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水体道:山水诗词的哲学意蕴
山水诗词呈现给人们的不仅是山水自然令人目不暇接的形态美,更是古人对宇宙及人生的思索。人来自于自然,又将归于自然。自然作为人类永远的母亲和最终的归宿,给予人类的不只是物质资料和精神安慰,它还提示人类去寻求自我存在的意义。先秦道家对这一问题的探究最为深刻。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在这里,“自然”不是指表象层的山水风月,而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它是关于宇宙(天地)和人的本原问题的哲学阐释。“道”是一切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的本源,也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总法则。“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老子》第二十五章)。但“道”虽无形,却并非不可把握,因为“道法自然”,“自然”就是“道”的自性,所以说“道”即自然,自然即“道”,“道”之所以为“道”,就在于它的自然而然。换而言之,一切事物皆是“道”的体现,“道”即存在于万物自然而然的本性之中。在道家的阐释中,“自然”所指虽非具体的自然山水,但是块然而生、人为痕迹最少的山水中无疑蕴涵着最原始又最深刻的“道”。所以庄子说:“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庄子·知北游》)山林、皋壤给庄子及后人的愉悦感,不仅是一种审美快感,同时也包含了某种因哲学体验而获得的喜悦。从表面上看,纵情山水得到的快感来自于认知对象,实际上它来自人对自我本性的认识和张扬。自然山水只是以它花开山空、月明水流的自在方式向沉溺于名利而迷失本性的人们揭示出生命的本质和意义。虽然庄子号称真正得道之人——即“真人”,应该是“形如枯槁,心如死灰”,但不管是庄子本人还是其后代的追随者,他们在天地自然中悟“道”之后的精神境界并非一片死寂,而是充满生命之欢欣的宁静和祥和,是一种无所依傍、自足自由的圆融之境。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关系,超越了以自然山水比附人格道德或者借自然山水表情达意的层次,体现的是人类对自我生命价值的终极叩问。这一境界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即便是强调入世济时的儒家有时也很难抵御这种快乐,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的志向不是也得到了孔子的认同吗?
诗歌领域以山水“体道”的风气与魏晋老庄玄学的盛行有直接关系,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事实上,在作为独立题材出现的晋宋时期,山水诗多少都带一点玄学的影子,往往拖着玄言诗的尾巴。或者可以说,此时的山水描写大多承担着“体道”的功能,聊举两例: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兰亭诗·其三》)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前一首玄言诗,因景而寓理,由碧天绿水而悟造化之理;后一首山水诗,因山水之游而得养生之道,两首诗的重心虽然有明显不同,但其借欣赏自然山水以体悟自然之道的理路是完全一样的。不过,作为文学作品,诗词对哲理的表现最终是要以审美为旨归的,玄言诗固有“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的缺点,大谢的山水诗也因其悟道的尾巴而被后人讥以芜累寡情。后代哲理性山水诗所承载的不仅有玄理,还包括了大量的佛理和理学家之天理,但大多不再将理与景牵强地附会在一起,而是走向了对理趣的追求和表现。如宋代理学家朱熹的诗: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日》)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偶题三首》)
朱熹这些为人所重的理学诗,有的是“先有某种哲理认识,然后再用相应得自然景象去暗喻形容,或作象征性表达”,有的则“只是表现他观照自然所触发的直觉体验,抒写他对自然的观照印象和涵泳于景物之中的乐趣……然而细加咀嚼寻味,诗中的景象同样深蕴着精妙的哲理”[1]。不管是以理摄景,还是以理入景,都试图将深刻却失于奥涩的哲理融化为感性活泼的审美形象,使人在体会审美趣味的同时,获取哲理的滋养。这无疑比单纯的因景说理更具有审美价值。只要与下面这首词作一对比,就可看出其中的区别:
瑶田银海。浩色难为对。琪树照人间,晓然是、华严境界。万年松径,一带旧峰峦,深掩覆,密遮藏,三昧光无碍。 金毛狮子,打就休惊怪。片片上红炉,且不可、将情作解。有无不道,泯绝去来今,明即暗,暗还明,只个长不昧。(南宋·向子諲《蓦山溪》“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
上片描写雪景,下片阐发佛理。词人因大雪后的琼瑶世界联想到佛家的华严境界,并在此基础上借题发挥,不仅在艺术韵味上比较生硬,对佛理的理解也常常浅尝辄止,未得真谛。
在真正的得道之人看来,要领悟山水之道,就必须进入“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不但是引领人们通向“至道”的必经之途,更是文学创作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解释诗词创作中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审美主体以自己的心理揣度对象,将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对象之上,从而赋予自然山水以人的情感和个性,此为“有我之境”,也就是上文已经论述过的“自然的人化”。而当审美主体在对自然的观照中,脱离了对外在功名、利害等欲念的考虑时,自我就与对象逐渐合二为一,进入生命的宁静和自足状态,此即为“无我之境”。王维的《辛夷坞》云:“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如果从人情的角度来看,鲜红的芙蓉开得如此烂漫,用尽了所有的生命,却无人驻足,无人欣赏,让人心生寂寞伤感。然而,诗歌却并没有传达这样一种诗歌中普遍存在的生命忧患,相反,涧户无人,花开花落,生命盛开与凋谢,都是自然的赐予,无所谓悲,亦无所谓喜。王维的山水诗一般不谈禅,也不说理,却被后人看作是“字字入禅”的悟道之诗,这就在于诗人“置自然于刹那直观之下,自然和自我完全融合,主客不再分家,诗歌意象终于深化为纯粹现象。王维达到了纯粹看和纯粹听。这,就是最初也是最出色的意境。”[2]
