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食腐动物
九月的一个清晨,天色如梦如幻,一辆辆笨重的白色大客车正歪歪扭扭地隆隆驶过加拿大人的聚居区。这时,有五十七只红头美洲鹫(buzzard)各自肃穆庄严地站立在蒂洪牧场(rancho El Tejon)的五十七根篱笆桩上。三个小时后,这些鸟儿也仅仅是扑扇一下翅膀,或者是交换一下站立的桩子。圣华金巨大晦暗的山谷中,季末的空气燥热不堪,呼吸起来就像往嘴里塞了一口棉絮一样。自始至终,所有的红头美洲鹫都立在篱笆和低矮的小丘上,为了透气把翅膀扇形打开。它们无所事事,臭气冲天地一起呆着,各个低垂着脑袋,仅有的交流就是偶尔发出的可怕呱呱声。
野生动物的繁殖与它们赖以为生的东西成比例:腐肉越多,红头美洲鹫就越多。连续三年的干旱就使它们繁殖得超乎想象。第一年里,鹌鹑就不怎么交配了;第二年,野燕麦颗粒无收;第三年,牲畜们倒毙在路上,头向着已经断流的水道。那一年,食腐动物像瘟疫一样黑压压地遍布在整个台地和没有树木的乱葬岗上。晴天的时候,美洲鹫飞到高空中,一动不动地悬浮几个小时。那一年甚至有一些翅膀底下带白色斑点的兀鹫(vulture)和它们混迹在一起。美洲鹫尽管生性粗鲁,但飞行的时候却很优雅庄重。它们身上肯定还有别的一些可以算作优点的品质,比如虽然说不上有多团结,但还算是很合群。
垂死的动物和食腐鸟共同上演了一幕肮脏透顶的悲剧。饿死是个缓慢的过程。头重脚轻、骨瘦如柴的牲畜徒劳地在路上挣扎,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它们强打精神,费力地站着;最终筋疲力尽地倒下,再也不会起来。刚刚遭殃的那一瞬间,它们的眼中满是恐惧,但后来就只有无奈的倦意。我猜想,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和人一样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不过人更会想象罢了。最初的临死挣扎之后,它们的呼吸开始放缓,既然劫数难逃,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吧!哪一头瘦骨嶙峋的牲畜最有可能成为下一餐?这需要非常好的辨别能力,但是食腐动物们很少犯错。一头扑上去,一群都会一拥而上。
牲畜倒下后,可能还会弥留几天。它们在地上无助地伸长脖子,呆滞的眼睛偶尔才转动一下,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长。美洲鹫耐心地守在旁边,在牲畜彻底咽气以前既不去啄食,也不动爪子去撕扯。毫无疑问,让食腐动物来清理腐肉符合自然的经济学,但是被这些恶心的家伙不怀好意地盯着,被它们长时间地悄悄追踪,有时甚至被它们落在身上,这种痛苦太煎熬了,还不如被狼一下子咬断喉咙。假设现在是个人,置身于这漫长的、饿狠狠的监视中,那该有多悲惨。蒂米·欧希(Timmie O'Shea)在阿马戈萨平地没了水的补给,在他失踪三天后,朗·汤姆·巴塞特(Long Tom Basset)根本没看到别的迹象,就是看到有个地方红头美洲鹫正在俯冲而下,就直奔那里找到了他。汤姆说,他能听见它们翅膀的扑打声,甚至能踩到它们的影子,但是欧希自己在遇难的第二天后就神志不清了。当我的朋友伊万(Ewan)从圣胡安山(San Juan Hill)[5]回来时,他跟我讲了很多事情,特别说到,比起战场上的屠杀来,美洲鹫在送葬队伍前面倾斜着黑色的翅膀一哄而起的情景更让他毛骨悚然。
