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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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父亲(续篇)

……卢杰克念着诗句,虽然看不懂,但却感觉写得很棒。

“你喜欢吗?”爷爷问廖瓦。

“喜欢……”廖瓦看到卢杰克投来的充满妒意和鄙夷的目光以及科普杰洛夫那关注的眼神,迟疑地说道。难道他能说“不喜欢”吗?……但说“喜欢”也没用。他根本就不可能向“他们”做出正确的回答。所有这三个人对廖瓦来说已成了——“他们”……

“他知道的太少了,不过倒是挺会‘享清福’,”爷爷说,“年轻人的特性么……不过,也真是挺可笑的:‘享清福’——这绝不是劳改营里的说法,也不单单是现代人的说法。17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远在坐牢之前,在写给他兄弟的一封信中,这样掩饰自己说:‘我这辈子做了些什么呢?’——只是在享清福……’还是继续念你的诗吧……”爷爷喜欢诗,他“适度地”沉醉其中,并感到安逸自在。他的半边脸舒展开来,显得更年轻了。

备受鼓舞的卢杰克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又念了一行新的诗句,他觉得这一句写得特别棒,像预言似的……显然是想彻底征服所有的人。

廖瓦这回也十分喜欢上了。

爷爷却动起怒来。

“……我说,你们的这些预测都是胡扯!凭什么说将来就会这样呢?你们到底凭什么说,将来会是怎么样的?廖乌什卡,不要一看到自己身上生了虱子就心软起来。(廖瓦噘起嘴来,诗又不是我写的,怎么又成了我的错儿。)西方怎么啦,俄罗斯怎么啦!……你们理想中的生活无论是在那里,还是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他们有现实条件,我们有的则是一种可能性。亲斯拉夫派和崇拜西欧派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现在看来简直就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认为我们只有过去,西方只有现在,这样就抹去了我们的现在,西方的过去……你们喜欢的是19世纪,而不是西方的民主。你们想用数个世纪的时间来换取方位……这样的使命甚至就连我们的禁止触犯的权力机构也无法胜任。无论你们想对什么抱有更加美好的理想——一切终究要服从于进步的逻辑,服从于被消耗掉、被淘汰掉的逻辑……人类生来注定就是贫穷的,而且人口数量不会很多。这样它就跟完美的自然界和生命圈显得很协调。我是一个活得很细心的老人,根据当代发生的一些事件的结局和一些事情的发端,我就可以较为确切地判断出,你们的意识在10-15年之后,一直到下一次转变之前,会发生什么样的细微变化。比方说,十来年之后,所有的报纸将会以一种好像很忧戚的笔调提到我们对大自然的所作所为,利用这一非常诚实的题目为自己挣钱,可能还会有人这样写道:原始耕作方法由于跟封闭式的、极为经济的、极为完美的自然过程的链‘和谐’一致而显得多么的尽善尽美。人类是贫穷的,依靠劳动来养活自己,它规规矩矩地站在大自然殿堂的门口,既不去挖它的墙角,更不会有抢劫的念头。它可能一边挨着饿,一边还要去‘喂饱’那里的一些王公和神职人员的肚子,他们的人数并不多,这种社会‘不公平现象’也就显得微不足道,如果考虑到这种差异对人类创建文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话。这种无节制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们就在不知不觉间创造了可能性的形象。无论什么样的平等都建造不出寺庙和宫殿,更不会去装点、绘饰它们。午饭或酒宴之后(就像学校里所教的那样)可以听一听诗歌朗诵或音乐。生活有了保障,也就有了发展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也就有可能懂得对什么要加以珍惜,有了这个本领,文化也就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而绝不是相反。文化是要有基础的,需要一定的物质财富。”

