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殇:埃博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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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礼

扬布库天主教传教区,扎伊尔(现刚果民主共和国)

1976年9月9日

雨季已经开始。滂沱夜雨吵得人们不得安宁,疟疾在村庄里肆虐。1976年9月9日,一个名叫珊波·恩多贝的女人来到扬布库教区医院的产科病房,这个教区位于扎伊尔的偏远地带,在刚果河以北约50英里处,赤道省境内一个名叫邦巴区的地方。恩多贝女士正发着高烧,并且即将分娩。

扬布库教区医院是一组单层的棚架房屋,由带雨棚的通道连接在一起,坐落于非洲油椰树和热带植被之中。建筑物由棕色砖块搭建,侧面建有开放式的柱廊。产科病房是一幢简陋的棚架房屋,大病房里安放了19张病床。病房一头有一张坑坑洼洼的旧金属分娩台,医务人员会在旁边的黑板上写下生产记录。在这间病房里工作的有三名刚果助产士和一位名叫比埃塔的比利时修女。

比埃塔修女是一位中年女性,柔顺的黑发向后扎紧,塞在白色头巾底下,举止大方而热情。她的教名是珍妮·沃尔托曼,来自佛兰德斯地区。除了头巾,比埃塔修女通常穿短袖白罩衫和白裙子。有时候,既是因为好玩也是出于实用,她会穿上图案艳丽的非洲长裙。她在产科病房里做事的时候,会在日常服装外套一件棉布手术服。她不戴橡胶手套。很可能是因为她喜欢亲密接触新生儿和产妇的那种感觉。

此刻她在检查恩多贝女士。这个女人感觉上腹部剧痛。恩多贝的面部表情很奇怪:茫然、空白、毫无表情,就好像灵魂出了窍。她能回答问题,但似乎对周围环境缺乏认知。她的眼白有炎症,呈鲜红色,眼球表面的一层血膜使得眼白闪闪发亮。她牙周出血,尿里很可能也有血。

这些症状没什么不寻常的。看上去像是成人脑型疟疾的典型病例,这种疾病有时也被称为黑尿热。黑尿热会导致患者眼球出血,尿出棕色甚至黑色的血液,身体其他孔穴亦有可能出血,它会引发脑损伤、昏迷和死亡。比埃塔修女没有浪费时间去诊断这个女人到底得了什么病。她的目标是帮助女人分娩,尽量拯救两条生命。

她帮恩多贝女士抬起身体,弯曲双腿,然后将毫无防护措施的手伸进产道,探查子宫颈口的扩张情况。她收回胳膊,发现手和前臂沾满了鲜血。恩多贝的子宫正在出血,因此她的问题似乎是难产和自然流产。几位助产士或护工把恩多贝女士抬上金属分娩台,以帮助她生出胎儿或婴儿。她的子宫继续失血,鲜血流淌到分娩台上。

护工在病房外的露天炉子里用木炭烧火,烧开一盆盆热水。一名护工把一盆热水端到分娩台旁。她们用干净的毛巾蘸水,热敷恩多贝女士的阴道口,以此软化她的皮肤,缓和似乎因宫缩产生的剧痛。她们用这块毛巾擦拭从产道流出的鲜血。她们在水盆里漂洗毛巾,再换一盆热水泡毛巾,然后轻轻地把毛巾放回阴道口周围。她们也用这块毛巾擦拭她大腿上的鲜血。等到时机成熟,比埃塔修女取出婴儿。这是个死胎,浑身鲜血。

