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踵
一
一早,城内便盛传着武藏惧怕寺尾新太郎而从下关遁走的消息;大概是门人中的什么人,以为事情已告一段落,放宽了心,宣扬出去的吧。
“啊哈……懦夫!”
“软骨虫……哈哈哈。”
哄笑声到处爆发。他们的期待落了空,但心的重荷也轻松了。外来的旅客,各自打点回家。城厢里恢复往常的悠闲。
就在这时,武藏突然出现了。
还是那件白绫夹衫,腰挂黑鞘的大小双刀,赤脚草鞋,身高五尺九寸;肌肉结实,黑发垂肩;长脸盘,耸颧骨,脸上略泛青光,肤色润泽如玉;丹凤眼,细长如画。与众不同的是两眼中放着一层黄光。据传说,武藏小时曾无缘无故挨了父亲无二斋一顿好揍,说是“眼神可恶”!
武藏的两眼具有天生的威力,像会摄人魂魄似的,有如从深渊中发射出来的一股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而今天的武藏,从他那巍峨的全身中,像发散出与他的眼神一样的光棱。他没有摆着架势,只是随随便便、静静地、慢慢地走着。但望见他的,谁都会打心中惊叫一声:“啊,武藏!”随后把话倒吞下去,噤口结舌地躲开了。
商人和武士,很少有人认识或见过武藏的,但都直觉地知道“这就是武藏”,惴惴地望着他渐渐远去。他们一看便知道,惧怕小次郎的门人而遁走只是天大的谎言——这才是谁都不曾见过的了不起的好汉。
武藏带着小林家派来替他肩着行李的小厮,从大路上一直进城,正走向城内松丸馆住宅,去拜访长冈佐渡。
小次郎的门人中最初见到他的,就是前次替新太郎送信到下关小林家的两个青年。他们两人,一溜烟跑到小次郎的住宅。
“铃小姐,寺尾哥在吗?”
“寺尾先生不在这里。你看,今天只有我和甚内两个人……怎么了,你们两位?”
“不得了啦,武藏来了!”
“什么,武藏?”
鸭甚内不觉挺直了身体……
“一会儿,快到这边来了。”
“走呀!”
匆匆忙忙跳了出来,他们在空壕边的柳树下佯佯地与武藏擦肩而过,再回转身来望他远去。
“看见了吗,铃小姐?”
“啊……好高大的汉子!小次郎先生也够高的了,但与武藏比起来,简直只是一个常人,这样才够劲哪,也值得我拿性命去拼上一拼。可是,像甚内哥那样借别人的力量,我才不干呢!我要用这双手,亲自下手穿透他的胸脯哪!”
“哈哈……”
铃姑娇艳地笑说。
二
“伯父,我给你拿茶来了。”
“……哦,蛮好。”
佐渡津津有味地啜着悠姬亲自给他煮的茶。好一会儿,他默默地、悠闲地坐着。
那天以来,佐渡尽量避免去想武藏是否再来小仓。他知道想也没用,徒增懊恼罢了。对他那样的怪人,只有听其自然。
可是,他的内心还是期待着的。明知道是捉摸不定的、谜一样的怪汉,但佐渡对武藏仍抱着亲人般的依依之情。
加之,忠兴也每天问道:“武藏还没来吗?”
而今天,已是决斗后的第一天了:心想武藏不会再来,心中非常不快,连上衙去谒见君侯都鼓不起劲来。这才燕居书斋,要侄女悠姬替自己煮茶解闷。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突向悠姬叫道:“公主!”
“哎哟,不要这样叫啊。”
悠姬娇羞地回道。
“哈,哈,哈……不,有时会想着这样叫的。去年上京谒见的时候,也像今天一样,你煮的茶,我与兴秋殿下相对品茗。就在当场决定,把你作为亲侄女儿,接了来家。”
“可不是嘛!当时我还舍不得离开京城,但想起爸爸坚定的决心和深厚的慈爱……可是到了这里,能做伯父的侄女儿,现在我真替自己庆幸哪!伯父,请你永远,永远,叫我阿悠……”
“哦,不错,阿悠是我的侄女,是已死的嫂子的纪念,是姓长冈的我家女儿。我想让你的那份天才尽量发挥,同时也是我奉献给失意的兴秋殿下的情谊……”佐渡兴奋地、真挚地说道。
现在,府中和家中的上下人等,都以为悠姬是佐渡的亲侄女,称她悠小姐;但事实上,她是主公忠兴侯的次子兴秋的独生女儿。兴秋是细川一族中唯一忠于丰臣的人,在细川家当然是一个叛徒。关原战后,被父亲忠兴驱逐出门,绝了父子之情,以浪人之身隐居京师。
他今年三十七岁,长佐渡两岁。佐渡的夫人是兴秋之妹,郎舅之间是肝胆相照的莫逆之交。兴秋做了浪人之后,佐渡每次上京谒见,必定去叩访他的隐居之处,一年四季,还偷偷地派人送钱接济用度。
三
去年九月,佐渡代表忠兴上江户将军府谒见的时候,顺路去叩访兴秋。两个知心的朋友,彼此不提时事,只是叫阿悠煮茶品茗,闲话故旧。这时,兴秋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佐渡,你能不能把阿悠接去?”