“倒不是去为了满足艺术家的要求——而是为了满足真正的需要。贵族所起的这种被动的、几乎是生物上的作用是很明显的,可惜对它的认识为时已晚。不知为什么,现在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公国里的疯子,如果海顿或巴赫在他那儿‘干过活儿’,显然就会对音乐非常精通。同样,如果爸爸在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之间做出选择,他也就懂得了绘画。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有高度文化的人。是这样的……人的潜能所存在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极大差异(如从农奴到鲁勃廖夫[1]),是在无限小的动力基础上(在当下则显得十分可笑)得以实现的。人类生存的意义和可能性也只有依靠社会的不平等才得以保持下来。也就是说,人类文化的经济作用(如果它作为先决条件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是如此之大,就像是自然界的过程于存在的不断演变中所起的经济作用。几乎就是这样。我说‘几乎’,是因为自然界就其本身的贵族习性来说要高于任何一种社会,虽然其‘势差’也还是在最低能源的基础上积蓄起来的。对种内和种间的平等,自然界并不感兴趣,它感兴趣的是最终要适合于目的,要完美无缺。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这样的平等对自然界来说已足够了……我说‘几乎’,还因为在贵族阶级的最高形式阶段,人们自然也在吞食、践踏脚下的生活空间。尤维纳利斯[2]的作品中就写有获释的自由农奴所发出的抱怨:‘人们送给他(庇护者)的,是地中海中几乎已经捕尽了的红鳍鱼,而送给你(即他,获释的自由农奴)的,却是像蛇一样可怕的鳗鱼……’瞧,在那遥远的时代,红鳍鱼所发生的情形,正是现在鳗鱼所发生的情形……就这样,人类一直谦恭地站在所谓的‘大自然财富的宝库’门口。你们有没有发现‘大自然财富’这个说法显得很荒唐?好像‘财富’是多下来的东西,而不是大自然本身!人类一直到我们今天都没有丢失谦虚乃至羞怯,这算不得是它的优点,而是它的行为准则。同时,技术进步是在这一水准上逐步进行的,即:使时钟机构更加准确化,在滑车组上再添加一个小齿轮,每一百年加一个……直至技术进步积累到生产出不是比万能钥匙更加完美,而是比它更加重实的撬凿工具和抢劫工具。得使用它们——用它们来凿开大自然殿堂的大门。不是打开了门上的锁,不是发现了进入殿堂的秘诀,而是把门凿开了,甚至都不清楚这门是向哪个方向开的……或许,门上连锁都没有,门就是这么自动打开的呢!他们使足劲儿,拼命挤压门,有力气就行了——用不着去动脑筋,于是他们连人带门一起涌了进去。当一个小孩去做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情时,便像他们一样,就会失去耐心。他们真的置身于堆积如山的财富当中——要拿多少就有多少!他们分散开来,满地都充斥了他们杂乱的人影,他们手里不停地薅着,嘴里不时地吐着唾沫,劫掠得连眼睛都斜了……阿里巴巴,其中的一个扔掉了铜币,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装有银币的箱子,过一会儿由于看到了金币扔掉了银币,又过了一会儿,由于发现了钻石而扔掉了金币——一直到主人们回来砍下他们的头,并在大门上装了一把新锁!……这就是进步。一般都认为,人类找到了进步之路,然而人类实际上偏离了自己的道路。从人类的整个历史来看,这是显而易见的。分叉点是以几十年作为精确度逐渐形成的,对整个历史来说,这只是一微米,分叉处连最普通的眼睛都能看得出来,如果谁有时间转过头来看一下的话,——然而没有,大家只顾往前奔跑。假如它不拐弯的话(剩下的路程可能并不多了),那只要把那扇门稍微推一下,大门就会打开,人类就会跨进去,就不会做出不明智的强盗式举动——扑上去抢掠财富,而会懂得该怎样对待它们。肯定能揭示出原来的那些规律,原来的那个奥秘,即使晚了些,即使不可能说服他们停下来好好听一听,可是没人愿意先停下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人类还可以醒悟过来,好让大自然喘息一下,舔净自己的伤口,让它们长好——然而人类已积重难返,不会答应为了明天上午而做出今天的牺牲……消费和生殖的惯性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强烈,以至于虽然对发生的事情很清楚,但可以做到的,也只能是有意识地去注视崩塌的那一时刻,雪崩从山脊上分离的那一瞬间。弹簧将无法收拢起来,而是拉成一根直线,并会断裂开来——大自然将会发生溃塌,犹如一只滑落下来的长袜,不过这并不是下滑,哪怕可以说是跟上升差不多,——这是云气的蒸发,就发生在眼前,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是刺眼的光秃秃的一片,就像是有人当着众人的面忽然一把扯掉了假发,当众羞辱它。这是地球的‘进行性瘫痪’,对不起,请原谅我做的文字游戏[3]……寄生在大自然的身上,靠掠夺大自然来进行雪崩式的消费和繁殖,用形形色色的似乎带有创造色彩的表演来替代所有形式的创造本身,迅猛而惊人地堕落,堕落到低于自身的地步,堕落到你用自身的重量紧紧地夹住你自己,由于被消费了的、被掠夺的、不可再生的、无法挽回的一切过于沉重,你会折断骨头——这就是进步之路。或许,现在世界上所发生的(不是发生在各种过程的社会表层上,而是发生在无形的深刻内涵中)就是人类理性与进步的争斗和角逐(旧时上帝和魔鬼就是这样争斗和角逐的),这还是最为乐观的看法。这样,理性的宗旨就在于一定要赶在进步毁坏地球的临界点(不可逆性)之前来揭穿所有虚假的概念,丢弃一切,来悟出其中的奥秘……只要意识发生了革命,那地球就有救了。所有这些都是乌托邦,虽然都是众人所企盼的。理性即使有与进步相对立的神秘力量,那它的作用也是与进步相类似的——与总的起点和终点进行竞赛。或许,理性也能赶上进步,但至多它们是一起,紧挨着到达终点(不可逆性的临界线就是终点线)——那时才去利用精神革命的果实为时已晚,还未等革命带来应有的果实,子房由于宇宙过于寒冷而会爆裂开来,不可逆性也会随之而来——这是报应。从人类意识到的那一刻起就可能会有报应了……所有事情都凑到一起来了。”

爷爷叹了口气,喝了口水——他的半边脸显得很兴奋,半边脸则木无表情——又说了下去:

“这很清楚、很明显地反映在文化、语言和精神后面——进步就是使用和消费构成我们的道德和人文体系的所有语言和概念。先是消费小的和具体的,然后是大的和虚假的,再后来是重大的和抽象的……任何一种思想在你们看来都有拯救的作用,只要它是从你们的脑海里产生出来的。词语是要经过筛选的,一开始人们是随便使用的,后来就使用那些留存下来的词语(留存下来的都是最好的)——它们将被永远消耗掉。人类精神的所有力量都改变方向,指向我们的时代,不过只是指向消耗、废除、揭穿和贬低虚假的概念。现代精神生活的整个实证主义正在自行消亡——没有被任何东西所替代。你们还是幸运的,你们只有三十来年(恰好我不在……)被禁止随便使用语言和概念,有些词语变得野性十足,开始不怕人了,并四处游荡起来——空间是很大的——面目全非、无法捉摸、无声无息。你们认为,1917年破坏、毁坏了原有的文化,可实际上它恰恰没有破坏,而是将文化封存、保留了起来。重要的中止,而非破坏。那时所树立起来的权威是岿然不动,不可推翻的:那时一切都排列在从杰尔查文到勃洛克的那个顺序上——后来者动摇不了他们的次序,因为也没有后来者。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可俄罗斯依然还是一个被禁止触犯的国家。那儿你是进不得的。无论是过去的生活,还是现在的生活都只是从1917年才开始的,可是它变得丰富起来,于是就把它停住了。人们现在所诅咒的这一终止,这一禁令却将会使我们看清10-15年的精神生活。在消除‘虚假’概念而获得‘真实’概念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还可以体验到一种兴奋,有喜悦,也有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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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喜悦和艰辛……

