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和印第安人的土地(山杯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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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塞里索的水径

每到旱季的尾声,塞里索(Ceriso)的水径几近荒废,宛若白色的缎带掩映在斜草之中,它们呈扇形向外蜿蜒而去,消失在远方囊鼠(gopher)、地鼠(ground rat)和松鼠安家的地方。这时的水径对人的视力来说已经模糊难寻,但对于穿行其间的鸟兽来说却依旧清晰可辨。如果能有老鼠和松鼠那样低的视角,你就会觉得眼前的道路宽阔而曲折,感觉和人行进在比自己高三倍的密林里差不多。在这草的丛林中,只要一条不长草的细线就足够一只老鼠昂首阔步了。对于一个小人儿,水径就是康庄大道,动植物的气味就是路标。

看来,以人的身高能有的视角去考察水径是最尴尬的了。如果真要这样做,那也最好是登上某座高山的前坡,比如布莱克山(Black Mountain)的山嘴,向下回望塞里索的空地。你会奇怪地看到,即使被茂盛的青草湮没,土地还是保留着长期践踏而成的路径。布莱克山采矿业最黄金的那二十年,造就了一条贯穿塞里索的驿路,从高处看去,车辙留下的两条平行线依然漆黑而轮廓分明。在塞里索,一个人想从脚下看出路的去向是白费力气的。野生动物前往孤树泉(Lone Tree Spring)饮水踩出的那些发白的路径,你只有爬到足够的高度才能看清,而那几乎和鹰在空中盘旋时的视野一样了。

在最好的年份,塞里索也没有多少水,那很少一点还又咸又难闻。不过,在塞里索边缘的沉降区、一株孤生的杜松边上,有一条从不断流的甜水河流淌在茂盛的野草和水田芥(water cress)之间。在旱季,除了这条小河,人们就算走上一整天都不可能找到其他水源。你从布莱克山山脚往东走,不管是靠北还是靠南,到处都能看到小啮齿动物,比如老鼠啊、松鼠啊打的洞。长耳大野兔(jackrabbit)刨的浅窝就在鼠尾草丛下面,短尾猫(bobcat)、狐狸和郊狼则把巢穴安在干涸的洼地边上,或者碎了一地的黑色岩石堆里。

郊狼是真正的寻水女巫,只要地面有一点点潮气,它就会不停地边嗅边刨,直到把土里的水刨出来。许多水洼就是被这些山地里瘦骨嶙峋的流浪汉如此这般找到的,而这些出水的地方就算是当地的印第安人也留意不到。

从冬雨落幕到再次降临,有十个月的间隙,许多一刻也闲不住的人单凭想象就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期间山地动物都找不到水喝;但如果你是个真正的懒汉,日夜都在水径旁消磨时光,就不会赞成这种说法。要我来说的话,你只要沿着一条条已经模糊的水径追溯它们在塞里索深处的源头,就会发现它们最后汇聚在一道泉水冲刷而成的地沟里,那里的道路已经被踩得很实,露出一拃宽的白花花的路面。你想想啊,如果那个方向上没有任何旅行者,怎么会出现这些路径呢?

我发现这片土地几乎被兔子和其他走兽踩出的羊肠小道弄花了脸。如果你冒险去寻找某个人迹罕至的水洼,一定要确保你的方向大体上与水径保持一致,但是如果它们开始与你的方向有了分歧,如果它们汇聚的方向向左或者向右偏离了你的目标,哪怕角度只有毫厘之差,别管地图怎么说,或者你的记忆怎么样,相信水径——它们才是对的。

白天,塞里索是如此寂静,要不是那些明显是踩踏出来的白色路径的存在,这里看上去简直就像荒漠一样。在旱季,太阳灼热,整个白天的阳光都很刺眼。时不时的一只隐藏的郊狼拉长了音发出悲凉的哀号,从某个不确定的地点向它的族群发出信号。除此之外,在下午四点之前,不会有大动静。而当你看到鹰隼开始在鼠尾草上滑翔了,那就表明小动物全出来忙碌了。

我们习惯于用一种粗枝大叶的措辞描述野生动物,就仿佛它们的习性都像钟表装置一样单一。我们说某种动物是夜猫子,这种说法只是在它们趁着黑夜捕猎的时候才是对的,这个时间只是让它们更容易捕到猎物罢了,其实它们也非常懂得如何适应食物更为丰富的白昼环境。它们的习性与锐利的眼神、发达的嗅觉、灵敏的听觉以及对图像和声音强大的记忆力有关,这一点是人再怎么自吹自擂都比不了的。看!一只郊狼从它的兽穴中出来了,正盘算着去哪里进行捕猎。虽然说不清它是怎么做决定的,但你很容易看出它已经拿定了主意。你看它一路小跑,有时突然冲刺,中间很明显地停顿几次,四下寻找路标,改变一下行进方向,并且前后张望以确保自己的线路正确。