“什么,主公?这又为何……”
“身如漂萍,前途的命运不言而喻。做父亲的,实在不忍这孩子也跟着自己惨淡一生。”
兴秋的慈父之心,深深地使佐渡感动。妻子前年悼亡,现在只剩下兴秋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他是爱女心切,才能下得了这样哀痛的决心。
“阿悠,到佐渡家去吧!”
兴秋又朝阿悠说。阿悠一瞬目不转睛,呆呆地望着父亲。这以后,三人又商量了好久,阿悠终于点头,答应到佐渡家去了。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给父亲自由,让他能无挂牵地朝着信念迈进。
佐渡也答应了。这是因为他不仅为兴秋的慈父之心所打动,也为了悠姬得天独厚的才气。不论书法、绘画,她都使业师光悦为之惊叹不已。佐渡爱惜她的才气,很想在险恶的世路以外,让她发挥天赋之才。
佐渡此后到了江户,一个月后,归途再访兴秋,把悠姬带回小仓。当然,对于悠姬的身世是严守秘密的,对忠兴也只说是前年亡故的嫁在乌丸家的胞姐遗孤,给蒙混过去了。
他礼聘本藩的学者、文人,负责悠姬的教育。
她的美貌和才能,很快便在府中传开,成为青年们憧憬的对象。寺尾新太郎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佐渡对悠姬却寄以无穷的奢望:把她教养成才色兼备的女性,遣嫁大国为王侯之妃。
这时,佐渡把对武藏的牵挂也丢开了,笑嘻嘻地望着悠姬。端坐在幽暗的书斋中,望着佐渡,笑容可掬的悠姬俨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突然,悠姬打破了静默。她说:“伯父,宫本先生不知怎样了?”
佐渡像从美丽的梦境给惊醒过来似的,皱着眉头。
“武藏吗……早已不知动身到哪里去了吧。”
“哎?不,我不这样想。他一定会来拜候伯父的。”
“哦,是吗,为什么?”
佐渡对悠姬的话是从来不愿轻易忽略,一定会加以考虑的。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叫道:“老爷,宫本先生求见。”
四
“什么,武藏……快请!”
“是!”
佐渡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之色。他笑嘻嘻地说:“阿悠,被你说中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呢?”
“我,是我向武藏先生祈求的,心愿……不是吗,伯父想同武藏先生见面,我也想听听京城里的消息。”
“哦,心愿……”
“哎,是的。我一直相信自己的愿望会实现的,他会到这里来的。”
佐渡为这少女心情的纯真感到喜悦,也为悠姬的心思邃密而吃惊。也许是她的心愿真的感动了武藏吧,他想。好在悠姬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假如已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他也许不会让她与武藏见面了。
旋即,武藏被领到茶室,深深地低头致敬。
“武藏,来得好。今天吧,明天吧,一直盼望着……武藏,近前来坐!”
“是……那个时候都承相爷的玉成……”武藏申谢着说,“原想就那么离开,也许反是应了知恩感恩的道理;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专程来拜谒了。迟误之罪,请您包涵。”
“不,原是一直惦念着的,但来得恰好,不早不迟。你大概也听到了,比武刚结束时,小次郎的门下很有些风风雨雨的传说,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冲动,本藩该不会有轻举妄动之辈吧!屡次进退得时,钦佩之至。阿悠,给武藏也来盏香茗,慢慢地听听当日比武的感想吧。”
“哎——”悠姬静静地点上茶炉,送上一盏到武藏面前。
武藏呷了一口,端容说道:“今天晋谒是向相爷道谢,但另有一件事想请示尊裁。”
“哦,另有一件事?”
