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插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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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回 开樽赖有长生库 插架难遮素女图[1]

话说雯青看见霞芬伏在拜垫上,嘴里低低的祷告,连忙给肇廷摇手,叫他不要声张。谁知这一句话,倒惊动了霞芬,疾忙站了起来,连屋里面的书童松儿也开门出来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来在酬应场中认识的,肇廷尤其熟络。当下霞芬看见顾金二人,连忙上前叫了声“金大人,顾大人”,都请了安。雯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个玉媚珠温的人物,吹弹得破的嫩脸,钩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不觉看得心旌摇曳起来。暗想谁料到不修边幅的曹公坊,倒遇到这段奇缘,我枉道是文章魁首,这世里可有这般可意人[2]来做我的伴侣!

雯青正在胡思乱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问道:“你志志诚诚的烧天香,替谁祷告呀?”霞芬胀红脸笑着道:“不替谁祷告,中秋忘了烧月香,在这里补烧哩。”阶上站着一个小童松儿插嘴道:“顾大人,不要听朱相公瞎说,他是替我们爷求高中的!他说:‘举人是月宫里管的,只要吴刚[3]老爹修桂树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肯赐给我们爷,我们爷就可以中举,名叫蟾宫折桂[4]。’从我们爷一进场,他就天天到这里对月碰头,头上都碰出桂圆大的疙瘩来。顾大人不信,你验验看。”霞芬瞪了松儿一眼,一面引着顾金两人向屋里走,一面说道:“顾大人别信这小猴儿的扯慌。我们爷今天老早出场,一出场就睡,直睡到这会儿还没醒。请两位大人书房候一会儿,我去叫醒他。”肇廷嘻着嘴挨到霞芬脸上道:“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5],曹老爷变了你们的?我倒还不晓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讪[6]着强辩道:“我是顺着小猴儿嘴说的,顾大人又要挑眼儿了,我不开口了!”说着已进了厅来。

肇廷好久不来,把屋宇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你看屋里的图书字画,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这是霞郎的成绩。”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几生修得这个贤内助呀!”霞芬只做不听见,也不进房去叫公坊,倒在那里翻抽屉。雯青道:“怎么不去请你们的爷呢?”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爷的场作给两位看。”肇廷道:“公坊的场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不怎么讲,每次场作,他自己说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连房[7]都不出了。这回他却很懊恼,说做得臭不可当。我想他觉道坏,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请两位看一看。”说完话,正把手里拿着个红格文稿递到雯青手里。只听里边卧房里,公坊咳了声嗽,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谁说话?”霞芬道:“顾大人金大人在这里看你,来一会子了,你起来吧。”公坊道:“请他们坐一坐,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霞芬向金顾两人一笑,一扭身进了房。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又低低讲了一回话,霞芬笑眯眯的先出来,叫桂儿跟着一径往外去了。

这里公坊已换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纱长衫,头光面滑的才走出卧房来,向金顾两人拱拱手道:“对不起,累两位久候了!”雯青道:“我们正在这里拜读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么你这回也学起烂污调来了?”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抢去,望字纸笼里一摔道:“再不要提这些讨人厌的东西!我们去约唐卿珏斋菶如,一块儿上云那里去。”肇廷道:“上云那里做什么?”雯青道:“不差,前天他约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肇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师吗?他自立的堂名叫什么?在那里呢?”公坊道:“他自己的,还没定,今天还借的景龢堂梅家。”公坊一壁说,一壁已写好了三个小简,叫松儿交给长班分头去送,并吩咐雇一辆干净点儿的车来。松儿道:“不必雇,朱相公的车和牲口都留在后头车厂里给爷坐的,他自己是走了去的。”公坊点了点头,就和雯青肇廷说:“那么我们到那边谈吧。”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门,来到景龢堂。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簇,桂馥兰香,挂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铺上双龙戏水的层绒地毯,饰壁的是北宋院画[8],插架的是宣德铜炉[9],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间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错的盛席,许多康彩乾青[10]的细磁。霞芬进进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殷勤。那时唐卿珏斋也都来,只有菶如姗姗来迟,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肇廷提议叫条子,唐卿珏斋也只好随和了。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酒祓清愁;尽旅亭画壁[11]之欢,胜板桥[12]寻春之梦。须臾[13],各伶[14]慢慢的走了,霞芬也抽空去应他的条子。

