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沈从文首先非常敏锐地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人的建设。
这是在漫长的古代时期中国所形成的具有自身特色的社会管理和文化建设的理念。以往我们不难听到对于中国传统社会“物的建设”“制度的建设”“法律的建设”等过于薄弱的指责和批判,并以此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状况和传统制度模式都十分落后的证据。事实上,这种批判就是参考西方社会建设模式而做出的,完全忽略了中国传统社会在看似薄弱的“物的建设”“制度建设”“法律建设”等等后面,有着十分强大的自身社会和文化建设的独特模式与思路,那就是“人的建设”。
中国历朝历代都因循着一个最基本的社会认知——什么是社会中最重要的因素?不是物,不是制度,不是法律条文,而是“人”。“物的建设”“制度建设”“法律建设”等等,都是一种间接的建设,只有对“人”的建设,才是最直接的社会建设。这就是中国沿循几千年的社会文化管理智慧。正如孔子的设想,假如能够把“人”建设好了,就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何需严刑酷法呢?相反,如果“人的建设”荒废了,物质文明再发达,制度和法律建设再怎样细化和烦琐,也解决不了精神和道德的危机。
所以,中国自古以来重教化、重伦理,形成了一个“重人重德”的文化体系和传统。这个体系强调人在社会中的主体性,引领人去追求道德价值和精神境界,追求道德满足和精神愉悦,并在这个过程中教化人的自律能力,提升人格境界。因此中国传统的文化体系被视为“仁学”和“人学”。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自身的修养和人格境界,成为文化发展和道德建设的关键词。孔子提出“修德”“克己”“正身”“修己”;庄子提出“心斋”“坐忘”,都是专注于个人的主体修养问题,培养人的理性自觉。
沈从文认为,这种人格培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所在,也是社会发展和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他认为中国民族文化发展的问题,在于传统人格理想的丢失,民族“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1],因此要更新和发展民族文化,就应该以新的人格培养为重心,即“如何‘重新做人’,重新做什么样人”[2]。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把中国传统的人格理想重新挖掘出来,作为民族文化发展的总要资源。
沈从文对这种文化重建设想的实践,主要体现在他的小说中。沈从文的小说按照空间设置可以截然地分为两个类型:湘西空间和都市空间。沈从文的都市空间的小说毫不掩饰他对于都市物质文明的恶感,他笔下的都市是一个物质至上、拜金主义流行、务实功利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最专注的是搭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一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3],“一切皆显得又庸俗又平凡,一切皆转成为商品形式”[4];而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人们难以逃避被物化的宿命,精神追求难以存在,逐渐萎缩甚至消失,他们要么专注于追求名利(《来客》),要么专注于追求西方式的物质生活方式(《记一个大学生》),要么自私自利把社会责任流于清谈(《道德与智慧》),沈从文把都市空间的众生相归纳为“阉宦人格”:物质、世俗、虚伪、懦弱、自私、空虚。沈从文认为,造成这种悲剧性畸变人格的原因,正是在西方物质价值观念冲击之下本土民族优秀文化基因和人格传统的丢失。
如果本土民族的优秀文化基因和人格传统得以保存下来,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沈从文提供的答案,就是他的另一组也是他最重要的一组作品,以湘西为空间背景的作品。
沈从文生长于湖南湘西地区,那里是苗族聚集地,由于地形偏僻、交通闭塞,受外界影响较小,形成了相对保守的地域文化。孔子说,“礼失求诸野”,也正因为湘西的这种相对保守性,使得它在空间文化特征上保留了更多的原始风味和传统色彩。
很多人都认为沈从文的湘西小说讲的是湘西地区的故事和风情,但严格来说这并不准确。沈从文早期的一些湘西小说的确刻意追求过湘西少数民族文化的风情和色彩,诸如《神巫之爱》《龙朱》等作品,所表现的也是带有巫术、原始色彩的苗族文化和习俗,但这样的篇目其实并不多。对于沈从文的大部分湘西小说而言,写的是湘西,又分明不是湘西;讲的是乡村,又分明不是乡村。湘西只是沈从文打造的一个带有“虚化”“象征化”“意蕴化”特点的空间,其中承载的思考绝对不是少数民族风情这么狭小,确切的说法,那不是“湘西地方风情画卷”,而是“传统文化风情画卷”。沈从文非常有野心地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跟湘西空间进行了完美的融合和对接,把湘西空间变成了一种文化的理想空间,其中的每一个习俗都体现着中国传统伦理之美,每一个人物都带着中国传统优秀人格的风范。
沈从文的湘西从一开始就不是对故乡的纪实,而是对民族文化理想的演绎,尤其是对中国传统人格之美的演绎。因此,跟五四时期流行的乡土文化批判十分不同,沈从文笔下的“乡村”,不再是封建落后旧文化的代表,而是民族优秀文化基因的蕴藏地。
那么,沈从文到底给我们演绎了哪些传统文化理想,以及人格之美呢?按照他笔下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个人物系列,即儒家风范的人格理想和道家风范的人格理想。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人物形象,来分析一下沈从文对于儒道人格理想的理解和把握。
[1] 沈从文:《〈边城〉题记》,载《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页。
[2] 沈从文:《烛虚》,载《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3] 同上书,第16页。
[4] 沈从文:《如蕤》,载《沈从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