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殇:埃博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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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尽头

邦巴区

比埃塔修女死亡后四天,1976年9月23日

让-雅克·“J.J.”穆扬贝·汤丰,医学博士,扎伊尔国立大学医学院副院长,他坐在一辆路虎的后排座位上,越野车在扎伊尔北部的一条土路上颠簸着缓缓穿过丛林。夜晚来得很快,月亮在地平线下。车头灯只能照亮路面,道路向正前方延伸,在藤蔓缠绕的平行树墙之间融入虚空。越野车时而猛然晃动,害得穆扬贝倒向刚果军队派出的K.奥蒙博医生,后者坐在他身旁。穆扬贝医生不知道这位同伴名字里的K代表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驾驶车辆,开过在低处与道路交汇的小溪。每年这个季节,雨势较大的时候,刚果盆地的路况就会变差。有时候你看见路上有一摊积水,结果却是一池泥浆,能把一辆路虎从车底到车窗糊得严严实实。在扎伊尔,这条路算是不错了,穆扬贝心想。他们一小时能开足足10英里呢。

让-雅克·穆扬贝是病毒学家,也就是专门研究病毒的科学家,在比利时的鲁汶大学获博士学位。他今年三十一岁,辉煌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穆扬贝精神充沛,中等身高,不胖不瘦,有一张圆脸和鼓起的面颊。他声音柔和,做事脚踏实地,觉得好笑或认真思索时会眯起眼睛。穆扬贝是大学生物学实验室的主任。

穆扬贝和奥蒙博正在前往扬布库天主教传教区,扎伊尔的卫生部长命令他们出动,任务是鉴别在传教区出现的这种神秘疾病,要是可以的话就阻止其蔓延。扎伊尔空军的一辆C-130大力神运输直升机将两人装在货舱里送到邦巴区。直升机降落在邦巴镇的一条泥土跑道上,邦巴镇是个集市小镇,位于刚果河北岸,在金沙萨上游800英里处。两位医生在邦巴镇将几箱医疗用品搬上路虎,立刻出发前往扬布库。他们知道得赶夜路,但他们希望能尽快赶到传教区。

越野车在黑暗中颠簸摇摆,穆扬贝将思绪转向这种疾病,但他了解的情况很少。邦巴区的医务主管恩戈伊·穆索拉医生几天前来到扬布库传教区,他检查了比埃塔修女的遗体和几名患病的护士和村民。恩戈伊医生尽其所能医治患者,但没过多久就意识到他几乎无法救助他们。他详细记录情况并呈交报告。这种疾病非常凶猛,他写道:“仅仅三天病程后就会迅速导向死亡。”研究病征和症状后,恩戈伊·穆索拉医生逐渐相信他见到的是一种未知疾病——其他医生从未描述过这种疾病,它没有名字。

穆扬贝就没这么确定了。在医学和科学上,最简单的解释往往就是正确的。从概率和常识的角度判断,穆扬贝认为这种疾病很可能不是未知之物。可能性更大的是它颇为常见,而且早有名称。至于传教区的这种疾病是否具有传染性,他没有任何可供判断的资料。

晚上8点,路虎在一个名叫扬东吉的村庄来到了十字路口,司机向左拐弯。路况变得更加糟糕,他们开进一片浓密的低地雨林,周围漆黑一团,荒凉得无法描述。森林并不是荒野。这个地区散落着许多村庄,居民多达数万人。他们是布得扎人,在森林里狩猎和打鱼,种植木薯和大蕉。路虎开得慢如爬行,包裹他们的雨林似乎化作某种隐形的力量,像洋底海水似的从四面八方压迫车体。穆扬贝感觉非常渴。终于路虎开出森林,行驶在木薯田和油椰树之间。他们来到了扬布库传教区。

路虎的车头灯刚照亮宿舍楼,一群修女和神职人员就跑了出来。他们是比利时人,拎着科尔曼油灯和一壶水。他们热情地招呼来客,请他们喝凉水。穆扬贝喝了几大口,然后立刻请他们带路去医院看看。

这些修女生性羞怯,没有为深入交流做好准备,只有杰诺薇瓦修女除外,她不像其他修女那么沉默寡言。我们可以想象她如何提着油灯,主导谈话,带着他们走向医院。这几个人爬上几级台阶,走进正中央的框架房屋。

建筑物静悄悄、暗沉沉的。进了大门,右手边有一间办公室。他们用油灯照亮办公室,但这儿没什么值得看的。经过办公室,建筑物分成左右两翼,各有几个开放式大病房,里面摆满了成排的铁架床。病床都是空的。病房已经弃用。地上有些地方很脏,床上撤掉了床单,露出用泡沫块做的床垫。许多泡沫床垫似乎浸透了体液和血液。

这是一所荒弃的医院,景象令人震惊。穆扬贝在非洲赤道地区从没见过荒弃的医院。非洲的医院永远繁忙,挤满了患者及其家人,喧闹杂乱——婴儿哭闹,人们聚集在一起,护士讨论事情,烟雾飘荡,小贩兜售食物。扬布库医院以前每个月要救治6 000到12 000名病人,现在却被空荡荡地荒弃在这儿。穆扬贝和奥蒙博目前还没见到任何染病的患者。

几位修女领着穆扬贝和奥蒙博走上一条小路,这条路通往一座小型建筑物,它位于一片草地中,周围是灌木丛和棕榈树。它和其他建筑物一样由棕色砖块砌成,有毛玻璃窗和陶瓦屋顶。混凝土坡道向上通往两扇木门。他们推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了医院单间构造的手术室。

房间中央是一张现代化的手术台,旁边是外科手术用的无影灯。地上散落着许多条被污染的绷带和浸透血液的手术用海绵。手术室似乎在一场手术后匆忙弃用。这群人继续向前走。

他们走进一条带雨棚的通道,听见一扇门里传来尖利的哭叫声。医院终究并非真的空无一人。他们穿过这扇门,来到一个黑洞洞的病房,手电筒和油灯照亮了成排的摇篮和小床。这是儿科病房。声音来自一个摇篮。

穆扬贝俯身望向摇篮,见到一个男婴在痛苦中挣扎。他无法确定婴儿出了什么问题。孩子的父母去哪儿了?婴儿感染那种疾病了吗?穆扬贝和奥蒙博束手无策,无法帮助这个孩子。在他们发现婴儿五分钟后,他停止呼吸,结束了生命。

一行人来到产科病房,也就是比埃塔修女曾经工作之处。至少三名女性在这个病房生下死胎或病情危重的婴儿。婴儿在血泊中离开母亲的身体,这些母亲和婴儿此时都已去世。病房像是突然弃用的。一条棉布长裙,印着鲜艳的黑色与红色图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墙边的一张台子上。长裙旁边扔着一件皱巴巴的手术服,就好像一名护士突然脱掉手术服,逃出了病房。金属分娩台的表面沾着干结的血液。地上散落着浸透鲜血的手术用棉塞。两位医生在病房的角落里发现了几盆用过的棕色脏水。分娩时,这些盆里装的是干净的热水,护士用来为产妇热敷。被血液污染的水在盆里搁置数日,因为炎热而变得腐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