阶段的典型特征。
一人的君主统治(古代人断言其为家庭的组织方式)在社会中转化为一种无人统治(no-man rule)——如我们今天所知,社会秩序的顶点不再是作为一个绝对统治者的皇室家族。但是这个“无人”,这个在经济中扮演着社会整体利益和在沙龙中标榜为文明社会意见的“无人”,并不因为失去了它的人格而不再统治人。如同我们从我们最富有社会性的政府形式——官僚制(民族国家政府的最后阶段,正如“一人统治”是仁慈专制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最初阶段一样)——中所了解的,无人统治并不必然意味着无统治;在某些情形下,甚至会演变为最残酷最专制的形式之一。
关键是社会在它所有方面都排除了行动的可能性(而在先前,行动只是从家庭中被排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社会期待从它每个成员那里得到的某种行为(behavior),社会通过施加无数各式各样的规则,使它的成员都“规范化”,排除任何自发的行动或特立独行的成就。由于卢梭,我们在上流社会的沙龙里发现了这些要求,上流社会的习俗总是把个人等同于他在社会结构里的等级。重要的是这种使个体等同于他的社会地位的做法,至于社会结构是什么,倒是无关紧要的。无论是18世纪半封建社会实际存在的等级,还是19世纪阶级社会的头衔,或是当今大众社会的纯粹功能。相反,大众社会的兴起只不过表明各类社会团体遭到了家庭单位从前遭受过的同样命运——都被吸收到一个社会中了;随着大众社会的出现,社会领域在经历几个世纪的发展之后,最终达到了能以同等程度、同样力量,包围和控制一个特定共同体内所有成员的程度。在所有情形下社会的平等化,以及平等原则在现代世界的胜利,只不过是从政治和法律上认可了这样一个事实:社会业已征服了公共领域,与众不同和标新立异已经变成了个人的私事。
现代平等以内在于社会的顺从主义为基础,并且只有在行为替代行动成为人类关系的首要模式的条件下才是可能的。这种现代平等在各个方面都不同于古代的平等,特别是希腊城市国家的平等。在希腊城市国家,属于少数“平等者”(homoioi)意味着被许可生活在同侪中间;而公共领域本身,城邦则弥漫着一种强烈的争胜精神,在那里每个人都要不断地把他自己和所有其他人区别开来,以独一无二的业绩或成就来表明自己是所有人当中最优秀的(aien aristeuein)[34]。换言之,公共领域只为个性保留着,它是人们唯一能够显示他们真正是谁、不可替代的地方。正是为了这个表现卓越的机会,和出于对这样一种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显示自己的政治体*的热爱,每个人才多多少少地愿意分担审判、辩护和处理公共事务的责任。
假定人们相互之间只行为而不行动的顺从主义,同样也是现代经济学的基础。与社会的兴起同时出现的现代经济学,和它所依赖的主要技术工具——统计学,变成了最重要的社会科学。只有当人们都成为了社会存在并全体一致地遵循某种行为模式时,经济学才获得了科学的特征,以至于任何不遵守规则的人都被看作是反社会的或反常的。而直到现代以前它还是伦理学和政治学的一个不太重要的部分,建立在这样的假定之上:人们可以像在其他方面采取行动一样,对他们的经济活动采取行动。[35]
统计学规律只有在涉及大数目或长时段时才有效,而行动或事件在统计学上仅显现为偏差或波动。统计学的理由是,业绩和事件在日常生活和历史上的发生只具有偶然性。然而日常关系的意义并不揭示在日常生活中,而是揭示在罕见的行动中,正如一段历史时期的意义仅仅在少数照亮它的事件中自身显示。把大数量和长时段中总结出的规律应用于政治或历史不仅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恰恰湮没了它们的主题。任何事情如果以与日常行为或自动趋势不符,就把它们当成非本质性的而加以排除,那么在政治或历史中寻求意义就变成了无望的事业。
既然统计学规律只有在我们处理大数据时才完美地有效,那么显然人口的每一次增长都意味着有效性的增大和“偏差”的显著下降。在政治上,这意味着任何给定政治体的人口越多,构成公共领域的东西就越有可能是社会性的而非政治性的。希腊人(其城市国家是我们已知的政治体中,最个人主义的和最不强求一律的一种)十分清楚,以行动和言说为重心的城邦只有在公民人数始终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才能维持得下去。大量人群挤在一起,就会几乎无法抗拒地朝着专制主义发展,不管是一人统治的专制主义还是多人统治的专制主义。尽管统计学(即对实在的数学处理方式)在现代之前尚不为人所知,但在希腊人的自我理解中,使这种处理成为可能的社会现象——要为人类事务中的顺从主义、行为主义和自动化负责的大数量,正是把波斯文明与他们自己的文明区别开来的标志。
