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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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父亲

在德累斯顿的布吕尔平台上,两点到四点之间(最为时髦的散步时间),你会遇见一个50岁光景的人——已是满头白发,好像还患有痛风,然而依然漂亮,衣着考究,而且还透出一种只有长期生活在上流社会的人士才有的范儿。[1]

不知是廖瓦驾驭了生活,还是生活驾驭了他:他很快就在家庭的种种感情体验中得到了满足。不过他毕竟涉世不深,推想出来的各种感情远比他体验到的多得多。话又说回来,对别人的感情去作推想是很带劲儿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又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年轻人甚至会“感情用事”),因为它是没有根据的,除了他恰恰正不可能推想到的那一自然特性外……这些假设的感情之所以非常强烈,还因为精力旺盛……廖瓦完成了“对第二个父亲的猜想”,而“对爷爷的猜想”仍在进行中。

父亲由儿子所生。爷爷也快要由孙子生出来了。

……当家里人在爷爷回来之前谈起他的时候;当廖瓦注视着相片上他那优雅的轮廓,一边顶撞着父亲,一边自豪地把拉得长长的脸(似乎他的脸上正带有爷爷的那些特征)默然转过来时候;当他得知爷爷一直还活着,他便像小孩一样生起气来,并且这个“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化成了一幅幅一闪而过、在战乱中所度过的乡村童年的画面的时候;当他还是像小孩那样把狄更斯大伯的外貌移植到爷爷身上的时候;当他让自己习惯于新的亲缘关系,并迷醉于“血缘”这一念头的时候,——他就兴奋不已,并且难得主动一回,不通过父亲,他自个儿就跑到旧书商和藏书库里找来了爷爷的一部分著作,通读了一遍,这些著述跟廖瓦将来的专业是有关系的,不过实在是一种非常含糊的关系:爷爷是语言学家,也就是说他在这方面是懂行的,他所从事的比廖瓦所献身的泛泛的语文学更为实在;再说,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是数学家,几乎是第一个……瞧,我们又陷入了“优先事项”这一不稳定的领域。廖瓦并没有全部读懂,但他能够感受到爷爷的思想异常活跃和真实,并对此惊叹不已。

爷爷并不是孤军作战,他有战友,还有前辈——关于他们廖瓦以前只是听说而已,人们的总体评价是:他们极尽曲解真相、颠倒黑白、评价过低、不懂装懂之能事——这还算是最温和的说法……廖瓦很难相信他们对一些问题真的没弄懂,因为他觉得,他们没弄懂的那些问题是很清楚明白,再也简单不过的。而他们所谓明白了的那些问题,一经写下来,反而常常使廖瓦感到困惑莫解,或者说,理解起来非常困难,十分吃力,似乎听到了脑子里的脑髓部分由于过度紧张而发出的震荡声。但首先留下的也还是这份异乎寻常的真实感……最后廖瓦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简单一点的问题,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研读起来,这个问题具有表面上的功效和形式上的意义,既简单又十分引人注目(不妨说一下,它是人们重新认识的第一个问题,那正是发生在廖瓦偷偷研读过后不久,而廖瓦引以为豪的是,他已经知道了很久以前就知道的东西)。

这样廖瓦就沉醉在一个严整的,还没有完全解禁的研究体系之中,并且他现在就用它来检验学习上的所有问题,不管他在主观上是否这样去想过。它使他树立了信心。大脑经历了像在研读爷爷的著作时那样高度紧张的状态之后,即在他破天荒头一回用脑进行了思考之后,学习上所有的问题一下子都迎刃而解了,那些厚厚的、学术性很强的纲领性著作使同学们感到诚惶诚恐,可对廖瓦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廖瓦虽说对这一体系情有独钟,但要对它加以深入的贯彻,那还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希望在即将撰写学年论文的时候能用上一点儿,看来他已经完全被它迷住了。如此说来,他已经从家庭悲剧中得到了一个好处……由于受到了这种实证的效果,廖瓦“对爷爷的猜想”就越发变本加厉了。爷爷绝对是一个伟人,在廖瓦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称号有一个奇妙之处,这就是:爷爷和孙子……

廖瓦已经准备去朝圣他了,自己单独行动,偷偷地去,仿佛是故意违拗专横的父亲的意愿,他想象出许多不同的充满了甜蜜幸福、感人至深的情景,这些情景已经使他感到心满意足,并使他的计划一直拖延下去,遥遥无期……怎么突然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恰好就在明天?……第一次行动的机会早就错过了,廖瓦也已经习惯于这样的想法:他将来会有一天去做这件事情的,总会有这么一天的……突然爷爷打来了电话。

