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费花蕊祭夫称张仙 赵匡胤认妹送京娘（下）
世之好事者杜撰花蕊夫人之事，无非是借夫人才名而在史册中不见其踪，借此以讽宋太祖与其他历代国君并无两样，亦乃是好色之徒而已。但“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故事流传更广，因《三言两拍》之功几乎妇孺皆知，却极力渲染宋太祖乃是个烈烈奇男子，真真大丈夫，直如古之柳下惠一般，是个不近女色之主也。两者皆述太祖一人，却是如此大相径庭，可知皆系演义俚说，都不可采信。闲话少叙，复说这千里送京娘故事，至今河北邯郸犹有京娘湖为证。却说太祖赵匡胤随周主郭威在晋阳为军之时，一日闲来无事，独身一人往游太原晋祠。见那晋祠古柏森森，规模宏大，转了半天无甚意味，感到口喝，便行至旁边一座小小道观叫作清油观，来向观主讨碗茶吃。那观主叫做赵景清，见赵匡胤长相雄伟气度不凡，遂以礼待之，奉上香茗，自在攀谈。赵匡胤正在吃茶之间，但闻道观厢房中传出阵阵压抑绝望哭声，细听时却是个年轻女子声音。太祖大奇，便问在这道观之中缘何会有女子啼哭。
赵景清见问，不由连连摇手，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道：“客官要吃茶时，敝观尽有，只是且休管此闲事，徒惹杀身之祸。”赵匡胤愈加惊奇，当即推开茶盏，非要问个清楚不可。那观主被逼无奈，只得实言说道：“前日便有两名营中军官，便如阁下打扮，不知由何处掠来一位绝色女子，来至观中。因各欲娶此女子为妻，争执不定，故来求告三清爷爷分剖，看是断与哪个。我三清祖师乃清静无为上仙，焉肯管他这般闲事，且是助恶？自是并无一言相示。那两名军汉便将这女子囚禁在藏经阁中，在这院中交手，言明获胜者便娶女子。这两个强盗煞是凶狠，兼且皆都武艺高强，几番打斗不分胜负，于是胁迫贫道，暂把这女子寄押在寺，再另去寻觅同样一个绝色女子平分，以免坏了义气。今客官既然苦苦逼问，贫道只得实言相告，故说休管闲事，免惹杀身祸患也。”赵匡胤一听之下，冷哼一声道：“既是如此，那两个军汉则便是赵某同袍，你便说是我将这女子抢去便了。”说罢一把挚过身边浑铁杆棒，茶也不吃，不由分说，大踏步出门，走到藏经阁前，只一把扭下铁锁，推门直入。那观主赵景清暗自叫苦不迭，见其比那两个强盗更加凶恶十倍，哪里敢去阻他！
赵匡胤推开藏经阁门，借着门外天光细观屋内，只见果有一个女子瑟缩在墙角，悲悲切切哭个不停。赵匡胤温语抚慰：“这一娘子休怕，某乃洛阳赵二，最爱打抱不平。闲游到此，只因走得口喝，找此处观主讨杯茶吃，闻你啼哭，故向那道长问得明白，前来解救于你。我赵二不是歹恶之人，你只实话告我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某这便送你还家，绝无虚语。”那女子听他说的明白清楚，复见其相貌果是个英雄，不似歹人，这才止住哭泣答道：“原来是赵大哥，如此好意。奴与大哥同宗，亦是姓赵，名唤京娘，年方十六，家住蒲州。因随父亲贸易，住在客店之中，被两个强盗看见，打倒父亲，强行夺来。奴今在此已经五日，犹不知我父生死也。”赵匡胤大起侠义心肠，慨然道：“既如此，我护送你回乡便了。你父若是无恙，当在家中等你。”于是声唤观主赵景清过来，顺挥手中杆棒，将藏经阁中的书架等不打紧物什打翻捣毁，一片狼籍。赵景清大惊道：“客官，实不干我事！”赵匡胤道：“我亦知不干你事，且多亏你这几日送茶端饭，不至我妹饿坏。我打毁书架，是为救你。若是那两个军汉来向你索人，你则便说是洛阳赵大郎把人劫走，他便不与你纠缠。”那观主倒也知道赵大郎在江湖上大名鼎鼎，于是揖首拜谢，心中却暗道：“怎说这女子却是其妹？”
