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书序言
我们中国人,心中似乎常有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两者即使不至于风马牛不相及或老死不相往来,那也是从来就可以独立存在的两个东西。所以我们总是在说“中国与世界”“中国面向世界”“中国走向世界”,而不大习惯于把中国看作世界的内在组成部分。
我们的历史学科至今还遵循着惯常的“中国史”和“世界史”两分法,便是这种心态的一个突出表征。
这一心态的形成有很多缘由:比如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作为世上硕果仅存的一个未曾被其他文明征服过的古老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自立自足的“世界”;又比如中华民族天资聪慧、勤劳勇敢、治国有方、富甲天下,直到18世纪都还是令西人钦羡不已的文明楷模;再有就是明朝的屡屡海禁和清朝的长期闭关锁国,以及近代以来在反帝反殖斗争中形成的中西对抗关系;等等。总之,国人特有的“中国-世界”二元对立观成因复杂,其中交织着孤傲不群的文化自信、经典农耕文明的制度无奈,以及饱受近代列强欺凌之后挥之不去的政治忧思等许多元素。
于是我们所惯用的“世界史”这个概念也就有了一种“中国特色”,那就是它不止是源自西学的那种本来意义上的“全世界的历史”,同时还是不包括中国史在内的所有国别史和地区史,以及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西方史学史”这类与中国史无涉或关系不大的专题史或专门史。而且,这个中国式的“世界史”学科也不像西方史学中的同名学科那样一开始就有,而是迟至20世纪初年才生成的,其具体标志便是1904年京师大学堂中与“中国史学门”并立的“万国史学门”的设置。
其实当时的这个“万国史”,连总体意义上的“外国史”都说不上,因为它关注的基本上只是西方国家的历史,以至于自1912年京师大学堂更名北京大学后,它干脆就被称作“西洋史”了。[1]只是尽管如此,它被正式纳入京师大学堂的学科序列,却不啻一次悄无声息的文化革命:因为这是“西夷”的历史破天荒第一次登上中国史学的神圣殿堂。
传说一向夜郎自大的中国人在鸦片战争之后就愿意“睁眼看世界”了。但事实上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里,我们的眼睛只是很不情愿地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结果看来看去我们只看到了西方的“船坚炮利”,而几乎完全没有看到(或根本不屑于去看)西方的“历史”。于是我们后来又不得不一个接一个地吞下甲午惨败、洋务破产和《辛丑条约》等等许多苦果,直至亡国灭种的危险迫在眉睫了,我们才幡然醒悟:原来救国的真正法宝并不是“西夷”的军事长技,而恰恰是他们的那种最让我们瞧不上眼的“历史”——因为唯有这种历史,才能告诉我们西方崛起的全部奥秘!所以,直到这个以“西洋史”为基本内容的“万国史学门”在京师大学堂的出现,我们才算向世界真正睁开了眼睛,而这种开放新姿的呈现,难道不正是“百年中国”抖落屈辱、重铸辉煌的历史起点吗?
当然,当时北大设立的这种以“西洋史”为基本内容的“万国史”还是相当偏狭的,所幸那只是中国“世界史”的一个带时代局限的早期样貌;随着时代的演进,它的观照面会不断拓宽,直欲涵盖中国之外的整个世界——我们知道,这正是在“文革”之前的那段毛泽东时代前期发生的一个伟大进程。尽管这个进程至今也没能最终完成,而且由于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具体的学术研究也多有缺陷,但由京师大学堂“万国史学门”的设置所体现的那种重视域外历史文化的开放意识,终究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并实际表现为一套学科建制和人员规模大体平衡的“中国史-世界史”二元结构的确立[2]。倒是在后来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却不期而然地出现了一次不良的异动:经过1997年的学科调整,世界史相对于中国史的学科比重由先前的3:4下滑到了1:2,跟着便是世界史教学与科研人员编制及经费的减少和整个学科规模的大幅度缩水[3]。尽管经过多方努力,世界史终于又在2011年2月被重新确认为与中国史并列的所谓“一级学科”,但要重新恢复资源配置的大致均衡,要让我们的世界史学科真正适应已全面深入地走进了“世界”的当下中国的需要,似乎仍遥遥无期。
其实今天的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世界史。目前该学科的这种远不如毛泽东时代的萎缩状态,不仅和当下中国的大国地位根本不相称,而且势将迟滞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脚步。所以有关决策部门实应注意加强这方面的投入。当然,中国的广大世界史学人,尤其是身处中国世界史发祥地的北大世界史学人,同时也得加把劲,努力做出自己无愧于新时代的优秀研究成果:事实上,也只有当我们的作品能在国内外学界产生广泛影响的时候,域外历史的研究价值和人文魅力才能充分彰显,中国世界史学术推动国家进步的现实功能才能真正发挥,而我们的世界史学科目前所处的尴尬地位,也才有可能切实改观。
无需赘言,我们编这套“北大世界史研究丛书”的初衷,全都在这里了。任重而道远,道友当自强。
高毅
2017年元旦
[1] 参见拙文《不懂世界史,何来现代化?》,载《河北学刊》2011年第1期。class=zhangyue-footnote
[2] 参见郭小凌:《中国世界史学科的前世今生》,载《河北学刊》2011年第1期。class=zhangyue-footnote
[3] 参见郭小凌:《中国世界史学科的前世今生》,载《河北学刊》2011年第1期。class=zhangyue-foot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