他在跟廖瓦的妈妈说着话——他不想跟儿子通话。她真诚地恳求他的原谅,并恳请他过来一趟,并解释道,她现在说的这些话,以前她只是没有机会跟他讲,等等——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听她说完这些话,只是在母亲都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甚至都以为电话坏了的时候,他这才开始说话,爷爷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生她的气,他没有任何怨恨,他又不是那个厨娘——就知道生气,她(母亲)还是那么傻,不过却很可爱,他一直记得她还没有结婚时的那副模样,那会儿他觉得她非常讨人喜欢,——可现在,30年过去了……还是让孙子明天到他那儿去一趟吧,想看看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就说了这些。妈妈说,她也拿不准,她只是觉得他好像有点古怪,就像是喝醉了似的……

爷爷,这么一个伟人,亲自打来电话,并主动提出要见他,这使得廖瓦感到异常兴奋,于是他对这次会面寄予厚望。他已经不去理会自己的父母了。对妈妈跟他说的话,他听而不闻。至于父亲,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一切对廖瓦来讲真是唾手可得。

当他朝爷爷那儿走去的时候,一种新奇的感觉使他的心怦然直跳。一个陌生的,新发现的,但又好像一直就在他身上的隐秘之处,微微打开了门扉。他朝这个黑洞洞的深处悄悄看了几眼,可什么也没有看清……

他渴望得到他们第一眼看到对方时突然产生的那种友情,它好像凌空横跨在父亲的头顶上,仿佛是一座跨越了一代人的桥梁……这样一来,就不简单是孙子到爷爷那儿去,而是一个专家到另一个专家那儿去,学生到老师那儿去,一想到这儿,廖瓦就感到很满足。他出神地想着,好像都已经完全忘记,他是去跟自己的亲爷爷头一回见面……这时,他虽然对浓茶和院士帽的看法有了一些变化,但总的还是没变。

但还不止这些。其中还蕴藏着一种质朴而崇高的东西……虽然他好像已经微微打开了那些门扉,但还没有看清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他觉得,爷爷肯定一下子就会看清并明白其中的奥秘,于是他和爷爷就好像是两个平等的人!爷爷帮着把它们(那些门扉)开得更大一些,并告诉他那里面有些什么,对廖瓦来说便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的确是一种真正的生活,但直到现在它还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不管怎么说,这几乎还是原来的那种认识:一老一少刚出现在科学院那宽广、铺有地毯的楼梯上,大家都从各自的厢坐上向他们热烈鼓掌。

廖瓦忽然觉得自己要迟到了。他想按时到达。他拦了辆出租,结果他是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到的那儿。

爷爷分到的住房在新区,是新盖的房子……廖瓦从未来过此地。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这一辈子恐怕还从未离开过旧城呢,一直都在这座博物馆里,他的日常行进路线没有哪一次超越博物馆那像街道似的走廊和那像广场似的大厅……说来也真怪。城郊的一些新区他也曾听说过,但它们的名称在他的脑子里却是乱成一团的——这不,现在他就不记得他所到的这个区叫什么名字。是奥布霍夫卡,还是普列塔尔卡……又把记事本翻了出来。

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他来到了另一座城市。

廖瓦让出租车开走了,他想利用剩余的时间在这座城市里逛一逛。

……太阳落山了,刮着凛冽的寒风,天空显得异常的透明,甚至有点可怕。三朵长长的尖形云彩直刺西边的地平线。它们泛出差不多是紫色的红光。还没有修造房舍、满是野蒿和垃圾的旷地向那空阔的远方延伸;在稍微更近一点儿的地方,就在旷野上有一个电车环形终点站,真的是环形(廖瓦以前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一种形象的说法,而不是真的)。它在黑色的草丛中不时地闪现出耀眼的光芒,那儿还没有电车。房舍好像被废弃似的——渺无人迹,悄无声息。在落日的余晖中,在淡蓝色的背景上,稀疏地耸立着一幢幢像糖一样白的立方形房子,平光光的玻璃窗子在落日的映照下闪现出刺眼的了无生气的白光。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看到的。

他穿越了这梦境般的地带,风从四面袭来,他都莫名其妙地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行走——只觉得微风阵阵,只觉得自己有癔病的先兆……他找到了爷爷住宅的入口。他站在绿色的、满是洞孔的小墙旁边,上端有一个轻飘飘的红色遮阳板,身旁有一张蓝黄色的、供老太太们坐的长凳,——站在那儿,觉得冷飕飕的。时间过得很慢。他似乎觉得,他的表不走了,——但发出了滴答声,秒针很不情愿地在表盘上走着。廖瓦对自己的激动心情觉得有些古怪、莫名其妙,很不习惯:他似乎以前从未激动过。不过他的感觉很快就集中到了双脚上:他特意穿了双新鞋——鞋子很紧。双脚冻得生疼。支撑廖瓦的似乎不是他的双腿,而是假肢。廖瓦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进了入口——楼梯上很暖和,他紧挨在暖气片上,一把抱住了它……这时,门哐的一声打开了,跑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他好像张着双翅随风飘曳着。他一边跑着,一边很不客气地朝廖瓦扫了一眼,似乎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似的(廖瓦还没有来得及从暖气片上抬起身子呢)——他一步两级台阶,只见破旧的鞋跟一闪,就不见了人影。廖瓦又站了一会儿,指针终于挪近了令人向往的那一时刻——身子完全冻僵了,他笨拙地挪动着装有假肢似的双腿向楼上走去。

