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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专篇

没有家室的狄更斯大伯一下子就成了奥多耶夫采夫家不可或缺的人物,这是因为他总是孤身一人,而自己的家……

廖瓦喜欢跟狄更斯大伯待在一起。喜欢狄更斯大伯把他抱到“双人小沙发”上,塞给他一本“色情小人书”翻翻,然后到厨房去沏茶,于是廖瓦就一个人待着。这间小房子似乎是专门为了他在童年时不顾任何禁令,偷偷钻进去玩耍而建的。狄更斯大伯的小套房正像一本童年时禁看的小人书。

小房间是从大套房单独分出来的(“划拨出来的”),整个儿显得很可爱——小巧玲珑,在所谓“总”面积中只占一小块地方(没有登记到住房证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像狄更斯大伯这样的单身男士不可缺少的,至于别的东西,那是怎么也放不下的。房间里拥挤不堪,似乎一切都移了位:洗澡的地方变成了做饭的地方,原来的“茅房”(狄更斯大伯说“厕所”这个字眼听起来比“茅房”更为不雅)——装上了淋浴喷头;简直就没有立锥之地,前厅的挂衣架下就是抽水马桶(不知狄更斯大伯是怎么说动施工管理人员的,不过他跟他们很谈得来,他们也很乐意听他的话)。所以我们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抽水马桶,不过看上去特别白净雅致,——当狄更斯大伯早晨弯曲着困慵的身子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能看到他所喜欢的那条“缎绦”线。以前是谁蹲在上面的呢?——狄更斯大伯说,肯定是“大人物”,而现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由他来蹲,而且还用一件被衣蛾蛀坏了的旧式贵族皮袄(也是碰到一次什么机会弄到的)把窗户遮挡起来,但我们上门去找他的时候,从未碰见他在做这件事情。他好像根本没有生理上的需求:不睡,不吃,另外还有什么同样也不需要。他在这方面也太过分了。“刷牙的时候,不要往外喷泡沫!”有一次他教训廖瓦说。他自己只是喝点水,洗洗手和脸。“米佳大伯是个爱干净的人,”妈妈开玩笑说。

这个老酒鬼的所有东西倒还真的显得极为干净(这是一种自觉的利己主义的表现):地板刮得像农村里那样干干净净的,狄更斯大伯在家里常常打着赤脚走来走去。廖瓦有一回对眼前的这种一尘不染表示惊叹时,他极富个性地皱了皱眉头,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早晨醒来时的那种滋味儿……”的确如此,只要你哪怕碰上一次机会在上午看到一头花白硬发的狄更斯大伯穿着雪白的长衬裤,披着奥伦堡出产的绒毛披肩,在拥挤的小套房里走来走去,看见他没完没了地喝着茶(他从来不用喝酒的方式来解宿醉,一直到晚上“18点整”他滴酒不沾),看到他没完没了地嗅个不停:“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这是你一进门所听到的第一句话)——那么你就会懂得狄更斯大伯为什么会有这种洁癖,尽管他对蹲战壕、住简易木棚那档子事儿绝口不提。不过,这一点他是白担心的——他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但是他有一套衡量有无难闻气味的独特标准。弄得廖瓦每次从他那儿回到自己家里后总是嗅个不停。

狄更斯大伯什么都有——就连“壁炉”也有。实际上那并不是什么壁炉,而是叫做“女资本家”的小炉子,不过显得非常雅致,而且还很好烧,最后一次战争期间他几乎一直带在身边。因为狄更斯大伯唯一无法制服和驾驭的就是他身上的脉管。他经常感到空气不足,加上又怕闻到难闻的气味——所以窗户一直敞开着;他总是感到冷得不行了,浑身直打颤(“狄更斯大伯是一只苍头燕雀[1],”妈妈说,“是一只苍头燕雀。”)——所以他的“壁炉”也就鸣响起来。在家里他不是打着赤脚,就是穿着毡鞋。要让自己的脉管适应环境,那是他永远也办不到的。

早上就可以碰见他在书房里读书:房间里开着窗子,他赤着脚,披着奥伦堡出产的绒毛披巾,穿着长衬裤,背对烧得很旺的“壁炉”,手里捧着打开的书卷——不是达利编纂的《俄语详解词典》,就是《荒凉山庄》,或《战争与和平》,——他显得很优雅,叫人见了不能不生出爱怜之情(虽说他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要求),这副情景总是让廖瓦异想天开——觉着他捧读的不是那本众人皆知的,而是另外一本《战争与和平》,这倒不是说,他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读这本书,而是说,的的确确是书名相同的另一本《战争与和平》,书里也有娜塔莎,也有包尔康斯基,但却是另外两个人物,作者也叫托尔斯泰,但却是另一个托尔斯泰……的确是这样:不可能是同一本书。