比埃塔修女见到婴儿已经死去,很可能在胸前画了十字并为之祈祷。胎盘,一个蘑菇状的器官,是一大团密集的红色组织,因为出血受压而形成许多鼓泡。但胎盘并不是恩多贝女士唯一的出血源。胎儿和胎盘离体后,她的出血反而变得更加严重。通常在分娩后,子宫内的破裂血管很快就会通过血凝而自行封闭,出血随即停止。但恩多贝女士的出血加重成为无法控制的大出血,血如泉涌,流淌到分娩台的金属表面上。恩多贝女士即将失血而死。她的血液在分娩台上扩散,血压逐渐下降,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她死于失血过多和休克,有可能就在分娩台上,也可能在产科的某张病床上。事后,比埃塔修女很可能用同一盆热水清洗了双手和前臂。分娩时的大出血是非洲年轻女性的主要死因之一。

为恩多贝女士接生死胎后的第五天,比埃塔修女开始感觉不舒服。有点疲惫,这可不是她的风格。这种感觉持续了十二个小时左右,然后她突然头痛欲裂,体温上升。很可能是疟疾。待在刚果盆地的热带雨林地区,疟疾是避无可避的。她回到传教区的宿舍楼,躺在房间里的床上休息。宿舍楼是一幢低矮的建筑物,离医院不远,对面就是教堂,这幢建筑物用石灰水刷白,在雨季于教堂四周形成的烂泥塘之中宛如一块礁石。比埃塔修女变得极度虚弱,开始呕吐。可怕的疼痛充斥整个下腹部,她数次轻度腹泻。腹泻不算非常严重,但腹部疼痛越来越强烈,最后发展成令人无法动弹的剧痛,疼痛也钻进了她的脊椎。她变得异常虚弱,几乎无法移动四肢和起床。

比埃塔修女显然必须入院治疗。几位护工把她抬出宿舍楼,安置在成人病房女性区域的一个单人房间里。来到此处,比埃塔修女躺在床上,护士把一个盆放在她嘴底下,她对着盆呕吐。我们并不清楚比埃塔修女具体有哪些症状,前来调查的医生后来向扬布库教区死里逃生的修女搜集比埃塔修女的资料,根据她们的叙述,她的病情极为恐怖,令人难忘。

她开始喷射性呕吐,就是俗称的火箭式呕吐,胃部剧烈收缩,呕吐物能喷射到半空中两米高。呕吐物落在床上、地上甚至墙上,当然也落在了照顾她的护士身上。第一天,呕吐物看上去还很正常,但第二天就夹杂了鲜血,看上去仿佛红色涂料。

胃部彻底清空后,她不再喷射出“火箭”,但呕吐仍在继续。她开始吐出湿乎乎、状如粪便的黑色团块。热带国家称这种物质为“黑色呕吐物”。黑色呕吐物象征着黄热病的致命病例。这是胃黏膜出血的产物,由颗粒状或凝块状的黑色血液构成,胃酸部分消化了这些血块。黑色呕吐物有一种特有的“湿咖啡渣”外观,也就是颗粒状血块与类似黑咖啡的暗色水状液体混合在一起。她也许还开始打嗝。打嗝没有明显的诱因,怎么都停不下来。她无法从床上起身,逐渐大小便失禁。刚开始,她排出的粪便带有发白的黏液并夹杂着鲜血。随着病情加重,粪便变成黑色的液体。这种液体被称为黑粪,是肠道内壁出血的结果。构成肠道内壁的黏膜细胞已经死去,细菌正在分解它们。随着肠道内壁的腐烂,坏死的组织开始渗出血液,血液在结肠内积累。这些血液失去原有的颜色,结肠充满后将它们排向体外。这是大出血的一种形态。红色斑块和红色肿块混合而成的红疹在她的躯干上蔓延。红色斑块名叫瘀斑,是皮肤内部的小出血点。有些医生称这种出血为流血进入第三空间。身体的第三空间是皮肤和肌肉与脂肪之间的软组织,能够被液体或血液填充。比埃塔修女的面部表情发生改变,她的脸变成一张茫然的面具,似乎丧失了所有情绪,眼白充血。