红头美洲鹫只能发出三种噪音,粗哑原始到完全不能称之为音符。第一种叫声是短促的呱呱声,是作为警报来用的,同样的音节在声调上稍作缓和,可以用于所有普通的交谈。然后是大鸟对它们的孩子发出的一种咯咯的喉音。至于情歌嘛,我还真没听到过。再就是小鸟在巢穴里的喧闹声,但其实就是喘粗气的声音。很少有人发现红头美洲鹫的窝,成年人一般什么动物的巢穴都找不大到;按理,这样的好事只能落在孩子们头上。但是真要正儿八经找的话,还是可以在开阔、幽静的峡谷里或是人迹罕至的平顶山的崖顶上找到一些。一般都是三到四只鸟巢一起筑在粗矮的树顶或者已风化的峭壁上,而且完全暴露在天空下。
红头美洲鹫似乎总是成群结伙出现,但据观察,鹫群里雏鸟的数目向来稀少,就此看来,雌性美洲鹫并不是每年都会生育。至于哪些是幼鸟,这个在它们喂食的时候,凭体型大小很容易看出来;如果是飞上了天,那就关注一下它们前翅的光鲜程度,通常成鸟的都会黯淡一点。幼鸟第一次出巢觅食时,做父母的似乎纯粹被骄傲冲昏了头脑,发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咕咕声,雀跃不已。小鸟把食物又拖又扭的样子还是蛮好玩的,如果你不在乎它们在吃什么的话。
兀鹫的巢或者尚未离巢的雏鸟据说都很难接近,实际情况当然比传闻的更难。它们只在内华达山脉的南边活动,野性难驯,在附近没有腐肉时,它们甚至亲手捕杀活的猎物。它们会追着牧人,从一个营地追到下一个营地,也跟踪从山里回来的猎人,甚至从他手底下叼走猎物的内脏。
兀鹫因其身形彪悍和满身匪气为人称道,但其实它生性低调,不像红头美洲鹫那样喜欢耀武扬威。
渡鸦(raven)是内陆最不让人反感的食腐动物,它是沙漠山区的常客,当地人管它叫“食腐鸦”。它比其他的食腐动物都要漂亮和有风度。它的习性很讨人喜欢,据说性格也很乖巧。在肖肖尼人的营地里,一只驯化好的渡鸦可以配合人们玩很多游戏,它也很乐于成为人们逗弄的对象。除了不会讲话,渡鸦几乎无所不能,是孩子们的好玩伴,但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偷。它几乎见什么吃什么——鸟蛋、地栖类的鸟儿的幼雏、种子,它还能灵巧地捕捉蜥蜴和蚂蚱;无论渡鸦正在干什么,只要郊狼从旁边悄悄地经过,它就会振翅而起,紧随其后;因为郊狼能够拖出来或者闻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是食腐鸦的大餐。
在食腐鸦的地盘,郊狼绝不会从巢穴里出来就开始猎杀,而是要先看看食腐鸦都聚在哪里。在一望无际的平坦台地上有一桩极好的消遣,那就是找一个风凉的早上,观察这一对儿假装爱搭不理地偷偷瞄着对方,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却都心知肚明彼此是怎么回事儿。有一年水草丰美,但食腐动物的日子却不好过,我们在红岩看到过两只红头美洲鹫、五只渡鸦和一匹郊狼在分享同一具腐尸,这中间也只有郊狼似乎有点羞于与其他家伙为伍的样子。
野生动物是怎样彼此依存,又是怎样对同类行为进行认知的,对此,我们一向都算不上了解。我曾经目睹了五头在帕斯特里亚(Pasteria)和图那威(Tunawai)之间的蒂洪(牧场)活动的郊狼合力捕杀一头掉队的羚羊,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接力赛,当时除了我在一旁观战,还有一只从皮诺斯山(Pinos)飞来的雕(eagle),几只仿佛从无形的以太中凭空现身的美洲鹫,以及像一群准备上街打架的男孩子一样成群结队赶来的老鹰。灌木丛中,兔子坐立起来,支棱着耳朵,虽然这场狩猎近在咫尺,但它们觉得这一次自己还算是安全的。