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潭烟云 神龙飞舞——丝弦五重奏《跃龙》创作谈
由二胡、扬琴、柳琴、琵琶、筝五件乐器组成的丝弦五重奏,自1964年起,我共写了三十五首乐曲。先后培养了八个重奏组,曾去北京、福州、武汉以及美国、日本、南斯拉夫、加拿大、荷兰、比利时等地访问演出,部分作品还出版了乐谱、音带与唱片。如今丝弦五重奏已经成为中国管弦乐的一个新兴的品种。
为了向青年时期的母校——浙江宁海中学建校六十周年校庆献礼,我即以《跃龙》为题,写了一首丝弦五重奏。
借鉴
跃龙山坐落在宁海城南不远的地方。满山松柏,郁郁葱葱,隐约可见一层套一层的庙宇,由山脚直砌至山顶。宽大的山门紧闭着,静得出奇,只听得松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让人觉得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香客们沿着庙的左侧,默默地踏着弯弯曲曲的小石阶,徐徐向上,从高处的一扇边门进入庙堂,烧香叩头。楼阁的窗户敞开着,不时送出金石丝竹之声,缭绕四方,随着烟雾消失在墨绿的松林深处。山边溪水清澈见底,妇女们从早到晚不断来到溪边,漂洗衣物。溪的远处,水大,水流也急,在漩涡飞转处形成一个大潭,叫龙圣潭。传说有神龙来往其间,除邪去害,把妖魔镇压在龙圣潭底;呼风唤雨,为子孙万代造福。多少美丽的传说、壮丽的事迹在山的四周传颂。谈起“勤劳勇敢的中华儿女”,总让人想到跃龙山下终年流淌血汗的父老乡亲……
以“跃龙山”为题,该以什么音调为基础呢?当我的脑海泛起跃龙山的景象时,宁海平调的声响随即出现。在宁海,能和跃龙山相媲美的莫过于宁海平调了。这个剧种的音乐朴素、优美而又高亢,当它的唱腔与锣鼓配合作响时,更使你浑身来劲。丝弦五重奏《跃龙》采用宁海平调音乐为素材,最合适也没有了。
面临消亡的稀有剧种——宁海平调,其渊源非常古老。它和川剧的高腔一样,原来的伴奏只有锣鼓,不用管弦乐器。担任指挥的打鼓佬,除了演奏鼓板、指挥前后场之外,还掌握着一件令人注目的乐器——大鼓,很大的堂鼓。敲击时,用鼓槌、手掌、手臂甚至全身的力气,发音很大,非常有劲。它那惊心动魄的气势,非使你动情不可。打鼓佬的演奏和其他队员的铜器密切配合表演,奏出变化繁多的节奏音乐,足以渲染细腻、幽雅、粗犷、雄伟等种种舞台气氛。
宁海平调的舞台分前场与后场。前场为化了装的演员演戏,后场由不化装的乐队演奏。他们都在台上面对观众。观众看前场演员演戏,同时也看后场人员的表演。后场的小乐队也是一个合唱队。前场演员唱了上半句,打鼓佬在后场领着乐队队员可能接唱下半句,以延续、加强演员的演唱。有时,乐队自打自唱,烘托舞台气氛,点出人物的内心活动(见例1)。高亢的音调,真可谓绕梁三周,使人回味无穷。
例1
我就把这种古老的表演形式借鉴过来,请扬琴演奏者兼使大鼓,其他四人兼作合唱队——帮腔。这样,对于丝弦五重奏这一新品种来说,又添了一些新意了。
例如《跃龙》序奏过后,二胡独奏的一段音乐(见例2)先由琵琶的短句带出凝视、思索的板鼓点子。大鼓冷不防地“”的一声闷击,剔除迷雾,捧出主角的形象——二胡独奏的主题音调及随后跟上的后场帮腔式的女声二声部哼唱,让人感到有新意、有意境。不了解的人说是现代派,其实这是祖传的土办法,最多也只能美之为“推陈出新”。
又如边思索边吟唱的琵琶声部的节奏,是参照民间戏曲的惯用节奏、韵律,随着音乐内在的情绪即兴发挥的,有浑厚的中国传统艺术所特有的情感、色彩,难以划出固定的节拍。二胡独奏部分的乐谱,虽然标上2/4拍号,其实际效果也很难让人捉摸住两拍子一强一弱的感觉。这样的处理,现在看来也算是时新的了,然而在宁海平调音乐中到处可见。
中国戏曲、民歌、器乐多有散板、摇板、导板等音乐无法规整地划定的节拍。古琴谱只有分句而无几分之几的拍号,自由、入神地表演,但不是任意,有一定尺寸,甚至相当严格。代代相传的民间艺术家对这样大量“自由处理”的音乐是不讲什么“自由处理”的。
主题
我国传统音乐,不少是采用主题音调贯穿始终的写法。主题通过延伸、加花、压缩、简化、移调、模进……等手法,蜕化出无数新的式样,最后仍可能回归到主题音调的原形。著名琵琶独奏曲《青莲乐府》中的第一段《举杯邀明月》,长达二十二分钟的古琴独奏曲《广陵散》都是如此。京剧《三堂会审》就是西皮原板上下句展衍而成的一个板腔体的大型声乐套曲。宁海平调音乐则由几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特征音调形成剧种音乐的特色。丝弦五重奏《跃龙》的主题音调(动机)就是从宁海平调音乐中的re、mi两个特征音写成的。这个音调保持了宁海平调的基本风格并兼有抒情山歌的特色。