总之,与米佳大伯相关的一切,到了廖瓦的眼里都骤然焕发出新的光彩……甚至就连所有的人都经历的,比如说,历史,——只要同米佳大伯沾上边——就会获得奇特的光学效果:廖瓦就可以渐渐看到它,好像它真的存在过一样。米佳大伯所遭遇的一切似乎都不会变得黯淡无光——他犹如一枚被投进时间之水的银币,——这种水的绝妙之处,奶奶好像曾经大肆宣传过……廖瓦渐渐看见了。他似乎从未写过课堂作文,从未看过电影,似乎在学校里没有上过历史课……也未必能说米佳大伯讲得很多——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讲(倒不是出于谨慎,反而是因为“可以”讲了),——可蹊跷的是:只要米佳大伯一用起“国内战争”,或“卫国战争”,或“十字架监狱”一词——那么“国内战争”“卫国战争”“十字架监狱”就真的历历如在目前,似乎廖瓦还亲眼看到米佳大伯也在其中。米佳大伯是一本心灵特写集,毋庸讳言,这本集子并不常见,他使用一个简单的字眼就营造出一份真实。于是廖瓦就感到嘴里有一股真实所发出的金属气味,便一个劲儿地吞咽唾沫:这事儿发生过,那事儿也发生过,然而所有这些都发生过。米佳大伯本人就是一个非凡的、罕见的、特殊的例子,他似乎在用自身的这个例子来强调那些最为遥远的、最不可思议的种种事物具有极大的现实性和可能性——因为所有的事物想象起来都比想象米佳大伯来得容易些,而他——这不,就在你的眼前。原来米佳大伯似乎已失去对隐忍的记忆,在他身上已没有那一小片受到刺伤的地方,已没有疲惫、狂暴,而只剩下其结果和成就——也不必再去想了:一切都已过去,都已结束,都已烟消云散。在革命门洞处刮起一阵风,把小山脊从新月形沙丘上刮掉了,马儿刨着蹄子嘶鸣着,米佳大伯竖起衣领,他被子弹击穿,一个生命流失了……没有比属于你的那份陈腐的东西更加甜蜜诱人了,没有人比主动提出要我们对我们已失去信心,但依旧恋恋不舍……的东西充满信心的人更加伟大了……因为要去爱大地上的……天哪!这是多少次啦!——可又有人得手了……还是那些话,说的也还是那个意思……

米佳大伯手里的那本《战争与和平》——委实是另外一本书。

将近三点的时候,他开始忙活起来——刮脸,洗盥,洒香水,系领带。目睹这番情景是令人愉快的——可又有谁见到过呢。廖瓦有一回有幸遇到狄更斯大伯在梳妆打扮——那是他无法忘却的:那副情景简直是精雕细刻,有一种庄严之美,虽说狄更斯大伯并不是拜物主义者。他的梳妆过程简直就是一本描述事物本质的小说,他所触及的似乎就是每个事物概念本身,而不是它的物质形态。当他在穿衬衫的时候,他仿佛是在体悟衬衫,系领带的过程——就是体悟领带的过程。不到五点钟,他已一切准备就绪。约摸17点30分,他便前往“欧洲”饭店(是走去的,他对城市的公共交通颇有微词,可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他一面跟别人打着招呼(大家都“认得”他),一面登上“房顶”,正好赶上日间休息以后晚间重新开业——他走进空荡荡的大厅,只见刚刚铺好的桌布白得泛出蓝光,服务生们还没有显露出疲惫的神情,还没有变得粗鲁无礼,室外的光亮正好从玻璃顶上渗透进来。他就在这里吃午饭,并开始喝起当天的头一杯酒。这酒一直要喝到奥多耶夫采夫家才算喝完。

他的生活大家都很了解。总的来说,他的用度不大——“就靠平反后所得的抚慰金过日子,”他常常这样自言自语。在生活上,他基本没有什么需求。既不需要什么东西,也不需要什么人。“需求和废物——一对同义词,”他说。

如此说来,这套滑稽可笑的住房的心脏便是书房——但并不是父亲的那种具有沉重感,用于劳作的书房,这种书房的用途早已被人遗忘,现在再也见不到了:一个男人,一个绅士独自一人待在里面写写信,翻翻小说,躺下歇一歇,——廖瓦也喜欢一个人在那儿待上一会儿,在为坐得不舒服设计而成的双人小沙发上,翻翻某部专著,比如说是写比尔兹利[2]的;那是一本诱人的,像小孩所犯的过失那样无关紧要的书,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间童年时所遗漏的、禁止出入的小房子。他借来看完后又还给狄更斯大伯的那些书也都填补了他童年时的空白:《阿佛洛狄忒[3]》《阿特兰提斯[4]》《绿呢帽》,——曾几何时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过这些书的呢?……