这里主客酬酢,渐渐雌黄[15]当代人物起来。唐卿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道:“说的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后,认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16]!”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论的,以兄弟的愚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17],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吉金乐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18],会稽李治民[19]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北地庄寿香芝栋[20]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仑樵佑培[21],闽县陈森葆琛[22]何如呢?”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23],长沙王忆莪仙屺[24],也都是方闻[25]君子。”公坊道:“旗人[26]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27]的是标标[28]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盛伯怡[29]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顺德黎石农[30],也是个风雅总持[31]。”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庄仑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

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

四人正在评论得高兴,忽外面走进个人来,见是菶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后日要大考[32]了,你们知道么?”大家又惊又喜的道:“真的么?”菶如道:“今儿衙门里掌院[33]说的,明早就要见上谕[34]了。可怜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得了这个消息,个个极得屁滚尿流,琉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正是应着句俗语,叫‘急来抱佛脚’了。”大家谈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辞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35]翰詹科道[36],在保和殿[37]大考。雯青不免告诉夫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雯青置办一切,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房里,选了几支用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38],玉堂金马[39],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40],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41],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闲言少叙。

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42]下车,背着考具,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个三折叠的考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找着熟人,就看见唐卿珏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边,桌上摊着一本白折子,一手遮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43]的矮子,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根,满头一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是庄寿香是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排,一个方面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青仔细一看,方看清正是庄仑樵;挨着仑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位宝贝,今朝[44]聚在一块儿了。

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的吟哦起来,有搔头皮的,有咬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另有许多人却挤着庄寿香,问长问短,寿香手舞足蹈的讲他们听。看看太阳直过,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多少了?”寿香道:“文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己赶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樵,归着[45]考具,得意扬扬的出去了。雯青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46],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自觉还好,没有毛病,便见唐卿珏斋也都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雯青看着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廷也走来。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上走来走去,嘴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道:“雯兄,快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道:“寿香,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起来,对雯青等道:“你们都来帮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来,替他同[47]格子的同格子,调墨浆的调墨浆。唐卿替他挖补,菶如替他拿蜡台,寿香半真半草的胡乱写完了,已是上灯时候。大家同出东华门,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过了数日放出榜来,却是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48],雯青得了侍讲[49],唐卿得了侍读[50]。寿香本已开过坊[51]了,这回虽考得不高,倒也无荣无辱。

却说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乡同僚的应酬,忙了数日。这一日,略清静些,忽想到前日仑樵来贺喜,还没有去答贺,就叫套车,一径来拜仑樵。他们本是熟人,门上一直领进去,刚走至书房,见仑樵正在那里写一个好像折子的样子,见雯青来,就望抽屉里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着,讲些前天考试的情形,又讲到寿香狼狈样子,说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饭时候,仑樵道:“雯青兄,在这里便饭吧!”雯青讲得投机,就满口应承。仑樵脸上却顿了一顿,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着[52]个管家,低低说了几句,就进来了。仑樵进来后,却见那个管家在上房走出,手里搿[53]着一包东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饥炎上焚,难过得很,却不见饭开上来。仑樵谈今说古,兴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强应酬。直到将交未末申初[54],始见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个碟子。仑樵让坐,雯青已饿极,也不客气,拿起饭来就吃,却是半冷不热的,也只好胡乱填饱就算了。