他刚要迈上楼梯台,突然有一户人家打开了房门,从里面跑出来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他凶狠地朝廖瓦瞥了一眼,一步四级台阶,飞奔而下。有个昏暗的人影在他的身后闪现了一下……房门关上了,哗啦啦锁了起来,这时廖瓦已经意识到,这就是他的住宅。廖瓦没有及时喊叫一声,让那人不要关门,这使得他懊丧不已。虽说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未尝不好,他想道,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总不应该是那样的……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生人,那家伙用一种平静的、陌生人的眼光看了看。“假如万一?……”廖瓦一做出这样的推想,心里就凉了半截。这不可能:怎么会一点也不像的呢……这个剃得光光的头顶,这身棉袄,还有他的年纪最叫人拿不准了,是在50到100岁之间,更重要的是,这张胡子拉碴的、表情僵硬的红脸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高尚的精神,真叫人吃惊……这张脸木无表情,默然无语,看来是懒得张嘴。

“对不起,我走错门了……”他哭丧着脸说道,心里恨不能像那个年轻人一样飞奔而下,一步四级台阶,啪的一声关上了入口的大门,大口大口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吸进寒冷的空气……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本来一切都已仔细考虑过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形也都想过了,应答的措辞也背得滚瓜烂熟……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首先得认出对方的面孔,得打声招呼,寒暄几句。

“您找谁?”——“找谁-谁?”那张脸低声问道,那两声“谁”是硬挤出来的。嘴巴刚一张开,脸就突然变长了。这可能就是爷爷……

“我找莫杰斯特·普拉东诺维奇……”——“莫杰斯特,差不多说成马埃斯特罗了,”廖瓦对自己感到很恼火:由于一时慌乱,嘴里说得含糊不清。“奥多耶夫采夫,”他在黑暗中涨红着脸,彻底绝望地大声说道。

老头的脸皮底下飞快地闪过这样一个过程:先是局促不安,继而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是一阵慌张,最后归于平静。脸上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请进来,”老头儿等廖瓦走进过道后,就哗啦啦关门上锁,他在黑暗中忙活了好半天——看来门不大好锁……廖瓦想用一种不连贯而显得诚恳的口气说,他认出了他,认出来了!只是在最初的一刹那他没有认出他来,可马上他就认出来了(是想让爷爷明白,情况还不至于太糟糕,还是可以把他认出来的,——在一首从车厢里听来的、残疾人唱的歌子里就有这种情形,那首歌唱的是一位灼伤了的坦克手和他那已做了妈妈的未婚妻……)!——不管怎么说,这种外貌上的不相称反而使廖瓦惊叹不已,他的内心里都已做好狂喜的准备,看到爷爷原来长得是这副模样,甚至都差点儿喜形于色了。

“您怎么不进来?请进……”爷爷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一边把围巾往肩上甩了一下,因为在他锁门的时候,围巾滑了下来。于是,廖瓦就推开了房门……

廖瓦看到房间里还坐着一个老人,又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老人以专注的神情朝走进来的两个人看了一眼(廖瓦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份“善意”)。这位老人看上去更有涵养,他更像米佳大伯(如此说来,廖瓦的猜想是对的!……)——兴奋感又涌上了廖瓦的心头。不错,那个老头也有点儿像米佳大伯,只不过显得不怎么干净、文雅。“幸亏,幸亏,”廖瓦自言自语,声音颤抖着,“幸亏我刚才在过道里没说……”

“您就是廖瓦吧,”第一个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随手带上房门,走到屋子中央说道,声音同样也含糊不清,语气与其中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肯定。他是拖着一条腿走进来的。

廖瓦感到一阵慌乱掠过全身,简直就像兔子一样。“怎么会这样!……”

“正是……我就是!”他本来想把自己的喜悦之情表现出来,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请坐,”老头儿连同那条腿一起把椅子挪近廖瓦。当廖瓦跑上去帮忙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个老头儿已经用报纸把座位擦了一遍。“您这是干什么,用不着!”廖瓦刚想发出这样的恳求,却一把夺过了椅子——结果弄得有些尴尬,显得粗鲁无礼。老头儿晃动了一下身子:他不光是在擦,而且擦的时候是以椅子和报纸等为支撑的——他冲廖瓦看了一眼。