爷爷突然轻声地、准确无误地唱出了一段歌词。“然而它肯定会抛弃你们的,你们不要过于迷恋于它……所有这一切时间都不会很长,因为这一切都已经过去,在世上都已经发生了,所有的一切都会以梦魇般飞快的速度回到你们这儿来,无论遇到多大的阻力……你们将会关闭揭露虚假概念的自由派工厂,其理由似乎是为了得到现在还遭到禁止的,却是人们所渴盼的真实概念。然而只要再过几年——你们就会得到的,而且还会得到你们今天看来是‘真实’概念,可它们很快就会使你们感到失望,因为在这些概念之前,在可能产生它们之前,已经潜入了文化的进步幽灵,也就是对精神概念和价值所抱的只顾消费而不图创造的态度的幽灵——它刺激着,激励着这一整个模糊不清而又令人喜悦的积攒过程……请你们记住我说的话,你们中最为先进的是那些冲在进步之前的人……十年之后你们就会听到所有深藏在你们内心的、具有虚假和伪装性质的话和概念,这倒不是因为那些‘强占并进行破坏’的不良分子的缘故,而是因为你们自己,你所指望的这些概念本身的缘故;它们还在遭禁,不让说出来,却已包含了那种推动我们向前,使我们感到疲惫不堪的谎言。十年之后你们每走一步都将会听到卢杰克诗中的所有词句……俄罗斯,祖国,普希金……语言,民族,精神——所有这些词语听起来似乎就是其最初的、本来的、非正式的意思,词义一旦完全裸露——那就意味着这些概念的终结。‘新义’的时刻将会来临,这些新义你们到时候从更为陈旧的词义中便会找到。这是一种工业——‘开采’语言的矿藏(好像有一位诗人就已经这样说过了[4]),用过的词语将会堆放到废石场上。就像是在矿坑里……廖瓦,你在‘矿坑’里干过活儿吗?……眼下你们在开采茨维塔耶娃[5]和普希金,接着再开采莱蒙托夫和别的什么人,尔后再扑向丘特切夫[6]和费特[7]:把一个人培养成天才,把另一个人培养成伟人。把布宁[8]也拉出来……这种对名声的吹嘘和吞食的做法是依托现代文化的发展而得以进行的。一切都会有的,一切都已经有了,这是因为你们对此产生了强烈的渴望,你们觉得一切的一切用此都可以得到解放和改正。出于无知你们将大量地吞食一个接一个开禁了的概念——就好像它是单独存在似的——吃得你们直感到恶心、呕吐,甚至会到重度昏迷的地步。现在不存在的东西,将来也不会存在,比如对现实的明智的、非消费性的态度就是这样。也许当产生一种新的宗教时,其精神实质就是这种状况。然而人们却很难去相信尚未存在的东西。我劝你们,眼下你们还得感谢你们的偶像……”

大家对这番热情洋溢的反动言论领会得恰到好处,听着这些话,大家又喝了一杯。

………………………………………………

爷爷皱了皱眉头,抽搐了一下,——打断了卢杰克,说道:

“大家,所有的人都是苏维埃的!没有不是苏维埃的。你们——要么赞成,要么反对,或居于两者之间,但这仅仅是相对于体制来说的。你们不是被绑在了什么别的木桩上。你们谈论的是什么样的自由?哪里有这个词儿?你们自身是不自由的——永远是这样。你们想代表自己说话——可你们却无法代表自己说话。你们只能代表那个政权说话。可你们在哪儿还能找见它呢?……对你们来说,哪儿都不会有合适的生存环境:即使你们把自个儿都给输送出去了,你们也不可能带走你们作为自由的人而赖以生存的条件。就是给你们松了绑——你们也会要求把你们自己再绑回去,你们的脖子不加索套的话,就会冻僵……你们会发现,没有这个政权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这是因为你们只是在这里——才得以存在。在别的地方你们就不会再存在了。你们不喜欢……可我却喜欢这种生活!你们懂什么呢?……你们不可能对此做出正确的评价。就拿卢杰克来说吧……我给了他一张皱巴巴的破钱——他就不见了,消失在这片荒地上,无影无踪!”爷爷一想到这,就又动起怒来,气呼呼地说:“你们自己想一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么!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外面只有石头、平坦的田野、暴风雪……突然一下子不知从何处他又回来了,带着面包、酒、茶叶、香肠,甚至还有烟草!去了哪里?回来干吗?……当我觉得我失去理智的时候,总是因为被认为是自然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和根本就不想要去理解的东西在作怪!我们现在所坐的这个地方,多半是地面上不存在的,是不可能存在的——乃是虚无之岛。然而只要你一拧开水龙头——水就会流出来……!至于电啊,气啊——不管怎么说还可以容忍:有人说,这是无法理喻的,即使你绞尽脑汁……可是——水?这里的水是来自什么地方?……不过,你甚至可以尝尝味道——是水!不只是尝尝味道——还可以喝个够,很解渴!这不是很带劲儿吗?……假定说,水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东西:清澈透明,无臭无味——却能给你解渴!让你喝个痛快。至于流淌在胡子上的,那已经是你的财富了……这几乎就跟空气一样——非常令人惊奇,而又不可言说。如果是真的渴了,那也会需要空气的。关于进步的话题,我跟你们说得够多的了……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弄忘了。对我们构成威胁的,倒不是来自于付出代价(即便是极大的代价)的地方。不是来自于非常值钱,充分显示其价值,大家都需要,大家都在抢购的地方,——即有价钱,明码标价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当然也会去偷盗树木、鱼、土地、野兽……野兽,先偷盗野兽,以便将来只剩下了人类自己……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儿,没准儿还来不及去做完呢……因为威胁我们的首先是——来自于白得的东西,上帝赐予的东西,来自于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也不用花费,既不花钱也不花劳动,就能得到的东西,来自于没有价钱的东西——真正要了我们命的,是那些没有确定价格的东西,无价之物!我们将会把空气吸完,烧光,我们将会把水喝完,泼光……也就是说,我们先把无偿的东西糟蹋完,而金子、钻石,还有什么呢?——所有这些都会完整无损地保留下来,在我们死后,人们看到这些东西才会想到我们……不管怎么说,这是非常清楚而又十分有趣的:最先消亡的是一开始就不属于任何个人的,归大家所有的那些东西……我们用许多废话将概念缠绕起来,一直绕到看不出来为止,一直到我们用一张语言的破网将现象覆盖起来,盖得很匆忙——算了,反正已被揭穿了……不,世界如果缺了祈祷,那么在理性方面就会陷入绝望。你们也许还记得,屠格涅夫在《父与子》的结尾处是这样写彼得的:‘他越长越傻,也越发神气了。他把所有的е音都念成ю,他把“теперь(现在)”念成了“тюпюрь”……’所有的‘теперь’都成了‘тюпюрь’……我是前不久才来到这里的,我一看,紧挨着这儿的一栋房子挖有一个大基坑……可能离基脚只有十米远的样子,挖得这么近是少见的……这栋房子比别的房子还要稍高一些,是单独的一栋……就像是耸立在悬崖上端一样——简直就是一只大箩筐!再一看——实际上它就这么放在地上,只不过看上去像只火柴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这么竖在那儿。我想,我们的大地真够温和,真够有耐心的。当我们在上面爬行的时候,它甚至连皮肤都不抖动一下,连肌肉都不动弹一下……可我们却已经充满了信心!一看——没什么动静……再接着来!大家都住在这栋用草屑做成的,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在地上的房子里,很有把握地住着,就像是将一勺菜送到嘴边一样,所以建立的也是这样的制度!……准时起来,准时出门,公共汽车运载着他们,把他们送到不是他,也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干着什么活儿,究竟是什么活儿也弄不清楚,然后再坐车回去——车子这一回也没有使他们感到难堪,他们一到达目的地——马上就认出哪个人住在哪个地方,在他们那儿是用专门的数字标好的,他们记得这些数字,它们跟他们所记的是相一致的,——它们是不会搞错的;因为他们来回奔波,每个月都要给他们发两回纸币,每个人都知道他自己会得到多少钱,然后他们肯定再用这些纸币去购买商品,他们到各地去花钱;最后按照自己的门牌号码走进一个房间,再走进另一个房间,打开灯——屋里明亮起来,窗外刮着暴风雪——屋里的暖气片烧得很暖和……不仅得到了安顿,而且大家都为自己做了巧妙的安排!所得到的关怀,所享受到的舒适,只有小时候玩洋娃娃那会儿才可以比拟。请你们注意,是为自己作了安排,而不是为你们!至于你们,没有为自己作任何安排!……所以你们不要奢望会得到什么。你们厌恶地说:什么升华,简直就是胡来!……是的,说得很准确!如此准确,你们连做梦都想不到!你们自己像傻瓜一样非常不幸。任何人都可以说你们是傻瓜……体制是给那些居于其中,而不暴露出来的人提供幸福保障的……有谁会让他们暴露出来呢?……是的,大伙儿被安排得实在是好——对此大家都深信不疑。请你们注意,体制的力量甚至足够赋予大家以信心——体制是强大的……你们觉得,你们是有精神力量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可是你们的抗议,你们的勇气和你们的自由是给你们规定好了的,就像发牌一样。你们所有的人都在纷纷地议论着从上面掷下来的那些色子,而在你们看来,那上面是不可能有什么精神,甚至有什么理智的……然而,独立活动的能力和自主所带来的新鲜感,只是在许可的范围内你们才得以认识。你们将在1980年读到《尤利西斯》,并对你们所争得的这一权利进行争论和思考……这一点我是在‘50年代后半期’跟你们说的——到时候你们会相信的。那时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你们想,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可你们还没有读到乔伊斯的作品呢。你们的现实生活将更能容忍乔伊斯,而不是你们。有关你们独立性的思想,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们就知道嫉妒别人,总是办不成事儿,无论是过去,今天,还是将来,都不会有什么出息……我么,至少学会了不去把我不喜欢的东西认定是没有的东西。它不是为我存在的,但的确是存在的。我对人类现存体制的巧妙性,完整性,完美的合理性简直怕得要命……”