“是的,一位自称佐佐木高足的藩士向武藏提出比武的通知。”
“同你比武?”
“自称寺尾新太郎的一位武士。”
“什么,寺尾!”
“哎——”
悠姬也不觉低声惊叫。
寺尾新太郎是佐渡一直眷顾着的,在他的家中能自由进出,而且被寄予很大希望的青年武士。佐渡呻吟着,不觉冲口而出:“这个蠢材!”
五
武藏递上新太郎的来信,说:“收到了这么一封信,想来这位必定是贵藩世袭的家臣,原想置之不复,就此离开的。但回头仔细考虑,就此一走了之,武藏蒙上懦夫的讥讽倒无所谓,深怕因此误了那一位的一生,因此左右为难,来请示相爷的裁夺。”
佐渡的眼中闪过感激的眼光。
“武藏,难为你想得周到。不错,那个人确是本藩世世代代的家臣,主公以下,连我佐渡都另眼看待的一个青年。刀剑上虽不是你的敌手,可也不差,是佐佐木门下出类拔萃的人才,不知怎的想入非非,竟会向你挑战?是啊,这一失足不给他矫正,不仅是他本人,也是本藩的不幸。总之,向主公陈明,善为处理吧。”
佐渡领武藏到了客厅,说:“武藏,不要拘束,随意休息一下。阿悠,对这位先生不必隐瞒,慢慢地请教京里的消息也不要紧。”
这样说着,佐渡便匆匆走了。
随即有人送上来茶点糖果。而且不仅悠姬,连佐渡的夫人也出来陪着武藏。全藩都偏袒着小次郎,只有这一家人是支持武藏的。正因为这样,显得格外亲热,武藏那一身异样的装束,在这一家人是不以为怪的。
当然,武藏也放宽心来接受这一家的温情。他对各种问题:寺尾新太郎的事,与小次郎比武的经过,近日京里将军府和大阪丰臣家的动静,细细地解说了一遍。
不久,夫人离席,只剩下悠姬一人时,她的眼中闪耀着光彩说:“武藏先生,我在京里曾同先生见过面的。”
“在京里?”
“去年五月间,在光悦先生的茶会席上。”
“噢——那么是我跟泽庵和尚去的二十一日茶会。”
“是的,江月和尚、信海和尚、松花堂的昭乘先生、茶屋的四郎六郎先生,也都出席的。”
“可是,为什么你会在京?”
“我是兴秋的女儿。”
“什么?兴秋殿下的女儿!”
武藏张大眼睛,惊叫着说。
“……那时,我跟光悦先生学画和书法。”
“画和书法……”武藏也喜欢画的。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从师学画,只是把旅途中所得山水花鸟的印象,随便画在手头的纸上。
“武藏先生,那时你离开后,大家都在谈论着你。”悠姬目光炯炯地说。
六
“哦——谈论着我……”
武藏微笑着说。
悠姬却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武藏是没法教导的汉子,难亲近的汉子,独自阔步的汉子……”
“哼——”武藏脸上的微笑没有了。
“……是决斗的恶鬼,是剑术的毛虫,不知爱,不知情,冰一般冷酷的人……”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样不是太好了吗?战斗,一生在战斗中的好汉——常胜不败的好汉——那样的一个人,绝不屈服于任何人,是孤独的,冷冰冰的好汉。我喜欢这样的人。武藏先生,你以后也会比武吧?而且绝不会输的。”
武藏眨着两眼。这样天仙般美丽而又天真的少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而她的话,包含着不可思议的热情,其中透出高洁的芬芳。
过去,武藏曾几次受过女性的倾心相爱,但他把那些爱情一概谢绝了。是因她们的爱不能鼓舞他的勇气,反使他的心情沉重,失去斗志。女人,只是祈求爱人的平安无事,把他们拖向庸碌的生活圈子里去。——根据自己的经验,武藏是这样想着的。
而悠姬的热情,却与她们的完全不同。武藏觉得悠姬说的话,给了他异样的激昂。但他立即把情绪抑制下去。
(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少女的梦,梦中的幻想……)
武藏的心中这样嘲笑着。于是他笑着说:“公主,我也许有一天会被打败的。不,也许,也许与小次郎决斗的那种场面,今后再也没有了。”
“可是,江户不是还有柳生一家吗?”
“不错……”
“武藏先生,请你去决斗,而且赢了回来!”