“坐吧,一会儿就回来……”老头儿的脸抽搐了两下,却又是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长得像米佳大伯的那位老人抬起目光专注地看了他们一眼,刹那间又低垂了下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廖瓦感到激动不安,双腿直发软,脸上也是火辣辣的。

“这儿没有好好收拾一下……”第一个老头儿带着歉意说。

廖瓦又是一阵慌张,差点儿走了神儿:的确没有好好收拾。桌子上胡乱地放着油迹斑斑的纸片、果皮、被打开的一听罐头——看上去很倒胃口,整个房间压根儿就没有居家的迹象,倒像是间集体宿舍,好像有人刚搬进来,房子建好后地板、窗户都还没有擦洗过,家具还没有搬进来……长得像米佳大伯的那位老人所坐的那张床铺得很马虎,桌子上洒满了残羹剩饭,房间里还有三把办公用的椅子和一只小桶。没有书籍。墙角里倒是竖着一个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但不是东正教那种的,上面涂有色彩。

大家都沉默不语。房间里几乎是一片黑暗,可是没有开灯。

“我没有走错吧?!”廖瓦已经想喊出声来了,但结果只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第一个老头儿试着收拾桌子,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把脏兮兮的刀子。他忿忿然把它扔回到桌子上……

“见鬼!一会儿就回来?”他拖着一条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在暮色中他的身影已经完全是暗灰色的了,——简直就是他的影子在房间里转。

是刚出去的……”“米佳”大伯抬起专注的目光,解释说。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

“对不起,”他含糊不清地对廖瓦嘟哝了一声。

“他去哪儿啦?”廖瓦想问一句,可又觉得这话问得太愚蠢。

“还是走吧,就说过一会儿再来?……可我又为何没有马上就这样说出口来呢?……这会儿已经晚了。”廖瓦脑子里乱糟糟的,脑子火辣辣的(幸亏是在昏暗中),嘴唇直发干,似乎马上就要爆裂开来——脑子里脉管在怦怦乱跳。“或许,他们中有一个就是?”廖瓦像是在呓语。就凭那副同米佳大伯长得很像的相貌和那副专注的(“善良”)的眼神就可以断定,那人可能就是爷爷。“要是米佳大伯的相貌也这样像爷爷,那么他肯定就是我的父亲罗!”廖瓦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而觉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要是那样的话,结果会是什么呢?”他在继续自我嘲弄着,一想到那酸溜溜的笑声就感到浑身发抖。“要是米佳大伯是我的父亲,那么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奥多耶夫采夫爷爷的儿子,而不是我这个傻蛋了,我就不再是他的孙子了!……哈-哈!”在尽情地嘲弄了一番之后,他想,既然如此,那第一个老头儿肯定就是他的爷爷了……他只是在考验廖瓦,因为他好像觉得,廖瓦没有认出他来……“一会儿就回来?”——这句话只能作这样的理解:他廖瓦究竟何时才能猜到呢?也就是说,他廖瓦何时才真的回来,而不只是指的肉体?……“自然第一个老头儿是爷爷。在他们俩当中,他显得更为重要……”在这个房间里他的举止显得“更为重要”,由此看来,廖瓦几乎是确信无疑了,然而他又及时地醒悟了过来,没有把自己的这一发现说出来……因为……“‘上帝啊!我可能是发烧了吧。’廖瓦摸了摸脑袋,手像额头一样发烫,要不就是一样发冷:他不清楚,他究竟发烧了没有。——难道就得成为这样的白痴!而他分明在问,我是廖瓦吗,还说:‘坐吧。一会儿就回来。’我就是个傻瓜!”廖瓦暗自发笑,晃了晃脑袋,抹去泪水。然而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两位老人沉默不语,只有“米佳大伯”抽起了烟斗,于是一小块木炭映照出他那神情专注的眼睛。

“他们干吗不点灯呢?!”

