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合众国:库登霍夫-卡莱基“泛欧”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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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2001年,我还在德国柏林洪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联邦档案馆(Bundesarchiv Berlin-Lichterfelde)研究纳粹档案之余,曾随手调阅过“泛欧”(Paneuropa)运动的案卷。从那时起,库登霍夫-卡莱基(Coudenhove-Kalergi)的“泛欧”联合思想就引起了我的兴趣和关注。2003年,我在洪堡大学参加了卡莱基学术研讨会,对国际上的研究动态有了初步的了解。2009年起,开始赴德奥系统地搜集相关原始材料,准备申请课题。2010年,“库登霍夫-卡莱基‘泛欧’思想研究”正式立项,成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此后我便开始了较为集中的研究工作。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了众多欧洲联合的鼓吹者和推动者。其中,以奥地利人库登霍夫-卡莱基倡导的“泛欧”思想最具有代表性,他领导的“泛欧”运动也最具影响力。里夏德·尼古拉斯·库登霍夫-卡莱基(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奥地利政治家、政论家。1894年11月16日,生于日本东京。1972年7月27日,卒于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的施伦斯。卡莱基在波希米亚成长,在维也纳大学学习哲学和历史,1917年获博士学位。1919年,奥匈帝国战败、解体后,他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公民。1923年,出版《泛欧》一书,由此发起“泛欧”运动,其目标是建立联邦制的“欧洲合众国”(Vereinigte Staaten von Europa)。1926年,他在维也纳主持召开第一届“泛欧”大会,任“泛欧联盟”(Paneuropa-Union)主席。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后,卡莱基于1939年移民法国。1940年移居美国,1942年任纽约大学历史学教授,在美国继续宣传欧洲联合思想。1943年建立“泛欧”联盟流亡机构,1944年成立“自由、统一欧洲委员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卡莱基返回欧洲。1947年建立“欧洲议员同盟”。1950年,卡莱基荣获德国亚琛市卡尔国际奖。1952年当选为欧洲运动主席。他还被授予广岛荣誉市民、东京大学荣誉博士称号。其代表作有《泛欧》等。[2]库登霍夫-卡莱基是20世纪最重要的欧洲联合思想家之一,被西方学者称为“现代欧洲思想之父”。[3]

卡莱基“泛欧”思想研究,是欧洲一体化历史(Europäische Integration)研究中的新课题。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它都居于学科研究的前沿。上个世纪60、70年代,西方学者认为,二战后西欧联合运动中的欧洲观念(Europa Idee)是欧洲一体化的思想基础。[4]80年代中期,学者们认为,二战期间欧洲抵抗运动中的欧洲观念是战后一体化的思想起源。[5]90年代,随着欧盟东扩和欧洲一体化影响的不断增强,国际上的欧洲一体化史研究进一步向纵深发展,学者们逐步将两战间“泛欧”运动中的“泛欧”观念纳入研究视野。德国基尔学者于尔根·埃尔维特(Jürgen Elvert)称,卡莱基的“泛欧”观念是欧洲一体化的“现代精神起源”。[6]2003年,德国图林根学者瓦内萨·康策(Vanessa Conze)出版了第一部有关卡莱基的历史传记。[7]该书没有发掘新材料,主要参考、使用了卡莱基本人撰写的自传、回忆录,对“泛欧”运动及其“泛欧”思想进行了一般性的介绍。第一部有关卡莱基的实证研究,是由奥地利格拉茨大学学者阿尼塔·齐格霍夫-普雷腾哈勒(Anita Ziegerhofer-Prettenthaler)于2004年完成的。[8]她系统地调研了现存莫斯科国家档案馆的“泛欧同盟”档案材料,用它们恢复了“泛欧”运动的组织结构、经费来源、主要政治活动等历史原貌。但西方学者至今未对卡莱基的“泛欧”思想进行专题研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我国学者陈乐民对卡莱基的“泛欧”思想进行了初步的介绍。[9]他当时主要参考了卡莱基在美国流亡期间撰写的英文自传。[10]由于语言和材料的限制,在此后的二三十年中,国内未能对此展开深入、细致的探讨,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11]

