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化自然:山水诗词的情感色彩
歌德曾经说过:“自然造人,人造自然。人从广阔的世界里给自己划出一个小天地,这个小天地就贴满了他自己的形象。”[1]当自然山水不仅作为人的生存环境,还作为审美对象进入人类的社会生活以后,也就进入了人类的情感世界。人通过“移情”作用赋予自然以“人化”的色彩,这恰恰是人改造自然的一种特殊方式。中国山水文学有别于西方文学的特征即在于浓厚的情感性和主观性。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审美主体以自己的心理揣度对象,将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对象之上,从而赋予自然山水以情感和个性。
诗词长于抒情,这更使山水诗词具有了浓厚的抒情意味。在诗词的世界中,自然山水常常充当着“感物道情”的作用,是情感抒发的媒介和载体,自然山水也因此沾染上人的情感和思想。从《诗经》时代开始,赋、比、兴手法中涉及的景色描写,就常常沾染着诗人的情感,《秦风·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都具有情景交融的审美特征。而屈原、宋玉的楚辞作品更将此推进了一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九歌·湘夫人》)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屈原《九歌·山鬼》)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屈原《九歌·山鬼》)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屈原《招魂》[2])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宋玉《九辨》)
山水自然与诗人失意寂寥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诚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所谓“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魏晋以后,随着山水描写的不断成熟,自然山水最终成为中国古典诗词的重要题材。东晋谢灵运、南朝鲍照、谢朓、何逊、吴筠、阴铿以及由南入北的庾信等,都是山水诗名家。其中,谢朓的山水诗往往情景相衬,浑然成境,对唐代山水诗有直接影响。其著名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就是其中的代表佳作: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前人云:“玄晖句多清丽,韵亦悠扬,得于性情独深”(黄子云《野鸿诗的》),将小谢山水诗的成就归功于“性情独深”,实际上就是对他所建立的情景交融的山水诗境的肯定。从此以后,在山水诗词中,诗(词)人们或借斜风细雨的江南风光表达隐逸情怀,或借红衰翠减的江上秋色抒发乡愁别情,或借浩荡东流的长江表现壮怀激情。其写景生动逼真,其抒情自然醇厚,人情因山水而感发,山水因人情而妩媚,突出地体现了“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特色,“人化自然”在中国古典诗词甚至曲中获得了完美的诠释: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唐·孟浩然《宿建德江》)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唐·杜甫《登高》)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宋·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上阕)
老树悬藤挂,落日映残霞。隐隐平林噪晚鸦。一带山如画,懒设设鞭催瘦马。夕阳西下,竹篱茅舍人家。(元·无名氏《醉中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元·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
借景抒情而情融于景,如盐入水,如神光离合,山水景物由此成为融合了主观情感的诗歌意象,自然环境也进而成为含蕴丰厚的文学意境。
诗(词)人们独特的个性更赋予自然山水非比寻常的精神气魄。南宋辛弃疾的山水词豪迈开阔,充溢着词人强烈的主观色彩。以其《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为例: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灵山位于江西上饶县北部,峰峦巍峨,绵延百里。词人的军人性格和文人情怀更赋予灵山活泼鲜明的个性和雄深雅健的气质,堪称山水词中的不朽名作。词的上阕描写灵山的气势和山上茂密的松林。在词人如花妙笔下,群山如同奔腾的战马,长松如同即将出征的雄兵,充满了强烈的动感,也寄予了词人报国杀敌的雄心壮志。而下阕的立意更为巧妙:青山有意相媚,一大清早便争先来见。接着词人连用三喻,把秀峰比作谢家子弟、相如(司马相如)车骑和司马迁的《史记》。从表面上看,本体与喻体之间并无多大联系。但是从修辞的角度而言,只要抓住了恰似点,本、喻体之间的距离越大,就越能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从而造成新奇的效果。而此词的几个比喻均从词人的主观感受出发:山峰挺拔俊颖,就像是杰出不群的谢家少年;峰峦连绵,就像是司马相如身后跟随的雍容车骑;而自然所赐予的美如此深邃,集高雅、雄壮、刚健于一身,只有太史公的文章差可比拟。从主观感受出发设喻,使词人笔下的青山独具风貌。换而言之,此灵山已非自然界自在之灵山,而是具备了辛弃疾个性的青山,是词人性格的外现,是属于稼轩的个人化的自然山水。诗(词)人不同的性格、身份以及处境也常常让他们笔下的山水具有完全不同的情感和性格。仍以南宋词为例:
拄策松江上,举酒酹三高。此生飘荡,往来身世两徒劳。长羡五湖烟艇,好是秋风鲈鲙,笠泽久蓬蒿。想像英灵在,千古傲云涛。 俯沧浪,吞空旷,恍神交。解衣盘礴,政须一笑属吾曹。洗尽人间尘土,扫去胸中冰炭,痛饮读离骚。纵有垂天翼,何用钓连鳌。(张元干《水调歌头》)
浪涌孤亭起。是当年、蓬莱顶上,海风飘坠。帝遣江神长守护,八柱蛟龙缠尾。斗吐出、寒烟寒雨。昨夜鲸翻坤轴动,卷雕翚、掷向虚空里。但留得,绛虹住。 五湖有客扁舟舣。怕群仙、重游到此,翠旌难驻。手拍阑干呼白鹭,为我殷勤寄语。奈鹭也、惊飞沙渚。星月一天云万壑,览茫茫、宇宙知何处。鼓双楫,浩歌去。(蒋捷《贺新郎·吴江》)
这两首词描写的都是吴淞江的秋色。吴淞江烟波浩渺,一桥如虹,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景色,也是两宋词人经常光顾之处。然而在两位词人笔下,同一江南烟水却有着不同的风貌。张元干词描写的是一个空旷磅礴的水天世界,表现的是一个被迫隐居的爱国志士的胸中乾坤;而蒋捷笔下的吴淞江波浪翻滚,龙蟠雾遮,充满了动荡阴郁的气氛,表现的则是一个亡国之人面对陵夷之变时的无奈和恐惧。词人们不同的心境和情感给相同的自然景观增添了全然不同的风格面貌。
在山水诗词的发展中,如何处理情与景的关系无疑是历代诗(词)人不能回避的问题。在经历了先秦之“比兴”,魏晋之“巧似”,再到唐宋两代山水诗词的高度繁荣,诗(词)人们对情景关系的理解也日益成熟起来。明代钟惺《明诗归》云:“诗妙无他,在得情得景耳”;“只写景了不及情,绝不言感,而读一过,字字是情,字字是感,始知诗之写景,正诗之言情言感”;“写景悠然处,正是写情悠然处。作诗而分情景两项者,浅人也。”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曰:“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这都是对情景关系的透彻理解和精妙论述。事实上,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存在着大量看似单纯模山拟水,却笔带深情的作品。比如: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唐·杜甫《春夜喜雨》)
逦迤曙云薄,散漫东风来。青山满绿野,微雨洒轻埃。(唐·韦应物《对雨赠李主簿、高秀才》)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宋·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宋·杨万里《小池》)
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明·杨基《天平山中》)
菡萏风前花不稀,菖蒲雨后叶初肥。黄鹂白鹭知人意,来往鸬鹚洲上飞。(明·何景明《溪上水新至漫兴四首》之三)
海上月明、夜半春雨、东风绣野、幽花照眼、泉流无声、南风枇杷、菖蒲叶肥,这些或壮丽,或平易,或澄澈,或空灵的自然景色,都蕴含着诗人对生命的热爱之情,以及对自然无法言表的赞叹歌颂。在他们心中,自然山水不仅是外在于人的对象化世界,更是他们亲密的朋友和心灵的栖息地。自然中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如同多年不遇又相知相亲的老友,充满了浓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唐·李白《独坐敬亭山》)
茅檐长扫静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宋·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李清照《怨王孙》)
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清·袁枚《推窗》)
对于经历了人生失意的文人来说,自然以造化之工、山水之美,给予伤痕累累的心灵以安慰和平静。以南宋词人陈与义的《虞美人》为例: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
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九记载:“绍兴五年六月丁巳,给事中陈与义充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与义与赵鼎论事不合,故引疾求去。”此词即作于此时。词人因与赵鼎政见不合,托病离开临安,心情自然是压抑的。然而一路之上,荷花盛开,繁花似锦,让词人领略到自然的生机和美丽,也让他暂时忘却了政治上的失意。与充满争斗与倾轧的官场相比,大自然是那么无私,又那么善解人意。从抒情的强度而言,这些诗词平易闲淡,但其中蕴含的主观情感却丰富细腻,是以山水抒情的另一种风格。
[1] 〔德〕歌德:《拉伐戴骨相学著作札记》,转引自刘叔成等:《美学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页。
[2] 一说作者为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