第一个老头儿转过身去,面朝窗口,凝然不动,嘴里在嗫嚅着什么。窗外一小条细长的晚霞仿佛蒙上了一层烟灰,泛出一点轻幽的红光。

“也许,他们杀了他!……”廖瓦忽然闪过这一念头。“也许,他就躺在第二个房间里!”廖瓦想起了从门口跑出来并顺着楼梯飞奔而下的那个年轻人,不知什么原因,这一点就成了他推测的确凿证据。

“杀了!是杀了!……”廖瓦暗自痛哭着。他参加了送殡,天空飘着雪……

一阵尖利的门铃声似乎划破了黑暗。

“啊!啊!”廖瓦跳起身来,但却无法叫出声来,只是挥动双手,就好像在做梦的时候从床上滚了下来一样。

“谢天谢地!”第一个老头儿轻快麻利地用一只脚蹦向门口,他一边蹦着,一边打开了灯——只听见过道里好几把锁哗啦啦直响。廖瓦由于灯光的照射,由于愧疚而眯缝起双眼——他一直还站在屋子中央,而“米佳大伯”用专注的眼神几乎是惊奇地看着他,几乎在问:干吗这么神经兮兮的?……

廖瓦出了一身冷汗,感到四肢无力,便跌坐在椅子上。

进来的还是那个跑起来像一阵风似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冻坏了,而且还有一种不满的神情。他长时间地把廖瓦打量了一番:这个家伙怎么钻到这儿来了?——把沉甸甸的背囊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

“你们就不能收拾一下?”他凶狠狠地,动作敏疾地开始收拾起桌子来。这时,第一个老头儿已经把门锁都一一锁好,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商店离这儿很远,”他对“米佳大伯”解释说。

年轻人嘿然一笑,向老人转过头去,看到——他那张并不漂亮的脸上变得明亮起来。他在肥大的外衣里摸索了一阵子,把一瓶啤酒递给了老人。

老人找了找开瓶器,可是没找到。

年轻人又放下手里的活儿,主动把酒瓶拿了过去,敏疾地打开了瓶盖儿,用“售货亭”的杯子满满倒了一杯,递给了老人。

那老人坐到椅子上,双手捧着杯子,低头朝里面探望,似乎还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喝了好长时间,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地吸着、吮着,喝得气喘吁吁,他全副身心地都投入到杯子上去了,他的脑袋俯在杯子上不停地蠕动着,就像是雄蜂在花朵上飞动。当他放开杯子,舒畅地叹出一口气的时候,廖瓦惊恐地发现,杯子里的酒其实并未减少——还是那么多。“渴”这个字似乎就写在空中,写得酣畅淋漓,还一直发出蛤蟆的嗡嗡声,后来这个无论花多少力气,无论想出什么办法也喝不到酒的杯子便长时间一直同“渴”的形象,同“渴”这个概念本身联系在了一起……

“真是棒极了,”平静安详的老人说道,他用变得温和并已经显露出某种生命活力的目光朝大家扫视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年轻人朝廖瓦投去的那不满的眼神……

“哎呦,瞧我都没有向你们介绍一下……卢杰克,这是我的孙子廖瓦。”

“可他怎么不像是你的亲孙子!”卢杰克把伏特加一瓶接着一瓶地从背囊里掏了出来。

“上帝啊!……”廖瓦这样想道。

………………………………………………

“这么说,你没有一下子就认出我来!……”爷爷笑道,他的脸满意地皱了起来,不过只是皱向一边。“为了能准点赶到,冻坏了吧?”他把目光移向卢杰克和“米佳大伯”;他的脸两边都笑开了。

廖瓦还是将其视为“有点粗鲁的亲切感”。他的内心里还是能感觉到有一份喜悦和一种共同性的存在,正是这种感觉使他们大家欢坐在桌旁:爷爷要单独与孙子,“与相见……”碰杯——目光直视他的眼睛。于是,他不得不跟大家喝一杯(此前他已觉得相当糟糕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了)——他一口干了一杯(爷爷还往酒里搀了点什么,有点像“米佳特酿”),一喝完,就感到喝下去的东西有多么恶心,他上气不接下气,而爷爷早已有所准备,用叉子叉了一个黄瓜……于是,他嚼着嘴里塞得满满的黄瓜,满眼噙着泪水,眼泪晶莹透彻地折射着世界,只见从光亮的灯泡上延伸出一根根长长的亮闪闪的针刺,上面悬挂着他的新友们的脸……透过泪水他感觉已得到解放和幸福的报偿,刹那间他对世界充满了感激之情,世界也对他表示感谢。大家的笑声并未让他感到不快,桌子是漂亮的,大家的脸上也是明媚欢快的,世界是真诚的,——于是,他就感到那样自然,那样轻松,就会向这个世界告白爱意,而对自己的幼稚和单纯发出真诚的嘲笑,好像还会邀请大家一起对廖乌什卡做一番善意的嘲弄,既然他都已哭泣了,又在笑了,所有这一切都有这样一个形象——雨后终于露出脸来的可爱的太阳,小草丛上的水珠正在闪闪发光;跟恋人重归于好,她的长睫毛上挂着同样也闪闪发光的泪珠;经过洗濯而色彩鲜明的皮肤变得干爽,绷得更紧了;流了一阵眼泪,下了一场大雨后,有一种轻松感。在他注定要弄清,体验就是体验,沉默就是沉默之前,在体验到目光里有一股“暖意”的时候,在充满同情的沉默气氛中,他呼唤大家去爱自己……最后一直到廖瓦觉得心里的暖意完全足够了的时候,他才主动收住思绪……