正吃得香甜时,忽听得门口大吵大闹起来,仑樵脸上忽红忽白。雯青问是何事,仑樵尚未回答,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道:“你们别拿官势吓人,别说个把穷翰林,就是中堂[55]王爷,吃了人家米,也得给银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谁?原来仑樵欠了米店两个月的米帐,没钱还他,那店伙天天来讨,总是推三宕四,那讨帐人发了极,所以就吵起来。仑樵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连饭米钱都还不起,说来好像荒唐,那里知道仑樵,本来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点家业,小时候全靠着一个堂兄抚养,幸亏仑樵读书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然巴结[56]了一个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仑樵生性高傲,不愿依人篱下,想如今自己发达了,看看妻财也还过得去,就胆大谢绝了堂兄的帮助,挈眷来京,自立门户。谁知命运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过去了。仑樵又不善经纪[57],坐吃山空,当尽卖绝,又不好吃回头草,再央求堂兄。到了近来,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自从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应酬,益发支不住,说也可怜,已经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仆也渐渐散去,只剩一两个家乡带来的人,终日怨恨着。——这日一早起来,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实在没饱,发恨道:“这瘟官做他干吗?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58],外省的督抚[59],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那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没顿饱饭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两天,有人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又有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最赫赫的直隶总督李公[60]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却趁着胸中一团饥火,夹着一股愤气,直冲上喉咙里来,就想趁着现在官阶,可以上折子的当儿,把这些事情,统做一个折子,着实参他们一本,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没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的干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时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

仑樵没奈何,拿件应用的纱袍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61]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面。却想不到不做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来!”就只见那当袍子的管家走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62]去,请坊里老爷好好的重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讨么!”那管家有气没气慢慢的答应声着,却背脸儿冷笑。

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人情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甚么紧,又不赖他,便这般放肆!都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想现在仑兄新得意,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着[63]。”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账,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便了。”雯青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家人送上京报[64],却载着“翰林院侍讲庄佑培递封奏一件”,雯青也没很留心。又隔一日,见报上有一道长上谕,却是有人奏参浙闽总督和贵州巡抚的劣迹,还带着合肥李公,旨意很为严切,交两江总督查办。下面便是接着召见军机[65],庄佑培。雯青方悟到这参案,就是仑樵干的,怪不得前日见他写个好像折子一样的。当下丢下报纸,就出门去了。这日会见的人,东也说仑樵,西也说仑樵,议论纷纷,哄动了满京城。顺便到珏斋那里,珏斋告诉他仑樵上那折子之后,立刻召见,上头问了两个钟头的话,才下来,着实奖励了几句哩!

雯青道:“仑樵的运气快来了。”这句话,原是雯青说着玩的。谁知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66],这回劾六部[67],那回劾九卿[68],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枢廷[69]里有敬王[70]和高扬藻[71]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拨掉了多少红顶儿[72]。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他不在那里,也只敢密密切切的私语,好像他有耳报神似的。仑樵却也真利害,常常有人家房闱[73]秘事,曲室密谈,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囵囵的全端出来,于是愈加神鬼一样的怕他。说也奇怪,人家愈怕,仑樵却愈得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74]。门前车马,早晚填塞,雯青有时去拜访,十回倒有九回道乏[75],真是今昔不同了。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哄,京里叫做“清流党[76]”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日黄叔兰丁了内艰[77],设幕开吊[78]。叔兰也是清流党人,京官自大学士[79]起,那一个敢不来吊奠!衣冠车马,热闹非常。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同着唐卿菶如公坊几个熟人,聚在一处谈天。一时间,寿香宝廷陆续都来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联挽诗,评论优劣。寿香忽然喊道:“你们来看仑樵这一付,口气好阔大呀!”唐卿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一头闻着烟,走过去抬头一望,挂在正中屏门[80]上一付八尺来长白绫长联,唐卿就一字一句的读出来道:

看范孟博[81]立朝有声,尔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效张江陵[82]夺情未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苍生何?