有这样一幕特别打动我,那是在我特别喜欢的一条山谷里,郊狼们排成一行沿着狭窄的道路向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山峰轮廓线前进,两旁有奇峰峻岭夹道相伴,它们的头都翘向一边,始终保持在山岬的左边或右边。

我曾经跟踪过一匹郊狼,常常发现它穿过田野,恰好就能找到某个有食腐鸟倾斜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的地方,那意味着一顿晚餐有了着落。我发现它寻找猎物的方式跟人一样,而且还是一个对山区非常熟悉又有点谨慎的聪明人,他们能找到一样的地方。它在这边迂回而行,避免暴露在没有什么遮挡的开阔地带;在那边又停顿一下,在一条沟壑边上选择更好的路线——通常也是最好的路线——用最经济的方式到达它的目的地。自塞雅韦(Seyavi)[3]的那个时代开始,鹿群就转移了吃草的地方,它们在刚开始下大雪的时候穿过山谷,取道黑岩,在查利丘(Charley's Butte)涉水而过,直奔谷口,那是去往瓦班(Waban)的冬季牧场最便捷的路线。尽管鹿群的这条路早已被耕地破坏,它们还是能顺着它跋涉;鹿群在汀帕河口(Tinpah Creek)走出内华达山脉,从那里很容易看出汀帕湾、黑岩的峰顶、查利丘与瓦班垭口投下的巨大阴影构成了一线。鹿群很清楚,在这条线上查利丘是唯一一个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是通过峡谷的最短的路径。野生动物学会了所有对它们的生活方式有重要影响的东西,就是对善变的月亮始终摸不着头脑。我曾见过一些正在悄悄潜行的狐狸或郊狼,被山背后突然升起的月亮吓了一跳,在越来越亮的月光下灰溜溜地逃离,躲在附近的灌木丛中警惕地观察月亮,直到月亮高高地升上山顶,它们还是不知所措,对月亮的身份一头雾水,最后只能无趣地走开了。狡猾的野兽们对游弋不定的月亮一定非常恼火,它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常常破坏了它们预谋好的捕猎计划。

算了,还是让我们继续回到水径上来吧。一到傍晚,塞里索的郊狼们就不安分起来,它们把兔子从浅浅的地穴中驱赶出来,鹰隼也在兔子头顶上飞来飞去,它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机械的本能,而是过去的经验告诉它们,小动物们就要开始出来采集草籽和喝水了。兔子们率先上路,它们沿着水径轻快地蹦跳前行,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始终向山坡那边倾斜着,因为郊狼可能随时从那边扑过来。兔子是愚蠢的种族,它们只和同类打斗,爪子用来走路,打架的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似乎就是做食肉动物的口粮。受惊逃跑的时候,它们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能一蹦老高,但在去泉水边的路上,它们的步子很放松,也很稳当。它们很少喝水,之所以去泉水边,完全是因为鲜嫩的水田芥诱惑着它们,也是为了一起去凑个热闹。身边即便有潺潺流淌的溪水,它们还是更喜欢草叶上凝聚的露水,雨后,能够看见它们用后腿站立起来,娴熟地吸吮着嫩鼠尾草尖上清澈的水珠。当然它们还是得喝水,在流经我家门前的小溪边上,经常能一早一晚看到它们。如果你在孤树泉边耐心等待,它们迟早都会全部出现。它们在这里完成交配,在这里嬉戏玩耍;小到一朵云的影子、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都可能惊吓到它们,但它们还是乐此不疲。在泉边,短尾猫会从黑色的岩石上向它们扑来,而天黑后,红狐在回家的路上也会把它们捎带上几只。白天,老鹰的影子追着它们不放,而一年到头,郊狼都全天候地等着向它们出手。

塞里索的牛是后来才有的,它们在黎明和黄昏饮水,在附近夕阳最后照耀过的温暖山坡上过夜,在第一缕曙光亮起的时候开始起身。这些半驯化的花斑阉牛的体内还保留着它们野生祖先的习性。可能它们早就找好了地方准备睡觉,不过在卧下之前,它们会像小狗一样团团转几圈。它们在朝西的山坡上选一块空地,在光秃秃的石头地面成双结伴躺下。夏末,牛群自动地或者是在牧人的驱赶下前往高山的草场。有一年,不知是因为迷路还是被牧牛人疏忽了,一头一岁大的还没来得及打烙印的牛犊走失了,直到这一季结束都没有找到。不过,要不是它,我也不可能在孤树泉巧遇一位不速之客。一天清晨,已经给吃掉一半的小牛尸体被发现躺在黑岩的脚下,泉边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头美洲狮的脚印,这种野兽也叫山狮,或者别的什么更准确的名称。猎杀一定是在傍晚发生的,因为从脚印看,美洲狮来过泉边两次;食肉动物一般在进食之后才会喝水,这头美洲狮一定是吃饱喝足以后爬到黑岩上休息了一阵,然后又下来吃喝了一次。没人知道它从多远的地方来,但假如它第二天夜里再回到这里,会发现郊狼已经把它的战利品吃得所剩无几。