无论对国内,还是对国外学界来说,这一研究领域仍存在着不少亟待解决的难点问题。困难的形成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卡莱基为了开展政治运动的需要,经常随着形势改变自己的说法,让人难以把握他的真实思想。二是他一生著述颇丰,政论书籍近30种,还有数以百计的文章,散落在当时的杂志、报纸中。我们还未系统地搜集、整理和分析这些材料,也就无从掌握其思想的主要脉络。因此,目前研究“泛欧”思想的重点首先在于澄清史实方面,具体包括以下几个重要问题:第一,“泛欧”联合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卡莱基时而主张建立欧洲邦联[12],时而又说要建立欧洲联邦。[13]对此,学者们干脆采用模糊的办法,说他要成立欧洲邦联(Staatenbund)或联邦(Bundesstaat)。[14]我们将通过研究卡莱基对美国及瑞士联邦的论述,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第二,“泛欧”思想的政治价值观是怎样的?一战后,欧洲经历了民主化浪潮,大部分国家建立了西方议会民主制度。卡莱基曾多次表示,要联合所有的欧洲民主国家成立“欧洲合众国”。[15]因此,有些学者认为“泛欧”思想属于西方的自由民主观念。[16]我们将考察卡莱基的政治哲学思想,对此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第三,“泛欧”联合的东西方边界在哪里?在这个问题上,卡莱基的说法变化多端,他一会儿说“泛欧”联合排斥英国[17],一会儿又说欢迎它加入。[18]对俄国的态度也是如此,一会儿说要警惕苏联的红色革命,联合苏联就等于引进了红色恐怖。[19]一会儿又说,苏联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是欧洲资本主义无法比拟的,应该与苏联友好。[20]我们将从卡莱基的众多不同表达中,梳理出一条线索,用以确定其核心思想和基本观点。第四,“泛欧”联合的主张是否脱离实际?学者们多认为“泛欧”思想过于理想主义,未能洞察、影响、改造两战间欧洲的现实。我们将研究卡莱基的法德联合观念,重新认识它与欧洲现实政治的关系。研究“泛欧”思想,对于我们深入了解欧洲联合的现代思想起源、全面理解今日欧洲一体化的历史进程、准确把握欧盟的未来发展趋势,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本书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卡莱基“泛欧”思想的历史原貌,其次是结合时代背景给予一定的评价,研究涉及以下四个基本范畴:第一,“泛欧”思想的起源。主要包括:家庭教育为卡莱基形成“泛欧”思想奠定了怎样的基础?时代变迁为他提出“泛欧”思想创造了怎样的前提?卡莱基继承了哪些历史上的欧洲联合思想,“泛欧”思想与德国的“大空间”(Groβraum)思想有哪些区别和联系?第二,“泛欧”思想的主要内容。具体包括:“泛欧”思想具有哪些基本内容?它们是如何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演变的?“泛欧”运动内部发生过哪些争论?第三,“泛欧”思想的历史影响及作用。主要包括:“泛欧”思想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一战后欧洲政治经济的现实?“泛欧”思想如何促进了两战间的欧洲联合事业?它在多大程度上预见了二战后欧洲一体化的进程?第四,“泛欧”思想对当代中国的启示和启迪。具体包括:如何看待世界经济体系?如何认识区域化与世界经济的关系?如何理解东亚在多极化世界中的地位与作用?如何看待欧、俄、东亚三者间的区域互动关系?等等。作为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欧洲联合主张,“泛欧”思想具有显著的自身特点。卡莱基从未局限在欧洲内部,就欧洲论“欧洲”,而是放眼世界,在多极化的世界体系中考察了欧洲统一问题。他通过对其他区域及域内核心大国的观察、思考与判断,阐明了欧洲联合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说明了“泛欧”的地理范围,并勾勒了“欧洲”未来的政治、经济蓝图。我们的研究将探寻这样的精神轨迹,书中的章节布局也反映了这样的思想特点。