为此大家又干了一杯,上帝是这样吩咐的。

廖瓦差点儿哭了起来:怎么把人弄成了这样!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扯起了一桩别的、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情。

………………………………………………

……爷爷没等廖瓦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

“为什么是不公正的!为什么是不公正的呢?”他像只公鸡发起了攻势,把头的一侧——脸上有活力的那一面转向了廖瓦。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受到了委屈。“我所遭的罪是活该的……这个词儿真棒!活——该!把我抓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从来就不会闲着不做事儿,我从来就不会对什么不认真、不严肃。我并不以此为骄傲:总是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那会招人嫌的。但是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还是这样。假如我不是个严肃的人,那我这会儿就不会在跟你说话了!我就会把你轰到远远的地方去……天哪!他们还在问,还在表示惊讶呢: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早啦,早就开始发生啦!当一个知识分子第一次站在门口同一个卑鄙的小人进行谈话,试图做解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是应该把他轰走!”爷爷的脖子涨得通红,廖瓦担心自己会受到第二次攻击,但这却是多余的:他已经不严肃了,他在发表演说。他的听众都是信得过的,廖瓦也是一个很肥的诱饵。“这个政权针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公道的。我可不属于这帮可怜的、没有自豪感的人,当初把他们抓进来是不公道的,但现在放他们出来却是公道的……这就是政权。要是我处在它的位置上,那也会把自己抓起来的。我唯一所不配的,是这一带有侮辱性的平反。我已经不感到可怕了:我是渣滓。他们把我甩了出来,不再搅扰我了——我就像是一个囚犯被榨干了油,再也没有一点用处了。教科书里就是这么说资本主义国家对待工人的。我对他们不构成威胁了——他们不再需要我了。这时就给你分房子,发退休金,而且——就像是送你一份礼物,补偿你一下,好让你再一次受到侮辱,告诉你:你没有给他们做任何事情……好像我不能用自己的劳动来挣得这些东西似的。我认为自己太傲了,很容易就会被人家击垮,——我就主动改变了自己。就像一个姑娘看到抗拒无济于事,反正要遭到强暴,正是因为孤傲,她会主动脱掉身上的衣服……我只是现在,‘解放’后才垮掉的。我从未生过病——在这儿我发生的头一件事儿就是中风。我开始散架了。我不甘心这样,就开始放开肚子喝起酒来,我不能就这么垮掉的呀。也就是说,我自己去做事情,哪怕就做一件事情——一件禁止我做的事情。我活不了了。我无法再活下去了,廖乌什卡。我是另外一个人——我跟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丝毫没有关系了。这太残酷了——把人这样折腾了两回!先实行强暴——然后再给你补好,并宣布你是处女。结果——将近70年代的时候!——他们一心想把所有的生活,无论本来是什么样的生活,都变成我的这种生活,我可以说,我对生活已经应付不了了……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为了免遭毒打,为了免遭他们的拘捕(就跟那个姑娘一样),便主动跟着他们走了。我觉得,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使命都已终结。我对生活和自我有这样一种认识:一个人命中所发生的一切就理应是他的生活,……我的生活也理应是这样。我干活很卖力,是一个很不错的工地主任,我只会用生活材料的方式来进行思考了,至于是语言还是土壤抑或是建筑材料,已无关紧要了。我成了另一个人,这所有27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就是那个人,完全是另一个人!强行使我成了30年前的那个人,这体现在我的身上,倒是挺公正的!那会儿我是40岁,这会儿我已70了——这不就是差异所在吗!假如我那时是70岁,而这时是40——那我就无法第三次将这种生活变成自己的生活了。那些人怎么敢先废止了不公正的行为,继而又恢复了这种行为呢!……说得轻一些,这是一种厚颜无耻的行为:看来,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直就是很清楚的。那时他们就已经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我这样的生活结束了以后,他们会取消这种生活的!他们做成的结果也正是这样:取消了我30年的生活,让我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他们说,像我这样生活了30年,这是个错误。而我却已经无法用另一种方式来度过这30年了。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你:一看,取消你生活的做法没有成功,便把你逮起来,等取消了之后,再放你出来。还分给你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这简直就是莫大的嘲弄,恶毒的讪笑……或许我就想留在那里,或许我的女人——短腿的、目不识丁的傻女人——已经留在了那里?她是个刑事犯,你发现了没有,她是不可以住到大城市的……起先,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现在这已经是一种报复行为了。做得太过分了,不应该那样出格。惩罚当然是可以的,但报复——那只有上帝才能这样做!你们所记得的我,一直都是我被抓进去的那副样子!——他早已经转身只面朝廖瓦一个人了,而这会儿正用弯曲的手指直接顶着他的胸口。——你们这些坏蛋,到了30年后的今天还想让我是那副样子,因为对你们来说,我的这些年是不存在的!你们的是存在的,而我的确是不存在的!我应该还原成那副模样:极有才华,40来岁,穿着翻领……让女人们一个个栽倒在我的手里,——可现在你们看到我是另外一副模样,大失所望了吧?给你们瞧瞧!这就是落下的……”他伸手想解开衣服指给大家看,但找的时间太长——大家劝止了他。