他把放在我们家的东西拿回来,还真的做对了,廖瓦这样想道,他辨认着椭圆形镜子里从远处显示出来的、变得模糊不清的自己的映像,那仿佛是从前的小廖瓦的影子。在那个矮矮的、长长的,像是上了漆那样发出光亮的框子上方,在粉红色的、涂着宽宽的白色条纹的小墙上——挂着皮维斯·德夏瓦纳[5](“皮依斯庄安”——到了小孩子嘴里就会说成这样一个词)的两幅画,他是狄更斯大伯喜爱的画家,它们可以傻傻地看上好长时间,就像是在咽颊炎复发期躺在床上看墙上的裂纹和壁纸一样……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个小三角钢琴,狄更斯大伯常常用它来弹奏出格里鲍耶多夫圆舞曲中的集成曲的主旋律(“米佳大伯的乐感那真叫绝,”妈妈常说)。在远处的墙角里有几件遮在阴影中的破玩意儿:一件是放脸盆用的螺旋形三脚架——上面歪歪斜斜地竖着一面小镜子;支架的后面,墙角的最里面支着一张折叠床,结构像蜈蚣似的一样繁复,这张床(如同脸盆一样)狄更斯大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就一直带在身边用到今天。狄更斯大伯独自一人是怎么对付得了这张床的,这使得廖瓦困惑莫解,因为假如他也在场的话,那他肯定得搭把手:扶一扶,托一托,拉一拉,——就是他们两个人,也会感到很费劲的。“不是这样,废物!”狄更斯大伯发起火来,他说的不是折叠床,而是廖瓦。折叠床最后总算打开了,在小孩看来这简直是神奇的事儿,本来一抱木杆,忽然像手风琴折层似的撑开了,变成了一件多脚的、像拱桥那样精致的、又像篝火那样摇晃不定的用具,上面紧绷着吉卜林帆布,绷在木杆和钩子上,帆布打着补丁,任何一个寡妇见到如此细致的手工都会唏嘘不已。

甚至把为数不多的,紧挨书房一面墙(即正对着坐在双人小沙发上的廖瓦)放着的东西,列举一遍似乎也是困难的,尽管物件不多,但很容易在不经意间就会沉浸于其中的任何一件——所有这些都是“属于某一个人的东西”(不知道在这些词语中该突出哪一个:它们都是重读词),即:是属于狄更斯大伯(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尤瓦肖夫)的。老人有自己的品味。不是现代人的,既力图挤入高层社会群体,而又不凸现出来,始终与已达到的水平融成一片的那种半吊子趣味,——他有自己的、他的品位,既有高雅的一面,又有鄙俗的一面,颇具颓废派风格(热衷于“缎绦”),但不自惭形秽,而是自尊自爱,也就是说不去谄媚逢迎,摆出一副假斯文的样子……他身边的东西都是他喜欢的——这也是他生活品位的根本条件。东西的摆放也是这样:既有品位,也很随意,——东西不会总是固定放在一个地方。像是不断有新东西替换进来……狄更斯大伯说:这儿,不对,是放这儿,而这个——就搁这儿,不是这样,废物!侧放,侧着放,贱人!而这些破玩意儿是哪儿来的?我的?……就算是吧。要不就把柜子挪到大钢琴的位子上?……也许这样更好一些?……算了,就这么着吧!——说着就洗手去了,回来时厌恶地甩了甩双手,找见了挂在三脚架上的毛巾,下面是一个和平时期闲置不用的脸盆……

(我们不妨回忆一下上面提过的城里的那个疯子:他是驻足于涅瓦大街“黄金时期”,1953-1954年的典型代表,20世纪60年代依旧坚定不渝地保留着这一面貌……这就叫差距,这就叫反差!米佳大伯似乎也忠实于过往的时代,即黄金时期……从那之后过去了这么多年……可差别却是如此之大!)

……“灯在哪儿呢?灯呢?”廖瓦收住思绪,突然想道,在左肩的后面他看到了灯,自然是同“壁炉”挨在一起的……又看了看门口:狄更斯大伯该回来了,——于是狄更斯大伯真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煅烧过的镍制小水壶。

[1] “苍头燕雀”一词是双关语,与动词“冷得打颤”同根。——译注

[2] 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素描画家,其绘画手法对现代派线描画很有影响。——译注

[3] 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女神,司管爱和美。——译注

[4] 阿特兰提斯:地名。据记载,它是直布罗陀海峡以西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译注

[5] 皮维斯·德夏瓦纳(1824—1898):法国画家,象征主义画派代表人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