第一章介绍“泛欧”思想提出的历史背景。第一次世界大战刺激了欧洲联合思潮的产生,并带动了“泛欧”运动的兴起和发展,正是在时代浪潮的推动下,“泛欧”联合思想孕育而生。第二章论述“泛欧”思想的政治价值观。通过考察卡莱基的贵族家庭背景、早期政治哲学思想及对未来“欧洲合众国”的憧憬,说明“泛欧”思想保守的、反民主的政治实质。第三章讲述“泛欧”思想中的英国观。卡莱基认为英帝国是海上的区域联合体,英国的重心在帝国,因此英国不在欧洲大陆联合范围之内,从而廓清了“泛欧”的西部边界。第四章论述“泛欧”思想中的美国观。通过研究卡莱基对美国的认识和看法,表明“泛欧”经济联合的榜样是北美大市场,政治联合的样板不是基于民族大融合的“美利坚合众国”,而是体现“多元一体”特色的瑞士联邦制。第五章考察“泛欧”思想中的俄国观,卡莱基强调俄罗斯拥有洲际规模,且在人种和文化上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欧洲,所以它不包括在欧洲联合范围内,这样也就廓清了“泛欧”的东部边界。最后一章论述“泛欧”联合思想中的法德联合观念。卡莱基对一战后欧洲现实的看法是辩证、深刻的,他对欧洲不联合就会走向下一场大战的预言是准确的。在“泛欧”思想的激励、鼓舞下,欧洲大国首次提出了联合的外交方案,欧洲联合的历史进程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质的飞跃。

本书研究使用了大量的原始材料。2009年秋至2012年秋,我主要利用暑假的时间,在德、奥进行了共15个月的材料调研,具体包括以下时段和工作:2009年9月至2010年3月,利用校际交流的机会,出访柏林自由大学欧洲比较史研究所。在此期间,梳理了德国柏林外交部档案(Das Politische Archiv des Auswärtigen Amts),及自由大学中央图书馆(Universitätsbibliothek der Freien Universität Berlin )所藏1924—1932年间出版的《泛欧》杂志。2010年6月至9月,由德国阿登纳基金会资助,访问柏林洪堡大学历史系。检索、整理了柏林国家图书馆在西港的报纸材料(Staatsbibliothek zu Berlin/Zeitungsabteilung-Westhafen)。2011年6至8月,受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资助,出访柏林自由大学历史系,根据已开展的研究,对上述材料做进一步的查对和补充。2012年6月到8月,访问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奥地利史研究所,调研了大学档案馆(Archiv der Universität Wien)藏卡莱基的学籍登记卡及博士论文等材料,在奥地利国家档案馆(Österreiches Staatsarchiv)查阅了有关“泛欧”运动的材料,特别是系统地梳理了维也纳大学中央图书馆(Hauptbibliothek der Universität Wien)所藏1933—1937年间出版的《泛欧》杂志。档案调研是个战严寒、斗酷暑的力气活。2009年冬,柏林连降大雪,道路变得异常泥泞难走。记得自己经常趟着没脚面的雪水,一步一滑地走到市中心的外交部档案馆工作。2010年夏,又遇柏林酷热,气温罕见地高达37、38度。每次去西港调研报纸材料,都要头顶烈日,穿过毫无遮挡、炙烤得让人窒息的港口码头。[21]每次通过前,都先要在阴凉处歇脚,然后运足了气,快速走过这个令人窒息的炙烤地段。当然,档案调研也苦中有乐,当我在《福斯报》(Vossische Zeitung)中发现了大量有关“泛欧”思想的文章后,那种兴奋喜悦之情,就像历尽千辛万苦后发现了宝藏一般。我坚信,这种从原始材料出发的研究是有意义的,是世界史创新不可或缺的基础和前提。

感谢国内同行学者。经常参加一体化史及其他各种学术会议,是对课题进度的监督和阶段性成果的检阅。与学界的师长、朋友们济济一堂,每次都给我坚持创新研究的信心和勇气。感谢德国洪堡大学历史系的Clemens A. Wurm教授、慕尼黑大学历史系的Gerhard A. Ritter教授、弗莱堡大学历史系的Wolfgang Reinhard教授、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历史系的Karl Vocelka教授,与他们就课题的研究进行了广泛、深入的交谈,得到了不少启发和灵感。最后,我要感谢妻子范鸿。她是本书的第一读者,经常提出批评和建议,还承担了部分的编辑工作。没有她的理解和支持,是无法顺利完成这项研究工作的。

[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批准号:10BSS014。class=zhangyue-footnote

[2]Vgl. Walther Killy (Hg.), Deutsche Biographische Enzyklopädie, Bd. 2, München: Saur, 2001, S.385.