廖瓦吓了一跳,并清醒过来:他不再想因他的痛苦——不是那种体现在话语中的痛苦,而是另一种,超越他话语之外的,却又来自于他话语中的痛苦——而受折磨了。爷爷最先听出了自己话语中的庸俗含义,即使没人能听出来,他感到一阵阵恶心——但没有吐出来。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生活讲给谁听——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他悲伤地轻声说道,甚至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讲给他听?”他朝科普杰洛夫指了一下。“他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讲给他听?”他指了一下卢杰克。“他是个孤儿,也不会明白的。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知道的……我真傻,不该生你父亲的气,”他没有说“儿子”,“我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给他倒了一杯酒,可他没有喝。

………………………………………………

“那他究竟生活得怎么样?”爷爷问道,他的心情已经得以平静和安宁,他甚至好像都清醒了过来,并且面带愧意。

廖瓦对这一转变和这种变化已经不以为怪了:他已经好几次亲眼目睹了类似的情景……爷爷举止的变化幅度是很稳定而明显的,如果愿意,完全可以用数学的方式,比如以某一条曲线的形式来表示,而且只要作两次尝试就行了——第三次就已经是带有检验性质的了……可以用各种方式来画这条“曲线”,只要改换所画的起点和曲线图中的坐标,其中的一条轴线表明,以毫升为单位的伏特加的数量正在逐渐沉积,另一条则表明,“舒适”是有某些思维单位的(选择此类的单位是最为复杂的事情……),这些单位显示出独立的程度,生育及其陡升的程度……

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有规律的搏动,乃至静止不动,整个世界——丰富多样,五彩缤纷,却不可能去喜欢什么,没有选择的自由——清一色的神经区,指针以零刻度为基点左右摆动——这是喝醉酒的症候。服用了药剂,但并不是马上就能见效的,可情况已经十分危急,让人无法忍受了。所有这一切都由于怒火和侵蚀性的爆发而得以缓和——这是征服时间、经受住等待效果的一种办法,——随便什么事情,只要是先碰上的,都可以成为消除怒火的理由……在这种还不算太激烈的愤怒状态中没过多久,一股“舒适”感不期而至。得到了补偿之后,就会有片刻的心软,就会失去连贯性——“我倒是说什么来着……”含糊不清,似笑非笑的表情就会消失……然后由“先期的舒适”上升为正式的“舒适”——即爷爷的演说和情绪,当爷爷还是爷爷的时候:分离开的心智至此相连在一起了,思想和感情似乎交汇在这个刚出现的现实焦点上……这个演说,其势头正在不断扩大和发展——可突然间却中断了,就像是机械发条绷断了一样。事实就是这样:一个酒鬼的精神过程的“化学机理”强有力的证据就是——“停止作用了”。

爷爷不仅很聪明,而且相当“有意识”,足以能够认识到这一点。遭受酒精的侮辱,来自他本人思想的“化学机理”的欺凌(即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思想都有其假定性、相对性和不真实的成分),没有能力使思想达到“清醒”的状态——这些都使爷爷感到特别强烈的,特别难熬的痛苦,这些痛苦又同样也遭到了欺凌,同样也是一种“化学机理”,喝醉酒的一种化学机理。

他被侮辱和欺凌了,他的思想的的确确遭到了欺凌——它无法变为现实。即使“观众和听众”如愿以偿了,并对他的言论大加赞赏的话,那么对爷爷精神的那座往日大厦的碎片和边角料的这种赞叹在他看来就又多了一份无法忍受的侮辱,他愤怒了,又喝了一杯,又在对“舒适”的期待中愤怒起来。