唐卿看完,摇着头说:“上联还好,下联太夸大了,不妥,很不妥!”宝廷也跟在唐卿背后看着,忽然叹口气道:“仑樵本来闹得太不像了,这种口角[83],都是惹人侧目的。清流之祸[84],我看不远了!”

正说着,忽有许多人招呼叫别声张。一会儿果然满堂肃静无哗,人丛中走出四个穿吉服[85]的知宾[86],恭恭敬敬,立在厅檐下候着。雯青等看这个光景,知道不知是那个中堂来了。原来京里丧事,知宾的规矩,有一定的:王爷中堂来吊,用四人接待;尚书侍郎用二人;其余都是一人。现在见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谁知远远一望,却见个明蓝顶儿[87],胖白脸儿,没胡子的赫赫有名的庄大人,一溜风走了进来。四个知宾,战兢兢的接待不迭。庄大人略点点头儿,只听云板[88]三声,一直到灵前行礼去了。礼毕出堂,换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见雯青诸人,都在一堆里,便走过来,作了一个总揖道:“诸位恭喜,兄弟刚在里头出来,已得了各位的喜信了。”大家倒愕着不知所谓。仑樵就靴统里抽出一个小小护书[89],护书里拔出一张半片的白折子,递给雯青手里。雯青与诸人同看。——原来那折上,写着某日奉上谕,江西学政[90]着金汮去,陕甘学政着钱端敏去,浙江学政着祝溥去。其余尚有多人,却多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仑樵又向寿香道:“你是另有一道旨意,补授了山西巡抚了。”寿香愕然道:“你别胡说,没有的事。”仑樵正色道:“这是圣上特达之知,千秋一遇,寿香兄可以大抒伟抱,仰答国恩。兄弟倒不但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苍生的幸福哩!”寿香谦逊了一回。

仑樵道:“今日在里头,还得一个消息,越南被法兰西侵占得利害,越南王求救于我朝,朝旨想发兵往救呢!”唐卿道:“法兰西新受了普鲁士战祸[91],国力还未复元,怎么倒是他首先发难[92],想我们的属地了?情实可恶!若不借此稍示国威,以后如何驾驭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国国土,大似[93]英吉利,百姓也非常猛鸷。数十年前有个国王叫拿破仑[94],各国都怕他,着实利害。近来虽为德国所败,我们与他开衅,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从前吃亏。”寿香道:“从前吃亏,都是自己不好,引虎入门,不必提了。至于庚申之变,事起仓卒,又值发逆扰乱,我们不能两顾,倒被他们得了手,因此愈加自大起来。现在事事想来要挟,我们正好趁着他们自骄自满之时,给他一个下马威,显显天朝的真威力,看他们以后再敢做夜狼[95]吗!”仑樵拍着手道:“着啊,啊!目下我们兵力虽不充,还有几个中兴老将,如冯子材[96]苏元春[97],都是百战过来的。我想法国地方,不过比中国二三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几个能征惯战之人,死杀一场,必能大振国威,保全藩属,也叫别国不敢正视。诸位道是吗?”大家自然附和了两句。

仑樵说罢,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寿香回头过来,却不见了菶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热闹,菶如因放差没有他,没意思,先走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来,那报喜的早挤满一门房,“大人升官”,“大人高发”的乱喊。雯青自与夫人商量,一一从重发付。接着谢恩请训,一切照例的公事,还有饯行辞行的应酬,忙的可想而知。

这日离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门,先到龚潘两尚书处辞了行。从潘府出来,顺路去访曹公坊,见他正忙忙碌碌的在那里收拾归装。——原来公坊那年自以为臭不可当的文章,竟被霞郎估着,居然掇了巍科[98]。但屡踏槐黄[99],时嗟落叶[100],知道自己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还是跌宕文史,啸傲烟霞[101],还我本来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这几天见几个熟人都外放了,遂决定长行,不再留恋软红[102]了。当下见了雯青,就把这意思说明。雯青说:“我们同去同来,倒也有始有终,只是丢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果使厮守百年,到了白头相对,有何意味呢?”就拿出个手卷,上题《朱霞天半图》,请雯青留题道:“叫他在龙汉劫[103]中留一点残灰吧!”雯青便写了一首绝句[104],彼此说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别。