宋代苏轼曾云:“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一首》)。“胸中廓然无一物”也即庄子的“心斋”和“坐忘”,只有在“虚以待物”的心理状态之下,才有可能进入无往而不适的精神境界,这也就是苏轼所谓“自娱”,一种与天地万物同享的生的快乐。苏轼在黄州曾作过一首《鹧鸪天》词: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这首词描写夏日雨后山村池塘的自然景致,其中“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两句,表现的正是这种生命体验。白鸟即鸥鸟,在道家文化中,鸥鸟是一种无机之鸟,同时又是一种自由之鸟。《列子·黄帝》载:“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自由来自于无心,人屏除机心才有可能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从而进入一个不以人力干涉自然,而与天地相往来的廓大自在的境界。红蕖即红莲,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保持着天性自然。红蕖在自我映照中,散发出生命的馨香。词人也在对自然的观照中,领悟了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原来可以不依赖于外物而获得。“抒情诗人所描写的画景不是别的,正是他本人……不过这个‘我’当然不是清醒的实践中的人的‘我’,而是潜藏在万象根基中的唯一的真正存在的永恒的‘我’;而凭借这个‘我’的反映,抒情的天地就能够洞察万象的根基”(尼采《悲剧的诞生》)。当人摆脱了功名富贵、善恶是非的束缚,在反视自身中把握自我生命的律动,也由此把握天地间一切生命的律动,此生命律动就是人生之“道”,也是宇宙万物之道。庄子之知鱼、王维之坐看云起,乃至黄庭坚之闻木犀香而悟道,都是对此“道”的领悟和把握。
与个体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相比,自然是永恒的。然而自然对于诗人的意义不仅在于提示人生之短暂和历史之虚无,“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悲哀并不是他们寻求的关于人生和历史的最终答案。在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中,他们体验到的是对有限时空的突破。从时间而言,是从生命之有限进入“道”之无限的过程;从空间而言,是从“有差别境”到“无差别境”的过程。南宋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就表现了词人在自然中物我两忘,由有限而进入无限的奇妙境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在与自然的单独相处中,词人实现了对世事的遗忘。在这一刻,他是无我的,又是唯我的,自然把个体的有限的生命带到了一个无限的境界之中。词人在物我交融中体味到自然的永恒,而在这永恒面前,人世间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词人沉浸于这样充满哲理又超越了人类理性的境界之中,“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这也正是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的心境。可以说,对于中国古代文人,自然的功用类似于宗教,有时甚至可以代替宗教。
庄子曾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3],这种至大而无言的自然之美,给予古人多重的审美感受,也启发着他们对宇宙及人生的思索。山水诗词呈现给人们的不仅是山水自然令人目不暇接的形态美,更是诗(词)人崇尚人格、重视情感、深于思考的心灵脉动;展现的是自然之境,更是心造之境。道德企望、人格追求、情感投入、哲学探索,古人对自然山水的多层次解读,体现的是他们丰富而深邃的精神世界。诚如学者所谓:“根植于儒道佛深厚土壤的古代山水诗,突出地体现着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特质,这就是‘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宇宙观、自然审美观,其内涵是:人与自然、仁心与天地万物感应参合、和谐交融为一体。中国历代山水诗人普遍追求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即人与自然山水形神相感相通,人以此参契天地万物之道,从而达到任情自适的精神境界。”[4]中国古代文人对自然山水的多层次解读,为今人把握人与自然关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视角和理念。
请思考
1.刘勰的《文心雕龙·物色》以为文章有得于江山之助,你如何理解?
2.在山水诗词中,中国古人展现了怎样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对我们今天有什么启发?
[1] 陶文鹏、韦凤娟主编:《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13、514页。
[2] 张节末:《纯粹看与纯粹听——论王维山水小诗的意境美学及其禅学、诗学史背景》,载《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5期。
[3] 《庄子·知北游》。
[4] 陶文鹏、韦凤娟主编:《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导言》,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