“那他到底生活得怎么样?”爷爷问道,他似乎平静了,面带愧意……

廖瓦又得到了一次机会。他又一次去尝试把这一切解释一遍,是按照自己的领会去解释的,按他对这一切所能理解到的,所能领悟到的去理解,尽管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在爷爷脸上的歉意中,以及从如下这些迹象中:爷爷向廖瓦询问父亲,儿子的情况,而且爷爷不把父亲称做“儿子”(这一下子就被廖瓦发现了,由于是凭自己的洞察力而发现的,因此他颇有几份得意的感觉)——他看出,“老人家实际上是多么的痛苦”,没有家人,没有哪个儿子在身边,他是多么的空虚和孤独……莎士比亚在悲剧《李尔王》中所担任的角色……廖瓦做出了这样的情感推断,甚至连鼻子都感到了一阵刺痛。他(爷爷)由于遭到了不幸和不公正的待遇而显得这么乖僻和凶狠,可实际上他是善良的(不管怎么说,小学教师的话对廖瓦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你本质上并不是坏孩子,你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你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只要你说出是谁在黑板上写的脏话——你也还是个好孩子……”),廖瓦想,实际上这一切只不过是爷爷故意装出来的一副挑战的架势。他几乎都已经想象到,他,廖瓦,尽管很慢,很费力,但总会找到通向爷爷的心灵之路,打开爷爷心扉的钥匙,他会使爷爷的怨愤和痛苦得以消解,尽管只是在垂暮之年,爱和家庭的温馨才向他露出笑容……但这时,当他差不多都已经把他们所有的人安顿下来喝晚茶的时候,他看到爷爷身边坐着父亲,对面坐着狄更斯大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顷刻间他感到很不自在,他赶紧从脑门的里层抹掉了这一情景,以免自己会失去怜悯之心……

因为他现在要向爷爷讲一讲父亲的一些情况,向父亲讲一讲儿子的一些情况,而且流露出来的每一个心灵的细微特征都要达到“冰释”的目的,他便开始斟酌起来: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更重要的是,怎么说,在他身上这种心灵的细微特点表现得非常丰富:声音平稳,语气坚定,目光坦诚,连他对这一切都着了迷,好像不是他本人在说话,他自己怀着爷爷所特有的那种关爱神情在聆听廖瓦说话,那种关爱的神情会使别人紧张的心情霎时得以平复,会使别人变得温和起来。他那真诚的,能给别人留下美好印象的声音不知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它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突然笼罩在房间里,并且已凝固了的,越来越浓烈的,越来越冷淡的沉默气氛。

“咳,小老弟,你的脸又抽搐起来了!”爷爷说道,声音很轻,但听得却很清楚。廖瓦只好把另一半话吞了下去……“到底你还是个挺古怪的小伙子……或许,你们大伙儿现在都是这样?显然,你完全是真诚的——你听到了吗,廖乌什卡,做一个真诚的人,这在你似乎是很重要的……——完全真诚的人永远也不会是原本的自我……显然,目前的教育体制——比我想象的要严谨得多。我本来以为,这只不过是愚昧浅陋的……然而并非如此!你去试试教他们学会不是理解,而是想象——对他理解和认识所发生的事情这一过程做出想象,——这是令人震惊的教育事业上的怪象!对你来说,不存在任何事实,现实和实际——只有对它们所做的想象。你根本就料想不到会有生命存在!然而食物消化的现象在你身上总是有的吧?你……会走路的吧?很抱歉,廖乌什卡,我并不想伤害你……要知道我无法用普通人的讲话方式跟你说话,因为你对人家该跟你说些什么,事先就已经想象到了,而且对这种想象你事先也有了自己的态度——如果这两者不相吻合,你就会生气起来。你好长时间都会感到心里难受,不过这没用,廖乌什卡,既然这样……高深莫测的世界使你陷入恐慌,你以为这就是感情细腻的人才有的内心痛苦;我能看出,你还无法做出任何解释;这么一来,你获得安乐的唯一途径(非常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你采取这一途径时显得很谨慎)——对所发生的事件,在它发生之前就得有所解释,也就是说,从世界上只能看到与你预先所做的解释相近的东西。你有什么根据说(无论我说出什么),我内心里(言外之意?现在使用这个词吧?……),内心里几乎在为自己而感到痛苦?为什么你这么肯定能区分出,什么是‘自然的’,什么是不自然的?谁给你下的指示,说是既然爱上了,那就得爱上一辈子?产生感情——是件好事儿,减退了——就是坏事儿?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向你灌输说:一切就是这样:爷爷垂爱孙子,孙子敬重爷爷?……看来,你永远也不能面对生活,不过我担心的是,这不是个办法,生活没准会对你的屁股来一下子,你又会感到疼痛,觉得奇怪和突然。显然,你觉得,说出你前不久才意识到是聪明话的那些人是聪明的,而还在说着你前不久已不看做聪明话的那些人是愚蠢的。如此看来,你一直都会达到比你所寄身的那个人更高的水平,你总能登上昨日的那一级阶梯。可聪明人与笨蛋有什么区别呢?顺带说一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很难作出精当回答的问题。就拿我来说吧,照例是回答不上来的。不过这会儿,我倒是觉得,聪明人与笨蛋的区别恰恰不在于对所发生事情的解释的水平高低,而是在于:面对现实时,‘尚未准备好’这些解释。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是不是你又在吃着明天的东西,而在消化着昨天的东西?……你知道你昨天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一点廖瓦知道得很清楚——狄更斯大伯给他讲解过了。但自从听到“笨蛋”这个字眼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听不见爷爷在说什么了。他拿自个儿的嘴唇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们肿了,鼓起来了,还不时地在颤动。“好像在说我是傻蛋,”廖瓦想。

廖瓦听不见了,再说爷爷也已经不是说给他听了,他转过身去面朝“自己的”听众,已经在说给他们听了,因为这些想法在激励着他……

“智慧就是零分。是的,是的,正是零分最聪明!记忆一片空白,缺乏任何准备——就永远能够在现实的一刹那,在变为现实的转折点上来反映现实。智慧的含量比脑,比心,比所接受的知识更要丰富……智慧具有民众性。智慧——是产生与现实同步的,并反映这一现实的思想的能力,而不是引证,不是回忆,不是按照任何一个,哪怕是最为完美的典范来制作什么,不是执行什么指令。智慧——是意识水准上的现实能力。除了真实的生活之外,什么也用不着智慧。就是这么回事儿,也许……”

他把最后一瓶酒一一倒入他们的杯子里,面带一副满意的神情。

“我什么都见过,”爷爷嘿然一笑,“就说那些自以为是傻瓜的人吧。顺便说一下,这可能是当局的密谋之一……只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傻瓜的人才便于管理。所以就得讨好他们,对他们的智慧大加赞叹,以便让他们永无长进。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让大家受教育是好事儿,以便让他们永远也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更蠢。

