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卢卡契:“整体性”思想与艺术哲学
本书论述20世纪德国的文学思想,有必要对本章探讨匈牙利哲学家、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卢卡契的艺术哲学先做一个简要说明:在德国“文学社会学”思想的框架内阐释卢卡契的美学思想,不仅在于他的大部分论著用德语写成、先在德国发表,更由于论述20世纪上半叶德国关于“文学社会学”的早期思考,无法绕过他的学说。他的著述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出彼时德国学界对于相关问题的思考。青年卢卡契在柏林和海德堡攻读德国古典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受到齐美尔和狄尔泰思想颇多启迪;他是布洛赫的同学和朋友,二者均出入于韦伯的学术沙龙和格奥尔格的朋友聚会。他的两部早期代表作《心灵与形式》和《小说理论》,前者受到艺术社会学的引导,后者受到韦伯类型学方法的影响。当然,人们应当对卢卡契的早期美学思想(约至1918年)与1930年前后转向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思想做出必要区分。
1961年,卢卡契(1885-1971)关于“文学社会学”的论述第一次被辑录成《文学社会学论文集》出版,编者路茨在“论文集”导论中说:
卢卡契本人运用“文学社会学”这个概念的时候,几乎一直带着批判的口吻。他把自己关于文学史研究的论文看做文学的历史哲学,即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1]
编选这部论文集的目的,是为了把卢卡契丰富的文学论述纳入“马克思主义文学社会学,以便在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诠释框架内,分析文学同社会经济和社会政治之间的功能性关系”[2]。的确,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是卢卡契美学的核心问题,这就必然使他的美学思想呈现出宽广的文学社会学视域,这是所有真正的文学社会学理论研究都无法绕过的。编者的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是,“卢卡契式的文学社会学或多或少是一种采用历史-经验方法的文学之社会学。”[3]这里的“或多或少”中的“或少”究竟指什么呢?
中年卢卡契在他的生平回顾《我的走向马克思之路》中强调指出,他在学生时代所阅读的马克思著作对他所产生的影响,主要限于经济学、尤其是社会学;他当时还没有涉及唯物主义哲学,只是把马克思视为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他在1906年至1907年成为齐美尔的朋友,1912年左右与马克斯·韦伯交往频繁。他写道:
齐美尔的《货币哲学》和马克斯·韦伯的基督教论著是我走向“文学社会学”的榜样。在这些著作中,虽然还能窥见一些被稀释和淡化了的马克思思想的元素,但是几乎认不出来了。我一方面以齐美尔为榜样,尽一切可能把“社会学”同那种极为抽象的经济基础区分开来,另一方面看到了“社会学的”分析只是真正科学地研究美学的一个先期阶段。[4]
卢卡契的文学理论与文学社会学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这是值得研究的问题。一方面,他的早期著述已经质疑和批判“文学社会学”命题,甚至否认这一研究方向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早期关注的、颇为独到的“形式的历史哲学问题”,在形式中见出文学存在的缘由,在艺术塑造中、而不是在内容关联中看到作品的社会因素。文学借助形式来反映现实这一立论,并以此考察文学与环境和现实的联系,当然也就直接关乎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一命题。后来,阿多诺的文学社会学观点,与卢卡契的早期思想有着相通之处。
“庸俗社会学”常被看做马克思主义理论教条化和庸俗化的观念体系。卢卡契转向马克思主义之后,作为新马克思主义的重量级人物,他拒绝将“庸俗社会学”视为马克思主义的变种或内在危险,而直接视之为晚近资产阶级社会科学中的一个主导方向,同时也是假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资产阶级思维方式的残余。他几乎否定了彼时“文学社会学”方向的各种尝试,反对一切以群体和阶层为出发点的文学研究,批评从事单独社会事实和历史现象的社会学探讨。在他看来,这些方法看似具体,其实极为抽象,只见表面而缺乏总体关照,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整体社会。卢卡契的立足点是其著名的整体性思想亦即历史哲学视角,黑格尔式的整体观对他的影响深刻而长久,他始终没有脱离其早期“小说理论”提出的历史哲学问题以及为此而设置的总体背景。
卢卡契的艺术哲学所主张的社会整体性观念,实为经验实证的文学社会学的对立模式;并且,他曾明确指出自己的美学思想和文学概念中的“艺术”和“文学”不属于社会学范畴。然而,他对历史哲学上的“正确性”和把握现实整体(“总现实”)的要求,他关于社会关系整体性之“反映论”的文学塑造理论,都是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社会学”时必须讨论的学说。他的理论可以称得上“恢宏”,但是其先验论色彩也是显而易见的。在谈论文学与社会的时候,套用公式和武断是他的最大缺陷。他所说的艺术“真实”,常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带有很大的任意性。他那种从一般到个别、从个别到一般的“总而言之”的思维方式,使他在方法论上的设想和许诺很难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