扬布库天主教传教区

1976年9月19日,星期天,清晨

桑戈·杰梅因神父得知比埃塔修女的病房需要他去主持仪式时天还没亮,他是扬布库天主教传教区的助理牧师,年过六旬,身材瘦削,头发灰白,戴眼镜,留一把长长的山羊胡。他收拾起圣餐用具和圣油,离开宿舍楼,顺着小径走向医院。随着黎明临近,传教区四周的丛林飘来湿润的气味和刺耳的蝉鸣。棕雨燕,这种睡在树上的吵闹小鸟开始苏醒,天空渐渐勾勒出棕榈树的轮廓,密如蛛网的庞大叶片显得居心叵测。

他爬上台阶,走进正中间的这幢框架房屋,来到修女的病房,他看见几位修女在照顾她,她们守了一夜,此刻正在祈祷。我们不知道这些修女都有谁,但其中肯定有一位名叫杰诺薇瓦。她颇为健谈,不像其他修女那么羞怯;她是弗拉芒人比利时的两大民族之一。——译者,教名是安妮·盖斯布莱茨。

杰梅因神父把双手放在比埃塔修女的额头上,开始祈祷。她已经退烧,皮肤摸上去只是热乎乎的。从鼻孔流出的血液干结变黑。假如她曾在打嗝,现在也停止了。她有意识,但似乎在看房间里其他人都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她的眼白呈鲜红色,眼睑略微下垂,眼睑边缘可见针尖般的细微血点,就像被睫毛穿起来的小红宝石珠串。

神父拔掉瓶塞,用大拇指蘸圣油,在修女的额头和双手上画十字。他很快开始主持临终圣餐仪式,这是一个人去世前的最后一次圣餐礼。他拿起圣饼。

这是上帝的羔羊,他消除世间的罪恶。

她张开嘴,很可能是神父用手指帮她张开的。嘴唇摸上去很干。嘴角有鲜血凝固留下的小块黑色硬痂。她的舌头呈鲜红色,湿乎乎的,那是动脉血的颜色,牙龈在向外渗血。神父把圣饼放在她的舌头上。

杰梅因神父没有记录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个月后,杰诺薇瓦修女向至少两位前来调查的医生描述了当时的景象。根据她的说法,杰梅因神父为比埃塔修女举行临终圣餐仪式时,比埃塔修女哭了起来,她眼中流出血泪,顺着面颊淌下去。她眼睛里流出的液体是眼泪和血液的混合物。血液来自眼睑黏膜出血。比埃塔修女的血液失去了凝结能力,它与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染料在水里扩散,红色的液体顺着面颊淌下去。

据杰诺薇瓦修女所说,杰梅因神父见到比埃塔修女淌出带血的眼泪后,同样也流下了热泪。他哭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轻轻擦拭修女的面颊。他用沾血的手帕吸掉自己的泪水,先是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抹掉眼泪后,他把手帕放回口袋。杰梅因神父被比埃塔修女的血泪感染了自己,他将在十三天后死去。星期天早晨日出时分,棕雨燕飞出棕榈树,开始新的一天,比埃塔修女与世长辞。

比埃塔修女去世后的数小时内,医院的刚果籍护士纷纷辞职,病人也开始离开。医院出了问题。大病房里,人们接二连三地死去,血液和排泄物浸透了病床。这种疾病的患者仿佛恶魔附体。他们表情变得茫然,他们打嗝不止,他们流鼻血,他们精神错乱,随着病情发展,他们会从肛门排出黑色血块。随后,许多患者忽然退烧,感觉也有所好转。但这是虚假的黎明,只会持续四十八小时左右,最终迎来血压陡降(即所谓的崩溃)和随后的死亡。患者崩溃死亡时,他们会在临终时刻陷入震颤和抖动,有些甚至会痉挛狂舞。病房里爆发的疾病吓坏了患者,他们自行离开医院,若是无法行走,家属就用摩托车或手抬的刚果轿子带他们走。比埃塔修女去世那天的下午4点,一名修女打开传教区的短波无线电发射机,开始呼求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