主题音调:
在序曲中琵琶的旋律片段中:
即有所提示。从乐曲的正身开始,二胡独奏时才正式呈示(见例2),如远山传来的清亮歌声。第二次由柳琴在扬琴(锣鼓节奏)、古筝(宁海平调音乐短句的不断反复)和二胡、琵琶短句装饰的伴奏下奏出,较前稍活泼。待音乐转到古筝低音mi同音反复,速度快一倍时,主题音调在音高、音色、音程、调性等方面作了种种变化,逐步展开,汇成四部模仿复调后突然又出现大鼓的持续碎音,气氛进一步紧张起来。音乐经过一个起伏后,又在琵琶降B音持续碎音的衬托下展开。二胡以长连弓轻声奏出主题音调,不时配以突如其来的减七和弦琶音和打击乐的效果,好比舞台上神龙进入浓雾弥漫的山林之中,沉浮在漩涡飞转的龙潭深处,或振作、或迷茫……乐器一件件地显示自己的力量、个性,音乐得到了戏剧性的展开,直到高潮,始终保持re、mi两个音的各种变形。
例2
高潮过后,音乐的正身结束。气氛逐渐平静下来,再现第一段曾由琵琶独奏的音调(此处由二胡奏出),接着响出弹拨乐器朦朦胧胧的合奏及女声哼唱。
使你感到好像回到了跃龙山上松柏相间、郁郁葱葱、层层庙宇、香烟缭绕的气氛。最后以大鼓特具风采的轻声闷击一记“”作全曲结束。
以re、mi两个音为核心作横向发展形成主题音调的各种变形先后出现了二十余次,还有意识地将re、mi两个音作多层次的纵向结合,成为和弦长音,安排在音乐正身之前和正身结束时。如果说《欢乐的夜晚》的许多场面是靠中国锣鼓这条“红绸带”串联成为一个整体的话,那么贯穿《跃龙》全曲的“红绸带”就是re和mi两个音。
对比
对比是音乐表现所必须的重要手段。没有对比,就没有音乐。《跃龙》这一戏剧性较强的乐曲更少不了对比。但《跃龙》的音乐主题只有一个,没有鲜明对比的第二主题,这就要靠其他方面去发挥对比的作用了。譬如协和与不协和、轻与响、快与慢、高与低、密与疏、厚与薄、亮与暗……等都能有所表现。
前面说过,宁海平调音乐的伴奏乐器只有打击乐器,因而迫使其在打击乐方面有所发挥,形成风格。《跃龙》的写法借鉴了这一形式。纵观整篇乐曲,从序奏的古筝模拟小锣、板鼓开始,直到最后一下运用真的打击乐器——大鼓闷击结束,无不贯穿使用、借鉴中国打击乐的各种音响、节奏,达到呈示、对比和衬托作用。
序奏后,琵琶、二胡独奏时伴以拍板、小锣、小钹以及大鼓闷击作点缀。这里的旋律是柔美的歌调,伴奏是硬性的打击乐音响。两者的综合、对比,使旋律更富柔情。这种用法,无疑为重奏增添了中国音乐的民间色彩。
第二段由扬琴奏出板鼓、小锣组合的固定节奏(接近京剧《小锣抽头》),伴奏柳琴演奏主题音调。转快一倍后丝弦乐器更是长篇地奏出各种打击乐的音响、节奏和大鼓的各种击法。延续了几个起伏,直接表现激昂、困惑、沉着、奋进等情绪。特别是扬琴独奏之后的高潮部分,更发挥了打击乐音响的优势,结合主题音调展开在1=♭A,1=A,1=#C,1=C等不同的调上,各个声部相异的节奏节拍,各个乐器特有的演奏法,交错混响,不协和程度达到顶点,甚至使人感到是写错或弹错而造成的怪音。表演进入白热化的激烈状态,似神龙与恶魔的一场混战。这段音乐与开始独奏时的优美、平静的气氛相对照,反差极大。
宁海平调有个优秀传统剧目《金莲斩蛟》,是说一位美女子金莲智斩盗寇李蛟、为民除害的故事,音乐朴实、优美。然而到金莲与李蛟格斗时,大鼓、铜器的急促的节奏、强烈的音响、打斗的襍音以及喧闹的人声混成一片,把戏文引向高潮。丝弦五重奏《跃龙》前后的对比较大,可能是受这个戏的启发。
最后,再现主题音调,当然也离不开打击乐。有人说全曲中旋律所占的比例不大,但一经出现即能引人入胜。这可能和大量打击乐的运用分不开。
总之,在这里,中国打击乐被大量地借鉴、应用到乐曲中,中国民歌、戏曲的素材,特别是中国民间音乐的表现方法被应用到乐曲中,使西欧的多声作曲技法为我服务,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跃龙》演出的场数已经不少。也听到了“民族风格浓”、“有新意”、“感人”等许多鼓励之词。如果有一点效果的话,可能是因为我儿童时代拿过竹枪木刀演唱宁海平调当作游戏的缘故。
(原载《音乐爱好者》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