“无知是以智慧为基础的。所以任何一个接受过教育的人都不可能是聪明人。零分才是聪明的——五分则是愚笨的;曾经有过生活的地方都不存在生活了;再说也不需要那种曾经有过的生活,或是那种在一个什么地方,但此时或此地却需要寻找的生活。此时和此地——正是此时和此地。不存在另一种生活。喝吧!廖乌什卡,你也喝,不要难过……廖乌什卡,你,最重要的是,不要难过……”

廖乌什卡觉得很难过,把杯子里的125克酒一口气都灌了下去,爷爷很会倒酒,杯子里的酒不多也不少……有件怪事在廖瓦身上发生了。他感到自己正逐渐清醒过来。整个这一晚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好像刚从寒冷的户外走进来似的……

“你们笑什么?”廖瓦说道。“我们不是在喝醉酒——而是在渐渐清醒过来。一个真正清醒的人——其实是一个喝醉酒的人,可在他喝酒的时候——他就会变得清醒过来。”

“好样的!”爷爷扶了扶院士帽,说道。“你也说说自己吧。看来你学了父亲的样子?”

“没有!没有!”廖瓦大声说道,好像在说“离开我,躲开”。

房间里热了起来,他解开了一粒衣扣。他们早已什么也不喝了,可他一说出每一个新词,醉意就越浓,对此他觉得很纳闷。他随即又弄懂了:原来他早就已经在说话了,而大家都在听着。他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口夹杂着烟味和下酒菜味道的空气,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房间在一刹那对好了焦点,他清楚地看到爷爷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的身影,爷爷吐出一口马哈烟,他的两边脸似乎变得一样的了……——还看到卢杰克一动不动地,鄙夷地,就有点往上,又有点往旁边瞧着什么,还看到科普杰洛夫转动着面前的杯子,不再注意地看什么了,他好像对什么都知道得很透彻了……廖瓦屏住呼吸,使眼前的这一画面定格了一秒钟;接着自然就是呼气,于是一切全又散开了:爷爷,卢杰克,科普杰洛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木桶,耶稣殉难十字架,色彩和声音,话语和思想——所有这些重新又在他的面前旋转着,还有点舞蹈的意味呢。整个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说着。

廖瓦终于开始恢复了记忆,记忆开始倒了回来,而且越倒越快,这不就是他在一分钟之前说的那个词儿,这不就是他说过的那句话,这不就是他突然说出的所有的话——词语都混在了一起,无法分开,连成了一片,但是其整体意思是清晰的——就像是一次突击。由于受到无法补救的强烈光线的刺激,廖瓦甚至都眯起了眼睛——他说的尽是那些话,尽是他绝对不该说的话:说了爷爷的那些著作,以及那些著作所形成的整个旧的流派,说到了他,廖瓦本人怎么用自己的心智和力量(说到这里,他羞愧得牙齿咯吱直响)……想采用著作中的各种方法……然而,本来也没有必要去纠正这个错误……

“父亲”这个词儿满屋子乱飞,廖瓦猛地一把抓住了它,攥得紧紧的,犹如攥着一只苍蝇……是的,是的!现在他终于欣喜地发现,最大的错误原来就藏在这里呢。要进行彻底的纠正,他已经无法做到了——然而只要不把一切都毁掉就行……正是在他说父亲的时候,他犯下了最大的,不可饶恕的过错:他向爷爷所说的一切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也不是爷爷想听到的话。他好像试图向父亲讲述儿子的事情,其实是应该向爷爷讲述父亲的事情。

他一把抓住了在空中飞着的,像苍蝇一样黑色的,穿着燕尾服的词儿——“父亲”,并快速地说起了父亲,随着这一速度的加快,他渐渐玩起了花招,他本人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耍弄这种花招……既说他是怎么得知的,他是如何看待的,又说他知道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他仿佛在用一把特制的小铲子把自己与父亲分离开来,把自己从父亲身上揭了下来,扯掉、抠掉了两处的破口,并把他们弄平整……

哎,他真想再醉回去!他也几乎做到了这一点,不过是因为他不堪重负而被压垮的缘故。他干吗要自作自受——谁也没有硬拉他——把自己一整天的时间弄成了乱糟糟的一大堆(倒是显得多了),还要偷偷地带走?他无法卸掉今天的这一生活重负。他被压得差不多像喝醉了一样,他觉得像患了近视一样看不清东西了,为此感到十分窒闷,他开始语无伦次,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甚至还感到一阵兴奋,因为他把什么都源源不断地献给某一个人了:包括父亲、自己,还有米佳大伯,——他几乎就是很情愿地献上这一切的,甚至还带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就这样——把极为珍贵的,却过于沉重的担子卸入了一片污泥浊水之中,虽然还没有走到终点,然而却感到一阵轻松……管他那是谁呢,母亲也好,姐妹也罢,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传来一声叫喊,但他并不是一下子就听到的。

仿佛一声叮当响的叫喊,似乎是话说到半截时陡然冒出来的,犹如收音机里突然一下传来了尖锐刺耳的声音……

“……他—他!……他—他!你说的是父亲!……说给我听!说给父亲听……才是——!”

“就是他。”爷爷喊了一声,但有点模糊不清,就像是他嘴里的舌头过于厚重,不听使唤,而且似乎嘴里也容纳不下……

廖瓦站了起来,一条腿把桌子刮了一下,桌子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卢杰克也跳了起来,有点儿气鼓鼓的,歪着身子站在那里,这也就违反了平衡的规律。就连科普杰洛夫的目光也由于充满了某种情感不再保持镇定,不再聚精会神了,这种情感跟廖瓦绝对没有关系……

“在小兔崽子身上已经有了背叛行为!在小兔崽子身上!”爷爷坐在椅子上,不知是在吼叫,还是在呻吟。“已经没有私心了,真是不切实际……”