“可是,战斗不仅单指比武。在我,人世就是一个战场,我想战赢他们。”
“我也要战斗的,但我还没有战斗的力量。武藏先生,你能帮助我吗?”
“得看时候,也许……”
武藏不知不觉这样问答;他似乎又被拖进少女的梦中去了。风云际会的细川侯一族中,唯一的反动者兴秋的女儿,表面上德川和丰臣两家在目前虽相安无事,但战祸的端兆已弥漫于京阪一带,在这位少女艳丽的脸庞上,武藏像隐隐地见到前途的阴霾。
七
寺尾新太郎被召唤到主公忠兴面前,受到重重的申斥。佐渡却从旁安慰着说:“新太郎,你不肯偷袭而向武藏堂堂挑战,其志可嘉。但你要晓得,连师傅小次郎都不堪一击,你们怎是武藏的对手!现在你该懂得主公的心意了吧?”
待新太郎垂头丧气悄然离去之后,忠兴便说:“我要见武藏,立刻宣他上来!”
佐渡劝告他说:“不,殿下!这样做对小次郎会显得太过薄情,给别人也不好看。往后再等机会……”
话虽不错,但佐渡不肯把武藏引见给忠兴是另有理由的——是怕武藏那一身奇装异服和怪相会引起忠兴的反感,留下不良的印象。
幸好忠兴接受了佐渡的意见。
辞别主公后,佐渡在另一室里召见寺尾新太郎等五个青年:山东、和田、宫肋、野田,都是佐佐木的高足,而且都是肩负细川家重任的峥峥青年。
新太郎受了主公的申斥,对武藏的决斗虽断了念头,但心里并不服气。佐渡看穿了这一点,便对青年们说:“现在我给你们引见武藏,随我来吧。”
他偕同五个青年,径回自己的府邸。
武藏仍端坐在客厅中。
“武藏,把年轻人带来了。寺尾、山东、和田、宫肋、野田——都是小次郎的高足。有什么兵法上的话,说点给他们见识见识吧。”
“真难得,幸会幸会,我就是武藏。”
武藏虽尽量温柔地环视了青年们一周,但武藏的这一瞥像箭一般把青年们火一样燃烧着的敌对心一瞬之间消于无形了。
只有新太郎一人,仍支撑着不为所屈。
“我就是向先生请求比武的寺尾新太郎,可是主公不答应,不许我如愿以偿。”新太郎挺着胸,昂然说。
“唉,那真可惜。”
武藏把视线投注在新太郎的脸上,突然说道:“不过,难得你有此愿望,就在这里比画比画吧。”
佐渡和青年们,都不觉愕然相视。
八
新太郎的脸,像是霎时苍白了。
对武藏言决斗,无异乎“死”的宣示。
“寺尾先生,来吧!”
武藏把腰刀连鞘伸出,虽依然端坐不动,但一股杀气,如箭般逼向新太郎。
“恕罪!”新太郎一跃而起,拔出大刀,拟在眉心正面。
佐渡以及其他所有在座的人们都凝神屏息,张大了两眼,哪里还有开口的份儿?
武藏两手紧握着腰刀,静静地站起身来。要进击就趁现在,新太郎心想。但就在这一瞬间,武藏的腰刀轻轻地向前滑了过来,新太郎的刀尖上像被一股潜力给压住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武藏仍同他隔着四五尺,没有挪动半步。
新太郎用全身的力气想把刀向上举,但手上如有千钧之重,刀尖只是往下沉。他的两眼已睁得通红,额上的冷汗直往下淌。
武藏的腰刀突然一震,新太郎觉得手上一轻,刀尖向上微跷,他抓住了这一瞬良机,举刀过顶,用尽全身力量朝武藏头顶砍下。
“铿锵”一声……新太郎倒向武藏脚边,大刀脱手而飞,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子,插在地板上。武藏用刀鞘的尖端,轻轻地压住新太郎的肩头。
“寺尾先生,恁地?”
“啊,先,先生……”
新太郎悲痛地叫道。
“好!”
武藏从他肩上轻轻地抬起腰刀。
“各位,大家一齐来吧!”
说着,他倏地跳下院子。
青年们面面相觑,但势成骑虎,已是欲罢不能了。
“一齐上前!”
佐渡也跟着喊道。
“好吧!”
不知道谁这样叫了一声,四人一齐跑到了院子里。
“来吧!拔刀!”
“……”
四个人默默地拔刀出鞘。在他们面前,武藏两脚分开,腰刀出鞘拿在右手上,短刀提在左手,潇洒地站开门户。
“呀呀,双刀流!”