按下观主在那里纳闷不提，专说赵匡胤将赵京娘挽出藏经阁，出得清油观，寻到自己战马，复将京娘扶在马上，自己牵马步行，直向蒲州而行。这太原是在晋州中部，蒲州却在西南，当下不计千里遥远，便拴束行囊，二人一男一女，便从太原出发。下山到至一个镇甸，赵匡胤扶京娘下马，在路边吃些茶汤点心，复又拿出二两碎银，向那熟食铺中买了二十斤熟牛肉，三十斤烧饼，皆都装入行囊，以作路上盘缠。又回首见一拉骆驼行商，便上前一揖，打听前往蒲州路程。不打听则罢，那行商闻说是要去蒲州，不由吸一口冷气道：“军爷若是由此往蒲州去呵，需经风陵渡过黄河，先到达潼关、再经过榆次、东阳、平遥、灵石、洪洞、临汾、曲沃、运城、芮城，到达蒲州时少说也有一千五百里路。且休说交通不便，山川阻隔，便是路上兵荒马乱，皆有强盗出没，那可不顽的，还是等天下太平了再去罢。”赵匡胤见他说的一清二楚，且是一片好意，便打一躬谢过，回身也向那路边吃些茶饭，酒便不吃，食罢复请京娘上马而行。当年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未知真假，这一番赵大郎担当护花使者，千里单骑护娇弱美人，却是大英雄生平未有之遇，人世间稀有之事也。
这一路之上，说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二人为行路方便，且喜又是同宗，便作兄妹称呼。夜间打店，又为保护义妹周全，每只讨一个房间，京娘睡榻，赵匡胤只在地下打铺，和衣而卧，虽是青年男女，却是各守其礼，并无侵犯。长话短说，行经榆次、东阳、平遥，俱都太平无事。这一日行至灵石，见天色已晚，赵匡胤依如既往，在镇甸冲要之处寻下一家干净客店，命店家将自己坐骑牵去槽头好生饮喂。说话的！若说赵匡胤这马却并非凡马，乃是一匹宝马良驹，唤作踢雪墨麒麟，通身犹如墨缎，却是四蹄雪白，真个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当赵匡胤少年时期，有商人前往洛阳夹马营贩卖战马，闻说禁军将校赵弘殷次子英雄年少，便有意结识，亦好便通过赵弘殷建立供应战马之长久生意。于是牵此宝马专至赵府，问赵匡胤道：“此乃一匹恶马，无人敢骑，我欲杀之吃肉。因闻少将军英雄，借问可有胆量，以驭此马乎？若是果能驾驭，便即相送。”赵匡胤见此马雄壮可观，大喜答道：“不能驭马，焉能驭人！”遂跨身上马，任其上蹿下跳，稳骑其背。那马突然发狂，朝附近树林狂奔，将赵匡胤撞在树上，甩出二丈多远。马商大惊，以为必死，不料赵匡胤挺身而起，复又飞上马背，其马便即驯服。马商果将此马相送，赵匡胤取名唤作踢雪墨麒麟，便为坐骑。
只说赵匡胤兄妹赶了一天路程，吃罢夜饭便即入房休息，赵匡胤依旧和衣睡于地铺。将近三更，忽听后槽马叫，后院有人受伤声唤。赵匡胤听是自己麒麟马鸣叫，急推窗而出，至马厩看时，却是两个盗马贼欲盗墨麒麟，一个被马踢伤，故此声唤呼痛。赵匡胤大步上前，喝一声“狗贼敢尔！”一拳将那未伤盗贼打死，看那受伤之贼，也被踢的重了，只在地上挣命。赵匡胤见出了人命重事，为避免麻烦，急回房间，与京娘两人连夜出逃。
赵匡胤心忧官府缉拿，一路只顾拣山间小路行去，又贪赶路程错过宿站，只在旷野中飞步向前，天色已晚。若是赵匡胤一个人时，自是不惧走夜路，但护送京娘同行，便欲寻客店歇宿。终于见一绝小村落，只有五六户人家，却都大门掩闭，绝无声息。只有一家门前立定一个身带重孝妇人，也正准备锁门外出。赵匡胤上前借宿，那妇人却道：“我夫刚刚亡故七天，今日回煞，我尚须回娘家躲避，焉能招外人留宿！”说罢扬长而去。赵匡胤见天色已是黑透，自是管不了那许多，便扭开铁锁，带着赵京娘破门而入，心想借住一晚，待那妇人回来留些银钱与她便是。进去果见正房中停着灵枢，悬垂白幔，灯烛明亮，供案上摆着许多鱼肉菜蔬。赵匡胤大喜道：“我二人腹中正在饥饿，既有现成酒饭，乐得饱餐一顿。”乃与京娘大吃，然后倒头便睡。半夜时分，忽闻灵枢似有爆裂之声，又有人发出一声长叹，声音幽细，继而旋风入室。赵京娘只吓得花颜失色，赵匡胤急将杆棒取在手中，却见是灵前有两只绝大公鸡，比常鸡庞大数倍，正在那里向供桌上觅食眼圆喙尖，锐胫利爪，形状极其勇猛。左首耸冠，右首秃顶。赵匡胤暗道：“此物得非那孝妇所云甚么煞神耶！”于是一杆棒当头劈下，将那两只公鸡先后打死。由此一夜无事，次日那孝妇与村民俱归，看到煞神已死，不由皆对赵匡胤两人敬若神明，一齐倒地顶礼膜拜。赵匡胤不受村民赠银，只取吃食而去。