廖瓦从卢杰克手里接过大衣、帽子、围巾。他倒退着往外走,一只手套在袖子里,大衣和帽子掉了,他捡了起来,抱在了手里。他的后背撞上了墙角和门框……

廖瓦站在过道上,最后一回不小心弄掉了帽子,又最后一回把它捡了起来,还感觉到挨了刚刚跟着他出来的卢杰克的一击,这一击打得很笨拙,出手也不重,却十分惹人恼火……他觉得连门都被这一击打得还在震颤着,“已预售完毕!已预售完毕!……”耳朵里回荡着这一好像是偏离了位置的唱片所发出的声音。

在轻度的麻木状态中,他小心谨慎地、慢慢地带着自己下了楼,犹如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轻得十分可爱的婴儿……寒风临近深夜的时候,刮得特别猛烈,没有等到从门下的空隙处钻出去,就抽打起他的脸颊。不过并没有什么门下的空隙,一如没有街道,——整个儿是个大院子,风在里面回旋着,渐渐形成一股股干燥的,凶狠的旋风。风儿在这里游刃有余,没有什么东西来限制它,让它朝什么方向刮,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它无处可去——它也就到处都去。雪片已经开始覆盖这片旷地了,带着簌簌声填平了柏油马路上所剩无几的水洼。一簇簇幽暗的光点在稀疏的,按照莫名其妙的方式排列着的街灯的照射下,来回摇曳着。既没有人,没有汽车,也没有街道——连路也没有。

廖瓦在这一不尽如人意的空间里慢吞吞地走着,一会儿暴露在光孔之中,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了。一阵阵强烈的、无法想象的战栗使他摇晃不已:“骨头咯咯直响”的说法算不得夸张或是离奇,真的就是这样。突然,前方亮起了出租车的车灯,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就像是海市蜃楼,不期而至的幸福……除了那一点救命的绿光,廖瓦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加快了步伐。灯光没有移动——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它应该离开原位,飞驰而去,他得快步朝它跑过去,因为只差两步就跑到它跟前了……光点一会儿暗淡下来,一会儿又明亮起来,廖瓦不再怀疑他已经发疯,精神失常,“不对劲儿了”……出租车离得很近,可是就那么几步路,廖瓦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他惊异地发现,时间是从他的身上流逝过去的。灯光显得不均衡,好像是断断续续的:它拉得长长的,直直的,细细的,像水滴一样忽然就断落了。他就这样朝绿光走了很长时间,什么也不去想了,后来他终于一边挥臂高呼,一边奔跑了起来,——可还是无济于事,灯光还待在远处,并没有靠近……

突然间,他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并在行进之中。司机一边开着车,一边还张罗着车灯,让它不停地闪亮。这一逼真的情景使廖瓦感到惊骇不已。

他稍微暖和了过来,身体也不再战栗了。他感到有些困倦乏力,为此他十分恼火。“怎么会这样的呢……”他迷迷糊糊地想道。“我或许还是头一回才感受到这一切,真正的一切,没人教过我,所以这是我自个儿的功劳,我是怀着一颗完全坦诚的心……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此说来,也就用不着这样!”他恼怒起来,用袖子一把抹去了泪水。“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只不过是个爱啰嗦的老家伙,是个糊涂虫……”

他平静了下来——但他还感到困倦无力。所有的东西都平稳地旋转了起来,闪闪发亮的仪表板在向左边移动着,他的脑袋摇晃了一下,低垂在胸前,他吃力地使它恢复了原位——这时他们急速地驶上了一座小桥,随后又往下驶去。廖瓦感到五肺六脏直往下坠,一阵恶心,他吐了一口。

在黑沉沉、空落落的街道上,司机朝廖瓦的脖子上连着拍打了好几下,嘴里骂了一声,并猛地加大油门,把车开走了。可这时离廖瓦的家已经很近了。

家里人谁也没有睡觉——都在等着。廖瓦恬不知耻地咧嘴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几乎是很得意地避开了父母那恳求的目光。在脱衣服的时候,他感到他在这一天里变坏了。他也用这三个字对自己说:“变坏了……”这是一种全新的,突如其来的感觉——至于他为什么变坏了,比什么更坏,这在他是无法说清楚的。以前,他似乎既不好,也不坏——就是廖瓦原来的样子。可今天却“变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同时还体验到了一种快感。他不清楚自己坏到了什么地步,躺在冰冷的床单上瑟瑟发抖,似乎他对自己,对一切都感到绝望了。“算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了再次充分地表达出绝望的心情,他真的摆了摆手,但他还是没有完全意识到对什么绝望;他闭上眼睛——脑袋直发晕,床好像绕着轴心转了两圈似的……廖瓦不见了,已经没他了……

当廖瓦醒来的时候,脑子里简直就是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即使有一点画面的影子突然呈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他也几乎无法说清这是真的,还是恍恍惚惚的梦境乃至梦魇留下的残片,抑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这门功课他还掌握不了。

他无法从中吸取教训,但是他的体内好像有样什么东西挪动了一下。他变得黯淡无光了,他轻轻地拉了拉胶卷。有一回出现了手拿长颈瓶的米佳大伯,廖瓦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或者甚至跑到了街上。又有一次他对父亲粗暴地说道,他在棺材里见到了这次平反,“受害者”的这种时兴,在他看来,很为可笑,因为使它,这种时髦成为可能,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事情。

最终他还是吸取到了什么……明白点了道理,然而他并不愿意做一个“主持公道”的人。不存在什么解放。他并不想要什么公道。

[1] 鲁勃廖夫(约1360—1430):俄国著名画家,代表作为《三圣像》。——译注

[2] 尤维纳利斯(约60—127):古罗马讽刺诗人,其作品的讽刺对象涉及整个罗马社会,从最底层一直到宫廷大臣。——译注

[3] 进行性瘫痪(医学术语):俄文中的“进行性”一词在日常生活中意为“进步(的),改观(的)”。——译注

[4] 这里指的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他在《和财务检查员谈诗》(1926)一诗中写到:“提炼一克镭,需要一年的劳作,而把一个字安排妥贴则要一吨语言的矿藏。”——译注

[5] 茨维塔耶娃(1892—1941):俄罗斯著名女诗人。——译注

[6] 丘特切夫(1803—1873):俄罗斯诗人,擅长写哲理诗和爱情诗。——译注

[7] 费特(1820—1892):俄罗斯诗人,他的抒情诗主要歌颂了艺术、爱情和大自然之美。——译注

[8] 布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