佐渡张大了眼睛,一直想见识而没有机会见到的武藏的双刀流。武藏运用双刀的动机,一说是从他的父亲无二斋的十字术中变化而来,一说是从双手击鼓的手法中化出。武藏的双刀这时已相当出名了,但他实际上却很少使用。与小次郎比武前,佐渡也曾提起双刀流的事,但武藏却红着脸说:“不,这刀法还不曾完成,还得研究磨炼,还得下功夫,将来也许自成流派。”
九
不晓得什么时候,悠姬也出来坐在佐渡旁边了。她的脸色苍白,张大的两眼像冻住了似的,贯注在武藏身上。
四条白刃围成半圆,逼住了武藏的双刀。这四个青年,虽够不上名人,但都是相当有成就的剑士,一旦受挫的斗志重燃,则形成必死的反击。当然,白刃出鞘,落败就是死亡。
半圆在缓缓地移动。从枝叶间漏出的夕照映在白刃上闪耀着白色的火焰,但武藏却把大小两刀倒提在手上,刀锋朝着地面,轻轻地、悄悄地站在当地。武藏两睑半闭,眼睛细眯,那稍带黄色的目光像鬼火般射着异彩。
“嘶——”随着一声怪异的吼叫,武藏前滑四五步,小刀平伸,刹地举起大刀。
“和田君!”
武藏向正面的和田平作叫道。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有着足以贯穿对方胸膛一般的潜力。
“啊——”
和田的大刀脱手,身躯也随之缓缓地软瘫在地上了。这一瞬间,他感觉好像武藏的大刀砍进了自己的脑门。是的,假如武藏就此再进半步,挥刀向下,和田的脑门无疑地已被砍作两半了。
“山东……”
武藏耸身向右,左手的小刀前伸,大刀向回拉至肋下。
“啊——”
山东弥七随声扑倒,双膝落地,左肋下好像挨了一击。
就在这时,宫肋也许找到了机会,怒吼一声,从横里挥刀疾进,朝着武藏砍下。但“嚓”的一声,宫肋的大刀被武藏交叉的双刀夹住了。他仰面朝天倒了下来。
而在下一瞬间,武藏却迅即转向野田,双刀交成“八”字,疾身而进。
“输,输了!”
野田以全力向后跃退,双手据地。武藏静静地双刀入鞘。
“各位,这该交代清楚了吧?”
说着,他又转向佐渡施了一礼:“请包涵放肆。”
佐渡和悠姬的脸上都恢复了血色。
“武藏,双刀的绝艺,佩服之至。各位,武藏若没分寸,你们早没命了,不要辜负他的一片热情才好。”
他又回头朝着悠姬说:“阿悠,武术的精妙,你也吃惊了吧?”
说着,他莞尔而起。
十
那天晚上,在佐渡的府邸里,以武藏为主客,新太郎等也相聚一起,开了一个小小的酒宴。佐渡的夫人和悠姬也都出来殷勤招待,虽然朴实,但宾主尽欢,极为愉快。
青年们对于武藏的剑术、人品,已是五体投地。师傅小次郎虽强,是人所不及的天才,但武藏则是超人。天才是人的顶点,是有界限的,但超人则是超越那顶点和界限的存在。青年们对武藏的感想如此。失了师傅固然悲痛,但得超人剑士的知遇,却使他们沸腾起感激的心情。
他们像少年一般,目光闪闪地,提出许多兵法上的疑问向武藏请益。武藏也不厌其烦地,一件一件给以满意的回答。
“先生,我们满以为先生与佐佐木先生决斗时会使用双刀的,为什么只用单刀——而且是木刀呢?”
不知谁提出了这样的问语。
“这是……双刀是以寡敌众的利器,但有时则以双手一刀才能发挥威力,与佐佐木先生的场合便是。佐佐木氏是把长刀之利活用到顶点的名手。运用长刀,他是天下无双的高人。要出奇制胜绝非双刀所能济事,唯一的方法,就是夺彼长刀之利——意即使用比他更长、更重的武器。所以我才利用废橹,削成四尺二寸的木刀。我用这个长家伙,使佐佐木燕子翻身的绝技也无从着力。武藏的胜算,在那个时候便已稳操在手了。”
一座肃然,听者莫不深为惊服。
暮春的夜晚,在昂奋、愉悦的欢聚中渐渐深沉。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都在欢乐的气氛中陶然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