而树林深处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冠蓝鸦(blue jay)根本就懒得出声。鹰尾随着獾,渡鸦尾随着郊狼,而在自己的空中驻地,红头美洲鹫们彼此虎视眈眈。一代新生的动物是如何认知它们邻居的那些行为的?有多少是自学的,又有多少是靠长辈传授的?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食腐动物的活动范围非常广,一个地方的食腐动物是多是寡?除非亲眼所见,不然谁也说不准。一出现腐尸,美洲鹫就会一拥而上,而此后你可能逛上三天也不会再看见一只。从莫哈维到雷德比尤茨(Red Butte),一路上都是沙漠,几乎看不见水流,更别说草地了。在南方雨水匮乏的年份,沿着这条路,数以千计的畜群被赶往高地上四季常青的草场。漫漫长途,举步维艰,一路上呛人的灰尘淹没了人的脚踝,脚下的灰尘在沉闷的空气中扬起,飘浮在牲畜们龟裂的脊背上。在最糟糕的年景,三头牲畜中就有一头衰竭而死,倒毙在路旁。在红岩(Red Rock)的隘路上,绵羊的尸体堆积成一条臭气熏天的甬道——全都是受了日头的荼毒。红头美洲鹫、兀鹫和郊狼都从四面八方赶到这片屠宰场似的地方,根本顾不上去清理其他地方,比如蒂洪、塞里索和小羚羊谷的腐尸。那整个夏天,这些地方死去的动物要么暴尸荒野被风干,要么就是慢慢沉到泉水干涸而成的苦水沼泽里。与此同时,从红岩到郊狼洞再到海威(Haiwai)的广大地区,满眼都是正在狼吞虎咽、大饱口福的食腐动物。
如果有的选的话,郊狼不会食腐,它更喜欢自己捕猎,但总的来说,它太好逸恶劳,所以还是堕落到吃腐肉。红狐和短尾猫偶尔迫于饥饿也会吃点死物,但它们只吃那些死于其他动物猎杀的,若是自然死亡的,它们可是碰都不碰。至于人用过的食物,它们更是超级顾虑。
北美星鸦(Clark's crow)干净漂亮的外表很难让人想到它是食腐鸟,而且还是山间营地的惯偷。大家都叫它“营地飞贼”,这可是它自己赢得的“好”名声。营地的垃圾远不能满足它的胃口,有机会它就会啄开粮袋偷走囫囵个儿的土豆,它对熏肉更是情有独钟,能在装熏肉的容器上打洞,只要不是锡制的罐头,什么都能搞定。就这样,它还不忘对金花鼠和麻雀骂骂咧咧,就因为它们叼走了宿营者脚下聊胜于无的那点儿面包屑。“营地飞贼”一身灰色外衣,翅膀带着黑白条纹,喙很纤细,再加上落在树干上的某些动作也和啄木鸟很像,让你完全可以指责它有冒充之嫌;但从行为上看,它绝对是只“鸦”。它总是喋喋不休,发出松鸦一样刺耳的尖叫声,在山腰处的松林里飞进飞出。它,还有欢快地摇着尾巴的金花鼠把营地打扫得多干净啊!从不漏掉任何一点面包屑、果皮和蛋壳。
营地位置再怎么高,都不可能建在林木线以上,它这点高度对郊狼、短尾猫或狼来说真不算什么。经常有宿营者抱怨树林太冷清,没有野生动物活动。但是,在野外,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完好如初的动物尸体?或者有哪块没来得及收好的猎物没被其他动物摆弄的?你要不去试试看,晚上把内脏啥的下脚料扔在营地外面,第二天一定能看到很多动物的脚印。
人总是像冒失鬼一样在树林中乱闯,要知道,除了熊,没有什么动物会像人这样弄出这么大响动。既然你都大张旗鼓地提前发出警告了,只有那种愚蠢到家或者胆子特别大的动物,还没去找个安全的地儿躲起来。最狡猾的猎手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而它留下的猎物成了其他动物的美食。这就是自然的经济学,但显然它没能算计到人干的事情,食腐动物也消灭不了锡罐头,没有野生动物会像人这样在林地里留下一堆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