没人知道那些小动物什么时候来泉边喝水,来的频率是多少。它们的数目如此之多,在最后一场春雨和第一场冬雨之间,每只来一次,水径就会保留下来。大约在日光渐醺、微微泛黄、斜漫过山冈的时候,我见过獾(badger)来饮水。它们会找到水浅的地方,尽量不去弄湿自己的脚丫。早晨迟至九点,还能观察到老鼠和金花鼠(chipmunk)来泉边喝水。住在泉水附近的、个头稍大一点的欧黄鼠(spermophile)整天都忙忙碌碌,不定什么时候过来抓紧机会喝两口水。阴天里,田鼠会隔上很久才沿着水径偷偷过来一下。在夜里,你可能看不清这些小访客的模样,但泉水附近几英里以内的嫩草丛里都有它们活动的迹象,它们很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在某些珍贵的夜晚,在灌木丛中不长草的地方,白沙镀上了月亮的银辉,你能看见它们忙前忙后,不停地采集种子,但是要说谁最可能在泉边看到它们,那还得是姬鸮(elf owl)[4]。这些长着斑点、贪吃的小毛球爱在洞穴出没,一到黄昏就翩翩起飞,飞向泉边,一路上捕食蚂蚱、蜥蜴和一些活蹦乱跳的小生灵。它们冲进洞里活捉还在睡大觉的田鼠,堵在金花鼠的家门口和它大战,集结在一起乌压压地降落在高高的杜松上。要知道,姬鸮本身不怎么喜欢水。我骑马夜游台地的时候,曾经在溪水边遇到它们从我的马蹄下扑棱棱地飞起,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姬鸮喝水或者洗澡。姬鸮在泉水附近大量出现,只是表明那里出现了它们的猎物。泉水附近整夜都有沙沙声和柔和的鸣叫,偶尔伴随着动物临终挣扎的细小尖叫。在它们全部返回自己山冈上的栖息地之前,天已经大亮,如果小心地跟踪,别把它们吓得就近躲起来,你有可能跟着它们走很远,直到山坡顶的洞穴里。

在塞里索,成群结队的冠齿鹑(crested quail)是水径最快乐的访客。它们在早晨大摇大摆地过来喝水。大约就在穴居动物和所有它们的天敌都还在窝里睡觉的时候,大群风姿绰约的冠齿鹑一股脑地出现在水径上,摩肩接踵,互相推搡,嘁嘁喳喳地乱作一团。它们扑棱着跳进浅水中,挑剔地喝几口水,抖抖翅膀甩掉溅在漂亮羽衣上的水珠,用嘴巴理理羽毛,嬉戏打闹着,又一起满足地消失在灌木丛中。

冠齿鹑走后,麻雀和地栖的鸟类开始过来洗澡,它们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弄得水花四溅;中午,鹰隼也来了,它们斜吊着翅膀站在那里喘息,因为炎热,它们和所有的敌人休战了。一年夏天,一只走鹃(road runner)从低处的山谷跑了上来,它好奇地到处踅摸,四下偷看。它看不惯麻雀在水里洗澡,它自己是在树丛里,在明净的、充满希望的飞尘中沐浴;只要碰见麻雀在早晨戏水,它就会垂下闪亮的冠子,拉下华丽的尾巴与身体保持齐平,让自己看上去就像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佯装出一副战斗的架势,尖叫着上前吓唬那些麻雀。随即,它会突然直起身子,趾高气扬地走回山谷。它差不多一两天就会回来一次,只为看看那些愚蠢的麻雀是不是还在原地。

走出大约五英里以外,等塞里索完全淡出了视线,你可以找到一条让你从萨林平地(Saline Flat)直上布莱克山的古老小径,小径附近有一处水源的标志,值得你专程去看看。那是一个用石头垒出的圆圈,石头都很巨大,大到起码能经得起普通的风雨。石头圈留了一个开口,开口左右两边用差不多一样的石头排了两条平行线,中间安了一个箭头,箭头一端挨着开口对面的圆边。就这样,就像乌鸦会飞向泉水,它也能指示水源的方向。那是肖肖尼人先辈留下的水源标志,古老而权威。

在盐井(Salt Wells)的荒漠里、在牧豆树峡谷(Mesquite valleys)、在瓦班的山坡上,你能找到同样的水记。在塞里索的另一边,开始出现黑色岩石的地方,有一处更为古老的、已被历史湮没的遗族的水记作品,距离泉水也就一英里远。这一带的岩石全是火山岩,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因为风吹日晒成了炉渣一样的黑色,而开裂后却是晶莹剔透的白色。泉水周围肯定是这个部落曾经的聚居地,遗址上到处镌刻着对今天的印第安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奇怪图形和符号;但有一个例外,那是在刚进入这片岩石区的地方,白色的岩体上雕刻着一个箭头,箭头下面是一个指示距离的符号和一个满是波浪线的圆圈,这幅石刻可以解读为:“在此方向,三□[陌生的测量单位]处有一眼清甜的泉水;去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