关于行为主义及其“规律”有效性的不幸真理是,哪里的人越多,人们就越倾向于整齐划一的行为,越不能忍受与行为不符的表现。在统计学上显示为对波动的校准。在现实中,丰功伟绩越来越难以抵挡行为的潮流,事件越来越丧失了它们的意义,即它们照亮历史时间的能力。统计学的齐一律决非一种无害的科学理想;对于这个完全淹没在日常生存的常规性,并与内在于其本质的科学外观达成一致的社会来说,统计学已经是这个社会不再隐秘的政治理想。
本身倾向于统计学决定论,从而倾向于科学上可校正与可预测的齐一性行为,几乎无法以自然的“利益和谐”这一自由主义假定来解释。这个假定是“古典”经济学的基础;不是卡尔·马克思而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感到他们不得不引入一种“共产主义虚构”,即假定存在着一种社会整体的利益,它作为“看不见的手”引导着人们的行为,把他们相互冲突的利益引向和谐。[36]马克思和他的先驱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他认真对待了他所处时代的社会中表现出来的矛盾现实,正如他认真对待了和谐的虚构假定一样。他正确地断定“人的社会化”会自动带来所有利益的和谐;他比他的自由主义老师更勇敢之处仅在于,他打算把这个作为一切经济学理论之基础的“共产主义虚构”变为现实。马克思没有理解,在他的时代也不可能理解的是,共产主义社会的萌芽已经存在于一种民族家庭(national household)的现实中了,而其充分发展不是受到了什么阶级利益的阻碍,而仅仅是受到了已没落了的民族国家君主制结构的阻碍。显然,阻挡社会平稳运作的只是某些传统残余,它们仍旧在干预和影响“落后”阶级的行为。从社会的角度看,这些不过是“社会力量”充分发展道路上的干扰因素,它们已不再符合现实,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比只存在一种利益的科学“虚构”更加虚幻。
社会的彻底胜利总会导致某种类型的“共产主义虚构”,其显著的政治特点就是社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引导,即被无人所统治。此时,我们传统上所谓的国家和政府让位于纯粹的管理——一种马克思正确地称为“国家的消亡”的状态,虽然他错误地假定了只有一场革命才会导致这种状态的实现,并更加错误地相信这种社会的完全胜利意味着“自由领域”的最终出现。[37]
要衡量现代社会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胜利(其早期阶段是行为取代行动,最后是官僚制,即无人统治取代个人统治),也许可以回想一下它的初级阶段科学——经济学。经济学只在一个相当有限的人类活动范围内采取了行为模式,但最后发展到“行为科学”成为社会科学无所不包的要求,其目的是把人的所有活动在总体上都简化到依照条件来行为的动物水平。如果经济学是社会在其早期阶段的科学,那时它只把行为规律用于人口这部分和他们的活动的话,那么“行为科学”的崛起就清楚地显示为这一发展的最后阶段——大众社会吞没了国家的所有阶层,“社会行为”成了衡量所有生活领域的标准。
随着社会的兴起,随着家庭和家务活动进入公共领域,古老的政治和私人领域以及更晚近建立的私密空间不可抗拒地被吞噬的倾向,已经变成了社会这个新领域的典型特征之一。这种持续增长(我们至少在最近三个世纪里都观察到了它不断的加速运动)的力量发源于一个事实,就是通过社会的渠道,生命过程本身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被导入了公共领域。家庭的私人领域是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个人生存以及种族延续的生命必然性得到了照料和保护。在亲密关系被发现之前,私人领域的一个特征就是人在这个领域里不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存在,而仅仅是作为人—类物种的一个样本存在。这正是它在古代被极度蔑视的根本原因。社会的出现虽然改变了对这个领域的整体评价,但几乎没有改变它的本性。各种类型的社会的一成不变性,它只允许一种利益和一种意见的顺从主义,都根源于人—类的这种一体性质。正因为人—类的这种一体性既不是幻想,也不单单是一种科学假设(像在古典经济学的“共产主义虚构”中的那样),因此,在作为一种社会动物的人获得了最高统治权,以及在世界范围内确保种群生存的大众社会里,人道(humanity)同时就遭遇了灭顶之灾。