“……廖乌什卡,瞧我把你要来的事儿给弄忘了。倒不是几点几时的问题……而是我本来并不想打电话——我怎么会醉成这个样子?后来,我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咳,算了,不提这事了。还是你来跟我说说:你干吗冻成这样?你希望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怎么没想到要早一点儿或晚一点儿来,既然你已经老早就来到这个地方了?你也可以压根儿就不用来……你干吗要准点儿到呢?”爷爷好像全身突然固定住了,调好了焦点,说话时吐字几乎非常清晰,不管怎么说,并不感到吃力;他那双直视的眼睛,像干巴巴的小拳头立着,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是说能分辨和识别出物体之间在外形上的差异,而是说能看到物体的后面,下面和周围都有些什么,所有这些物体的位置在什么地方,除了表面上的,那里面还含有什么:他对一切都看得十分完整、十分透彻,——你简直无法躲开他的目光,你向后退着,退着,脊背就顶到了墙上,你用胳膊肘护住自己,就像是免得挨打一样。廖瓦不知道为何这样对待他,爷爷的正义性尽管他不是很懂,但还是透过不让孩子受到委屈的屏障深入到了他的意识中,他是准备听话、服从来着,只是最好像训练动物那样,时不时地来点掌声或者轻抚一下,对他鼓励一下——一丁点儿就行……可——没人鼓励他。

“是什么状态让你冻得瑟瑟发抖?是钟表机械运作时产生的催眠效果?是两根指针重叠而带来的福气?……你们大伙儿终究还是成了多么可怕的奴仆!连他也是……”爷爷朝卢杰克那边点了点头。“可他即便是位诗人和不学无术之人,是位天生有才的人……为什么非得要把你们抛入某种感情之中?没有‘感情’你们就无法相信自己了……所以你们就要让别人来爱你们,还有你们所有的苦痛——这是什么样的苦痛啊!一种感-受——对此……可又何必呢?”

廖瓦坚持不住了,开始听不懂爷爷的话了,他四面顾盼着,似乎在寻求援助……“米佳大伯”投来了救援的目光——他紧紧抓住这最后一线希望……可是爷爷却不放过他,继续乘胜追击:

“为什么你用狗的眼神来瞧他的那双狗眼?”他狂怒起来。“为什么你以为他的眼神那么迷人?……你即刻就会拿出一种与情感相符的说法,你即刻会用对你现在有利的推论(恰恰就是推论)来解释他的目光为何产生出魅力。这是因为你以为他的目光充满了善意、关爱和理解——而这些正是你现在所需要的。瞧,或许只有人道主义者才能理解你们……!而他倒也的确能理解你,了解你……

因为他的方式是无可指责的,这种方式只有他才能采用,所以显得精确明了;他不是在看你——而是在读你,他在这方面很专业。而他的方法却很简单:他瞧你一眼,就能看出,你在侦查和审问过程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他见得多啦,成千成万。他是剖析人类灵魂的门捷列夫[2]。在他眼里你只是钙或钠,仅此而已。他根据以往的经验,就能预先知道有关你的一切——只要你稍一流露出什么内心活动。但他有一个缺陷——他跟满脑子装的都是三点、七点……的格尔曼[3]一样是个疯子——一直数个不停。他总是机械式地超越你的内心活动,并将他想象到的内心活动与你的那一刻向他所展示的进行对比(这一点他是无法避免的,一刻也不能停息下来),——请你注意,它们总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他的那副目光。对你来讲,理解就已经是同情了,你习惯这么想,是因为理解在你的一生中是一种偶然性,其实也不能说是一种偶然性,而是有某种实用功能的,定期发生的局势错乱——有如生理上的机能,只不过并不是真正必需的……”廖瓦朝“米佳大伯”的眼睛又看了一下,他确实是在听着爷爷说话,而且听得很真切,他还看着廖瓦,他目光中的关爱和同情始终未变:他在观察着爷爷的话所起的作用,可在这些话起作用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并把这一意识同所产生的(对他来讲产生得过于缓慢了)事实加以比照。真有可能像爷爷所说的那样(廖瓦感到很可怕……):“而他,科普杰洛夫,是我过去所在的劳改营的头儿,他是个好人,两次都没有打死我……”