如此行走月余，虽然路上盗贼频发，但皆敌不过太祖杆棒，只得放他兄妹二人过去，不敢来讨野火。这一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二人又一次赶过了宿头，只得在一处破庙中过夜。当时春寒料峭，入夜更觉寒气袭人，两人遂于殿中拢起柴火，默然对坐。赵京娘在火光闪烁中细看义兄，对赵匡胤仁风义举自然铭感五内，及长途相随相伴，更是日久情生，此刻呼吸相闻，更是如醉如痴。但见赵匡胤正襟危坐，一脸正气，几番欲言又止。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于是眼中流泪说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误陷于贼人之手，得见恩兄。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不知恩人允否？”赵匡胤也自思索良久，乃故作轻松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兄妹相称，岂可及乱。赵某亦是顶天立地男子，不是施恩望报小辈，假公济私奸人。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强盗何异？空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赵京娘闻言泪流满面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损大德，死当衔环结草。”自此愈敬赵匡胤。
不则一日，二人一边打听一边前行，终到京娘故乡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却说京娘之父自从失了女儿，一人凄凉回家将及两月，忽见京娘骑马回来，父女相抱而哭，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大略叙述一遍。赵公便与老妻商议，认为青年男女千里同行，焉有不乱之理？少间筵席完备，请赵匡胤坐于上席，便说以女许婚之意。赵匡胤听得这话，恰似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欲发作不能，遂离席而出，解了踢雪墨麒麟，如飞而去。京娘哭倒在地，心下自想求亲事不谐，反涉瓜李之嫌，无由分说明白。捱至夜深，趁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悬梁自缢而死。天明老夫妇不见女儿出房，见女儿缢在梁间，看壁上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其后赵匡胤随郭威及柴荣征战，至陈桥黄袍加身为宋太祖，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使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义妹京娘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词话被明朝才子冯梦龙录于《警世通言》，题做“宋太祖千里送京娘”。又有传说京娘与赵匡胤行经邯郸表情不允，乃投湖自尽，乃为今日“京娘湖”，并有当代名士赵朴初、启功、杨成武先后题名，且有搭衣岩、梳妆台为证。但自太原至蒲州根本无需经由邯郸，便如当年关羽千里寻兄不必经由潼关及洛阳一般，实为后人臆想而为演义，其伪稍加辩解便知。诗去：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谢公子，彼此清明天下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