社会建构了生命过程本身的公共组织的最鲜明标志,也许表现在这样一个事实上:在一个相当短的时间内,新兴的社会领域把所有近代共同体都变成了劳动者和打工者团体;换言之,他们都一下子围绕着维生所必需的活动组织起来(当然,要形成一个劳动者社会,并不需要每个成员实际上都是劳动者或工人——甚至工人阶级的解放和据此实现的多数统治所释放出的巨大潜能,在此也不是关键性的——只要所有成员无论做什么,首先考虑的是如何维持他们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就够了)。社会就是这样一种模式,在它里面,人们为了生命而非别的什么而相互依赖的事实,获得了公共的重要性,与纯粹生存相联系的活动被允许现身于公共场合。
一种活动在私人场合还是在公共场合开展决非无关紧要。显然,公共领域的性质必然会被允许进入它之内的活动的性质所改变,但同时在很大程度上这些活动本身也改变了它们自身的性质。劳动,在最原始的生物学意义上总是和生命过程相联系,数千年来一直被限制在生命过程的循环往复中,停滞不前。而当它被允许达到公共性的地位时,也丝毫没有削弱它作为一种过程的特征(这也许是人们所期待的,因为我们记得政体总是为了持久而设,法律总是被理解为对运动的限制);相反,它把这种过程从单调的循环往复中解放出来,转化成一个迅猛进步的发展过程,其结果是在短短的几个世纪里整个地改变了我们居住的世界。
劳动一旦从它被放逐到私人领域而受到的限制中解放出来(劳动的解放不是工人阶级解放的结果,而是先于工人阶级的解放),似乎内在于一切有机生命体的增长趋势,就完全克服和超越了它在自然家庭中受到压制的衰减趋势。可以说,在社会领域,这个生命过程业已建立起它自己的公共统治的领地,释放了自然事物的一种非自然增长因素;而一方面私人和亲密的事情,另一方面政治的(在这个词的最狭义上)事情,都已证明了它们无力反抗这种增长来保卫自身,即不仅是反抗社会,而且反抗一个持续扩大的社会领域。
我们所描述的自然事物的非自然增长(the unnatural of the natural),通常被看作为劳动生产力的持续加速增长。由于这个持续增长的过程发端于对劳动的组织,因此它最重大要素显现在先于工业革命的所谓劳动分工当中,甚至劳动生产力的第二大要素,劳动过程的机械化,也以它为基础。就其组织原则本身来自公共而非私人领域而言,可以说只有在公共领域的条件下,劳动分工才会出现,而在家庭的私人条件下,劳动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38]在任何其他的生命场域,我们都不可能取得像在劳动的革命性转化中如此巨大的成就,以至于劳动这个词的字面意味(“劳动”一词从前总是连带着几乎无法忍受的“辛苦操劳”、受苦折磨,从而连带着对人体的摧残,以至于只有极端悲惨贫困的人才从事劳动)开始对我们不再有意义。[39]当可怕的必然性使劳动对于维生来说必不缺少时,卓越就是我们最不可能从它之中期望得到的东西。
卓越,希腊人所谓的aretē,罗马人曾称为virtus,总是被指定给公共领域的,因为只有在那里,一个人可以胜过其他人,让自己脱颖而出。每一个公开展示的活动都能获得它在私人场合下无法企及的一种卓越;因为按照定义,一个人的卓越总是需要他人的在场,而他人的在场又需要形成一个由他的同侪所组成的公共领域,而不能是一些他的同等者或地位低下者的偶然或随便到场。[40]甚至社会领域也没有完全消除公共领域和卓越之间的联系,虽然它让优异者默默无闻,它重视人类的进步而非人的成就,而且已经使公共领域的内容变得无法辨认了。自从社会领域的兴起把言说和行动贬入私密空间和私人领域之后,尽管我们也可以在公开显示的劳动中变得优秀,但我们的言行能力已经失去了它们从前的大部分品质。公众虽然注意到了这一奇特的不平衡现象,但通常把这种现象归咎于我们的技术力量发展和一般的人文发展水平之间的时滞,或者物理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时滞;公众认为前者已改变和控制了自然,后者还不知道如何改变和控制社会。除了这个论证经常被指出的谬误我们无需重复外,还要指出的一个谬误就是,这类批评只涉及人类心理学的一种可能改变(他们所谓的行为模式),而没有涉及人类居住世界的改变。而对于心理学解释来说,一个公共领域的在场或缺席无关宏旨,有没有真实可触的世界现实也无关宏旨。但是这个解释是相当可疑的,因为如果世界不能为活动提供一个合适空间,就没有什么活动能够成为卓越的,教育、独创性或天赋都不能代替公共领域的构成因素,而正是后者,使公共领域成为实现人之卓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