科普杰洛夫笑了起来,高兴地看了看爷爷。

“他就知道撒谎,乐此不倦,可这一点他却不曾预想到。他所捕捉到的,并加以比照的,即便不是我说的每个字,那也是整个内心活动,矢量[4]……只是他把我看得过高,做了过高的评价——他不是在期盼我也去撒谎吧。再说,对他来讲也难得有这样的乐趣:两者不相符——那不是很可笑吗……”

“莫杰斯特·普拉东诺维奇!……”廖瓦怨声怨气地说道。

“莫杰斯特·普拉东诺维奇!莫杰斯特·普拉东诺维奇……”爷爷滑稽地重复了一遍。“就叫我‘爷爷’吧,叫呀……”

“马埃斯特罗·普拉东……”卢杰克打逗说。

“你这个嫉妒鬼给我住嘴!……”爷爷拍了拍卢杰克的脑袋。“再给大伙儿倒上一杯……”

爷爷是对的:廖瓦无法喊出“爷爷”这个称呼——那样他会觉得羞耻和虚伪而无地自容的。“那我干吗还要到这儿来呢?”他突然醒悟过来。“我来找谁?我可不是来找的……”他看了看“米佳大伯”——科普杰洛夫,以及卢杰克——这些人都爱着爷爷,这就是他猛然间所明白了的。可他呢?

大家喝完了酒。

(下文斜体系我所标。——安·比)

我们从最为天真幼稚的时候起就总想知道,作者究竟躲在哪里来窥视他所描写的场景。他悄然置身于何处?在他为我们所描绘的环境中总有某个背阴的角落——放着一个破旧的橱子或柜子,由于过时而被放到前厅里去了,它立在那儿既不显眼,也显得毫无必要,一如那个作者:他用自己的双眼似乎可以看到一切,但只是他不让我们知道,他的那双眼睛是藏在哪里的……他身穿小领口的长礼服站在那儿,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像日本忍者那样既不喘息,也不移动双腿,以免漏过别人生活中所发生的任何细节,别人的生活别想从他的眼皮底下溜过去,无论你对他采取轻信的还是厚颜的态度,也不管你已经对他习惯了而不怕他了。

我们一边读,一边对比着生活,发现集体宿舍和合住套房的特征早在文学作品中就产生了(即先于实际生活),恰恰与作者对所描写场面的态度相类似:作者是合住套房中的一员,与其他住户相邻而居。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最善于“驾驭”人数众多的、“厨房生活”的场面,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从不掩饰他本人对主人公所采取的“接近”做法:他使得他们感到很不自在,他们不会忘记,他们位于他的视线之内,他是他们的观众。这种绝妙的真诚的窥视给他带来了超越时代的荣誉。这种明显的,众人皆知的假定性又的的确确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因为它没有超出现实所许可的观察范围。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以“我”的口吻来叙述的小说是最为妥当的——“我”可以看到一切被描写的事物,对此我们不会有任何疑义。同样,如果某个情节是通过其中的一位主人公展示出来的,即便是以第三人称的口吻来叙述的,但只有他一个人的视觉、体验和认识,至于其他主人公,只有根据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和说出来的话,才能判断他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愿望等等——这也不会引起人们特别的怀疑。也就是说,具有主观色彩(从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或者主人公的角度)的情节是不会引起人们对所反映现实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的。

然而,这是从这一意义上看,客观现实的处理方式却显得那么可疑。这种方式恰恰被认为是纯现实主义的,一切都表现为“原貌”,“就像现实本身”,而放弃了作者用来进行窥视的门缝或门眼,并把它堵得、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这恰恰使得我们对文学作品中所发生事件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不过已不是孩子们那样的怀疑了。如果我们未被告知在处理过程中有其假定性、主观性和独特性,那么迁就一下也可以读完,就当是给嗓音不佳的歌手鼓鼓掌,但要是让我们凭感受信以为真并加以认同,似乎就勉为其难了。他是从哪儿知道的呢?他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即使我们不知道实际情况,那么经验也会告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对一个人而言,并不是所有的经验都是他直接获得的(即便是被动参与其中的)……

因此,无论在什么条件下,无论对谁而言,都从未发生过客观的、可以完全置身其外的泛指事件。将人为的“客观性”硬充为现实——这太过于自信了吧。能从高处看到一切的只有上帝,而且还得预先说好,他就是上帝。可是能从上帝的视角来进行写作的,只有列夫·托尔斯泰才敢于尝试。我们在这儿姑且不去讨论,他的那些尝试具有何种程度的权能。我们的主人公取名为廖瓦,以表示对他的纪念[5],不过,这个名字不知是谁给起的,是我们,还是他的父母……