雯青又到菶如肇廷珏斋几个好友处话别,顺路走过庄寿香门口,叫管家投个帖子,一来告辞,二来道贺。帖子进去,却见一个管家走来车旁,请个安道:“这会儿主人在上房吃饭哩!早上却吩咐过,金大人来,请内书房宽坐,主人有话,要同大人说呢。”雯青听着,就下了车。这家人扬着帖子,湾湾曲曲,领雯青走到一个三开间两明一暗的书室。那书室却是外面两间很宽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105],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106],北面六扇纱窗,朝南一张紫檀炕床,下面对放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107],东壁列着四座书架,紧靠书架,放着一张紫榆雕刻杨妃醉酒榻[108],西壁有两架文杏十景厨,厨中列着许多古玩。厨那边却是一扇角门,虚掩着,想通内室的。地下铺着五彩花毯,陈设极其华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请大人里间坐。”说着打起里间帘子,雯青不免走了进来,看着位置,比得外间更为精致。雯青就在窗前一张小小红木书桌旁边坐下,那家人就走了。

雯青也把自己跟人,打发到外边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见寿香出来,一人不免郁闷起来,随手翻着桌上书籍,见一本书目,知道还是寿香从前做学台[109]时候的大著作。正想拿来看着消闷,忽然坠下一张白纸,上头有条标头[110],写着“袁尚秋[111]讨钱冷西[112]檄文[113]”,看着诧异。只见上头写的道:

钱狗来,告尔狗!尔狗其敬听!我将狗腹,刳狗肠,杀狗于狗国之衢,尔狗其慎旃[114]

雯青看了,几乎要笑出来,晓得这事也是寿香做学台时候,幕中有个名士叫袁旭,与龚和甫的妹夫钱冷西,在寿香那里争恩夺宠闹的笑话,也就丢在一边。正等得不耐烦,要想走出去,忽听角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阵笑话声里,就有一男一女,帖帖达达走出南窗楠木书桌边。忽又一阵脚声,一个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道:“你别走呀,快来呢!”一人站在角门口躲脚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声道:“投眼珠的王八,谁叫你来?还不滚出去!”雯青一听那口音,心里倒吓一跳,贴着帘缝一张,见院子里那个接帖的家人,手里还拿着帖子,踉踉跄跄往外跑,角门边却走出个三十来岁涂脂抹粉大脚的妖娆姐儿。那人涎着脸,望那姐儿笑,又招招手儿。姐儿道:“清天白日算什么呢!”那人道:“我爱的就是清天白日。”姐儿瞅着一眼道:“你真爱么?我知道哩,你没良心!从前一脚踢死了太太,太太临死时,对你说来,除非你一生不上床便罢,你要上床,鬼就来捉你,是不是你晚上怕太太的鬼,不敢睡罢咧?”那人顺手拥着姐儿,三脚两步,推倒在书架下的醉杨妃榻上。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就舍不得踢死你,我可也不饶你。”这句话,那姐儿从此不言语了。

帖帖达达走出南窗楠木书桌边

雯青被书架遮着,看不清楚,听得却不耐烦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逼得饿不可当,几番想闯出来,到底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毕卜毕卜地跳,气花也不敢往外出。忽听一阵吃吃的笑,也不辨那个。又一会儿,那姐儿出声道:“我的爷,你书,招呼着,要倒!”语还未了,硼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都望着榻上倒下来。正是:

风宪[115]何妨充债帅[116],书城从古接阳台[117]

到底倒下来的书,压着何人,欲明这个哑谜,待我喘过气来,再和诸位讲。

注释

按,本回回目原标为:“开樽赖有长生库,插架难遮素女图。”遮,目录作“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