[3]Jürgen Elvert, Mitteleuropa! Deutsche Pläne zur europäischen Neuordnung (1918—1945), Stuttgart: Steiner 1999, S.7. 在联邦德国的官方档案中,卡莱基也被称为“欧洲思想之父”。Karl Holl, Europapolitik im Vorfeld der deutschen Regierungspolitik. Zur Tätigkeit proeuropäischer Organisation in der Weimarer Republik, in: Historische Zeitschrift 219, 1974, S.33.

[4]Walter Lipgens, Die Anfänge der europäischen Einigungspolitik, Bd. 1: 1945—1947, Stuttgart: Klett, 1977; Walter Lipgens, Die Anfänge der europäischen Einigungspolitik, 1945—1950, Stuttgart: Klett, 1977.

[5]Walter Lipgens, ed.,Documents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Vol. 1, Continental plans for European Union: 1939—1945, Berlin: de Gruyter 1985; Walter Lipgens, ed.,Documents o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Vol. 2, Plans for European Union in Great Britain and in Exile: 1939—1945, Berlin: de Gruyter, 1986.

[6]Jürgen Elvert, Mitteleuropa! Deutsche Pläne zur europäischen Neuordnung (1918—1945), S.7.

[7]Vanessa Conze, 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 Umstrittener Visionär Europas, Zürich: Muster-Schmidt Verlag Gleichen, 2004.

[8]Anita Ziegerhofer-Prettenthaler, Botschafter Europas: 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 und die Paneuropa-Bewegung in den zwanziger und dreiβiger Jahren, Wien: Bölau, 2004.

[9] 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第197-206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10]R.N.Coudenhove-Kalergi,Grusade for Pan-Europe, New York: Putman, 1943.

[11] 在此期间,国内的一体化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成果,它们多对“泛欧”思想进行了简要的论述。参见郭华榕、徐天新主编:《欧洲的分与合》,北京:京华出版社,1999年,第299-300页;洪邮生:《欧洲的梦想与现实:欧洲统一的历程与前景》,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9-40页;胡瑾、郇庆治、宋全成:《欧洲早期一体化思想与实践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25页;等等。class=zhangyue-footnote

[12]R. N. Coudenhove-Kalergi, Paneuropa, Wien: Paneuropa Verlag, 1924, S.27.

[13]R. N. Coudenhove-Kalergi, Das Pan-Europa-Programm, in: Paneuropa, 1924, Heft 2, S.3.

[14]Anita Ziegerhofer-Prettenthaler, Botschafter Europas: Richard Nikolaus Coudenhove-Kalergi und die Paneuropa-Bewegung in den zwanziger und dreiβiger Jahren, S.512; Vanessa Conze: Richard Coudenhove-Kalergi: Umstrittener Visionär Europas, S.17-18.

[15]R. N. Coudenhove-Kalergi, Das Pan-Europa-Programm, in: Paneuropa, 1924, Heft 2, S.3.

[16] 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第204页。class=zhangyue-footnote

[17]R. N. Coudenhove-Kalergi, England, Europa und Garantiepakt, in: Vossische Zeitung, 1924. 9. 8.

[18]R. N. Coudenhove-Kalergi, England und der Friede, in: Paneuropa, 1929, Heft 6, S.8.

[19]R. N. Coudenhove-Kalergi, Europäische Parteien, in: Paneuropa, 1927, Heft 3, S.6.

[20]R. N. Coudenhove-Kalergi, Stalin & Co, in: Paneuropa, 1931, Heft7/8, S.215.

[21] 柏林国家图书馆的报纸部位于柏林西港码头仓库内。class=zhangyue-foot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