我们中断叙述,是想再次强调一下,对我们来说,文学的现实性只有从这一现实的参与人的角度来看才可以被认为是有现实性的。从这一意义上来说,通常被认为是正宗的现实主义的东西,即一切都是“原貌”,似乎没有作者的参与——是一种高层次的假定性,而且这种假定性并不是毫无掩饰的,不会博取别人的信任,纯粹是属于形式主义的。于是我们就会把对现实性的追求本身认定是现实主义,而不会只是把文学形式乃至文学标准的习惯性认为是现实主义。

尽管我们对其正确程度具有值得称赞的坚定信念,但面对这一坚定信念所造成的现实后果,我们却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因为我们是通过廖瓦来处理所有问题的,可至于说到他在这一场景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他是哪些事情的见证人和参与者,目前根据我们已达到的发展水平,还不可能为他所认识,他既听不清楚,也弄不明白,所以在合乎逻辑的叙述中花大量的篇幅来描绘他是怎么不明白,怎么听不清,怎么看不到的,这在技术上也过于复杂了些,这是过于专业化的一个课题。他的这种情况我们已作了足够的说明。然而在这一章里,奥多耶夫采夫爷爷对我们来讲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作为一个符号显得很重要,对廖瓦来说他也是很重要的,虽说廖瓦对事情的认识还不可能达到他确实认为这事很重要这样的一个高度。因此我们有时就得稍微偏离一下廖瓦这面“棱镜”,坦然地,即不把所描写对象硬充为现实本身(但同时也不放弃现实),就算是发出一个信号,而又不损害活人的形象……

更何况,廖瓦事先缺乏心理准备,这一点对我们来讲是一个障碍,不仅如此,在这一场景中大家都喝得相当多。根据经验,无论是自身的还是前人的经验,都可以断定,在语言表达中最值得怀疑、最有争议的就是孩童们的世界,醉鬼的世界,伪君子或无能之辈的世界:这其中无论是谁都从未有过可信的自我表述,而回忆则往往会将众人引入歧途。对这些东西我们总会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我们不记得自己当孩子时是一副什么样子,也想不起来自己喝醉酒的情景,更不会承认自己虚伪和无能。

“孩子们可不这么说,孩子们可不这么想,”经常听到有人这样指责试图一本正经地描写孩子们的作家。如果向他们证明——不,孩子们是那么说、那么想的,委实徒劳无益,所有成年人都坚信,他们知道……成年人至多拿自己对孩子的关心当真,而不是拿孩子本身当真。因为“成年人”本来就可以从生活中获取让他们有能力成为像孩子们那般严肃的所有条件。对孩子们那份严肃的充分认识会使他们大为沮丧而索性缴械投降、无从反抗。难道造化本身关注到了这一障碍?——但确实如此:你与孩子们打交道再多,也未必就能更多地了解到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

说来也怪,这几乎跟酗酒差不多:你喝的再多,你对醉态的了解并不见得多于你本来就已经知道的。

我们已动笔描写的有关奥多耶夫采夫爷爷的场景,其实是没人能用清醒之笔描绘出来的……这样的体验可以说几乎无人有过,醉汉也分为多种:我们明天对昨天的事情所采取的态度——很难做到公正。聚餐时谁都不会容忍那种只看只听而不喝酒的人——这倒也合乎情理,因为头脑清醒者的描述总是令人生厌的,自然在表达醉汉感情色彩方面也就显得平庸无奇。而那些已经喝醉了的人则无法用清醒的笔调向我们再现所发生的一切,而对自身情感的喜悦则遗忘殆尽或已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了。要化解信息上的这一矛盾——已超出我们所能。

说了这么多,我们便可宣称:“喝醉酒的人就是这么说的!”不管后来有人对我们说了什么,都必须坚持自己的看法……

所以在类似的场合中你们自己就要尽可能地,按你们的经验所提示的那样去安排一些情景说明,随便在哪儿都行(顺便说一下,这也就会成为廖瓦本人……所能注意到的了):在何处,怎么样了,在“登场表演”中说出哪些话之后,奥多耶夫采夫爷爷咳了一声,打了个喷嚏,擤了一下鼻涕,皱了皱眉头,绷起脸来,又放松了表情,在哪儿他失去后又获得了“快感”,抽搐了一下,他都忘记是在讲什么了,在哪儿他失望地一摆手,在哪儿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卷起一支马哈烟,吐了一口唾沫,转了转眼珠子,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和他说话的人(多半是指着廖瓦),在什么地方说了一句:“我见过您……”(以下字体模糊不清。——安·比)

[1] 引自《父与子》第28章。——译注

[2] 门捷列夫(1834-1907):俄国化学家,1868年发现化学元素周期律。——译注

[3] 格尔曼:普希金小说《黑桃皇后》中的男主人公。——译注

[4] 矢量(自然科学术语):一种既有大小又有方向的量,又称为向量。——译注

[5] 廖瓦是列夫的小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